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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TTING 伤痕II~Case of Tomoe~
作者:翅田大介
插画:も
译者:陈诗涵
「我没有任何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价值」——
自幼被双亲遗弃的红条圭一郎口中总是挂着这句话。
高二的下学期开始,一名女生转学到他们班上。
他从来没看过这个女孩子,
然而对方却自称是圭一郎的妹妹——红条巴。
巴有着和圭一郎记忆中已逝的母亲一模一样的名字,
以及一双如出一辙的眼眸……
翅田大介
拥有23年历史的静冈产品。明明年纪就不老,却偏偏带有一股陈年的味道(弟说:明明就只有一张脸比较老气而已)。最近研究室里的教授跟我说:「你给我今年毕业。」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那一双眼眸隐约透露出——「我不想再帮你擦屁股了,拜托你今年一定要离开这间学校」——这个念头……唉呀,亲爱的教授,听到您这么说反而让我更想永远跟您在一起了哩~
も
于本系列正式出道的插画家。
对于一边斜眼看着车道内侧的右转车道,一边驶向左手边待转区的生活已经感到极度厌倦(译注:日本的车道行驶方向与台湾相反)。虽然重型机车流行起来之后常听到有人批评很俗,不过骑在上面看起来好像很快乐,让我也好想骑骑看……
红条圭一郎
Keiichiro Kujoh
本故事主角。
自幼便遭到亲生父亲遗弃。
红条巴
Tomoe Kujoh
本故事的女主角。
忽然出现在主角圭一郎面前,并且自称是他的妹妹。
光濑灼
Arata Mitsuse
光濑家的长女。
直呼圭一郎为哥哥,并且打从心底爱慕着圭一郎。
光濑宗一郎
Souichiro Mitsuse
主角圭一郎的伯父。
收养了圭一郎,并且努力地想要弥补他失去的亲情。
光濑美都
Miyako Mitsuse
光濑宗一郎的妻子。
取代了圭一郎的母亲将他养育至今。
目 次
Prologue序章
lst Cut
宣告
2nd Cut
进攻
3rd Cut
流转
4th Cut
告白
5th Cut
再生
6th Cut
再诞
7th Cut
重逢
8th Cut
想起
Last Cut缘起
后记
记忆会遗传,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最好的例子就是动物与生俱来的本能。
例如羚羊一出生便能站立;杜鹃雏鸟尚未睁眼,就会把原本巢中的其它鸟蛋全部踢走;另外还有青蛙从腮呼吸转变成肺呼吸的过程也是毫无窒碍。这些就都是物种之间经过了日积月累的传承后,所形成的『生命记忆』。
那么,『生命记忆』又是如何刻在基因以及DNA上面的呢?
基因上面会记录着一个连绵不绝、单一物种的『记忆』,并且存在着能够被『反馈(feedback)』的区域。如果没有这种机制的话,生命还会具有这么多样的型态、物种的特殊喜好或是生存本能吗?
依笔者自己的愚见,专司这类『记忆记录』的领域是属于目前仍未解开之孤儿核受体的范围,而逆转录酶也是为此而被制造出来的。(译注:逆转录酶是一类存在于RNA病毒中具有RNA上DNA逆转录活性的特殊蛋白质。)
《K大医学系应用生命分子化学科 一九××年硕士论文末发表之原稿》
补充:论文撰写人于论文发表日的前三天自动退学,之后下落不明。
Prologue
一一序章
这个故事的核心是谁?
如果有人这么问,我一定会这么回答:
『红条巴是这一切的核心。』
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而是有另外一个层面的意义。
就像许多的故事一样,处在核心的人物都会受到周围情况捉弄的命运。而所谓起点或是核心,并非都是完全不动的。只要故事中的角色们其思绪及时光的潮流持续在流动,那么固定的那一个点也会随之改变。
这就好比台风的动向一般。激烈狂野的暴风中心,会随着强劲的气旋流动,无时无刻地变化着自身的位置。
而红条巴自己身处的环境,原本就不像台风眼般那么地安稳平静。
她被名为『命运』的暴风所捉弄,是个被妄念所束缚的可怜俘虏。不过,即使她遍体鳞伤,也从不放弃继续抗争。身处于故事核心的她,在内心的更深处,存在着更严苛、更缺少宽容的……宛如刀刃般尖锐的自我。
红条巴试图把这把锋芒毕露的刀刃隐藏在心中。
然而对于宛如汪洋中一条小船的她而言,那把刀子也会伤害到她自己。她美丽的身体随波摆荡,刀刃每经一处,就切裂穿刺着她的躯体,令她总是伤痕累累血流不止。
即便如此,她依然无法放开那把刀,就算双刃的刀口持续在她紧握的掌心中造成伤害,伹她染满血迹的手仍旧不会松开。
我不知道她这个选择究竟是好是坏。
但是,我——红条圭一郎所能说的只有一点。
就是因为有那把深红色的刀刃,她才能撑住自己站着,而同时也是因为如此,她才会被迫站立在故事的核心当中。
※ ※ ※
照射在窗外的毒辣阳光,让人忍不住想翻翻日历确认现在的季节。虽然人家说今年的夏天是冷夏,但在这个被称为暮夏的季节里,太阳却一反之前的懒散模样,以强劲力道反扑而来。从八月下旬以后,最高气温的记录就不断地更新。只要想到开学典礼竟然是这种天气,我就感到视野一片漆黑。幸好我现正在冷气车厢中,短时间——正确来讲是八分钟——不用去面对那炎热的天气。
在强光反射的柏油路面以及流逝的住宅区为背景之下,窗户上映着一个表情要死不死的少年——就是我本人。
一头刺刺又半长不短的发型,前面的头发因此遮住了眼睛。从发丝间透出的瞳眸里,带着一点自傲,又一点烦躁的情绪,结果莫名地呈现出半瞇的形状。嘴唇的颜色很淡,给人感觉颇为轻薄。
是我最讨厌的一张脸。
但是,在这张脸上,对我来说依然别具意义的是……
「——真是可惜呢。」
「嗯?」
坐在我面前的堂妹光濑灼,抬起头看向正抓住吊环站立的我,开口如此说着。
即使透过镜片,也无法遮掩她犀利的双瞳,再加上总是紧闭的双唇,灼总会给人一副资优生的印象。虽然她实际上确实是个资优生,不过同时也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少女。只要跟她相处过十二年,自然就可以很清楚地了解这种事。
「眼睛。虽然被前面过长的浏海给遮住了,可是哥哥的瞳孔颜色其实很漂亮呢!」
灼说完后便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瞧。
接着她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这对让灼赞赏有加的双眼,颜色比一般人还要淡,点缀着淡黄的虹彩。说不出究竟是属于哪种颜色的眸子,随着光影的变化,有时是枯叶色,有时又会变成金黄色。
这是一双遗传自母亲的眼眸。
「哥哥的脸长得也不错,如果能稍微打扮就好了……」
「要是我真的变成会打扮的男生,不小心交到女朋友的话怎么办?」
我的话才说完,灼整个眉头就皱了起来,轻轻呻吟道:
「嗯,这个就……」
「上次也是说了一堆,最后还不是搞得自己不高兴吗?」
我安抚似地摸了摸灼的头。灼有点自然卷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所以摸起来很舒服。
「别担心,在妳交到男朋友以前,我也不会交女朋友的。」
「唉唷——不要一直把我当小孩子啦!」
灼虽然鼓起腮帮子把我的手挥开,不过她的双眼却又似乎感觉很舒服地瞇了起来。
就在我们无聊打闹的时候,不知不觉便到达了目的地。才看到车门打开,我就觉得提起脚步的力气彷佛瞬间蒸发了。
跟我穿着同样制服的高中生也陆陆续续地走出电车。我就读的县立高中就位在这个几乎全自动化的简朴车站前面。学校所位在的市与县同名,因此这里是一间普普通通、校名也没特别取过、不过算是县内有名的升学学校。
先穿过比校舍还要新的大门,再走到各个班级固定的换鞋区前面,这就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
「拜拜!」
「拜。」
与灼分开后,我走向鞋柜,上面贴着一张颇具古典感觉的名牌。我从贴着『红条』这个姓氏名牌的鞋柜中取出室内拖鞋,然后朝前面走去,爬上三楼。
第二学期的开学日,校园里混杂着刚放完假后的倦怠感,还有迎接新节目的期待感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氛。学生们吵杂的声音感觉上比平常还要空旷大声。我无视于这些吵杂,朝着反而变得比较容易通过的楼梯和走廊中间继续前进。在穿过敞开的教室门以后,接着便在正中间那排最后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早安,红条。」
「早安。」
与几个同学互相打完招呼后,我早上的工作便就此告一段落,不过今天的状况却硬是跟平常不一样。坐在旁边的增田在打完招呼后,便开始跟我聊了起来。
「唉,你知道那件事吗,红条?」
『唉,你知道那件事吗』这句话是增田的口头禅。爱讲八卦又会制造气氛的增田总是会用这句话当开场白。
「今天有一个转学生要来耶!」
「转学生?」
「对呀,而且听说是个大美人哦,还是二年级的耶!」
有必要这么激动吗?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不过还是配合地点点头。这种回应至少我还做得出来。因为我多少能了解转学生这三个字所代表的特殊意义。
不过这个消息他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是从放假来团练的体育社那边听到,在暑假时有举行分班考试哦,还要他们如果有事来学校,就要保持安静。另外连来上特别辅导的三年级学生也有被叮咛。会来的应该只有C班跟E班吧,也有人说是因为考虑到全体人数的分配。」
连没问出口的事情增田也碰巧一起说了。他这种人为什么总是连这种程度的信息(甚至有点多余)都喜欢挟带着一并说出来呢?我的口才很差,几乎可以说是沉默寡言,每次只要有他这样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都会让我觉得有一点点羡慕,但就只有一点点而已。不过羡慕归羡慕,我既没有像他一样希望受到别人注目的志气,也觉得实在是没有那个必要。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听着增田一直重复地说着没什么营养的话题,然后马上到了上课的时间。预备铃声在校园里响起,聚集成一群群的学生们就彷佛被哈梅尔(译注:格林童话里「吹笛手」故事中,吹笛人用笛声操控老鼠离开城镇。)的笛声所指引一般,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当最后一名学生刚坐好时,正式钟声响起,同能见老师也正好走进教室。这四个月以来,学生与老师间已经互相了解对方的行为步调,而在这种步调里,『转学生』就宛如少许的辛香料一般,因为其稀有价值而给人高度的期待感。教室里的学生(有少数例外)几乎都引颈期盼地盯着满脸严肃的班导师。
「——今天的课表就是这样,另外,还有一名转学生将成为我们班上的一员。因为是从其他县转来的学生,所以希望大家多多给予协助——进来吧。」
能见老师对着走廊方向叫唤后,教室里顿时因为期待而陷入一片安静,接着教室的拉门被开启,发出一阵大大的滚轮滑动的声音。看到进来的学生后,教室里立刻开始热闹了起来。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进来的人不但是女生,而且还是一名美女。
而我看到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她走路的姿势真是优美。宛如动作娴熟的日本舞伶般优雅从容。
她的个子娇小,从夏季制服中露出来的手脚看起来十分纤细,再配上她合宜的举止和自然的律动,就好像体内有一个支配中枢的感觉一样。
她在讲台前站定,规矩地旋转屿度角,转过身来。齐肩的美丽发丝轻轻地摇摆,稍稍看得到她形状姣好的耳朵。
当她转向正面之后,再次让教室里泛起了涟漪。
是一张宛如千金小姐般,品德端正、高贵清雅的脸庞。
她的的脸蛋轮廓以及鼻梁,让人有股不由自主地想要将之画下来的冲动。若是我手头有削好的铅笔,或许真的会这样做……这样说好像太夸张了。
她的双眼聪慧晶亮,左眼眼角还有一颗小小的爱哭痣,所以当她柔和地微笑时,笑容乍看之下总觉得带着些微的哭意。
她敬完礼后,转身面向黑板拿起了白色粉笔。干涩的声音响起,她用心情很好似的节奏,一笔一划地刻写着。
当她写出姓氏的时候,我不禁『咦』了一声。并不是因为那个姓氏很罕见,而是因为对我来说,那个姓氏很亲切。
「我叫做红条巴,请多多指教。」
在黑板上写完名字的少女——红条巴完成了她的自我介绍。
教室里顿时有几道目光转向我这里。
少女在黑板上写的姓氏,是用端正的字体清楚地写着的『红条』,跟我的姓氏是一样的。
就算大家看着我,我自己也是很困惑。我根本不认识她,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任何有关她的事情。
跟我拥有同样姓氏的少女,也将视线放到我身上。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我的眼睛与她四目相对时,她的眼眸让我觉得有点熟悉。大概是眼眸颜色的关系吧。那是介于枯叶色与金色之间,类似夕阳中略带残质的颜色。
与我——红条圭一郎眼瞳的颜色,也就是承袭自母亲的颜色,眸色是一样的。
「红条圭一郎哥哥,也请你多多指教。」
红条巴漾出完美的微笑,向我打着招呼。
在顿时陷入一片喧闹的教室里,我只能以困惑的眼神回视着眼前第一次见到的『妹妹』。
这就是我——红条圭一郎与红条巴第一次接触的情况。
inter Cut
——这是在不知名的地方、深沉闇黑的深渊中,所进行的对话。
「……都准备好了吗?」
一个带着些许气音,粗沙干哑、却仍不失锐气的声音响起。不对,其实这种尖锐,应该是在即将消散才显得明显、因为无法消散才逐渐增长,是一种近乎疯狂似的感情残质。
声音的主人在些许昏暗的空间里,受到由几台电子仪器所发出的淡薄光线照射,侧身横躺着。要怎么形容他的样子比较好呢,就是因为能够猜出这个姿势的意义,所以反而无法直接对他的姿态作出断言。
——他是病人,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从声音判断应该是个中年男人,粗糙的皮肤呈现病态的颜色,他的四肢毫无赘肉也没有肌肉,彷佛被砍削过的枯木一样,在在昭示着他是油尽灯枯、在死亡边缘徘徊的重病患者。
但是那张脸却……
完全看不出来是受到病魔侵蚀、生命如风烛残年随时会殡落、缓缓迈向死亡的人,反而充满了压倒一切的霸气。他的双颊削瘦、嘴唇呈现腐血般褐色的样子,而且头发也染满了白色,但是,凹陷的眼眶却闪烁着光亮的神采。散发出这样强烈的气势,让人不禁感到疑虑,是否该用病人来称呼他。
「当然。」
男人身处的床铺四周,明显地区隔出了明暗。一边是支持男人生命、散发微光的医疗仪器范围,另一边则是无边无际的闇黑。宛如是一道结界,分隔了男人与世界。
而结界的另一端,出现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如闇似影、彷佛是在三次元中薄弱的现实感般,令人感觉微妙的男人。乍看之下,他的长相显得一脸平凡,毫无个性的样子。男人戴着眼镜,头发旁分,身上穿着普通的黑色西装,看起来就像个市公所或区公所的柜台服务人员。只是浮在他嘴角的那抹笑容,给人一种轻佻的感觉,直接让男子的形象贬为玩世不恭、爱恶作剧。男人的嘴边挂着宛如塑料似廉薄的轻嘲微笑,并且同样以轻薄不恭的语调开始说道:
「令千金已按照计划进入县立呈局中就读。虽然不确定因素仍有很多,但都只是预备事项而已。最后的趋势已经是确定的了。」
「B.R.A.I.N.complex呢?」
「一切都很顺利,意外状况也在我们的预想范围内。嗯,没问题的,而且S市的交通事故死亡人数并没有高于全国平均值,上学的路途上也没有危险的地方,这都是为了因应这些而设的机制。如同您所知的,一切都已经验证过了。」
「够了……」
男病人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彷佛终于吐出什么决定性的气息似的。男人闭上眼,陷入短暂的冥想中。
黑衣男子就仿佛老练的营业员般,笑容满面地站了过去。
「……契约内容确认到此为止,剩下的就请你按照计划行事吧。」
「了解。」
黑衣的男人笑意转浓,他恭敬地弯身行礼。也许正闭着眼的男病人没发现,黑衣男子最后弯起的笑容在微光中似乎带了一点灾厄的感觉,就彷佛态度总是毕恭毕敬的恶魔,也会在最后的最后夺走灵魂时的……那种笑容。
从古至今,人类与恶魔的契约都是在暗沉的黑闇中交易,而这里所进行的正是此种行为的粗劣重现。可是,如果这种交易出现在现实世界当中,那它代表的意义将比非现实中还要沉重。
黑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被病床及疾病束缚的男人,也预感到黑暗即将来临,而让魂魄付于永眠。
1st Cut
——宣告
九月○日 晴
刚转入的县立高中闭学典礼。环境风气与从前的学校完全不一样,多少这是有点不知所措,不过虽然是公立升学学校,气氛却不舍让人感到很冷漠。应该可以适应吧。
然后……跟「哥哥』碰面了。他跟我有着同样颜色的艰瞳,这个事实让我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1
「……受体的主要作用是以生物情报的交换为媒介的神经传达物质,和接受荷尔蒙。例如,神经细胞的两个末梢都存在着因应各种神经传达物质的受体,其中之一会把受到的药物刺激转化成电气的刺激,再传送到另一边的末梢,然后立刻释放出神经传达物质,藉由这样反复的作动以控制生物的情报传达。」
红条巴流畅地说明着,教室里的目光自然地聚集在她身上。她依然是端正地站着,并且清晰地说话。
「好,可以了。」
生物老师对她说完后,于是她坐了下来。些微的感叹声从各处溢了出来。
「目前已经发现到基因中大量地作为铝酸制造触发物的受体,不过因为只发现到受体,所以事实上,在这类与受体结合的配体里,未知的受体数目依然很多。像这些还不清楚的受体,又被称为孤儿核受体——Orphan Rcceptor。而最近有种已理清的孤儿核受体颇有意思——」
上生物课的老师虽然学识丰富,不过也有着知识分子喜欢卖弄的习惯,连原本不必要的部分都一并滔滔不绝地讲完了。后半部的东西很明显是高中生不需要知道的知识,因此学生也只抄黑板上比较重要的部分,剩下的就左耳进右耳出吧。
「唉,红条!」
正因为这样,爱讲话的人就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讲个够,坐在旁边位子上的增田一面用斜眼扫了扫红条巴,一边向我问道:
「你跟红条——就是你妹妹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什么怎么了?」
「一定有什么吧,『突然出现的妹妹』这种很好发挥的设定,应该会有一个到两个事件发生吧!」
「事件……啊。」
我将目光移向左前方的位置上。巴正在抄着老师说的话,旁边的女同学偷偷对她耳语,接着巴便露出一副「谢谢」的微笑,八成是告诉她不用浪费时间全部都抄下来之类的吧。
「一定有吧!譬如因为毫无防备的举动让你心头小鹿乱撞啦,两人单独看家的支线剧情啦,或在浴室碰个正着之类的……」
「你是不是电动玩太多了?」
就在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铃声响起了。等到敬完礼老师走出去后,教室瞬间陷入一片哗然。因为上午的课都上完了,所以有的同学们各自聚成一团,并桌后打开便当,也有的人快速冲向学生餐厅。我则是从书包里拿出便当,打算离开教室。
「喂,红条。你很难相处耶!一起吃嘛,我想问你一些事情啦!」
听到增田这么说,我一派自然地婉拒了。
「不好意思,我有约了,下次吧。」
「有约?」
「 一定是妹妹啦,妹妹!」
与增田同一个社团的加藤从增田旁边插话进来。他的手上还握着购物的袋子,看来是不到几分钟就买完东西回来的样子。加藤是名为漫研社的文系社团成员,手法高超。
「哦,是小灼嘛,该怎么说咧。红条,你还真是立了不少张旗帜啊。」(编注:FLAG,美少女游戏中所需达成的攻略条件称呼。)
「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青梅竹马堂妹和一个突然出现却完全没看过的妹妹……哇,真是太完笑了!」
增田和加藤一副难掩激动的样子。我决定放下这两个好像狩猎成功正乐不可支的野蛮食人族,赶快离开教室。
「红条同——学。要不要一起吃便当?」
当我听到姓氏反射性地回头后,才发现那并不是叫我。
我的目光停在正在解开便当布巾的红条巴身上。班上的女同学唤住她,红条巴则对那位女同学露出一抹微笑。
「好的,谢谢妳。现在一切都还不熟,真是谢谢妳帮忙。」
「不会啦!」
几个女同学靠近巴的桌子,聚集在她旁边。大家打开便当,一团和气地聊起天来。可能是因为才来一个礼拜,转学生还是让大家觉得很新鲜,而她也渐渐地习惯这个班级的友善。平常的她给人一副资优生的印象,不过笑容却带着社交性的亲切感。
——与同样拥有『红条』这个姓氏的我比起来,根本是天壤之别。
「……」
我移开目光,走出教室。
我走到一楼的餐厅,在放在一旁角落的贩卖机买了绿茶和奶茶,然后经过川堂,往社团大楼走去。
这所学校除了一部分的社团活动外,其它所有的社团都是在这栋社团大楼活动的。学校的观念似乎是觉得应该要把学业与社团区隔开来比较好的样子,而音乐教室和美术教室也被并在社团大楼里面。只是因为文科与体育科目也一起挤在社团大楼里,所以教室一直处于不够用的情况,因此比较小型的同好会,也只能在大教室里面一起举办。
平常都是放学后才开始变热闹的社团大楼,由于文化祭快到的关系,因此可以看到零星的几个人影若隐若现。我走上散发着些许老旧气味的楼梯,朝着三楼学生会教室走去。学生会室仿佛视整栋社团大楼似的,就座落在社团大楼的顶楼。
我伸出手,想要敲敲这扇显眼地刻着学生会室的铁门,此时铁门却宛若已经知道我来了一般地打开了。开门出来的是一名容易被误认成国中生的娇小女生。虽然我认得她的脸,不过有时还是会搞错。她是灼的朋友,负责学生会总务的事务,叫做速水美希,她先是一脸惊讶,然后立刻便露出微笑。
「红条学长你好。」
「你好,速水同学。」
「灼快等不下去了。她一直为了学长拚命努力哦……」
「美希,妳不要多嘴啦——」
灼的声音从教室内侧响起。声音听起来有点疲倦。速水偷偷笑了一下,便朝着教室里面作出一副请进的姿势。
「学长,请你要好好帮灼打起精神哦!」
速水一脸恶作剧地说完后,便小跑步离开了。
我踏入学生会教室,看到灼趴在桌子上。古董(毫无意义却一直累积年份)的木头长桌上文件堆积如山,她几乎一半的身体都埋在里面了。
「灼,妳再这样做的话,小心脸上会沾到痕迹哦!」
听到我的叫唤,灼缓缓地抬起头。她眨了眨眼,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和眼睛,一脸疲惫和困倦。
我把刚刚在自动贩卖机买的奶茶递给满脸倦容的灼。她一接过就立刻拉开拉环,开始咕噜咕噜地灌了起来。
「——哇,不愧是哥哥,真了解我。」
因为灼平常喜欢喝少糖的饮料,所以我买过来的是微糖的种类。灼好像心情很好,一口气喝完一半后,她把文件扫到旁边,开始把便当打开。
「我要开动了。」
「我要开动了。」
我们双手合十,把便当打开。明明是同一个人做的便当,我跟灼的内容物却完全不一样。灼的便当有放玉子烧(日式煎蛋),可是我的却没有,不过我的倒是有放可乐饼。只要想到美都伯母竟然连配菜的安排都这么用心,就不由得令人心生感激。
我们沉默地吃着便当,过了一会,灼的眼神往我这里瞄了瞄,看起来一副想说什么可是又找不到时机的样子。我停下了筷子,把眼神转向灼身旁堆积如山的文件上。
「东西还真多。」
我用眼神示意着旁边的文件,而灼则是「嗯啊」含糊着应道。
「才说想要在午休时间使用学生会教室,结果代价就是这个。全部都是每个班级、每个社团的文化祭计划书。其实只是再次确认有没有危险项目而已,不过数量还是多得惊人。虽然美希也有来帮忙,但是还是剩下很多。」
堆在她右边的是待审查文件,而放在左边,大概一半高度的是已经贴好纸条的文件。红色、黄色还有绿色的纸条上面,都用纤细的字体详细着写着说明。计划书的截止日明明是昨天而已,不过灼好像已经完成三分之一了。她不只个性认真,办事效率也很快,应该颇受重用才是,不过才一年级,就已经担任学生会总务的职务了。
「如果真的有事要讲,在别的地方也可以吧?」
「有话想跟你说。」早上时,我们在鞋柜分开之前,灼悄悄地这么说道。没有想到她居然为了把不是学生会成员的我找到这里来,还接受了处理如此庞大事务的代价,为的就是制造一个和我单独对话的机会。
「回家后再说也可以吧?」
「不行啦。」
灼的眼睛闪着些许怒气,干脆地说道。
「就是有需要才要和你单独碰面的啊,因为在家里根本就不能讨论那个女孩子的事情。」
那个女孩。原来如此。这话的确是不方便在家里讲,因为她现在正住在我们家。
「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因为爸爸太自作主张,一句话都没跟我们提过就决定让她住下来……还说什是哥哥的妹妹……」
灼忿忿不平地拉高了声音,然后有点粗鲁地嚼着便当。
「说得也是……」
我用筷子分着便当里的可乐饼。
「妹妹……那是户籍上这么写,应该没有血缘关系吧……唉,怎样都好啦,总而言之,我十二年来根本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妹妹……这一点也实在让我有点难以接受……」
「对啊,哥哥是我——光濑灼的哥哥,才不是红条巴的哥哥,红条家十二年来都对哥哥不闻不问,现在才摆出一副家人的面孔,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灼情绪激动地一口气说道。这对总是冷静沉着的她而言是很难得一见的情况。
「妹妹……呀。」
我回想着红条巴的模样。
那个在我离去后的十二年间,一直代替我的角色的少女。
2
我、红条圭一郎目前寄养在伯父光濑宗一郎家里。从五岁开始,便再也没见过我的亲生父亲红条宗次郎,也几乎忘了他的长相。
简单的说就是,我是个被遗弃的小孩。
伯父光濑宗一郎(旧姓红条)的个性与本家的习性不合,听说当他大学毕业后,就因为和整个家格格不入而离开了那个家。
「我想继续让家里出钱养我也不太好,而且本来可以继承家业的亲戚就不少。老实说,那种只为了什么而活的人生实在是不适合我。」
红条家是很有名的家族,也是财富惊人的资产家。明治时代的时候,红条家从武士家族转变成士族,与刀及武道这类无用的东西划清界线,并且快速地利用手边的资产,积极前进海外,特别是藉由与欧洲的贸易而累积了惊人的财富。在战后,靠着一直栽培的海外人才将伤害减低到最小,进而运用储备已久的力量获得与财阀不相上下的财富。
伯父似乎原本是红条家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直系继承人,可是他的才能还有兴趣好像都不在此。宗一郎进入一间规模很大的报社工作,展现了他作为记者以及编辑的高超能力。现在虽然是地方分社的编辑长,不过这只是顺便考验并且累积经验,今后听说八成能调回总部。
而他之所以将姓氏由红条改成光濑,是因为他跟光濑美都结婚后,去登记入赘的缘故。好像还因为「终于能告别这个稀奇古怪的姓氏了」而感到很高兴的样子。
在那之后,光濑宗一郎和美都这对夫妻便生了长女光濑灼,当她四岁的时候,我就被宗一郎的弟弟——红条宗次郎给遗弃,最后由看不下去的宗一郎接过来寄养。
之后的十二年,我虽然一直冠着『红条』这个姓氏,但是对家族的事情却是一概不知,只是偶尔会听到公司的名字罢了。因此在一个礼拜以前,别说要我知道自己还有个妹妹了,根本就是想都没想过……
※ ※ ※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
灼的语调带着些许尖锐,她的目光也比平还还要犀利。灼的目光盯着一个正缓缓品尝咖啡的中年男子——灼的亲生父亲,同时也是我的伯父兼养父光濑宗一郎,他的表情与平常一样,丝毫没有动摇。
宗一郎伯父的个子很高,身体强健。大学时代参加过橄榄球社,而那时所培养出的本钱到现在也丝毫没有浪费。尽管宗一郎伯父对咖啡以及酒类爱不释手,而且还身处于编辑这种不安定的生活环境,却也依然保持着健康,充满活力。
『想品味人生,就一定要健康。有了健康,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这就是他的人生哲学。为了品味美食才维持健康,这种相反的想法正表示了他彻底享受人生的愿景。
即使现在也因为熬夜而把眼睛熬出两个黑眼圈,但他的举止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因为我们是伯父和侄子的关系,所以外貌常常会被人认错成父子,不过我想我应该是成不了像宗一郎一样的人吧。
当灼拚命瞪着坐在主位的父亲时,我则注视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女。
红条巴的举止就像某种范本似地正襟危坐,背挺得直直地,手轻轻握着拳放在膝上。纤细的下颚往后缩了缩,眼睛微闭,全身放松。
开学典礼后,红条巴莫名奇妙地加入了我与灼的放学行列,理所当然地被请进光濑家来。平常没什么空闲的宗一郎也换上了便服等待着,准备召开像现在这样的紧急家族会议。
「……那么,嗯,该从何说起……」
宗一郎伯父把咖啡一饮而尽后,挤出无可奈何、仿佛呻吟的咕哝声。
「小巴……」
「是。」宗一郎开口唤着她,红条巴则轻轻地应了一声。
「妳有跟他们说过什么了吗?」
「不,没有。只是……」
红条巴的眼瞳迎向我的目光。纤长的睫毛点缀着她金黄色的双眼,那并不是用隐形眼镜装饰出来的效果。微润的彩艳光辉栖息在她的眼眸中。
「——我只是告诉他们,我是红条圭一郎的『妹妹』,如此而已。」
「嗯,原来如此。」
美都伯母在宗一郎伯父喝完的杯子里注满了咖啡。
美都伯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外型纤细弱不禁风的美都伯母,就宛如只在月夜盛开的昙花一般娴静沉稳。看不出来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也不太像坐在我旁边、气焰高涨的灼。灼大概比较像父亲吧,从许多层面来说都是如此。
咖啡原本是宗一郎伯父的爱好,而受他影响喜欢上咖啡的美都伯母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拥有比丈夫高超的冲泡技术,各种品牌的咖啡也都难不倒她。就连一整套的蒸气瓶和酒精灯式咖啡机,都是因为美都伯母想要,宗一郎伯父才买来送给她的。
不知道是不是豁出去了,她现在冲泡的咖啡是蓝山咖啡中的上等品,平日就算要用顶多也是用三等品。这种上等品——在海拔最高的地方所栽培的咖啡豆——非常昂贵,美都伯母只有在特别的时刻才会使用。
美都伯母也在灼的杯子里倒入咖啡。大概是注意到平常不会用这种咖啡豆的关系吧,灼好像稍微冷静了一点,于是她定下心来,啜饮了一口咖啡。
浓郁醇厚的咖啡香味从饭厅缓缓地扩散出来。宗一郎伯父彷佛想确认香味和思考似地,再一次地品了品咖啡,然后将杯子放回杯盘上,双手交握。眼神在四周扫视了一圈,最后定在我身上,开始说话。
「圭一郎。她是红条巴,在户籍上是你的妹妹。」
「……这可是第一次听说。」
「这是当然的,就连我也是在半个月前才知道她的存在。」
宗一郎伯父有点不悦地叹了一口气。他彷佛正强忍头痛般紧锁着眉头,眉宇间挤出了皱纹。
「本来我与红条家是没有接触的。我的父亲死掉后一团混乱,我放弃遗产后立刻将一切抛诸脑后。即使和弟弟宗次郎与嫁出去的璃绪多少有联络,不过那也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
我犹豫着该不该点头还是给点什么反应,结果还是沉默着继续听下去。
「而在你来到光濑家没多久后,宗次郎便收养了一个小孩,就是她。」
「从我懂事以来,就一直住在红条家里。我非常感谢父亲。」
父亲……吗,真是一个离我很遥远的名词。
唉呀呀。
看来我那个早已经忘掉长相的父亲,很快就找到了个替代品嘛。之所以会选择女生而不是男生,大概是决定彻底把我的存在排除在外吧。另一方面,之所以找来拥有稀有眸色的少女,大概是对儿子的投影,或者是对妻子容貌的反射。
……嗯,不管是哪一个都没差。
最重要的是,我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而她本人现在就在我面前,这个宛如老旧电玩剧情一样的事实。
「这些事情我是知道……」
沉默了一阵子的灼,用一脸狐疑的眼神看向坐在斜对面的红条巴。
「那这个千金小姐怎么会出现在庶民、甚至还是受到家族排挤的伯父家里面?」
「遗嘱。」听到灼语带讽刺的问句,巴一脸困惑地说道。
「遗嘱?」
「这是圭一郎——也就是她的父亲亲自拜托我的。」
宗一郎伯父接着说道。
「一个多月前,我在公司接到一通电话,然后就被叫到隔壁市区的那个大型医院去。嗯,当我去到那问VIP专用的豪华病房时,红条宗次郎正在那里等着我,一副病厌厌的模样,而在他身旁则有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少女。我们明明十二年没见面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她就寄养在你那里了』。」
宗一郎伯父满脸尴尬且拚命地搔着头。原本东翘西翘的头发被这么一弄,反而变得更乱,整颗头呈现鸟巢状态。大概是在心里抗拒着在我的面前提到『父亲』这个话题吧。
不过其实是他多虑了。即便现在在我面前提起那个面容早已模糊不清的父亲,我也感受不到一丝的现实感。就像某个国家的首领被暗杀,或是哪个大人物或是政治家伪造经历之类的新闻一样,对于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小鬼来说,所谓十二年的岁月就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爸爸你就这么干脆地接受了?完全没跟哥哥和我商量过?」
「对于这一点我很抱歉。」
面对咄咄逼人的灼,宗次郎伯父坦率地低下头。
「抱歉?已经太晚了吧,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事后才道歉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而且爸爸你也太天真了吧,你难道就没有多想想哥哥的心情——」
「灼,不要再说了。」
听到灼对自己的父亲说话愈来愈过分,我用稍微强硬一点的口气制止了她。灼似乎对于我的制止感到意外,用不解的目光转向了我。
「妳没听到宗一郎伯父说的话吗?对于濒死边缘的人——特别还是自己亲弟弟的遗言,有哪一个哥哥拒绝得了?而且宗一郎伯父不是个无情的人,这一点我和妳不是最清楚吗?」
再加上宗一郎伯父对弟弟红条宗次郎,其实抱着不小的罪恶感。就结果来说,他为了自己的自由生活,而让弟弟被束缚在名为家族的包袱下,也因此他才会收养了我,甚至照着弟弟的道言办事。这正是伯父以光濑宗一郎的身分,对红条宗一郎这个身分所做出的了断。
「……哥哥你觉得可以接受吗?」
「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而且宗一郎伯父不是也说了,只是『寄养』而已。」
我看向正面对着我、一直注视着我的巴,然后将目光转向宗一郎伯父身上。
「就是这样。」
宗一郎伯父点点头。
「宗次郎好像希望她能寄养在我们家,大概三个月左右。因为宗次郎一死,红条家大概也陷入一团混乱吧,而且小巴是养女,立场应该很微妙。宗次郎似乎不想让她被卷入这些纷争里面。」
真是体贴,可是却很干脆地遗弃了我。
看来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妹,是在父亲的万般呵护下成长的。
「等到三个月以后,就有为她准备了一笔不少的资金,协助她按照自己的希望来运用。嗯,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们就好好相处吧。」
宗一郎伯父做出这样的结尾,接着便逐一扫视房间里所有人的脸。
灼转头背向父亲的视线,站起身来,发出吵杂的声音。
「我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接受。爸爸,你太自作主张了。」
她离开饭厅,咚咚咚地走上楼梯,然后啪的一声关上了门,发出极大的声音。
「……对不起,都是我的问题才造成大家这么大的麻烦。」
巴低头致歉。真是个举止有礼到很少见的少女。
「不。都是我先斩后奏的错,反而还造成妳的困扰,真是抱歉。」
「不会。」
「妳的行李已经到了。二楼有一个房间是空的,空间有点小,很不好意思……」
「唐突的是我这边才对。入学考试时很感谢您的帮忙,这段时间要麻烦您了。」
「房间在走到二楼后的第二间。妳从玄关拿行李的时候,先去确认一下就好了。」
「好的,失礼了。」
红条巴客气地说完后便站了起来。在她关上饭厅的门之前还看了我一眼,眼神中似乎带了点不安。
「……抱歉,阿圭。」
当巴离开后,宗一郎伯父一脸不好意思地道着歉。在灼面前时,他从来不曾显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就像灼所说的,我确实是先斩后奏,没有什么好辩解的。特别是对你,我是真的至少应该先让你知道才对……」
「并没有什么好道歉的,真的没有关系。」
虽然我自己才是满怀愧疚,不过为了不要让人发现,所以我故意装作一副淡淡的语气。
我猜得到宗一郎伯父的想法。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提过关于我父亲的事情,至少没有让我听到。那是因为不想特别让我回想起以前的创伤,这是他们的体贴。对他们而言,实在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对我说出那个取代我位置的少女的事情。
「从立场上来看,我跟她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我也是寄养的身分,如果否定了她,那不就等于否定了我自己吗。」
「阿圭,你是我们的家人喔。」
美都伯母这么说道。虽然说话口吻跟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语气却很严厉,笑容也从她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瞇起眼睛的悲伤表情。那是美都伯母认真责备我跟灼时才有的表情。
「我们从没有把你当作是一个寄养的外人,我跟宗一郎都把你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虽然姓氏对我们而言早就只是个单纯的记号,但是只要你想,我们随时都欢迎你换过来喔?」
我知道她并不是只有说说而已,因为美都伯母早就在自己抽屉里准备好一份变更我姓氏的申请书了。
「就算是只有形式上也好,你想不想当光濑宗一郎和光濑美都的儿子呢?」在我上小学前没多久,她曾经这么问过我。虽然我拒绝了,可是我知道在我小学入学典礼当天,美都伯母都还一直很不舍地摸着那份申请书。我从来不曾后悔过继承『红条』这个姓氏,可是却对让美都伯母感到难过这件事感到很抱歉,现在又因为同样一件事情让她感到悲伤。
「美都,姓氏的事情应该已经没什么好谈的吧,我们不是谈过好多次了吗?跟这个比起来,阿圭,关于她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如果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的话——」
「没关系的。」
没关系。这句话不是谎言。即使现在确定了自己被抛弃的事实,甚至是发现了早就有人替代了我的这个事实,我也没有特别的感触——只是可以理解罢了。
「嗯,我想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父亲——红条宗次郎已经过世了吗?」
「……嗯,上个礼拜已经举行完葬礼了。因为我没有被邀请,也不想造成你多余的困扰,所以一直没说……你想去看看吗?」
「一点也不想,只是父亲有提到任何关于我的事情吗?」
「……完全没有提到你。」
「这样啊。」
宗一郎在这种事情上面从来不对我说谎,他这个人最讨厌在廉价的同情心下脱口而出的谎言。因为他知道,这种谎言比什么都来得伤人。
所以我安心了,我了解到,直到最后的最后,我依然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所讨厌。对我而言,这个事实证明了我的自我定位。
我深深地理解,安心到眼泪随时都有可能呼之欲出……
3
与灼的谈话还没谈出个结论,不过预备钟声却已经响起。我们的议题是『针对来到光濑家的红条巴的对应方法』这个直言不讳的主题,可是这种事情根本不会有正确答案,结果从头到尾都是灼在抱怨宗一郎伯父。
于是我准备要移动到下一个上课的教室。因为下一堂课是化学,所以我的目的地当然就是化学教室。我到学生会教室前,就已经先拿好课本和笔记用品了,于是我打算直接从学生会教室走到化学教室。
当我向下走到一楼时,看到一个女生正在那里走来走去。她一边看着教室的门牌,一边来回走着。
——说曹操曹操就到,指的大概就是现在这种状况吧。
在我前面的人,碰巧就是红条巴本人。
「……妳在做什么?」
我靠近后出声唤住她,她动作很大地转过身来,看到是我以后便两眼睁得大大的。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个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人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甚至还叫住了她。
巴的手里抱着化学课的课本还有笔记用品,难道是跟我一样要去化学教室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方向根本完全不一样吧。
「化学教室在原本大楼的二楼。从教室去只要往下走一层楼就会找到了……」
「我以为化学教室是在社团大楼的一楼……」
巴从惊讶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用清楚且易懂的声音回道。这种感觉真是新鲜。这么看来,这或许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说话。虽然已经过了一个多礼拜,不过我跟她碰面的时间也只有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而且我几乎没跟她说上什么话。
「我不知道妳是从哪里听来消息,不过那是错的。三年前化学教室确实是在这一栋大楼没错,但是新大楼建好以后就搬过去了。」
旧的化学教室现在都已经改为围棋同好会、将棋同好会、天文社等等小规模社团集中使用的地方了,俗称『杂物室』。我们现在说话的地方刚好就在它的正前方。
「回去原本的大楼吧。我也要去那里,干脆一起走吧。」
红条巴虽然还是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不过她抬起头,看着写着『娱乐室』的牌子,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开始结伴往前走。在毫无人烟的走廊里,两人份的脚步声显得比平常大声。走廊的电灯为了节能已经切掉电源,纵使在外面晴朗的光线透射下,室内的光线还是呈现了一种不稳定的状态。这栋二十几年前所建成的社团大楼,既无设计感,也欠缺装潢,现实感渐渐显得愈来愈淡薄,宛如置身在一个超越因果的不安定环境中漫步似的。
这真是一种笔墨难以形容的心情。大概是因为这个走在身旁的女生对我而言实在太难以捉摸,所以才产生出这种微妙的恶劣情绪吧。
我用眼角瞄了瞄巴。
与同年龄的女子高中生相比,她算是个子比较小的。在这段等待换季的时节里,也许是因为酷热残暑的关系,大部分的学生都穿着夏季制服,而巴也同样地穿着夏季制服。透过薄薄的衬衫,她的身材曲线隐约可见,虽然说她个子小,不过却不是指她干瘦。她的个子虽小,却浓缩了所有的女性特征,这么形容应该会比较贴切。
巴正对着前面走着,所以我很自然地看着她的侧脸。由于我略微俯视着她,因此看到她的眼睛被浏海遮住了一半,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那依然是一张很有魅力的五官。其中包含着柔软及纤细的两种特色。线条纤细的轮廓、柔软的桃色唇瓣。从侧面看去,可以见到她平滑不紊的鼻梁线条。
「——怎么了?」
注意到我的视线,巴抬起头看着我。圆睁的双瞳认真地对着我,镶嵌在中央的淡黄眼眸,随着光线变化而透着金黄色的光辉。
她的容貌之所以如此惹人注目,大多都要归功于这双美丽的眼眸吧。注视着那对眼眸,我的胸口就不知为何泛起了骚动。是因为那副瞳色与我太过相似的关系吗?还是因为她这个人本身的关系呢?——抑或是两者都有?
唉呀呀……
我开始叹息了。
看样子我还是因为『红条巴』这名少女的出现而感到动摇。
「因为感觉很奇特。」
「奇特?」
「我从来没想过我竟然有个妹妹。啊,虽然是妹妹,不过却没有血缘关系。」
其实只是这些年来我没想过任何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情。因为想了也没有用。
「是吗……」巴露出暧昧的笑容,看起来似乎已经整理好心情似地质问着我。
「我可以叫你圭一郎同学吗?因为姓氏一样,叫红条好像有点失礼。」
「不会,既然如此那我也叫妳巴同学好了。」
至少比「哥哥」这种称呼还来得好多了。
「如果很难开口的话,不回答也没关系……圭一郎同学为什么没有放弃『红条』这个姓氏呢?」
「……没什么,我只是不想为了换姓氏这种事情,还给宗一郎伯父跟美都伯母添麻烦。」
这是骗人的。
那些手续、文件和印章准备起来一点也不费事,其实还有另一个真正的理由,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因为那并不是一个可以随口告诉别人的理由。
大概是发现我回答问题的神色不带丝毫情绪,于是巴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恨你的父亲吗?」
「没什么恨不恨的,都过了那么久了。虽然对妳可能不太好意思,可是对我而言,在追究『红条宗次郎』这个人到底算是我父亲还是亲戚之前,我早就记不得他的长相了。对我来说他只是个传闻中的人物而已。十二年的分别,带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圭一郎同学是在五岁的时候让伯父光濑宗一郎先生收养的吧?」
「在我五岁时的——冬天吧。正确来说应该是十一年又九个月。」
「那么你的母亲呢?还记得『红条巴』夫人吗?」
「不,脸或声音我都记不起来了。这么说好像有点残忍……」
「她好像成为你的替身了是吧?」
我停下脚步。这里正好是楼梯转角,而我就停在在楼梯的第一阶。红条巴已经往上爬了几阶后才回头,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换她俯视着我。楼梯转角处的逆光将她的脸藏在阴影中,看不见表情。
「关于那个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
我什么也没说,应该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叮咚叮咚……当当当当……
拖拍的正式钟声响了起来。我和红条巴之间的空气看起来好像瞬间冻住似的,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铃声,让我们彼此间的僵凝变得舒缓了一些。
「——正式钟声已经响了呀。」
似乎听得到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留到下次好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彷佛喜欢恶作剧的顽童一样,然后她便动作轻快地爬上了楼梯,我则是依然呆立在当场,目送着她离去。
——她究竟是谁?
我对于这个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原本对她并没有多大好奇的红条巴,开始产生了兴趣。
这个取代了我、成长时大家投注在她身上的关爱甚至远大于我的少女,到底对我又抱持着怎样的想法……?
4
化学课已经开始,我因为迟到而遭到班导师嫌恶鄙视地叨念,接着我参加完放学后的社团,等我要回家时,已经是残照当空。黑夜从东方的天空舒展开来,我所搭乘的电车则仿佛想要脱离它的掌控般,逃跑似地拚命驶着。
「……」
我将头靠在电车的窗户上,茫然地凝望着天空。车厢里面也只有几个动作相同的学生而已,显得空荡荡的。固定回家的上班族早就回家了,而学生们也迅速地冲向咖啡厅、小餐馆闲聊,或是跑到游乐场去了。现在的时间不早不晚,是属于高峰之间的空窗期。
我最喜欢这样的时刻。
人类的行动彷佛都慢了好几拍一样,和世界切割分离的时刻与空隙,我渴望着这样的场所。
当我还是小学低年级生的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壁橱,我觉得棉被与棉被间的空隙就是我真正的居所。等我的身体开始抽高抽长了以后,壁橱再也容不下我,也让我开始讨厌自己不断抽长的四肢。
自从我的心意被身体所背叛以后,我便一直在寻找着各式各样的地方。当然我也找过电视内侧或桌子底下,也跑到外面尝试过神社的屋檐下和公园的水管里。我来来去去找了许多地方,因为这个原因,让周围的人都觉得我是个行动派。其实跟周围的人所想的相反,我只是想在冷暗舒适的空隙中闭起眼睛罢了。
当我变成国中生后,已经找不到我的容身之地,于是我开始幻想着幽深干枯的井底。石头建成的井壁湿滑无比,滑落到井底的泥土十分细致。被阳光所放逐的寒冷空气向下沉淀,创造出寂静沉默的地层。我幻想着这样的地方。遗憾的是,在我的身边完全没有这种干枯的深井。
我下了电车转搭巴士,回到家后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夜晚,四周一片漆黑。街灯昏暗地照着夜路。晚餐的香味从光濑家中飘散了出来,是咖哩的味道。这么说来,我记得美都伯母好像有说过今天是牛肉的特卖日。
「我回来了。」
我打开玄关,正在脱鞋的时候,映入眼前的是一双新的拖鞋。
「你回来了。」
响应我的是一道温柔轻和的声音。我抬起来,看到穿着已换成便服的巴站在那里。她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七分裤,打扮很朴素,不过质料和剪裁却很不错,脖子上面缠着的黑色颈环成为微小却重要的装饰。这么说来,她穿着制服的时候,好像也戴着那条颈环。如果具备能冷静找出适合自己东西的能力称之为品味的话,那么她真是一个有品味的人。
「马上就开饭了,请你换完衣服就过来吧。」
她说完话后便往里面走去,大概是去帮忙美都伯母吧。自从巴来到这个家以来,就自动自发地帮忙准备餐点,听说是因为「寄宿在这里如果没做事的话,实在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走上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电灯,脱掉制服,然后用衣架吊起来,接着便换上准备好的便服——黑色的T恤还有破旧的牛仔裤。
我拿着汗湿的白衬衫和内裤往楼下更衣间走去。这个家里更衣间和洗脸台是盖在一起,面积很大。出入口的正面有一个通往浴室的玻璃门,右手边是通往厕所的门,左手边则放着洗衣机和烘干机。我把要洗的衣服放在洗衣机旁边的大篮子里,然后在洗脸台洗脸。冲掉脸上黏黏的汗水后,总算感到清爽一点了。
走出更衣间后,我打开正对饭厅的门。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桌子上有装着凯萨色拉的大盘子以及南瓜凉汤,还有分成三人份、已经淋好酱汁的白饭。
「伯母,圭一郎同学来了。」
「你回来了啊,阿圭。那么我们开动吧。」
「灼呢?」
「还是一样。真不知道她倔强的个性到底是像谁……」
自从红条巴来到这个家以后,就一直是跟我们分开用餐。这似乎是想表达她对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的反抗之意。
「我要开动了。」我把咖哩淋在饭上,双手合十说道。
「怎么样,阿圭?」
「真好吃。」
南瓜凉汤和色拉酱汁都很美味,味道清淡却又十分高雅,正好让咖哩的辛辣感适当地停留在舌间。
「今天的料理几乎是小巴做的哦。手艺很好,味道也刚刚好。」
「因为我有稍微学过。」
巴微微地一笑。笑容里一点也没有自傲的感觉。
——她已经十分融入这个环境了。
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这个家里,虽然偶尔还是会发生像今天中午那样的事情,不过大致上应该都已经习惯这个环境了。真是令人惊讶的适应能力。但是回想起红条巴目前为止谨慎的举止,我总觉得有点困惑。
我究竟有没有看过她感到困扰而向谁求助的情况呢?
她自从养父死了以后,便被毫无关系的家庭收养,然后转来这所从未听过的学校。就算再怎么坚毅,多少总应该会让人看见脆弱或受伤的一面吧?可是在她身上不仅完全没有这个现象,反而总是表现出对谁都亲切的模样,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对于纵使原因不同却有着相同际遇的我而言,实在无法接受她这毫不忸怩、直接坦率的表现。
「小巴,妳可以先去洗澡哦!」
当吃完晚餐、碗盘收拾妥当后,美都伯母坐在饭桌旁,开始冲着冰咖啡,听到厨房的水声停止后她便出声如此说道。
「好的,谢谢您。」
红条巴洗完最后一个盘子、脱掉围裙后,出声回道,然后她走出了饭厅。咚咚咚地走上楼梯,接着又走了下来,再一次将头探向饭厅。「那么我先去泡澡了。」然后对着我和美都伯母这么说道,又走向了浴室。
「真是一个有礼貌的大小姐。」
「是啊。」
我从美都伯母手中接过咖啡。
确实是一个有礼貌的大小姐,问题就是有礼貌得太过头了。
「怎么样?跟她处得来吗?」
「很难说。毕竟有太多地方让我觉得很困惑……」
「要跟她好好相处哦,不管怎么说,应该只有阿圭最能够了解巴的心情吧。」
美都伯母的唇边浮起一抹难以形容的微笑。话语中带了点鼓励,也带了点安慰。
美都伯母不是个擅于说话的人,刚好与能言善道的宗一郎伯父形成强烈的对比。
也许是知道有时比起言语,表情及眼神有时还来得更为有力吧。我和灼每次只要惹美都伯母生气,比起她的话,我们还比较怕美都伯母的表情,马上就会觉得自己犯了错。
可是现在美都伯母露出的这一抹笑容,却让人很难摸清她的言外之意。难道是要我自己好好想一想吗?我真的会懂巴的心情吗?
「……我会好好处理的。」
我端起咖啡回到自己的房间。
等我爬到二楼以后,刚好灼探出头来。
「……那个女人呢?」
「在洗澡。她才刚进去,应该暂时不会出来吧。」
听到我的回答后,灼这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到她的模样,让人觉得好像是一只勉强从巢穴钻出来、心情不爽的熊一样。明明想一直龟缩着,可是又不能不出门,因而一副焦躁不耐的模样。
「妳也多少调适一下心情吧,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不是都已经道过歉了吗?」
「……才不是那个原因啦!」
灼低沉的声音里夹杂着焦躁和责备。
「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先不管是不是突然来了一个房客,重点是我根本看不到她的真心。就算在学校她对谁都很好……可是我就是看不顺眼嘛。」
灼说完后便走到了一楼。看样子还是不要跟灼说今天晚餐就是那个她看不顺眼的女孩做的比较好,至少料理本身是无罪的。
我回到房间开始写作业。
跟平常比起来,今天的进度有晚了一点。
简单的数学计算也弄错,甚至英文拼音也一直拼错,平常只要一个小时就能写完,今天却多花了一半以上的时间才好不容易完成。
我闭上眼,搓揉着酸涩的眼皮,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
——她好像成为你的替身了吧?
眼皮里显现的红条巴身影,以一脸宛若能剧面具般毫无感情的表情问着我。
替身……吗。
我将覆盖在眼皮上的手顺着往上游移,在右眉上方,从发线下来的侧缘,有着与周围不同的触感。我一边抚摸着过去的痕迹,一边再三咀嚼着她的问题。
——关于那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当她这么问我的时候,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红条巴说想要再继续问下去,那么到时我应该要怎么回答呢……
「……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彷佛想甩开背负着的重担似的,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当我拿着空杯子走下楼时,饭厅里已经没有美都伯母和灼的身影了。我听到客厅传来综艺节目的声音,于是往那里走去。灼正躺在沙发上,而美都伯母正在烫衣服。
「辛苦了!」
灼挥了挥手。她好像也对节目里的艺人不是很威兴趣的样子,只是可有可无地盯着电视罢了。
「阿圭,你先去洗澡吧!」
「灼没关系吗?」
「没关系。」
美都伯母转向灼,灼则是立刻别过头去,好像是为了要表示她的不爽才故意留在客厅的样子。
「她从刚刚就一直是这副模样,不要管她赶快去吧。」
「好,我知道了。」
我从美都伯母旁边堆积如山的干净衣物中抽出了几件。
「哥哥,现在有开冷气,记得要关门喔哦!」
灼在沙发的另一边这么说道。我确实把门关上后,便朝着家里内侧走去。
通往浴室的更衣间的门,就被我很自然地——
——喀啦……
当我开门的同时,对面浴室的玻璃门也被打开了。
「……」
「……」
这真是老套啊……
我竟然还能悠哉地这么想着。本来觉得这是实际上根本不可能会发生的状况,可是当几个条件都具备了以后,结果它竟然真的发生了。
譬如说,当里面的人出现的前几秒,所有的杂音都在这短暂的瞬间消失了……等等。
譬如说,明明已经到了平常早该结束的时间,可是前一个人却难得地泡了一个长长的澡……等等。从她说「我先去洗。」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了。
我与巴四目相对后,突然想不出来我应该要采取什么行动。都是因为突然间与对方打了个照面的关系,当我还在思索下一步该做什么的时候,结果便产生数秒的停顿。就是这致命性的一点让气氛整个冻结。
巴似乎也为了现在这种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会发生的状况而感到很疑惑吧。她杏眼圆睁,一脸惊讶地僵在那里,毕竟她是直接从浴室里出来,几乎是全裸的状态。
挂在巴左手手腕的毛巾遮掩着胸口,不过它的效果实在令人难以启齿,而且反而突显了她的身材。被左手抚住的胸部略为变形,却更鲜明地强调了它的柔软和丰满。毛巾铺盖在肌肤上,特别立体地呈现出她从胸到腹部、腰际微妙的线条。因为泡澡的关系,透着宛如被火光映照般红色的身躯,仿佛散发香味的女性魅力盈满了一室。
真美……我的脑中非常直率地浮现出了这样的感想。
就在我的口中不自觉地发出感叹的同时,僵直的身子和意识也同时被拉回到了现实。
「抱歉。」我闭上眼慌张地往后退,嘴里赶忙道着歉。
「发生这种事可能让妳觉得很难相信,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感觉到身后的红条巴似乎也不再僵硬了,她的脚步声穿过更衣间,细微的衣服摩擦声在我视线以外的地方飘荡。在这安静的家里面,背后的声音显得如此响亮。
「……已经可以了。」
听起来丝毫没有动摇的声音响起,于是我把头转了过去。站在那里的巴,肌肤依然微微冒着热气,不过脸上的表情却对比似地显得十分冷淡。对于彷徨又无所适从的我,她完全没有多加停留,啪哒啪哒地打算走出更衣间,我则慌慌张张地从出入口闪了开来。当她经过我身边时,我还能闻到从红条巴身上传来的强烈肥皂气味——
「我……最讨厌你了!」
寒凉的,宛如冰块摩擦般的低吟飘了过来。
当我转向背后时,巴瞥了我一眼后便走掉了。
她注视我的眼瞳,就宛如沙漠一般的荒凉,完全没有羞愧、愤怒或是激情,只有如针般锐利的冷淡,将我给刺穿。
「……唉呀呀。」
我闭上眼,深深地叹息,佣懒地脱掉衣服走进浴室。
……把身体洗干净一点罪恶感或许也会少一点吧……但事实依然是无法轻易抹去的。
我弯身坐了下来,将手伸向眼前的沐浴乳。
「……咦?」
我按下压力盖子,沐浴乳要流不流的,嘎嘎嘎地发出空气挤压的声音。我摇了摇瓶子,再次确认了一下,几乎是空的了。明明上个礼拜才买的,刚刚换过而已。因为是我去买的,所以一定不会错,可是这样也用得太快了吧,平常大概可以用上一个月的啊。
「……唉,算了。」
我打开盖子,加了一点水进去,虽然稀释过不过还是可以加减拿来洗身体。于是我走出浴室(保险起见我已经先确认过外面的情况),拿起放在洗脸台上的沐浴乳补充包,然后才走回浴室。我在心里跟美都伯母道着歉:我等一下一定会把洗脸台外面沾湿的地板弄干的。我把空瓶子注满后,将袋子里残余的沐浴乳用少量的水冲开,尽可能全部用完,接着用水把沾在手上滑滑的沐浴乳洗掉,然后终于可以开始泡澡了。
当我换完沐浴乳后,身体感觉到有点冷,于是我整个人完全浸泡在这温暖的水里头。为了想要放松身体,于是我把头靠在浴缸边缘,让头可以抵抗地心引力,能感到舒服一点。
『我……最讨厌你了!』
唉呀呀
我抬头望向罩着塑料外壳的电灯,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我好像被她给讨厌了。嗯,被连认识都还谈不上,还因一些复杂的状况而变成『哥哥』关系的我看到了裸体,会被讨厌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她的言语和目光,总觉得好像包含了更深一层的意思,彷佛葡萄酒或蒸馏酒经过了长时间的发效后会更添风味一般,她对我抱持的感情似乎有种经过岁月的沉淀渐渐成熟的感觉。那不是一个礼拜或是一个月这么短期间就完成的廉价情感,而是带有明确目的和原因的深刻敌意。不对,或许应该说是『恨意』的感觉。
我回想着在学校还有在这个家里的『红条巴』。
她是一个端庄、而且待人亲切的少女。非常有礼貌,也完全不会让人担心。在毫无阴影、幸福的环境里成长,看起来是身心健全的少女,一点都看不出来她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
「……唉,算了。」
红条巴讨厌红条圭一郎,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理由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闭上眼,泡着微温的热水。眼皮中,那双如夜晚沙漠一般荒芜的眼瞳持续燃烧着,那双憎恨我、嫌恶我的眼瞳。她的存在慢慢地与温暖的浴缸融合在一起,令原本令人安心的感觉也渐渐地变调了。
inter Cut
她回到房间落上锁,背靠着门渐渐地坐了下来,抱着脚搂着肩膀,用着自己也可以明显知道的茫然表情,环视着室内。
空无一物的房间。
除了放着一些书本之外,这根本是一个毫无装潢、缺乏特色、只保留了最低机能的房间。在老家(不知道这么说适不适合)的时候,房里虽然都是高级的家具,可是她却对那种东西一点留恋也没有。因为她没有任何执着,无论是对那些东西,或是对自己……
「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啊……」
她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了出来。
「……不过是被看到裸体,竟然还会像个处女一样不安。」
原本弓在纤肩的手指,缓缓移向脖子上的皮环。感受着由指尖传来的金属冰冷的触感,她凝望着映照一室昏暗光线的满月。
都是月亮的错,她这么想着。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不安定的关系,或者只是看的人内心自己的感觉,今晚的满月透着不吉利的红褐色。
「……真是个适合作为复仇开始的月夜。」
她暴露在疯狂女神洒照的月光之下,轻轻地沉吟着。
红色的月光无言映照在这个面无表情、独自蜷缩蹲坐在地上的少女身上。
2nd Cut
——进攻
九月○×日。晴朗多云。夜半有雨。
自从来到这个镇上已经过了两个礼拜了,也习惯了新的班级。只要能吸得班上中心族群的认同,在班上的处境白主也令变得比较好过。差不多也该选择社图活动了。
只是我与『哥哥』还是和不来。应该说我愈来愈憎恨他。他大概很难想象我这十年来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度过的吧。对这个之前为止都未曾相识的『哥哥』,我心中确实存在着恨意……这个念头甚至愈来愈深刻。
好痛苦。痛苦到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胸口枋佛要被撕裂了一样……我笑了。这简直就像陷入苦恕的少女的台词一样嘛。但是,盈满我胸口的却不是那么美丽的东西,而是宛扣泥泞不堪的无底沼泽似的……阴暗和丑陋……
1
意外发生在某一个炎炎夏日。正在旅行兼避暑的母子遭到长距离搬运卡车的撞击。
事故发生现场在卡车司机的公司附近,就在卡车正要返回公司的途中。因为这种状况让司机变得松懈,导致注意力不够。他没注意到正在路旁踩着白线玩的幼小男孩。注意到的人只有男孩的母亲,她抱起儿子想要闪到路的另一边,可是卡车却从母亲背后撞了上去。
不到五十公斤的女性和大约五公吨重、急速行进的铁块。
母亲当场死亡。她被撞飞至数公尺远,最后跌落到地面,彷佛极为夸张的电影一幕,噗通噗通地滚了几圈。
虽然小男孩还是受了点需要缝合的伤口,但是以事故当时的状况来说可算是没什么大碍。因为母亲承受了绝大部分的冲击,而她在遭到致命的撞击之后,依然紧紧地抱着儿子没有放开。
因母亲牺牲性命而得救的小男孩,在那之后被父亲疏远,最后被几乎与家里的亲戚断交的大伯夫妇所收养。
之后的发展就像大家所知道的那样,这就是我进入光濑家的故事始末。十二年前——正确来说应该是十一年又九个月前的事情。顺道一提,那一天正好是我五岁的生日。
关于母亲——红条巴,我仅有些许的记忆。
很柔软,很温和,带着一种暖阳烘烘的感觉,这应该就算是全部了吧。虽然也模糊地记得曾经有被拥抱或被斥责过的印象,但是却不是很清楚那究竟在什么样的状况下发生的。
毕竟都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这段时光占据了我人生的三分之二,岁月的流逝早就足以让记忆随风消逝了。
时间是残酷的吗?是的,对只能随着时间漂流的人来说,是无比残酷的存在。
即使如此,我却依然深深地记得那一双罕见而美丽的……金黄色眼瞳。那是一抹遗传给我的虹彩。以为人子的心情来说,那让我感到十分地骄傲。
还有——火热,包覆我身体的……生命热度。在被一片漆黑所覆盖的视线里,只有那种火热,至今仍在我的脑里燃烧着,那是母亲体内流出的血液热度。惶然无措的我,一边感觉到温热的鲜血不断流淌,与母亲冰冷的手腕形成对比,一边沉入了温热的沼泽最深处。
被光濑家所收养、还是小孩的我,心里也理解了自己已经被『舍弃』了。即使不能理解,但心里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地改变了,而这些应该都是自己的关系。
在光濑家的生活是我最希望也最期盼、至高无上的幸福。
宗一郎伯父与美都伯母把我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看待。宗一郎伯父是自己愿意收养我的,而美都伯母告诉我可以叫她『妈妈』,也希望我这么叫她。刚懂事的灼也喜欢赖着我,我们就像真正的『兄妹』一样长大。灼每次唤着「哥哥」的笑脸,总会为我带来些许的安心感。
但是无论光濑家的人对我有乡亲切慈祥,我却一点也无法觉得幸福洋溢。我很高兴,也很感激。他们对我来说不仅是最重要的人,也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定要好好守护的存在。
但,这都是徒劳。
我无法打从心底感到幸福,即使能够理解这就是幸福,但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失去了光耀尊容的价值,最终只能变成逐渐腐朽的遗物,被一群内心温柔的人所包围,我感到的只有满腹的抱歉。都已经有这么多的爱情灌注在我的身上了,为什么我的心依然是如此的冷澈?对于拥有如此冰凉内心、却依然开心地露出笑容的自己,我更是有种想对之唾弃的厌恶感。
坏掉了。
身为一个人,我缺少了一个决定性的东西。
要下这样的结论根本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那么又是缺少了什么呢?
生物都会拥有一个器官,那就是能接受情报的受体。
它存在于所有细胞之中,是传递荷尔蒙与吗啡的必要器官。无论是单细胞的微生物,或是复杂构造的人体,都是藉由这种受体分析情报,然后进行情报传达。
当我知道有这种受体的存在时,我深深地觉得认同。
嗯,我欠缺的那一块一定就是心灵的受体,能够感觉到幸福的心灵感觉器。
一定是母亲的血、那种生命的热度把我心中的受体给焚烧殆尽了吧。从我丧失当时幸福的象征——母亲的那一刻起,幸福的感觉也同时被拔除了。
我这一辈子都无法感受到幸福,即使表面上露出笑容,但也只能永远地拥抱着孤独。
既然如此,那么被人讨厌似乎还比较轻松一点。
也因为如此,我能够接受被人憎恨的感觉。
那种被疏离的结果也最适合我。
对我释出善意甚至会造成我的困扰,喜欢亲近这种感觉不到善意与幸福的人,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等我高中毕业后,我想去某个很远的地方。离开光濑家的人,对他们来说应该是最好的报恩方式吧。因为不能让他们感觉到自己辛苦的付出都是徒劳,所以我才必须离开。
我只能生活在孤独里,而我也必须孤独……
于是我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而且,这种意外说频繁其实也满频繁的。交通事故一年也发生了将近百万件,现今因交通事故而死亡的人数也到达一万人的边缘。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活下来,已经算是幸运了。
这些话我几乎没跟其它人说过,至少只有两个人。不过这两个人里,应该没有会说漏嘴的人。
但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的过去在班上就这么传开了。
结果,同学们看我的眼神也产生了变化。刚开始带点同情和好奇的眼神在同学问蔓延开来,接着是消极的无视,到了现在就变成隐含恶意的感觉,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2
第五堂课是体育课,我就这么饿着肚子上课。因为午休时我在洗体育服,花了一点时间。特地使用水洗就掉的颜料来弄脏体育服这点,感觉似乎一切都是算计好的。不过幸好气温很高,而且空气也很干燥,所以体育服马上就干了,至少我不用穿着湿衣服上体育课。
反正足球分组时也被排除在外,所以球也不会滚到我这里来。
唉呀呀,虽然是早就预料到的事情,但是事实发生后还真的让人很想哭。
当男生在踢足球的时候,女生则在一旁打垒球。巴刚好击出一个全垒打的大好球,正受到队友们的欢呼。
「不愧是红条同学,太厉害了。」
当我在休息区休息时,旁边的一群人正好在说着话。
「不但会念书。」
「又有礼貌。」
「品味也很好。」
「虽然个子有点矮。」
「笨蛋,这样不是刚刚好,会激起别人的保护欲。」
「如果可以被她叫一声『哥哥』,那我死也甘愿了。」
「还真是说到重点了。」
「这么说来,好像还真的有人就处在那个幸运的位置呢。」
「偏偏那个大笨蛋竟然还忌妒那么好的女生,真是的。」
我感到几道目光从我背后射来,接着我便离开了休息区。我似乎被当成是个因为自己被抛弃、所以忌妒妹妹的可恨浑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被同学们如此定位了。
课程结束后我特地绕了远路,才朝着楼梯口走去。如果与同学碰到面会变得没完没了,因为我大概也猜得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我来到已经回归平静的楼梯口,打开鞋柜,如同我预料的一样,室内拖鞋果然不见了。我穿着袜子来到走廊,往最近的垃圾桶走去。果然看到一只沾满泥土的拖鞋,「还有一只……」我想了一会儿,然后便朝着附近的厕所走去。正如我预料的,另一只拖鞋被丢在厕所的地上,没被丢在马桶里就算幸运了。
我在更衣室换完衣服回到教室,原本一片吵闹的教室在我踏进去后立刻陷入一片寂静。在我走回位子的途中,窃笑声从四面八方飘了过来,我先确认过椅子后才坐了下来,接着教室里又开始变得吵闹。总有人若有似无地看向我后,接着又与其它人哄堂大笑了起来。
他们大概没有任何罪恶感吧,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为她伸张公理的正义使者。
我用眼角瞥了她一眼。她正被其它人包围着,然后偷看着我,脸上露出很抱歉似的表情。其它人看到她这个样子,马上开朗地笑着鼓励她:「没关系啦。错的人是他呀,小巴妳才是受害者吧。」
真是太厉害了。
她已经彻底地成为这个班级的中心人物,然后我变成了待在这里的公敌。八成是我复杂的过去已经在这个班上传开了吧。对照起来,红条巴便成为感人悲剧的女主角。事实上,养育红条巴的亲人都过世了,她被完全不认识的家庭收养,光是这样的题材就已经足够了。
不过悲剧主角这个设定其实是一柄双面刀。而红条巴只需要露出些微的担心和浅浅的微笑缓和气氛,最后再对红条圭一郎望上一眼,就可以把一切都搞定了。
现在的我对这个班级而言,似乎成了邪恶的象征。他们鼓励红条巴的时候就像是慈爱温柔的邻人,而攻击我的时候就像施以严厉制裁的正义使者一样。
唉呀呀。
嗯,算了。
事情都还在我的预料之内,书包还没有被丢到水沟,也还没被从楼梯口推下去,课本也还是干净的,桌子被摆上小鸟和青蛙的尸体就算有也应该是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吧。等真正遭到威胁以后再来仔细想想好了,现在的情况也还算轻松。
我早就习惯被疏远、被忽略了。
终于到了上课时间,能见老师走了进来。严肃认真的三十岁的级任老师,似乎完全没发现自己带的班级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起立,敬礼!」
我遵从值日生的口令站起来行完礼,当我正要坐下时,我的视线瞬间与巴四目相接。虽然她立刻把目光转开了,不过眼神中却隐约地透着些什么,颜色宛如枯叶般的瞳眸,似乎闪着些许的厌恶。
课程一结束,我便立刻抓起课本塞进书包,如同空气一般地走出教室。我的目标是社团大楼的美术教室。
美术社当然是使用美术教室,就算是选修科目,不过因为正式上课时也会用到,所以是一个不会消失的活动据点。在这栋群雄割据的社团大楼里,美术教室的立场还算是有利的。
社团大楼的二楼转角就是美术教室。门的边缘部分有点故障,所以要拉开拉门时,需要一点点小技巧。握住门把往左边72度,另一只手交叠在上面十三公分的位置,开启的时候往里面推一下就能够顺利开合。往内推的位置如果是70度,或是距离十五公分也不行,一定要精准地以72度、十三公分的方式。只要能够掌握到这个技巧,就能被承认是美术社社员,听说是美术社创设以来的传统。不知道是一开始的设计不良,还是真的经过准确的计算,这点我倒并不是很清楚。
美术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画具和雕像也收纳在靠近教室内侧的方向。空虚的气氛凝着在寂寥空旷的地面上。
因为一放学就马上冲到这里来,所以会有这种情况也算是在预想范围内。我走进教室后向左转,走向黑板旁的美术准备室。
美术社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进行绘画或雕刻,而是选择像陶艺这种比较费时的作品。因为做陶艺的只有我一个人,所以保管窑炉和陶土的美术准备室,从社团活动中的实质面来看可说都是专属于我的。
我现在几乎都在制作十月下旬文化祭的作品,例如大型花器或质朴的茶碗,而已经有几只成形的作品正在晾干。
我推开门。塞满资料和工具的柜子到处乱放,房间正中央放着工作台,有种颇为拥挤的感觉。不过习惯成自然,我在这里感到心情很舒服,这里是我小小的堡垒。没有浮夸的活动,总是只有一个人静静地在那里。
在这小小的安静堡垒里,来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访客。
「——你好啊,哥哥。」
红条巴微笑对我打着招呼。
「我也决定加入美术社了,我在之前的学校也是美术社哦。接下来要请你多多指教了。」
「……嗯,彼此彼此。」
唉呀呀,在我内心黑暗处的另一个自己无力地摇头,耸了耸肩。
我把书包放在一直以来的固定位置,然后走向工作台。我和巴很自然地变成面对面的状态,我们中间则放着两个花器和三只茶碗,它们似乎承受不了昏黄的阳光还有前面这对男女的视线,看起来一副心情不好缩着肩膀的模样。
「说不错……好像有点失礼,应该说你做得很好呢。」
巴用指尖巡回着花器的边缘,然后这么说道。
「为什么你会开始玩陶艺呢?」
「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是啊,圭一郎同学好像很消极,看起来不像是个会自己去做些什么的人。」
她嘴角挂着温和的笑容,讲出口的话却是含枪带刺。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皮笑肉不笑吧,我在内心如此冷静地思考着。
「……有一个奇怪的大叔叫我试看看,所以我无所谓地试着做了看看,没想到好像还满适合我的样子。」
「奇怪的大叔?」
「在我还没搬来这里以前,大概国中一年级的时候吧,有一个带着艺术家怪癖的大叔。虽然他好像是有名的艺术家,可是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也是警察局里一个有名的剑道指导官的样子。」
教我陶艺的是一个大概二十五、六岁左右的年轻男人。「大叔」只是单纯的名词而已,因为到剑道道场学习的小学生都是这么叫他的。
只要让我坐在窑炉前面,那个剑道家兼陶艺家的怪人就会一改平日的粗糙嗓音,开使用沉着的语气说道:
「其实所谓陶艺的本质,就是与土之间的对话。因为对象是大自然的东西,所以跟绘画和雕刻不同,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意完整呈现。只要愈焦躁就愈偏离理想。虽然可以利用窑炉反复烧烤陶器、改变形状,然而等它干燥完成后再取出时,就已经不是自己原先所想的形状和影像了——这就是陶艺有趣的地方。正是因为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制作,才能够做出超越自己预想的作品。无论是一点点小小的歪斜或瑕疵,都能在无意问为陶器带来一些气韵。就是因为它不完全且不安定,才显得更为美丽,这就是它有趣的地方。」
老师说的话太过浪漫,与他严肃的外表实在不太符合,可是当我冷静地质疑他好几次后,老师却突然敲了敲我的头。
我还是无法理解不完全和不安定的这种美感,不过与这种没有意识的土之间的对话,总是能让我的心情感到平静。
「……说得真好。」
「我可以拿起来看看吗?」红条巴颇有同感地点头,然后用手指着其中一只花瓶这么问道。
我沉默地点点头。
「……我听其它社员说过,你好像利用暑假花了两个月才完成的吧?」
我点头。从决定好设计之后再制作容器,接着又不断地修正设计和容器,结果真的花了这么长的时间。
巴露出微微的一笑,她拿着花瓶的手就这么——放掉了。
沉重的土块依循着地心引力法则坠落到地面上,干脆地摔个粉碎。小小的土块滚到工作台下面,然后碰到我的脚尖。
「——不好意思,手滑了一下。」
红条巴依然还是笑笑地说道。她的黄色眼瞳露出一副宛如窥视着笼中昆虫似的眼神,观察着我的反应。
「……包含备品我总共做了两个。请妳下次要小心一点喔。」
我自然地耸了耸肩。
原来我是这么不对巴的意呀。
她的笑容渐渐隐没无踪,然后露出如同北海流冰一般的表情。
「——你的感受力已经坏死了吗?」
语气听起来是那么冷淡无波、刻意平板。她的表情和声音就仿佛在坚硬的地壳下面,流动着的炎热熔岩,隐藏了强烈的激情。
「不能说是坏死。」
不过有一部分确实是如此。
「只是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罢了,还有就是因为太久没用,表情的肌肉也退化了。」
「你是想说你根本毫不在乎?」
我感觉到她似乎出现了一丝丝的裂缝。巴的表情显露出些许的严肃,她用力收紧她的手,甚至指头也渐渐泛白。
「因为你生活在一个和善的家庭,所以才不会为这种小事受挫吗?」
她伸手拿起另外一只花瓶,把它高举过头,用力地往下摔落。已烧制完成的土块发出巨大的声音然后被摔个粉碎,听起来宛如被凌虐致死的狗叫声一样。
巴抬起脚,将地上巴掌大的碎片踩得面目全非。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力踩踏着,残留在地上的东西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原来的模样了,只剩下灰尘碎屑。她惊人的破坏行径还真的可以用『绝对破坏冲动』来形容。
「……你两个月的的辛苦就这样完全粉碎,成了垃圾了。」
巴微微地耸耸肩,斜睨了我一眼。
「真是舒畅。反正你的作品也不过如此,一点价值也没有,难道不是吗?因为就连你本人都是毫无价值可言。」
「……正是如此,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你这种装模作样的样子让人更生气!」
巴叫道。同学们和光濑家的人完全没听过她这种充满着单纯的愤怒和憎恨的声音,相较于平常总是温柔平和露出微笑的她,可说是极端强烈的对比。
「哼,你该不会以为自己是悲剧的主角吧?演出一个遭受无血缘的妹妹所欺负的可怜哥哥,就这么让你感到愉快?」
她的气息紊乱,紧咬着下唇,沸腾的眼神中有着丝毫不输给烈日的炙热。
「在班上被孤立,重要的作品被破坏,都到了这种程度你还可以表现得一副没事的样子,悠悠哉哉的?哼,难道你真的白目到丝毫不在意这些事?还是因为从前的生活太幸福了,所以脑袋的螺丝松脱了?」
「我一点都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就是看不惯你那张冷静的脸!」
红条巴又拿起一个汤碗,使劲地丢了过来。茶碗砸到我的额头,发出了喀的一个呻吟声,然后砰地破碎了。
「呃……」
突然受到这样的冲击还真的让我吓了一大跳。我按住额头,把手放在背后的墙壁上撑住身体。等到冲击感退去,我拨开浏海,用手摸了摸被打到的部分,掌心并没有沾到血,不过还是很痛,等一下大概会肿一个包吧。
巴依然维持着拿汤碗扔我的姿势,直直地盯着我的眼——不对,是我的额头。不久前的激动已经褪去,她只是呆呆地凝视着我。
「……」
我慢慢地挺直身体,朝着她走去。巴一惊,连忙往后退。我们隔着工作台,用同样颜色的眼瞳互相对望着。
「……我确实是一点价值也没有。」
我缓缓地说道。巴则是彷佛被什么给束缚住似的一动也不动。
「妳说得一点也没错,活到现在,我也一直都是这么想。所以当别人对我释出善意的时侯,我总是觉得很抑郁,所以,被人厌恶憎恨反而让我觉得比较轻松。我这种样子完全出自于自然,并不是装模作样,也不是悠悠哉哉,只是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罢了。」
「……那你就快点自己滚出去啊!」
她低下头,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咬着牙说道。
「我绝对不会承认你的。你根本不配拥有任何容身之地,你干脆去找个谁也不知道的阴黑井底,自己慢慢腐烂最好!」
我缓缓地点头,拿起书包走出准备室。嘎哒地施点小技巧推开了美术室的门,毫无目的地朝着莫名的地方走去。
——真的是这样,真的是这样没错。
井底啊。我在心里想着。我一直在找的,确实是这样的地方没错。问题是,我一直都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啊。
我在半路上走到厕所去检查一下伤口。果然肿了一个包,就在我额头的右侧,旧伤的正上方。
「……」
刚刚巴一直盯着我的额头,难不成就是在看这道伤痕吗?
我轻轻地抚摸着这道细白突出的疤痕。
3
我决定到图书馆打发时间。
我逛着书架,随便翻阅着手上的书,但是总看了前面几页就停下来。虽说是读完了几页,也不过才二十多页而已——我用手夹着,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这是最无聊的打发时间方式。
『反正你的作品也不过如此,一点价值也没有,难道不是吗?因为就连你本人都是毫无价值可言。』
——是啊,这话真的是再正确不过了。
我深深地同意她的话。脑海里显现出红条巴的身影,我对着她点头表示赞同。身为瑕疵品的我所做出的东西,与其说是不安全、不安定,不如说跟我一样也是个瑕疵品。大概也缺少、甚至遗失了能引起别人共鸣的东西吧。因为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以一个创作者的角度来说,应该也找不到比我更没有价值的人了吧。
「……」
当我睁开眼睛时,不知不觉中图书馆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望向外面,天空已开始渐渐染上了颜色。强烈的橙黄色阳光穿过书架间的空隙斜照进来。我坐的沙发放在靠图书馆内侧的位置,四周被书架包围,宛如一个小房间一样。像现在这样,在黄昏时刻变得昏暗朦胧,正是我最喜欢的空间。
我站起身来,本来依依不舍地要把手上的书还回去,但又心念一转,朝着图书室的柜台走去,在借书卡上写下名字。我的运气不好,负责的图书馆员正好是班上的女同学,她们毫无帮忙的意思,只是用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的眼神一直盯着我。
当我填妥最后一个字时,图书馆的门被用力地推开了。我回头过去,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一个一年级的女生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学、学长……」
「速水同学吗……发生什么事,怎么这么急?」
原来是灼的朋友。速水同学。她认出了我之后,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拉扯,把我带出了图书馆。实在不知道个头娇小的速水同学,到底是哪来这么惊人的蛮力。
「怎么了吗?怎么急成这样?」
「灼出事了,她受伤了,现在正在保健室。」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顿时切换了身体里的开关,超过了她,自己冲向中央大楼。
「学、学长?」
保健室在中央大楼的一楼。我跑到图书馆的一楼后,在走廊上迈开大步快速地奔跑着。我穿过连接图书馆与中央大楼的走廊,冲向敦职员室的方向。保健室在相反方向,靠近教室的川堂附近。我穿过中央大楼的一楼,终于来到了保健室。
「灼!」
我用力推开保健室的门,发现灼正瞪大着眼睛看着我。
「哥、哥哥?」
保健室的医生正拿着绷带帮她包着脚,不过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的样子。
「你太夸张了啦,好像要来看什么性命垂危的病人一样。」
保健室的医生一边苦笑,一边用绷带缠着灼的脚踝。
「我在这个学校五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用这种表情跑进来探望扭到脚的亲人——好了,怎么样,光濑?我已经确实帮妳固定好了。」
「不,不痛了。非常谢谢妳。」
「这两、三天内不要动到哦,如果疼痛没改善的话要马上跟我说。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给妳替换的贴布好了。」
年近三十岁的保健室女医生在找过急救箱后,又在保健室的柜子里窸窸窣窣地找了一下,不过似乎没找到替换的贴布。
「咦?啊,对喔,暑假时被体育社的那些笨蛋随便拿去用了,所以量才会不够……真是没办法。我到仓库去拿,你们等我一下。」
保健室的医生尴尬地快速说完后,便走出了保健室,而如同交接一般进来的人,正是速水同学。她脸色青白,气喘嘘嘘地说道:
「……学、学长……你太快了……啦!」
「美希,妳到底跟哥哥怎么说的?他冲进来的时候脸色好可怕……而且明明只是小小的扭伤,根本不用特别把哥哥叫来……」
「可是灼,妳不是被推下去才受伤的吗?」
被推下去?
「不是被推下去,是要推人结果却一起被连累了啦!」
灼有点失望地说道,这让我感到愈来愈混乱。不管是推人还是被推,总之包含在这其中的讯息就让人觉得大有问题。
「发生什么事了?」
我正面对着灼,不过她却把头偏了过去。
「灼!」
我加重了语气,可是灼依然扁着嘴,闷闷地不发一语。
「因为她们吵架了。」
「美希!」听到速水同学这么说,灼立刻慌乱地出声制止,而我瞪着灼示意她不要说话。
「跟谁吵架了?」
我回过头问着她。美希露出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不过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就是那个转学生啊,学长的妹妹。她们在社团大楼打了个照面,然后灼就突然抓住她……」
「是那个女人的错!」
「那个女人?」
虽然灼一脸大事不妙地掩住嘴巴,不过从这句话中我多少可以探出点端倪。
「……不好意思,速水同学,妳可以帮忙把灼的书包拿过来吗?」
「啊,好的,我知道了。」
速水离开后,保健室变得安静起来。原本别过头去的灼,在我持续盯了她一阵子之后,目光开始若有似无地瞄向我,接着终于支支吾吾地开口说话了。
「……对不起。」
「为什么?」
「……」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社团大楼遇见了那个女的,当时她正从美术教室走出来。因为她刚好是一个人,所以我就逼问她。就这样而已。」
「妳逼问她什么?」
「还会有什么,当然是关于哥哥的事啊!」
灼大声地叫道。
「有关哥哥那些难听的谣言都传到我耳里了啊,他们说你『害死了自己的母亲然后遭到遗弃』之类的。」
「这是事实没错啊。至少我母亲确实是因我而死的。」
「那是意外啊,根本就不是哥哥的错,而且都已经是十多年的事情了!居然还这样挖人家的旧伤疤……」
「可是这样也不代表就是她传出去的啊。」
「除了那个女人还会有谁!」
灼真的生气了。她咬住下唇,用力地握着拳头。
「这么一来,不就跟国中的时候一样吗……那时候谣言也是愈传愈难听……」
「那个时候我也有错,如果我能多少装出点害怕的样子就好了。这样那些家伙多多少少也会满足一点。」
「……哥哥是笨蛋!」
「嗯嗯,是大笨蛋,顺便再加上没出息和没有用好了。」
「……还有笨拙。」
「不过我的手指倒是挺灵活的喔。」
「……就连说个笑话都好冷。」
「今后我会好好学习怎么找出笑点。」
「……什么笑点啦。」
灼轻轻地笑了出来。看来她总算稍微冷静了一点,我也该停止放冷笑话了。
「嗯,刚刚不是说妳好像被推了下去,结果怎么样了?」
「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还想就这样离开,所以我就伸手想要抓住她,结果重心不稳,两个人就一起跌倒了。不过她好像没受到什么伤,真让人觉得不甘心。而且最后她还紧张地叫人来把我送到保健室,真是伪装得滴水不漏!」
我听完后也放下心了,至少对方没受伤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可是我真的忍不下去了,我一定要去跟爸爸抗议,虽然现在还不能马上回家,不过等我回家就等着瞧吧!」
「灼,这件事就先这样吧。毕竟这是我的问题。」
「才不是,是我们的问题,因为万恶的源头跑来我们家了啊,难道你要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灼,也许她之所以这么对我,有她很明确的理由;也许她之所以这么恨我,真的有什么原因也说不定。在知道一切真相以前就先这样吧。」
「会有什么理由?哥哥之前不是根本没见过那个女人吗?」
「就算是这样……嗯,我保证不会再发生跟国中时候一样的状况,所以妳也不要这么乱来了,好不好?」
「……真的吗?」
「嗯嗯。」
「那我们来好好地做一个约定。」
灼说完后便伸出了手。
「妳说好好做一个约定是指……打勾勾?」
「不行吗!?」
看到灼因为发窘所以提高了音量,我也苦笑地伸出小指头,两个人的指头缠在一起,「打勾勾了!」我们勾完了手指的同时,速水同学像是算好时间似地和保健室医生一起回来了。
「灼,我把书包拿来了。」
「贴布也放在里面了,今天一整天都要好好贴着,还有,要安分一点哦!」
灼接过书包准备站起来,我伸出手想要帮她,不过她却轻轻地摇摇头。
「没关系,虽然有点不方便,可是也不是不能走。比起这个,我们约好了不可以跟国中的时候一样,要好好解决哦!」
「嗯嗯。」
「要是你又拖拖拉拉的,那我也有我的做法。」
「我知道了。」
灼又叮咛了好几次,不过与其担心我,我希望她还是先担心她自已的脚比较好。
等她和速水同学一起回去后,我向保健室的医生鞠躬道谢。
「非常谢谢您。」
「真是个有礼貌的哥哥,真不敢相信你们的姓氏不一样,感觉就好像真的兄妹一样。」
「这是当然的,因为我们是堂兄妹。」
「就算是堂兄妹也一样。虽然我也有亲兄弟,可是我们之间就像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一样,所以我很羡慕感情好的家庭——不过你这样好吗?不跟她一起回去?」
「因为我跟她约定好了,要把事情解决之后才回去。」
「唔?嗯,你们正值多愁善感的年纪嘛。算了,如果有什么事就来我这里吧,至少我还有心理咨询的执照,只是到现在却还没有人来过,现在的话,我可以当你的专属咨询哦!」
虽然我回答得很干脆,不过其实我心里却觉得没那个必要。因为那是我和她——红条巴之间的问题。
「……」
我从保健室出来后,就直接朝教室走去。虽然我想用跑的,不过还是耐住性子改成快步行走。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
到了教室后,我用力地推开门。在只剩零星几人的教室里,有几个学生被声音吓到,愣愣地看着我。我在他们之中找到我要找的人。
红条巴正在跟三个女同学聊着天。我直直地走向她。仔细一看,她的制服上还沾着一点点脏污,可是不特别注意的话也不会发现,看样子她应该没受伤。
我站在巴面前俯视着她,只对她说了一句话。
「我有话跟妳说。」
我的声音比平常还要低沉,虽然是自然发出来的声音,不过现在这样的声调正好。
「干嘛?红条,你要对小巴做什么?」
旁边的女同学威胁似地开口说道,不过我无视她们,依然把视线停留在红条巴身上。
巴装出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有点害怕地往后退了退。不过她的眼瞳却完整地映着我的身影,并没有跟我一样动摇。
愈这样看着她,愈觉得她眼睛的颜色还真的很奇特。红条巴的眼瞳,还有映着她的我的眼瞳。如果只看这个部分的话,她看起来还比灼更像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不对,或许真的有血缘关系也说不定。不过这双眼是遗传自母亲,所以她或许是母亲那边的亲戚啰?
「喂,红条——」
「我知道了。」
抢在旁边的人开始骚动之前,巴站了起来这么说道。
「没关系,他只是有话想说而已。」
巴露出亲切有礼、完美无瑕的微笑。其它人也因为她的笑容而安了心,对着她点点头。
我跟着她离开了教室,在走廊上的一个角落站定。如果走得太远,教室里的同学说不定也会跟过来。
「我就直接说了,不要对灼出手。」
听到我连前面的废话都省了,巴露出意外的表情。
「妳好像跟灼一起从楼梯滚下来吧?至于原因,如果妳要传是我做的还是怎样都可以,就算说是我煽动的也无妨;可是,不准妳提到任何关于灼的事。」
我快速坚定地说完后,巴的表情从意外变成了惊讶,她眨了眨眼睛,「咦?」了一声,然后竟然忘了闭上嘴巴。
「以后也是。如果只是关于我,随便你要怎么传,在学校里要把我传得多差劲都没关系,说我杀人也好还是别的也罢,可是,我不允许妳因为我的关系去贬低光濑家的人。要是妳真敢这么做,到时候我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堵住妳的嘴。」
我不让她有机会开口,安静冷淡地一口气说完后,等着她的回答。
「……」
巴原本是一脸惊讶,不过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她用之前在美术准备室里,那种毫不动摇、一派冷静的表情,打量着我的心思。
「不管用什么手段?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手段?」
「我不是说过了?就是不择手段,我不会选择方法,也无法选择,因为我这个人很笨拙。」
「……」
我们沉默着互相瞪着对方。她面无表情的脸就好像僵硬的人偶一样,感觉不到任何情绪,就像是陶器似的。彷佛不会自己发热的无机物般僵凝的神态,但眼瞳里却闪着光芒,如同阴冷黑暗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就像在湿冷的空气中仰望夜空时所感受到的月光一样,静静地照射着,却隐隐含着沉默与无声的压迫感。
巴忽然笑了。露出一个静静等待猎物的猎人,突然发现对方弱点的表情,而在那其中更可以感受到疯狂的情绪。
——这么说来,月亮正好是象征着疯狂与猎人的女神。
「……该怎么办呢?只要能让你痛苦,也许真的有一做的价值。真可惜,如果我也受了一点伤,说不定还能轻易地把灼同学逼到绝境呢!」
「……为什么要憎恨我到这种地步?恨我无所谓,应该说恨得愈重愈好。但是妳又何必牵连到别人,这样不是弄错对象了吗?」
「弄错对象?不,才不是。他们收养了你,甚至给予你幸福。光是这样,他们就已经算是很重要的当事人了,因为,光是给你幸福就是一种错误的行为。」
「……」
「为什么?你竟然问为什么?啊,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了,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活到了现在。所以,我才会这么恨你。」
她用一脸陶醉的神情说出了这段话,彷佛她就是为了要说出这句话而一直等到了现在。
「你应该搞请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必须了解到自己是多么罪孽深重。你根本就没有搞清楚,你不是没有价值,而是存在本身就是个罪孽。哪,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她露出了微笑。
那不是装出来的笑容,而是恍惚中带着愉悦,却给人一种不知道何处扭曲的感觉。然而正因如此,我才能确定那是她发自内心真正的笑容。
嘶——巴抬起她的纤纤玉手。彷佛带着万般爱恋似地把手放在我的胸口。
「终于,我终于看到你痛苦的表情了,真满足,我觉得好满足——可是,还不够,请你再更痛苦一点吧,请你再更郁闷一点吧,请你再更痛心一点吧,请你面对自己的罪恶、面对自己的悔恨,面对自己的过错。那就是我的希望、我的心愿、我的喜悦。」
她一脸宛若慈母的表情,口中却说着和表情完全相反的言语,令我看了百感交集。正如她所说的,她确实感到很满足。从她的话里,散发出令人昏沉欲醉的热情香气。
这就是真正的红条巴吗?
深不见底的感情深渊,就在我面前化为一个人形开口说着话。
我屏住呼吸。巴凝视我的眼眸中,充满了浑沌混乱的情绪。我第一次这么近地感受到这么浓厚的感情和情绪的冲击。
看到我僵硬的模样,红条巴满足地点点头,然后便离开了。而原先那种表情早已隐匿,无意间漏出的浓厚情绪也如雾般散去了。
「……」
——为什么?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得这样问着自己。
为什么她会如此恨我?
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人,不过她又为什么会抱持着那种如此深沉、甚至可说是死心塌地的情绪直到现在?
红条巴对我的憎恨,究竟开端是什么?又是从哪里孕育而生的呢?
Inter Cut
「——是的,他就应该要这么痛苦!」
红条巴嘴里喃喃念道。她感觉到身后传来红条圭一郎不断凝视自己的目光,那个她所憎恨的仇人目光。
「——将一切都推给我,自己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的脑里浮现出光濑家人的模样,那可以说是一个理想的家庭吧!
光濑宗一郎虽然粗枝大叶,但却心胸宽大,而光濑美都既稳重又温柔,甚至愿意把几乎是外人的自己安置在家里。能够被那样的夫妇收养,红条圭一郎是多么地幸福。
而且——光濑灼,她和红条圭一郎是那么地亲近,甚至还想守护着他。
『妳如果再这样欺负我哥,那就让我来当妳的对手!』
光濑灼是这么说的,她跑来对挑衅地叫我不要再让那个男人痛苦,因为他已经够痛苦了。
——够痛苦了?
怎么可能。在那么得天独厚的环境下成长,又怎么会痛苦?
『我确实是一点价值也没有。』
那不过是悲观主义者的无病呻吟罢了,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最恶劣的现实,只是一个过于安逸的乐天主义者而已。对付这种家伙,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对,这些报应都是他应得的。」
必须要这样,也应该要这样。这是正当行为、神圣的报复、严肃的复碍,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他身上开始的。
「——红条同学,妳没事吧?」
「妳那个阴险的哥哥有说什么讨人厌的话吗?」
同班的女同学们关心地问道。
巴瞬间隐匿起原本面无表情、一片虚无的脸,露出坚强中又带点少许勉强的淡淡微笑。
「嗯嗯,不要紧的,只是有一点,只有一点点小误会而已……因为他是一个寡言的人。」
脸上表情无懈可击,她彻底地掌握了每一条表情肌,就连声音的颤抖也毫无瑕疵。声纹也精准地表现出她话中的涵义。
果然,出声的女同学脸上出现安慰似的温柔表情,然后用义愤填膺又饱含同情的语气对红条巴说道:
「寡言?他确实是很少跟人交流呢!」
「应该说,我从来没看过红条主动跟人说话。」
「所以才被抛弃了啊!」
啊哈哈哈,女子高中生们笑开了。原本应该天真无邪的笑声,听起来却是如此残酷。
巴笑了。这到底是虚构还是真实,连巴自己也无法定论。纵使她怀抱着分裂的思考和情绪——红条巴也只能继续笑着。
3rd Cut
一一流转
十月×○日 晴。多云转雨
我开始对『哥哥』发动攻击。先是散布谣言。孤立他,让他被冠上坏人的恶名。事情比我想象中的达顺利。看样子他好像平常就不久与人有什么深交,所以才这么容易就被排挤了。
可是,他还是一点都没有表现么痛苦的模样。即使被漠视、彼嘲笑,他依旧理所当丝地全盘接受……不对,不是接受,而是甘心忍受,自己跳入漩涡当中,寻求着痛苦与磨难。
我真的愈来愈不懂他了。他、『哥哥』根本从没吃过苦,被幸福地养育着。忘了『母亲』的事情,也不知道我的事情,不知痛苦地治到现在。可是,他的那副模样却宛如……
不行,不能再想了。
他是我应该憎恨的对象,应该要让他尝到我百分之一的痛苦,让他因难受痛苦而呜咽哭泣。必须要这样,也应该要这样。他是我的仇敌。
1
「——固定事项到此报告完毕,接下来是学校的紧急通知,在S车站附近的大街上,有学生遭到陌生人胁持,抢走财物。幸好……这么说对吧……那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所以大家要特别留意。
暑假时在邻近市镇的县立○△高中发生了一名兴奋剂中毒的少年闯入校园,持刀挥舞逞凶的事件,结果○△高中的学生还甚至负伤住院。最近治安不太好,大家不要无故去凑热闹,从日常生活中就要特别小心注意——那么今天就到这边,解散。」
当放学前最后一堂课结束后,我马上开始收拾书包。
「——刚刚能见说的○△局中的学生,听说是我以前国中的前学生会会长哦!」
「真的吗?」
「比我们低一年级。他的右手好像被刺了一刀的样子。」
「哇!」
「等等,你说错了吧,我前阵子才看过那家伙,他的右手手腕没有伤痕呀,而且他还带着女朋友,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那个死脑筋的家伙交了女朋友?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女生看上他呀!」
「好像是个超级美女,嗯,有点冰山美人的感觉……」
旁边以增田为首的八卦团正把『凑热闹』这个词汇发挥得淋漓尽致,根本是在胡说八道,嗯,这也是正常的反应吧,就算特别小心,可是也不知道在那个地方会遇到危险,那还不如当作话题来讨论还比较实在。
我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无声地离开教室。
走廊上挤满了学生。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一起放学,开始离开学校,因为是周末,也已经十月了,再过不久就是文化祭,而且期中考也要到了。要休息也只能趁现在,大家应该都是这样的心情吧,因为下周起马上就会开始一放学就忙得团团转的生活。
我跟在目标人物的背后,混在人群里追踪着。虽然还有一大段距离,不过从这里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样子。我的视力很好,而且毕竟我这十天以来,早就已经把她的身影牢牢地记在眼球深处了。
我换了鞋子走到外面,稍微抬头看了看天空。
沉郁的天空,无边无际、微微偏白的灰色,朦胧地覆住了天空。早上明明是秋高气爽的大晴天,不知何时蓝天却被涌出的云团给侵蚀了。而现在逐渐增厚的云层渐渐地、缓缓地凝结成浓厚的黑色。
现在的天气与我阴郁的心情十分吻合,不过也有好处。这样的阴天降低了四周的能见度,正好适合跟踪。
我隐藏在人群里,透过学生间的空隙凝望着目标人物。
红条巴正和几个女同学一边聊着天一边走在放学的路上。虽然听不到声音,我也不会读唇语,不过从表情的变化多少还是看得出来内容为何。她们有时听着没营养的对话然后微笑点头,有时又露出认真的表情听对方说话,根本就是时下一般的女子高中生团体而已。只要稍微移开视线,很简单地就会消失在人群里,可是,也许只有红条巴的身影能让我立刻认出来吧。
我一边保持着距离一边追随着红条巴。我专注地凝望着她,透视着她的表情,想要看清楚在那里面究竟藏有什么东西,不过我的尝试却一点进展也没有。
在班上,我的处境依旧没有改变,是一只丑陋的鸭子和三十八个具有血统证明书的鸭子,我是这么觉得的。跟从前不同的是,原本丑陋的鸭子被大家埋没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却有一只野生的天鹅正诱导着这些拥有血统证明的鸭子。
不管怎样,我还是慢慢地被孤立,而巴则愈来愈习惯这个班级。感觉她好像从二年级上学期时就在班上似的,甚至还渐渐被大家所依赖。虽然巴并没有积极主张些什么事,不过会依周遭的意见做出适度的判断,适时地改正班上的意见,就连文化祭的准备工作,她也充分发挥了她的手段,确实地执行着准备工作。
而我也专注地开始观察着巴的行动。一方面为了不要让灼再受到伤害,所以带了点监视的意味,一方面我也想知道『红条巴』这名少女的真实面目。她对我的憎恨源头是什么,我很想知道。甚至可以说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想要了解别人。
从正门离开后,巴穿过大街走进了私铁车站。就算还有很多其它的学生在,但是毕竟如果在同一个月台恐怕会被她发现。我藏身在往上通向月台的楼梯角落里,尽量不让人发现地窥视着她。当电车到站后,我滑进红条巴所搭乘的隔壁车厢,电车中正好碰到小规模的返家人潮,大量的学生挤在车厢里面。就算很难确认隔壁车厢的状态,不过至少可以确定她下车的地点。
剩下一半的学生就这样一起晃到私铁的终点站。看这个样子,总觉得好像随着海潮摆荡漂流的海带群一样。电车到了终点站后,人潮像被打开开关似地蜂涌而出。我停在门旁的角落确认着外面的状况,找到也从隔壁车厢流出来的巴,于是我也跟着人潮出来。
等到出了售票口、离开了车站建筑后,巴对身边的女同学们挥挥手后便分开了。这让我有点意外,这是目前为止从未看过的行动。
她朝着离车站前的大街旁边的方向走去,与大型百货、游戏中心、书局等相反的方向,而是朝着借贷公司比较多的商业区前进。
——人生地不熟的她,往这个方向到底想做啥?
我一边觉得疑惑,一边追随着她的背影。
——老实说。
这真的是我第一次对其他人产生兴趣,以前我甚至觉得我的感情是不是被冰冻住了,总是冷淡地活着,也只有为了光濑家的事情才会像现在这样心动。
国中的时候我被看不顺眼的同伴们疏离,甚至演变成被彻底讨厌的状况,即使如此我还是随便敷衍过去了。
但是又是为什么,我会对红条巴抱着这么大的兴趣呢?为什么会想多多了解她呢?
难道是因为她对我的憎恨,是我到目前为止从未经历过的吗?我这么想着。
她曾经在美术准备室里,让我看到宛如太阳般的炙热,还有在走廊上被逼问时那种宛如北风般的冰寒的冷淡,她的憎恨在这两种极端之中摆荡着,我觉得这比至今我所经历过的所有感情都来得深切。
而同时也让我感觉到她的不安定以及脆弱。我觉得红条巴的心是跟着对红条圭一郎的憎恨而起舞。
——要憎恶就去憎恶吧,要恨就去恨吧,要侮蔑就侮蔑吧。
这就是我的处事之道,我并不会因为这个而感到受伤。
一直抱着这种想法而活着的我,从来没料到有人会因为别人对我的恨意而受到伤害。
这应该也是我之所以想了解红条巴的原因吧……大概。
2
天空中的云渐渐增厚低垂,好像穿着羽绒衣后膨起来的样子。云层现在看起来好像快要被撑裂,宛如山崩的雨势随时都会因过度紧绷而倾盆而下。我穿插在笼罩于淡沉灰雾之中的大楼间,就这么提心吊胆地忧虑着头上的状况,凑在一起拚命担心着。
巴快速地啪哒啪哒往前面一步步走着,不过脚步看起来似乎有点迷惘,似乎是正在寻找着什么东西的样子。
小学的时候,一边找寻空隙一边来回走着的我,会不会也是这副模样呢?那时的我确实在寻找着『世界的空隙』,但因为实在是太过于抽象,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找,又该从何找起。不过我依然不停地走着,寻找那独一无二、也许藏在某处的场所。我费尽所有心力就是在寻找着。在旁人的眼里,说不定会觉得我像个迷路的小丑。
不知道她究竟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逐渐朝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也因此让我心中升起一股小小的违和感。似乎想让黑暗吞蚀的心情确实在我心中滋长着。
那究竟是什么?当我心里这么想的同时,我也更慎重地观察着红条巴的周围——结果却让我大吃一惊。除了我以外,竟然还有别人也跟踪着巴,非常明显地尾随着她的背影。
我稍微保持了一点距离,跟踪她的人都穿着颜色夸张的衣服,看起来像是跟我和巴同年龄的少年。已经确定有三人,不对,是四个人。他们身上佩戴闪着银光的项链和戒指,一看就知道都是一些不良少年。
巴似乎没有发现有人在跟踪她——包括我。
以巴为首的奇妙一行人,突然踏入了这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沿着私铁的高架桥,只看得到每个建筑物的背面,就像在玩背对背的伸展暖身操一样。
一直跟踪着巴的家伙们轻轻地互相示意了一下,只留一个人,另外的三个人想偷偷绕到前面去,于是拐了一个弯。
「……」
我慢慢地拉近了距离,违和感逐渐转变成了不安。
跑过了一名戴着毛线帽、正跟着红条巴的不良少年,伸手握住目光依然正对前方的红条巴的手。
「啊!」
巴自然地被突然出现的我给吓了一大跳。
「往这里!」
在巴甩开我的手之前,我用力地扯住了她,朝着旁边的街角,转往大路的方向。
「干、干什么——?」
「妳被奇怪的家伙给跟踪了!」
「——咦?」
她回过头去,看到戴着毛线帽的男子正跑了过来。
「上课的时候不是有说过吗,说不定是最近恐吓抢劫的那一票人。无论如何,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
「——怎么可能……」
巴不安地回握住我的手,我更用力地牵着她,不过却被死巷子给困住了。原本打算先绕到巴前面的家伙出现在我们面前,个个露出阴险的笑容摆好了架势。那个毛帽男也追了上来,刚好包围了我们两个。
「——我终于找到妳了,红条巴!」
一个嘴巴叼着香烟的男人如此说道。在我身后的巴身子僵了僵。
「什么嘛?妳这家伙,已经找到新的男人啦?」
「看到我们特地来找妳吓了一跳吧。交通费可不是开玩笑的。唔,不过还好有亲切的高中生肯贡献给我们,总算是得救了。」
一个头发削得短短的男人和戴着太阳眼镜的男人这么说着。这些家伙也只能用这种特点来区分。
我将目光投向身后,冷静地思考着。
他们有带刀子吗?这些家伙应该都有带吧。
四对一我赢得了吗?应该赢不了吧。
如果出其不意呢?应该很勉强吧。
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松懈下来?要做的话——就是现在。
我将手上的书包朝他们三个人丢过去。那个距离最近、头发削得短短的男人反射性地缩了缩身体,我立刻朝他冲了过去,用脚把他踹倒。用肩膀狠狠一撞,然后用鞋底扫向他的脸。砰,打到肉的声音响起。他的脸上八成印出一个精彩的麦田记号吧,(译注: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力量,一些麦田或其它农田上的农作物,被压平而产生出的几何图案。)
「混蛋!」
戴太阳眼镜的男人痛殴了过来,他夸张的出手动作让人一目了然。我轻松地用拳头拨开,轻轻地一挥,一拳揍向他的鼻梁。我随意的反击让他受到不小的冲击,太阳眼镜也裂开了,对方因为流出鼻血呼吸一窒,动作也停了下来。我没放过这个机会,立刻用掌心重击他的后脑,说不定让他颈部扭伤了,不过我也管不了这么多。对方轰然而倒。
我知道还有一个人,不过就算是攻其不备也只能到此为止了。那个嘴里叼着香烟的男人挥开刚刚丢过去的书包,冷静地拉开了跟我的距离。
在这千钧一发之间,我立刻将目光转向身后的毛帽男。他似乎被这个突发状况给吓到,脑袋一时还转不过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牵起已经吓呆的巴的手,冲过毛帽男然后再度跑了起来。
「啊,等等——」
「国中的时候有太多家伙喜欢用肢体语言来交谈,所以我跟奇怪陶艺家兼剑道家学了护身术。」
我简单地说明着,然后一股脑儿地开始往前跑。好像又跑回原来的路了,可是这种时刻也没别的办法,因为背后还有另外两个没受伤的人正追了过来,不过至少我们还是稍微超前了一点。
逃得掉吗?
淡薄的希望却不过只是个虚幻的泡沫罢了。
我被路上突然伸出的脚给绊住,与巴一起重重地跌在地上。
「唔——」
虽然我想立刻站起来,不过尖尖的鞋头却近在眼前,我的下巴被踢了一脚,整个人被踹飞了。我的思考和感觉似乎变得断断续续。接下来肚子也被踹了一脚,冲击直达我的肺跟胃。当我还不住地喘着气时,接着又受到连续二次到三次的攻击,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团团围住了。
『你倒下就算输了。打架可不像电影或漫画,只要跌倒就到此为止了。』
不知道为什么,曾经被教导过的话语这时竟然冷静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果然就跟话中的预测一样,我根本动也不能动,只能一直被这么踹着。
「钤木哥,干得好!」
「真不好意思,让您多费工夫。」
「真是受不了你们!」
那个叫做钤木的似乎是他们的头头,我因痛苦而呻吟着。那个将我跟巴绊倒的男人就这么看着正瞇起眼往上看的我,然后露出一抹残酷的笑容,那是个宛如中东地区里,残忍独裁者般的微笑。
「先动手的可是你喔,老兄!我们只是单纯地来探望以前的老朋友而已!」
铃木又踢了我一脚,然后凑近倒在地上的巴。
「……为什么……」
「喂,小巴。妳以为只要说声我们已经没关系了就能了事喔,自己擅自跑掉,会不会太天真了!」
钤木用熟稔的语气一边说着,然后靠向巴。他抓住巴的头,用力地往上一拾。
「唔唔……」
「不要再装成一副好女孩的样子了,这样很累吧!而且怎么可能让妳跑掉。妳已经脏了,早就擦不掉的啦!」
包围我们的少年露出不知道是变黄还是牙缝太明显的牙齿,嘲笑着说道。
「……放了巴。」
我宛如抽气般地吐出这句话,感到全身都剧烈地痛了起来。钤木对着我吹了声口哨嘲笑着,流露出疯狂的恶意。
「呵呵呵!真的是正义的英雄呀,哈,真是让人尊敬呀。都变成这副德性嘴巴还这么会说话。不过我说你呀,你知道这个女人的本性吗?」
「住口……」
「你该不会故意装作不知道吧……喂,老兄!这家伙总是装出一副好学生的样子,不过之前可是跟我们混在一起哦,我们干过扒手也一起抢劫过,哈草倒是没有啦,因为我们可是健康主义者呢。不过倒是很快乐地一起玩过哦,很亲密地玩在一起呢!」
我试着动了动脖子——听到自己脖子传来骨头摩擦的声音——我望着巴,巴的视线对上了我,她的眼瞳被绝望染成了黑色。
「你大概也知道了吧,这家伙可是个好女人呢,我说的话绝对不会错,其它的家伙们也是这么说的,大家都说『抱起来真是舒服』呢,这就是大小姐的压力啦,不知道是不是平常都上好学校,欲求不满,积压太久了,这家伙在床上的样子还真是赞到不行。」
哈哈哈哈,剩下的两个人也笑了出来,笑声听起来十分刺耳,甚至又跟着踹了我一脚。我的手脚开始不住地抽搐了起来。
「哈哈,看你这副德性。不过你放心,我们就跟兄弟一样,就让你痛到这种程度就好了。你该感谢我吧,接下来想看看真人实境表演吗?一定跟自己抱起来的感觉不一样吧,保证你可以发现全新的小巴喔!」
铃木愉悦地讽笑着。他沉醉在暴力与支配感当中,而被束缚在一旁的巴则露出复杂的表情看着我。是罪恶感吗?还是耻辱或后悔?可惜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余力去分辨了。
「喂,你们,架好这家伙,给我好好地绑起来。」
「好好好,照惯例铃木老大还是表演者嘛。」
「昏倒的那些家伙怎么办?」
「别管他们,算他们活该,而且没有他们也没差吧?我们自己好好加油不就行了!」
这么说也对,他们讪笑道。
让人听起来作呕的笑声。虽然我很想朝他们吐口水,不过遗憾的是我的嘴巴无法自由地开口,就连呼救也办不到。
「那么开始吧!」
当铃木粗鲁地把巴拉过去后,她立刻张大了嘴。不过在她发出声音之前,钤木就粗鲁地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唔!」
「妳最好别乱来,因为妳是重要的公主殿下,我是不会伤害妳的,不过要是敢乱来的话,我会伤害妳的新男人。」
「啊!」
巴睁着双眼,眸中闪着迷惘的光芒,然后闭起眼睛,代表同意了他的说法。
可恶,她到底在同意些什么!她不是最讨厌我吗?不是很憎恨我吗?那就不要屈服,大声地叫出来啊,
我很想放声大喊,可是嘴巴破了并肿起来,只发得出模模糊糊像叹息一般的呻吟。
有谁?
我自私地祈求,有谁,有谁可以来帮帮忙,
我从来没有向神明祈求过任何事情,就连元旦拜拜时也从来没有祈祷过,我从来不曾期待别人为我做什么,我知道我没有那种资格,早就放弃了。所以,这是我第一次的乞求,我祈祷、拜托着,有谁可以来帮忙?如果我的愿望可以达成,就算把我这条烂命拿走也——
「好了好了,都住手,到此为止!」
一道突如其来、语带轻佻的声音响起。因为完全跟现在的状况搭不起来,使得这道声音顿时掌控了全场。
在场的人都将视线投向声音的源头。
3
雨终于开始下了。
与原本闷热乌云的印象不同,雨一滴一滴整齐地下着。不知道是不是顾虑到眼前这名打着黑伞的少女的缘故。
少女跟我们同年,一头削得薄薄的短发,身上穿的是方便活动的男用旧衣。一对锐利的猫眼中闪着明亮的光辉,似乎能把停滞的空气给吹散一般。
「这……还真是看了就懂的状况。遍体鳞伤的少年,被困住的少女,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大脑的笨蛋不良少年1、2、3。各位,这种时刻还真是难得呢!」
少女一派悠闲地走了过来,脸上浮起轻松又写意的微笑。
「——唉呀,这条街怎么到处都是正义的英雄呀!」
铃木愣愣地说道,看起来似乎不知道该拿眼前这名少女怎么办的样子。
「——真部……同学……」
「哦,红条同学,我等了妳一会儿,没看到妳就出来找看看了——妳到底在干嘛啊?」
巴愣愣地呢喃着,那名叫做真部的少女则是淡淡地响应着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听起来好像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隋。
「妳认识这家伙吗?」
铃木抓住巴的头晃了晃、向真部示意,跪在地上的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嗯,我们是国中同学,已经三年没见面了,听说她搬来这附近,所以才约她出来喝个茶——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哦,嗯,那么……妳想干什么?在这种状况下还一脸没事地出现,怎样,想跟我们一起玩吗?」
钤木的脸好色地扭曲着。虽然她跟巴是不同风格的少女,不过长相也颇为端正。
「白痴,你可别会错意了,不过我确实想跟你们好好玩玩……嗯,虽然说结果早就注定好了就是……」
少女锐利的猫眼闪了闪,笑了起来。明明是现在这种状况,可是她却露出猫儿一般恶作剧的微笑。
「——那就是你们会被揍我得稀巴烂哦。」
她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挑衅的感觉,好像只是单纯告知决定好的事情似的,口吻就像在咖啡店跟店员点餐时,告诉人家不要咖啡要红茶一样地轻松。
「啥?妳在说什么啊——」
少女将手放在离她最近的一名高大、嘴里还叼着香烟的男人肩上——男人突然间飞了起来。并不是比喻,而是真的飞了起来。他彷佛自己从前面翻筋斗似地当场飞起来,然后弹掉在路上,最后整张脸压在水泥墙上,缓缓地滑了下来倒在地上。看起来彷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巨人狠狠地丢出去一样,缺乏现实感。
「混、混蛋!」
毛帽男揍了过来。少女将手上的雨伞往上一抛。
毛帽男只让少女的头发稍微晃了晃,甚至让人觉得男人是不是故意只让拳头擦过少女一样,这个谜样少女只作出了最小幅度的动作而已。她轻轻用手抓住男人的同时,往前踏了一步,将手砰的一声放在对手的胸口。虽然只有这样,但毛帽男却如同吹泡泡般向前瘫倒。
少女伸手接住正好掉下来的伞,接着又继续走了过来。
「啥、啥!」
钤木疯狂地叫出声来。不可能,连我也不敢置信。
应该是某种武术——我知道大概是合气道或是柔道的一种,因为我也曾经学过类似的基础,不然的话光凭少女的手腕或身体,不可能揍飞这些只有肉体像个大人的不良少年。应该是算准重心和时机,再充分利用对方呼吸的技巧。不过眼前这名少女的动作却脱离常轨,她明明只是正常地走着,正常地移动着,毫无提气或屏气的动作,脸上丝毫没有任何汗水的痕迹,表情也是一派轻松、八风不动,但是她却随意地将对手给揍飞。是的,他们是自己弹飞出去的,也是自己昏过去的,让人觉得这一切都是这么自然。
「妳、妳是谁,这个浑蛋!」
「哦?我吗?嗯,你说呢?这真是个很难的问题,非常非常难回答的问题。人是很难向别人正确地表达自己的,大概是世界上第三困难的一件事吧。不过如果你硬是要我冠上一个名字的话,嗯——那就叫我『偶然路过的正义使者』吧。」
「……」
铃木哑口无言地听着少女的话,接着身体渐渐地开始微震,脸上的肌肉也隐隐跳着,看起来一副怒火攻心的样子。
「别、别开玩笑了——」
钤木放开被他架住的巴,拿出一把有害玩具的象征——蝴蝶刀,朝着少女冲了过去。他的冲力不是闹着玩的,跟刚刚那些家伙的动作截然不同,可是……
「——太慢了。」
少女的身子只侧过半步而已,铃木就往莫名的方向飞去。他全速往前冲却扑了个空,少女大概就是趁着这时候扫过他的脚吧。但只不过如此而已,他就彷佛被车扫到一样不停打着转,结果头撞到了地面,想当然尔,他最后昏了过去,声音凄惨到甚至让人觉得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没关系,这种人的生命力是很强的,所以才会出没在全国各地。」
少女的眼光从这些彷佛二元论式的戏剧里面,被当成小喽啰处理掉的不良少年身上移开,对我眨了眨眼。彷佛知道我内心的想法似地提出了解答。
她放开不知什么时候捡起来的刀子,佣懒地走了过来。
「谢、谢谢……」
「你不用勉强自己说话,我只是看到熟人遇到危险,出手帮忙而已……你站得起来吗?」
少女用男人说话的语气对我伸出手。我决定干脆一点借助她的力气站起来。她的手掌出乎人意料地大,手指也十分细长,而且温暖又柔软,被她的手一握,就有种被包覆的安心感。我总算是撑起了上半身,接着她便朝着巴的方向走去。
巴默默地垂下头,仿佛被切断引线的人偶一样。
「好久不见,红条同学,站得起来吗了」
「……可以。」
巴借着少女的手站了起来,但是却让人不觉得那是她自主似的动作。
「——咦,学姊,妳也太快了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太慢了吧,明。」
接下来出现了一个少年,他不管怎么看都跟那些昏过去的不良分子没什么两样,又高又壮、浑身肌肉的身上总算还套着学生制服,不过长相就真的不说也罢了。
「因为有群没看过的痞子在耍流氓,所以我稍微指导了他们一下,如此而已。」
「耶?又来了,这样又会有新传说了。不过学姊妳还真厉害,到底使的是什么拳法?」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老人教给我的遗物。虽然学到很多招式和名称,可是最重要的流派名称却没听他说过。不过话说回来,明,你认识这些家伙吗?」
「咦?啊,大概就是那个吧,从别的地方过来、最近在这里乱搞的那群人。他们不照这边的规矩,所以有不少传闻,不过手法根本就是个小鬼,八成是一些都市来的笨蛋吧。最近大家还在想说集合一下来好好教训他们一下。」
「嗯,那正好。明,你就先打个电话给他们其中一人,说『愚蠢的小鬼正在午睡』……不对,已经晚上了,说睡晚觉是不是比较好?」
这名『学姊』说完便抬头看着上面,我也跟着往上看。被切划得小小的天空布满了黑压压的乌云,渐渐地吸走了一颗一颗的亮点,接着就像要填补这个空隙似地开始降下雨水。
「唔,再继续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们走吧。明,你的肩膀就借那小子扶着吧。」
「好好好。」被唤作『明』的大个少年一边答应着一边抓住我的手,然后将自己的手伸进我的腋下,将我架了起来。
「不好意思。」
我断断续续地勉强开口,喘着气想要道谢,明则愉快地笑着说没关系。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当他笑了之后,我对他的印象就整个改观了,那是一抹让人觉得人很舒服,彷佛孩童般天真的微笑。
「学姊这种一时兴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事了,我之所以会帮你,也只是想赚点印象分数罢了。所以如果要道谢的话,就去跟学姊说吧!」
而那个『学姊』正牵着巴的手开始往前走,我们也跟着她们走着。少女的背影看起来虽然带着女子柔和的气氛,不过她散发出来的气质却绝对会让人觉得她真的是个『学姊』。
「……真部同学,对吧。」
「真部?啊,那是她以前的姓氏了,现在已经改了。她还没告诉妳姓名吗?那我告诉妳好了,她的全名是——」
明先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以无比开心的表情,恭敬地宣布着:
「岬,沙姬部岬。那就是她的名字。」
4
在街灯昏白的光线映照下的巴,好似一个丧失魂魄的陶偶一样。
并不是以她为形体的零件产生了什么变化,她的发丝或许显得有些凌乱,但依然细致光滑,形状优美的双耳也没有改变。虽然嘴唇微微渗出了血丝,但是在红艳鲜血的妆点下,她的唇瓣反而透出了些许颓废的美感。晶亮辉煌的双眸轻轻闭起,纤长的睫毛隐去了她的瞳眸,因此无法瞧见她眼中是否含着哀伤之色,但在她左边眼角旁的爱哭痣,却让她的表情显得有这么一点哀凄。至少我是这么感受的。
忘记了是英国还是法国,有着这么一句谚语:在泪水滑过之处长着一颗痣的女性,她的心中也持续在流着泪。
「学姊,我买回来了哦!」
明撑着透明雨伞,手上提着便利商店的塑料袋,走了回来。外表一副高大武艺派的他,没想到却才高一而已。他姓高见,据他自己说,他似乎对这个好写又好记的姓氏感到很满意。
「好,辛苦了。」
沙姬部岬双手环胸,倨傲地站着,然后霸气地点点头。她目前高二,跟我和巴同年。再仔细看了一下,她与巴分属不同典型,也是个美丽的少女。并不只是外表,而是本身的存在就散发着光辉。
利落削薄的淡茶色头发,以及在柔光中显得些微光耀闪烁的微扬猫眼,给人一种好动豁达的印象。身上穿着老旧的衬衫和牛仔裤(甚至可以用工作服来形容),少女这身毫无装饰的打扮,反而更加突显她与生俱来的特色。
这两个人的关系一开始让人摸不清头绪。本来还以为是情侣,不过看看他们的样子,让人联想到有点落伍的『大哥小弟』的称谓。当然,大哥是岬,小弟则是明。岬的说话方式既粗鲁又威严,所以跟『大姊头』比起来,『大哥』这个形容词还比较适合。
我们坐在附近公园里面的避雨凉亭中。这是个被遗忘在商业区的空隙之中,占地不大的小公园。离刚刚被不良分子骚扰的地方不远,虽然让人有点不安,不过岬和明却给人强而有力的安全感。那些家伙好像也因为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而让很多人深受其害的样子,他们现在大概正受到岬找来的其它少年盛大的款待吧。
「其实根本不用我出手,大概再一个礼拜他们就会被赶出这条街了。就这点来说,你们的运气还真不好。」
岬这么说道。听她的话,我觉得岬应该扮演着类似地下组织首领的角色吧,不过依照她自己的说法,她只是个『有点奇怪的女高中生』而已。顺道一提,明似乎就是所谓的『No.2』的小弟吧。就像沙姬部岬并不是『有点』、而是『非常』奇怪的女子高中生一样。既然是所谓的『No.2』,那就表示她最少有两个以上的小弟。
岬从明手中提着的袋子里,利落地拿出急救用品。用消毒用酒精帮自己的手消毒,拿出纱布后,沾了沾大量的酒精。
「抬起头。」
巴依照她的指示缓缓地抬起下巴。虽然当她咬破的唇和破皮的膝盖被沾上消毒液后,表情有些扭曲,不过除此之外她便再也没有表露出任何的反应了,整个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感觉。
「你就由我来负责,虽然让男生来做可能让你很不满就是了。」
明说完后,便把漱口水递给我。
「不管怎样先把伤口冲一冲,虽然会有点刺,不过不管它的话,就算是在嘴巴里也可能会化脓。」
他用一起买回来的矿泉水稀释了漱口水,然后将附赠的盖子递给我,比平常使用的还要浓了些。我将这个好像腐败血液的红色液体含在嘴里,比苦涩还要刺激的味道充塞了我的嘴,虽然我不自觉地吐了出来,不过至少我还能把头转过去不至于吐到明的身上。
「果然很痛吧,不过只要这么弄的话,疗效真的不是盖的。」
明连连点头,看起来像是很有经验的样子。
我把盖子里的份都漱完了,然后吐在草丛里。令人惊奇的是,光是这样,嘴里的疼痛竟然就减轻了许多。可能是与伤口的疼痛比起来,药品的刺激麻痹了神经吧,至少比较容易开口说话了。
「……不知道跟吞盐块比起来哪一个比较容易。」
至少已经恢复到能够随口哈啦了。
虽然全身上下还是很痛,不过至少出血的地方已经消毒完毕,也贴上了纱布和OK绷。顺便也检查过全身上下,好险没有伤到骨头。肿胀的地方要治疗也挺麻烦的,所以只有在特别痛的地方先用冰镇喷雾喷一喷暂时撑住。
「非常谢谢你们。」
等包扎完后,我再一次对岬和明低头道谢。
「我不是说过了吗,有困难时互相帮忙。『同伴』有难互相帮助,当然要量力而为啦。」
岬说完便看着巴,她依旧沉默地垂着头。
「……坦白说,我是不了解这件事的始末,不过你到底是她的谁?」
因为岬是巴的朋友,所以我简短地说明了我和巴的关系。
「……哦,你就是红条圭一郎啊。」
听到我的名字,岬灵活地挑了挑眉。
「这样的话把她交给你应该没关系吧,虽然我是很想陪她,不过等一下我还有事——而且我们交情也没好到那种地步,总而言之就是这样,那就拜托你了。」
我点点头。其实不用她说我也有此打算。
当我想要把买医疗用品的钱还她时,岬伸出手心拒绝了。
「我是自己喜欢才帮忙的,才不是为了钱还是什么谢礼。你要是跟我说心里过意不去的话反而让我觉得很困扰。下次如果有在哪条路上遇到的话,再请我吃顿饭吧。」
「啥,学姊,花钱的人是我耶!」
「那么点屁事就别提了。」
「我想女生还是不要那样说话比较好吧!」
「好好好,我知道了,等一下请你吃饭你就别再提了——话说回来,我说你呀,以后可别再说拿命去换之类的话哦。」
难道我刚刚有发出声音吗?
岬的脸露出微妙的表情。
「如果有人说拿命去换也可以的话,那真的会有恶魔出现哦!」
「可是我的命也只有这种用途了。」
我的命是牺牲别人换来的,这不正好是最佳的解脱方式吗?我的灵魂有瑕疵,已经不能正常的生活了。这样的我如果真能为别人做些什么的话,能够贡献的也只有我的生命而已。
「……你在说什么啊。」
岬听到我这么说,严肃的脸不悦地歪了歪。看样子我的话对她来说很不中听。
她彷佛猫儿盯上猎物似地瞇起眼,直直盯着我看。黑亮的瞳孔深处,宛如宝石一般——就像琉璃的原石一样复杂的闪亮色彩,栖息在其中。宝石的光辉似乎能穿透人心一样,那道光穿过我的视觉,逐渐晕染了我的内心深处。
我无法移开目光。
少女的瞳孔具有不可思议的引力,有种灵魂被透视的恐惧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彷佛被束缚住地目光完全无法移开,她的眼睛具有这样强制的力量。
「……呼。」
她忽然移开了视线,而我不禁吐出了一直憋住的气。汗水不停地顺着脖子和背部流下。
「我多少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哦,红条圭一郎。从你的过去来看,你会这么想好像是理所当然。」
岬弯了弯不悦的嘴角,然后用略带同情的语气开始说道。
「但是,那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你说『瑕疵品』?光看就让人觉得不爽,你是个骗子,而且用的还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
岬把手上的袋子丢到旁边,我立刻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接着。里面残留的急救用品喀喀地碰撞着,然后她又将自己手里握着的伞放掉。
「你看着自己却又认不清自己,就这点看来,那边的她比你好太多了。她至少比你了解自己的伤口,所以才会一直不停地想加重自己的伤……而你却根本看不见自己的伤口。」
「……」
「好好守护她吧!」
岬背向我,抢过明手里的雨伞,然后快速地离去,而明则慌慌张张地跟了上去。他们身影被包覆在雨及黑暗中,渐渐地隐没消失了。
公园马上又恢复成一片静谧,还听得到一滴滴的雨声,也听得到远处传来的车子声音,不过那却是旁边房子里传出来、毫无意义莫名的电视声音。
我有种好像从悬崖掉下去的感觉,我觉得我渐渐可以了解抬头望着悬崖上幼狮的心情了。真是奇怪,明明也没有被亲近的人所背叛,指责我的也只是个路过的少女。不过因为对方是恩人,所以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你是个骗子,而且用的还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
不过,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被人家骂骗子。我确实对灼、光濑夫妻,这些最亲近的人编织着谎言,说着我很幸福的谎言,拚命地用笑容想要蒙骗过去。如果说这就是最差劲的谎言——那么或许真是如此也说不定,我是个最差劲的骗子。
我抬头望着天空叹息着。而我微弱的气息却被彷佛要摧毁一切的沉厚乌云给吸了进去,与其说是云,不如说像快掉下来的天花板。雨势变大了。
「……好冷。」
我披上刚刚因为疗伤而脱掉的脏污上衣,然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不过手机上的液晶屏幕已经出现裂痕,按下按钮后通话器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转了转头,看到身后有一个时钟,单调无奇的铁柱上,装着一个普通的时钟。这个小小公园里的时钟上,显示着已经接近八点了,虽然时间没有太晚,不过美都伯母应该会担心吧,宗一郎伯父大概也快回家了,大家八成都在等着我们吧。
「……那个,不好意思,手机可以借我一下吗?」
一直凝望着空无一物远方的巴,缓缓地将脸转向我。当她的目光终于对着我时,我发现那是一双宛如死鱼般空洞的眼睛。
「……我没有。」
「妳不是一直有带着吗?还是在刚刚那团混乱中掉了?」
巴以最小的幅度点了点头,就连在课堂上梦周公的学生点头的幅度都比她还要大。
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开始找有没有公用电话。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公用电话这种东西,不过至少应该比两千元的纸钞还要好找吧。
当我正打算在公园里再找一下时,巴突然伸出手来阻止了我。她仿佛生了根似地坐在长椅上,然后用力地扯着我的上衣衣襬。明明一副有气无力的她,左手的手劲却好像别种生物一样强而有力。
「……我不想回去,我哪里都不想回去。」
她的眼里终于慢慢恢复了焦距。她用目前为止我从未见过的不安定、宛如迷路孩童般的眼神凝视着我。
我问她这附近有没有可以借宿的朋友家,可是巴却摇了摇头。
「……我没有朋友。」
「这怎么可能,妳不是在班上都跟大家处得很开心吗?」
「一点也不开心,我从来没有试着交过朋友,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
我无语了。巴的话虽然淡而无力,但却像缓缓拉开的口香糖一样,如果再施加点压力的话就会断裂似的。
即使如此,也不能一直坐在公园的凉亭等天亮,我和巴都需要好好地休息。
「……在这种情况下,像我们这样的学生能选择的方式也不多。」
还不如说只有一种方式。嗯,要选地方的话倒是有很多种可以挑。
「这样真的可以吗?」
巴点头的动作依然给人无力的感觉,唯独左手却用更强的力道抓住我的衣角。
Inter Cut
「——如同大雨下在巷弄,我的心也下着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的关系,晚上的咖啡厅看起来比白天还要嘈杂许多。毕竟是站前大街上的连锁店,不可能去挑选来店的客人。
店里有着各式各样的人,最多的还是穿着西装的上班族,还有不少的年轻人。有独自一人写着报告的大学生,也有年轻打工族显得一副有点奢华佣懒的模样,还有不少穿着高中生制服的团体,看起来还没打算回家,依然持续喧哗聊天的样子。或是另外也有在约会休息的空档,正在你浓我浓地聊天的情侣。
沙姬部岬和高见明无意识地眺望着店里的景象,一副认真思考,但又像什么也没在思考的样子。岬用手支着头,而明则将手肘撑在桌子上,也不太动到自己点的饮料。
「……学姊。」
「嗯?」
明若无其事问着岬,而岬则是兴致缺缺地回应着明,不过岬发现了明根本就是一脸迫切想知道的样子。
「结果妳跟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呀?」
「不是说过了吗?我以前学校的同年级同学,还有她没有血缘的哥哥。你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女的话还好,可是学姊,当我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后,总觉得以前好像有在哪里看过他的脸。学姊突然自己跑过去看状况,就这么把我晾在原地,这么说妳应该之前就有看过那个男人吧?虽然说话的方式好像真的是第一次见面,不过其实妳早就认识那个男人了吧?不然就是私底下对他了如指掌?」
「嗯……你的眼力真好,服了你了。嗯,我是看过他,不过也只是看过而已。对方应该不知道吧——名字也忘了。」
「难不成他是什么名人吗?」
「不是有一个红条集团吗?本来好像以贸易产业为主,不过最近因为独立产权公寓和旅行代理而赚了不少的样子,那两个人都是前阵子死掉的会长的小孩。」
「真的吗……不过这样我就了解了,那学姊你是因为家族的关系而认识他们两个的啰?」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
听到岬肯定的回答,明颇有同感地频频点头。岬则是感到微微的心痛。某种意义而言,她确实是因为『本家』的关系才会认识他们,不过和明心里所想的东西类似,却又没什么关联。而是在超脱常理的领域上,跟那两人有所关联。
岬喝了一口自己点的咖啡,逐渐变冷的口感,让她蹙了蹙眉心。
……她是不是说得太残忍了?
她的目光停驻在黑漆的水面上,岬回想起刚刚那个少年和少女的模样。
就是因人们为想要蒙住眼睛,对其视而不见,伤痛才足以称之为伤痛。也因为如此,伤口才会左右着人们的人生选择。但是,明明畏惧自己心中的创伤,却要背负着它而活,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即便眼睛看不到,伤口也依然在淌血,所以,至少要能正视才行。尤其是面对一辈子都抛不开的伤痕更是要如此。
「——嗯,这也许是最难的吧。」
岬用连自己都快听不见的细微声音说道,不对,那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当话到嘴边之后,或许同时也不小心泄漏出自己的想法吧。
「啊,学姊,人来了。」
此时有一名少女从明示意的方向走了过来。她身上穿着朴素的○△高中制服,与平凡无奇的制服相比,女子的容貌显得十分引人注目。一头黑色的长发随着走路而自然飘逸,姣好的五官配上细长的双眼,给人微冷的印象,不过岬却知道,这名少女有着与外表不符的可爱性格。因为再怎么说,她可是岬『No.1小弟』的恋人呢。
「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吗?」
「不,刚好发生了可以打发时间的事件。我说明,我们女生要说话,你到旁边去啦!」
岬挥挥手把明赶走,接着少女便在空出来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明苦着一张脸离开了咖啡店,然后岬便转向面对少女。
「……那个,沙姬部学姊。」
「怎么了?」
「你在笑些什么呢?」
被少女这么一说,岬这才发现自己正在笑。她注视着咖啡的水面,发现自己似乎正愉快又开心地笑着。
「啊,抱歉抱歉。呃,因为看到妳来了,所以觉得放心了。」
「放心……吗?」
「对啊,嗯,不过听别人说心事好像不应该用这副表情。嗯,那妳说说看吧。」
沙姬部催促着正打算要克服『伤痕』的少女开始说话。
4th Cut
——告白
十月××日 阴天。夜半强雨。
……我说了一个谎,是这个世上最差劲的谎言。
太凄惨了,我变成了最恶劣的人。我欺骗了别人,憎恨着『哥哥』,甚至还嫌不够……太恶劣了,真的太恶劣了。
我说的谎言,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那是……
1
那间房间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虽然房间本身并不大,但却有一面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壁、大到映出一个人的影像都还绰绰有余的镜子。
镜中照出的是一间光线昏暗朦胧、但却十分干净的房间,还有一张双人床,装点在上面的白色床单毫无异味、一点点绉褶都没有;而在枕头旁边有一个颇具机能性的物品集中架,另外还有灯光调节装置、电视、冰箱、热水瓶、色彩鲜艳的面纸盒,然后还有那种必备的一体成型小型自动贩卖机。除此之外把我的样子也照了出来,我正坐在一张大又坚固的椅子上。真是一张凄惨无比的脸,看起来软弱的程度又比平常多了三成,也搞不太清楚到底是因为脏掉的制服、浑身酸痛的身体,还是待在这种地方的关系。嗯,不管是哪一个反正一点也不重要。
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大家称为爱情旅馆的地方,也就是可以匿名、废除特色、只重视机能的建筑物统称。像我们这种没有地方去的学生,如果要找地方度过一晚的话,大部分都会选择网咖或爱情旅馆吧,这就像大宇宙的法则一样。
我将目光投注在镜子以外的地方。微暗的房间中,仿佛引诱飞蛾的亮光,透过雾面玻璃朦胧地照着我。这里的雾面玻璃跟光濑家的比起来透光率比较高,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里面的人的动作。房间的隔音设备很好,但是从浴室传出来的水声却十分明显,淋浴的声音未曾间断地飘浮在这个房间,慢慢聚积着。失去水分而干燥的声音表层,让我觉得已经快要沉积到我的膝盖了。
好久,非常的久。从巴进去洗澡开始,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但是那并不是多希奇的事情。据我所知,巴的习惯就是洗澡洗很久,但她也不是悠闲的浸泡在热水里,而是拚了命地冲洗着自己的身体。光濑家里面的洗发精和沐浴乳的使用量,虽然说只增加了一个人,减少的速度却快得惊人。
我透过雾面玻璃看着她淋浴的样子,几乎是随便让水柱乱冲似地,清洁和冲水的动作看起来根本是完全分离的。洗澡这种事其实是一半义务一半享受,不过看样子她除了义务之外应该还有些什么吧。
「……唉呀呀。」
我累了,我是真的这么觉得,实在很难相信五个小时前自己还在学校里。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情让我眼花撩乱,但也才经过了不到四分之一天的时数,才这样而已,就让我感觉好像已过了很久了一样。
淋浴的声音停止了。雾面玻璃的门被打开,巴轻轻擦了擦后,只用浴巾裹住身体就出来了。她看起来垂头丧气颇为憔悴,可是大胆露出的身体被晕成桃色,冒着热气。这样的落差也让人感到病态,难道她连灵魂都一起冲刷洗涤了吗?
「……先去睡吧。床给妳睡,我睡地上就行。」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经过巴然后往浴室走去。因为怕伤口感染,所以不能泡澡,只是想去拿铺在地上的毛巾而已。
但是我却无法走到浴室,因为巴从背后抱住我。我感受到背后传来柔软的触感和真实的体温。
「……妳这是在做什么?」
巴没有回答,只是更将身体偎近了我。与娇小身躯相逆的丰满双丘压向我的背,传来柔软的触感。刚洗完澡的她带着微微的火热,细嫩的肌肤似乎又磨得更为光滑的感觉,混合着肥皂的香味,空气中飘着甜甜的气息。
「……抱我。」
与背后温暖的体温相反,她的呢喃显得毫无温度。不是魅惑也不是命令,而是毫无感情的公事语气。
「……妳的兴趣是让自己讨厌的男人侵犯吗?」
我一边问她一边侧过脸,此时那面尺寸超大的全身镜映入我眼前。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一直抱着我。
镜子里映出我,还有正从背后抱着我的巴的身影。看起来好像我被她用由后面穿过来的手交叉束缚住的样子。虽然巴的身高只到我的肩膀而已,但我仍无法抛开仿佛被她捆缚住的感觉。巴的两手没有掐住我的脖子这点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她的手从我的胸膛向下滑去,而在沿在线我身体的一个部分,也自然地变得僵硬。
我反射性地抓住她的手。我的右手抓住她的左手,而她的右手则抓住我的左手。仿佛跳舞时回转的姿势般,我们变换了位置,我和巴呈现面对面的姿势。裹住巴的身体的毛巾啪地掉了下来,感觉似乎是毛巾受不了现场的紧张才自行掉落下来的。
她身上仅剩缠绕在脖子上的皮环。怎么看都觉得那就像是束缚住她的项圈一样。
巴的裸体映入我的眼前,与之前在更衣室里看到过的印象完全不同。虽然我抓住她的手,但碰触的地方却只感觉到一片虚弱无力,无法从那里感受到一丝自主的感觉。
我窥探着与我拥有相同颜色的眼眸,里面却只看见彷佛夜之沙漠般的漠然。我更加凝神,直直地望着巴的眼睛。彷佛为了想探究夜晚沙漠里风纹形成的意义,而需要在干燥无味的环境下进行一般,我持续地与她四目交会着。但是无论过了多久,我依然读不出任何东西来。
我心想,就算我在这种地方拥抱了她,那又能代表什么意思呢?
快感?厌恶?我想,说不定能在她动情的时候,窥探出她的真正心意。
她的内在已经被冰冷的沙漠狂沙给深深埋住了,不知道能不能把一些情绪逼出她的脸。
「……妳真的想要我抱你吗?」
我问道,而她则是缓缓地点点头,彷佛一个被外行人操纵的人偶一般。
我打开了莲蓬头,出来的不是热水而是冷水,当然是我自己设定的。
我的身体反射性地僵了僵,但我仍动也不动继续淋着冷水。身体的每一处都感觉到疼痛,但我依然不以为意,继续地冲着。
我把莲蓬头的开关全都打开,然后又增加了莲蓬头的水压,让全身只剩下痛觉。
淋浴间很宽,而墙壁的另一边则挂着镜子。这间旅馆真的是到处都有镜子,也许整间旅馆都是这样的装潢。这么说来镜子公司跟旅馆的交情一定很好。
镜子映照出正在被水柱冲打的我的脸,那是一张很难让人喜欢的脸。今天这种感觉又更重了。一双倔强的眼睛比平常更为有气无力,嘴角也不自觉令人厌恶地抽搐着。瘀青十分明显,宛如刚从坟墓装爬出来,新鲜的僵尸一样。
最后总算是习惯了莲蓬头的水压,全身的痛觉也渐渐地麻痹了。但是即使感到麻痹,我依然无法冲尽充塞身体的徒劳感。这是当然的,那并非是冷水或是热水就能冲得掉的东西。无论是疼痛、伤口、罪恶感或厌恶感,都无法这么简单地被冲走的。
我停止了淋浴,皮肤立刻泛出了红色。
我拿起准备好的浴巾擦拭着身体,然后穿上果然早就准备好的廉价浴衣。
关掉电灯走出浴室后,巴正佣懒地横躺在床上,她看到我后,便用床单裹着身子坐了起来。
「……」
我们无言地四目相对。巴的眼睛看着我,似乎又没有看到我。她凝视的是映在我眸中她自己的身影。我是这么想的。
「……从国中时候开始吧,我就跟那群家伙有来往。」
终于,巴缓缓地开口说话了。微暗的房间里,床头灯的红褐色灯光,朦胧地映着她的脸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的缘故,让她的存在感显得模糊且薄弱,她的声音仿佛不合季节的迷幻微风般,轻轻地摇曳着。
「我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变成了同伴。也只追寻着那些不仅不好,而且非常恶劣的、剎那间的冲动……可是我掌握了不会曝光的技巧,所以学校生活依然没有什么问题。我扮演着成绩优异、品行端正的『红条巴』,然后,仍旧无法停止这种自残的行为。」
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我其实对别人自曝过去并没什么兴趣,就算听了也无法安慰她什么。可是我却开不了口。
也许是因为我本来就很想看透红条巴这个人的关系吧。
我无法阻止她说话,因为我也充满了想知道的心情,但是让她自己开口说出这些事情。这点,让我的心里涌起了阵阵的罪恶感。
「就像钤木说的,我很脏。光是我自身的存在就是种污秽,我的身体飘散着腐臭,我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就是因为知道,就是因为有自觉,我才会在父亲去世前的三年间,跟那些恶劣的家伙搞在一起,就连内脏也渐渐地腐败,可是我还是持续自残,继续做这些差劲的事情。」
「……为什么?」
我问着,她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些微的表情,是与跟我问『为什么』的那种同样的表情。
「——因为我从以前就很污秽了。」
巴整个人盈满了空洞的仇恨。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为什么』,你说的这句话就是一切的元凶,你倒好,自己一个人逃到幸福快乐的地方去。从杀了自己『母亲』的事实、从被父亲疏远的事实逃开,最后跑到一个安稳的地方去,却将所有的事情都强押在我的身上……让我变得只能是个『替代品』!」
吶喊。
那是种彷佛要将身体撕裂开来般的——吶喊。
我发现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真正的吶喊。
「我并不是你的替代品,而是那个男人的妻子——红条巴的替代品,所以这个名字、这双眼睛、这张脸、这个身躯……都是那个痛失爱妻的男人所想望的形体,这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巴直直地瞪着我。这是至今为止最重也最纯粹的,仿佛沸腾般的憎恨。
「你知道吗?在你微笑幸福生活的时候,原本应该投注在你身上的愤怒与憎恨,还有对亡妻的思慕和妄念,全部都施加在我身上。我不是那个男人的女儿,顶多只是个摆着好看的人偶罢了!」
从她的话和表情看来,我心里勾勒出厌恶的想象,但是,并没有任何因素可以让我否定它。如此一来,巴之所以会跟那些恶劣的家伙们来往,又如此憎恨我的原因都呼之欲出了。
「是的,看样子你终于了解了。我受到你的父亲,红条宗次郎的性虐待。」
啊,果然如此,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这就是我名字的意义——人偶的记号。」
巴笑了。她的瞳中映出我颤抖不已的模样,她哀凄惨淡地笑着。
「我从出生开始——从被制造出来那一瞬间就脏了,所以我有憎恨你的权利,因为我是被被你所杀的亲生母亲——红条巴的替代品,这就是我被培育出来的理由!」
2
映在巴眼眸中的我的身影,就宛如被封印在琥珀里的昆虫一样。我动也不动,只能浑身僵直地站在那里。其实,我感到全身都被刺痛的感觉包围,肩膀好似驼负着沙包一样沉重,这间房间的密度每一秒都在增加,似乎要将我捆绑似地逼迫着我。
「用字遣辞、举止、兴趣,所有的事情都遭到限制,我根本毫无自由意志。只能依循着被安排好的规则,让所有的东西都施加在我的身上……」
她对着我丢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原来是定期车票。
「最里面放着一张照片,你把它拿出来看吧。」
我依巴所言将定期车票翻开,正好一张照片映入我的眼前。虽然不知道地点,不过那是一片宽广的深绿草原,上面照着一男一女。
「是我吗?」
看到男人时我不禁这么问出口,不过那当然不是我。穿着西装、黑色眼瞳,还戴着眼镜,跟宗一郎很像但又不一样。恐怕,不,这一定是我的亲生父亲,红条宗次郎。虽然长相与我一模一样,但却面向我,露出在我脸上绝对不可能浮现,安稳满足、幸福洋溢的笑容。
而照片中另一个女性则是——
「怎么样?开始觉得有一点绝望了吗?」
长长的头发随风缓缓地飘散,个子比常人还要娇小,身上穿着颜色调和的休闲服,透过镜头看着我的眼眸散发着知性风采,眼瞳呈现淡淡的黄色。她的左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爱哭痣,为她勾出了一丝丝的愁绪,笑容显得略微神秘。
我将眼前的巴与照片中的女性相比,发型不同,年龄也不同。但是如果把不同时代的两张照片放在一起比较后,看起来毫无疑问地,彷佛就是同一个人般,十分地相像。
「等离开这里后,你再自己确认也可以,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张照片,货真价实地就是你的亲生父母,好像是在你出生的前一年拍的样子。」
真的很像,甚至可以说是双胞胎。
「……整形?」
「还是……」
巴忽然淡淡笑开了。
「还是复制之类的吧,能够像成这样,总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力量……」
「……」
「不管是从试管里制造出来的复制人也好,还是经过整形弄出来的人偶也好,事实都不会改变。从我懂事以来,就已经被弄脏弄乱了,只有这件事是不会变的。而我本身就是一具人偶的事实也不会改变……跟真正人偶相比,只有木头和血肉的差别而已……在我小的时候,因为不知道木头人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曾经感到痛苦。如果是木头人偶的话,应该就不会有肉体上、丧失自我的痛苦,也根本不会有烦恼吧。变成人类的人偶,最后只会感到绝望而已。要是那个故事还有后续,想来一定是皮诺丘祈求着再次变回人偶吧,仙女并不是因为亲切才赋予人偶生命,她应该是想看充满苦涩叹息、可怜的木偶戏才这么做的吧。」
巴挤出了一丝扭曲的笑容,她蜷缩着身体,紧紧地抱着自己,仿佛正忍耐着什么,又压抑着什么似地。
「……这就是答案啊,针对你那句『为什么』的答案。跟钤木那种令人作呕的男人来往也是,那只是小小的反抗,为了要玷污那个男人对心爱人偶『红条巴』的幻想,我只好施以比那个男人所所玷污过更脏的污秽。哈哈,那个人就这么抱着污秽的幻想,连自己也变得污秽了,所以才这么死掉的啊。哈哈,是我杀死的,哈哈哈哈哈——」
巴笑了,带着对自己的嘲讽、或是对世界的哄笑,也许两者都有。抑或只是机械组成的自动人偶运转所发出的齿轮碰撞声。
可是,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无止尽地流淌着,她的爱哭痣从来没有干涸过。不对,不如说她的眼泪从来没停过,她一定是不断地流着别人眼里看不到的泪水。
当她再次抬起头以后,力量又回到了她的眼眸,她瞪视着我,毫不掩饰的憎恨在瞳中闪烁着光芒。
「这样你应该明白了吧,这都是你的错,你把一切推给我,然后只有自己悠然地生活……如果你不逃跑的话,那就不用准备我这个人偶了。你必须承受那个男人的愤怒和伤心,不对,如果你根本没有出生,那个红条巴说不定也不会死,你的存在从一出生就是个错误,你是杀死母亲才能活到现在的,你是无法得到幸福的。其实你应该要一辈子都活在痛苦里才对,在那么温暖的人们包围下生活,根本是大错特错。
所以我恨你,从我知道你的存在开始,我就一直憎恨着红条圭一郎而活到了现在。只要想到你竟然把一切都推给我,我就一直在忍耐,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对你复仇。
是啊,我是真心的想要你抱我,因为我不能忍受只有你是干净的,你一定也要染上污秽,明明只要再一点点,只要再一点点你就会跟那个男人——从『父亲』变成兄弟了说。」
巴遗憾地说道,她并没有因为没被憎恨的男人玷污而感到高兴,反而为了没有玷污到自己憎恨的男人而感到遗憾。
「不过,我想应该也不需要了,怎么样,你懂了吗?自己的罪、自己的过失,还有自己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你得一辈子背负着这些罪。我不允许你忘记,就算忘记了我也会让你想起来。你必须是污秽的,就跟就跟污秽的我一样,一辈子只能活在脏臭的下水沟里……」
巴说完之后笑了起来,不断地笑着。她的笑声似乎因为持续流个不停的眼泪,宛如干燥强劲的沙漠狂风一样。望着这样的她,我理解了。
这是当然的,红条巴憎恨红条圭一郎,这是她应有的权利。
黑暗的绝望包覆着我,沉厚的无力感盈满了我的身体。我垂下眼。我现在正站在一个水源干涸的井里,大小只有两手张开这么宽,我就站在这么一个被刨挖成圆型的地底里面。是一个安静又没有变化的孤独的空间。是一个无人知道、无人存在的孤绝宇宙。时间缓缓地前进,逐渐形成薄薄的地层,将我掩埋起来。我深切地体会到,我所欠缺的东西就在这里,那一定是因为巴的憎恨,化成能够隔离世界与枯井的坚固石壁将我包围起来。她让我彻底地了解这点。
——但是……
我睁开眼,巴曲着身体抱着双肩,依然不断地笑着。
我沉默地靠近她。巴注意到我靠近,收起了笑容抬起头,脸上并没有任何的情绪,只是用一对茫然的眼睛对着我,看起来宛若已经把眼泪和笑容全数流尽的模样。
我感到很抱歉。如果死亡能够补偿,那我愿意立刻割开喉咙和肚子,把苦闷的气息和一污秽的内脏全部掏出。但是那是行不通的。我这种命,就算交出来连一毫克也不够补偿。
所以——
「你想干嘛?」
我抱住了她,但并不是为了要安慰她,因为我办不到。
「……对不起。」
但是我依然伪善地对她说出这句话。如果能够让她就这么恨着我,让她因为恨我而获得一点点的救赎……这样就好了。
——身为瑕疵品的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拯救眼前的这个少女。
「……是啊,就是这样,都是你的错。」
「都是因为我把一切都推给妳。」
「结果就是让我变成这样。变得这么污秽、这么丑陋……你真是差劲……」
「妳并不丑陋。」
我稍稍加重了语气。这句话是真的,这是我直正的想法。
「省省你的同情吧。」
「妳一点也不一污秽。」
「住口!」
「妳——」
「虚伪的言词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巴开始想要离开我身边。她槌着我的胸口、肩膀,还有背部,但是却毫无力气,彷佛断了线的傀儡。
当我觉得奇怪时,巴的身体开始慢慢地颤抖着。
「……为什么……」
她用痛苦、抽干情绪似的声音说道,听起来既细小又微弱。
「为什么这么……你本来……本来应该要更幸福、更任性自我才对啊……是啊,你一定要过得很幸福才行啊,不这样的话,如果不是这样,那我……」
她哭了,这次不是边笑边流泪,而是喉咙哽咽、全身颤抖,用尽全身的力气哭泣。她那纤细的手腕用尽全力揪紧了我,彷佛不这么做,自己就会溺毙在泪海当中。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将脸压在我的胸前,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我知道,这件廉价的浴衣渐渐地被她的眼泪给沾湿了。
「……对不起。」
我轻抚着巴的头。从前,当灼在我怀里哭泣时,我也是这样抚摸着她的头。无论何时,我所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想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话语,阻止不了任何一个人的眼泪。结果到了最后,我终究还是无法真正地拯救任何人。
——果然,我还是这么地没用。
我充分了解到这一点。
结果我还是只能保持沉默,继续抚摸着巴柔软的发丝。
3
冰箱里面除了一罐啤酒之外,只有矿泉水,而且只有一罐。没办法,我只好将矿泉水递给床上的巴,而自己则拿出罐装啤酒。这种时候就别管什么未成年不可喝酒的规定了,反正光是未成年的男女来到这种地方,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我坐在床上拉开易拉罐的拉环,发出清爽悦耳的声音。我喝了一口,好难喝。而且还弄得我好痛。本来因为习惯所以忘记了,不过其实现在我的嘴里还到处都是伤口。我闭起一只眼皱着眉头,还是多少吞了进去,结果才喝一口就已经不行了。虽然以前有被强灌过一次,不过现在喝还是不喜欢,常常听到人家这种苦涩口感才是啤酒美味的地方,可是对我而言只有苦涩,根本难以入口。本来以为会随着年龄增长味觉也会跟着改变,不过还是跟以前喝的时候一样没什么变化,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喝啤酒了。
「……没关系,你喝吧。」
巴说完后,就把我刚刚递给她的矿泉水再递给我。她似乎多少冷静了一点,也不用担心她会突然失控。
我接过矿泉水,已经被喝了一半了。本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因为实在无法忍受残留在嘴里的苦涩,结果我还是喝了。等到充分漱完残留在嘴里的苦味后,我又自然地喝了几口,然后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
「……」
「……」
房中突然安静了下来。空气里开始飘散着如履薄冰般不安又骚动的沉默氛围。虽然想说些什么,但是又能说什么呢?面对眼前这个因为我而身心都被逼到绝境的少女,我又该说些什么呢?
「……其实我也知道。」
先打破沉默的人是巴。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个卧病在床回首前尘的老人。
「我来到光濑家之后有观察过你一阵子,所以我知道。你根本过得一点都不幸福。你依然被过去的创伤牵引,被黑暗的阴影给吞蚀,但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因为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唯一残留下来的只有这十年以来从不间断的憎恨。如果连这个都抛弃掉,那我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什么都没有,剩下的只有空虚。对我来说这比什么都还要恐怖。我最害怕的,就是自己承认『红条巴』其实并不存在的这个事实。」
巴一边轻咳,一边说道,我把从她手里接过的矿泉水还给她。她慢慢地喝着水,作了三次深呼吸。
「而更让我害怕的,就是要我承认这个憎恨其实也只是一片虚无,我不想承认,其实我憎恨的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幻象。因为有这股憎恨,我才能够保有自我。因为有这股憎恨,我才是我……」
我默默地听着。
我无法自私地要求她放弃这段仇恨。不去恨着某个人就无法保有自我,她的心情,我多少可以体会。
因为可以疗愈伤口的『爱』已经被夺走了,剩下的手段就只有给予比伤口更加痛苦——痛到几乎足以灼烧伤口的憎恨,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巴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想哭,眼泪却早已干涸,所以她只能这样抱着自己。就像怎么洗都洗不掉的东西一直附着在身上取不下来。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论是那个男人赋予我的名字和痛苦,还有我自己赋予自己的污秽,以及只能持续憎恨的自己……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所以你不用原谅我也无所谓。接下来轮到你憎恨我了,你有恨我的权利,看你要怎么样恨我都无所谓,即使就在这边把我给杀了也没关系……我所能给予的东西,也只有这条最劣等最污浊的生命而已。」
她说完后便沉默了。她抱着双足,以一副彷佛被压入囚笼的姿势,动也不动地蜷缩在那里。宛如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一般,将自己沉淀在心中的深处。
「……」
我曾经以为我只能生活在孤独之内,而我也必须孤独。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
然而在我的面前,有一个一直孤独生活的少女,不得不孤独地活着的少女。因为我的过错,而被强迫孤独生活的少女。她是个被应该是父亲的男人玷污、不停地自残、认定自己的存在就是种污秽的少女。
望着巴,我有种难以言谕的心情。也许是刚刚喝的啤酒的关系,整个胃莫名地灼烧着无法平静,让我毫无理由地想要放声大叫,而且这种骚动愈来愈强烈。我莫名地冷静不下来,肚子好像被什么给揪住的感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难道就是所谓的感情吗?
无法忍耐?应该也有这种情绪。
同情吗?尽管我可能没有这种资格,但或许有这种想法。
悲哀吗?有点相似但又有点不同。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想要将之发泄,却又无法具体地表现出来,这种烦躁不安的感情到底是?
我不由自主地紧紧握着拳头。强劲的力道使我的手指整个泛白,感觉就好像想用拳头去痛殴某个人似的。
——是愤怒吗?
我这么自问自答着。
我发现那似乎是最相近的答案。
无法倾泄的愤怒,没有目标的愤怒,不固定也不安定,也因此这种愤怒才会大大地震撼着我。
我望着被孤独所囚禁的巴,感到非常的愤怒。应该说,那是一种说是憎恨也不为过的强烈愤怒。
但这是对巴的愤怒吗?
我觉得并不是,应该是透过巴的影像,直接针对某种存在的愤怒。但是,我却不知道『那个』的本体到底是什么。
我唯一清楚的,就是巴的存在激烈地撼动着我的这个事实。
我将手伸向巴,当我手指碰触到她发丝的瞬间,巴的身体颤了颤,她拾起了头。脸上一副颇为复杂的表情,那是个包含了害怕、自我厌恶,还有绝对无法说是安稳的混乱神色,勉强调和在一起的平衡状态。一颗水滴就能让所有平衡瞬间崩解,一只手指就能改变整个状态。
「……妳可以继续憎恨我。」
我的话重重地撼动了她内心的平衡,在她还没有崩溃的时候,我又再加重了我的语气。
「我无法非常了解妳的内心,连百分之一都没都没有。但是如果妳可以因为憎恨我而得到一丝救赎的话……那么妳就继续恨我吧。」
现在这名少女所欠缺的就是让她继续活下去的方向和理由,那也是我除了生命以外,唯一可以给她的东西。
「我能够为妳做的,也只有这么多而已。我无法去拯救任何人,这一点,让我一直都感到很痛苦,我不能给予任何人幸福,因为我有某部分已经坏死了。所以,如果妳能因为恨我而得到救赎……那就恨吧,妳有那个资格。即使妳所憎恨的『红条圭一郎』是一个幻象也好,但是现在在这里的我却是真实的,妳就恨着这样的我吧,至少妳所受到的一切痛苦,都是因我而起的,这个事实依然没有改变。」
是的,我所能做的仅此而已。一个不懂幸福的男人,又怎么能让别人幸福呢?因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憎恨。既然爱能够拯救别人,那么没有道理憎恨就不行。
「……坏死……?」
巴愣愣地说道。不清楚她是在发问还是纯粹只是低喃,因此我决定把它当作是一个问题来回答。
「是的,我坏掉了。从十二年前的那天开始,就一直坏到现在。我无法感受到任何幸福,因为我缺少了能够接受幸福的受体,我只能想得出这个答案。在我来到光濑家的十二年来,他们给我的温柔,让我觉得像是细砂一样,我无法把对于爱情的认知,转化为幸福的实感。我对此一直感到很抱歉,也一直很痛苦,所以我是一个不适合任何幸福、也无法给予别人幸福的男人,因此,我是应该要被憎恨的。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这样而已,所以,妳要怎么恨我都没关系。」
「……」
巴才开了口又闭了起来。她那双茫然的眼瞳,映着我——映着这个她应憎恨之人的身影。
我觉得那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不像我这样宛若腐烂枯叶般的颜色,而是宛若纯洁无垢的金黄色。看着这双眼睛,一点都不会觉得这个少女到底有哪里是污秽的。
也许她真是一污秽的,心灵可能也蒙上了一层阴影。可是只要随着时间流逝、好好地洗涤磨光,我觉得她一定能够再次找回原本的光辉。
「……你不恨我吗?」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
「我不会恨妳,也没有那个权利。没关系的,就把妳沉积在心里的污垢和痛苦都对我发泄出来吧,把我当作垃圾桶也没可以,只要妳能把这些都完全清完之后,再变得幸福就好了。」
「……为什么。」
巴露出呆愣的表情,流下了一行的泪水。
「为什么你说得出这种话?」
「因为我无法给予任别人何东西。」
一个无法感觉到爱情的男人,又怎么能够给予别人爱情?又怎么能够去疗愈别人?
「这样的我如果想要拯救谁的话……除了承受情绪垃圾以外也就别无他途了。」
「……我明白了。」
过了一段——感觉不长也不短——的时间后,她静静地点点头,我从她的身上感受到已经冷静地作好决定的氛围。
「我要恨你,憎恨这个将所有一切都推到我身上的你,我要继续让你痛苦,如果那是你的愿望的话——」
我没有异议,因为我能帮得上忙的就只有这样而已。
「——所以,首先——」
她的动作太过自然,超脱了我想象的范畴,让我闪避不及。
巴娇嫩的双唇覆上了我的。此时彷佛一道强烈的电击在体内奔走,接着麻痹感又渐渐回到了身体。
巴的唇瓣好柔软,也好温暖。她的脸蛋就在我的面前,她极为细嫩的肌肤透着肥皂的香味,她的发丝轻轻骚着我的脸颊,柔软又细致的触感。
——这么说来,这还是我的初吻。
在我内心的一个角落如此冷静地分析着,而另外九点九成则因为这激烈的变化而感到一阵颤栗。不过因为是初吻,所以也没办法吧,我又在心里对自己这么吐槽着。
「……」
她的唇立刻离开了,这是一个全程不到十秒钟的初吻。可是却让我跟那个到龙宫参观完回来的浦岛太郎有一样的感觉,被巴的唇片覆住的那几秒钟,对我来说彷佛过了好几百年。
「所以,我要先爱你。」
巴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如此说道。虽然只是嘴唇掀动不到一公厘的些微变化,但那却是一抹不折不拙的微笑。是一抹看似生涩,随时都会随风消逝的微笑。
「这就是我的复仇。」
「……真是乱来。」
面对巴的新宣言,我只能发出呻吟。
「妳到底是从什么地方作出这种结论的……」
「哪,你想想看嘛。去憎恨一个把被恨当成是理所当然的男人,你觉得这样我会满足吗?这样我不就跟个小丑一样?」
巴开始说给我听。她用双手捧着我的脸,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我的眼睛。
「憎恨着不会受伤、瑕疵品的你,又怎么能填满我内心的空缺?所以我必须要让你变回正常的人才可以,这样一来,我才能真正开始憎恨你。」
「这样是行不通的,我永远都是瑕疵品……这种一开始就注定是徒劳的行为,根本就称不上是复仇。」
「既然你这么想的话,那就快点修复自己坏掉的心吧。」
巴又更靠近了一点。我根本一动也不敢动。不同于身体,而是另一种形式地被彻底束缚住厂。
「等你变成能够真正感受到幸福的人、能够正常地去爱别人以后——届时我也可以真正地去憎恨你了,所以,请你快点找回自己吧。即使我再怎么去恨已经坏掉的你,只要你感受不到痛苦,那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如果你不想接受我的爱,只想要被我憎恨的话,那就请你快一点——」
第二次亲吻的力道,比刚刚还要更长更久。但也仅到嘴唇互碰的程度而已,再怎么说,她应该很讨厌我吧。这个亲吻,就是非常明确的证据。但是当她的嘴唇离开后,我却有了不同的想法。巴的双颊晕起了绋红。似乎光是这个笨拙的亲吻,就让她感到一丝丝的兴奋感。
「……难不成,妳不太习惯接吻?」
我没有多想便坦白地问了出来。巴的双耳泛红,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是我的第一次。」
她小声地嗫嚅道,有如春风般细微的声音,必须侧耳倾听才可以听清楚她说了什么。
「……以前作那种行为的时候,我的记忆都会一片空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毫无记忆……总是只有『空白』……自己主动亲吻,以及这么清楚的记忆,这是第一次……」
听到她的告白,我迷惑着到底该怎么反应。这个只残留『空白』的人格分裂症状,很明显来自于她内心的创伤,随着痛苦的现实而产生出的歪曲。为了寻求这段『空白』,而弄脏自己的事实……我觉得我又再次窥视到巴心里的黑暗面。
另一方面,既然那是她第一次主动的亲吻……总觉得让我如坐针毡,整个身体有点……无法平静。这种感觉是什么?总觉得……嗯嗯,对了,大概是觉得不公平吧。
「……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
「咦?」
「这也是我的初吻。」
我认真地说道,巴眨了眨眼,然后一副支支吾吾地样子暧昧地问道:
「……那个,这么说……」
「嗯,这是我货真价实的初体验。」
巴呆呆地张着嘴,然后几秒后就彷佛崩溃似的笑了出来。她抱着肚子,发出打从心底的欢笑声。
看到她的模样,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哈,啊哈哈……对不起,总觉得很意外——」
「竟然说意外……」
「看你平常一副冷静、成熟的样子,还想说一般人做过的事情你应该都做过了……确实,人还真的是不能够只从外表来判断呢……」
巴笑完后,一脸舒畅地露出了清爽的微笑,那是一抹非常鲜丽的笑容。
我被她的笑容给迷惑,巴伸出手推了我一把,把我从床上推到在地上。
「……你不是说要睡在地上吗?谢啦。」
巴将毛毯丢向呈现呆滞状态的我的身上,然后用手指按下床边的开关。
「——晚安,圭一郎。」
她干脆地关掉了电灯,横躺在床上,将羽毛枕头放到肩上然后就睡着了。
「……」
我无书地僵直了一下,然后无力地摇摇头。唉呀呀……
我用毛毯裹住身体,拿起放在椅子上的靠垫代替枕头,躺在地上。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没有身在这种场所的真实感。
「……」
我用手指掠过嘴唇。回想起那柔软的触感,心里自然地感到悸动。
——唉呀呀……
我叹了一口气。这样仿佛是……呃,还是算了。
我放弃所有思考,紧紧地闭上眼睛,睡觉吧,有事等睡醒再去思考吧。
然而眼睛与大脑都处于过热的状态下,纵使身体如此地疲倦,我却依然无法入眠。
Inter Cut
红条巴悄悄地用手指巡回过自己的唇瓣,仅仅这个动作,就让她身体彷佛火烧般无法成眠,心跳自然地加速。
——我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
她问着自己。
她并没有说谎,这确实是她第一次主动去亲吻别人。而且原本亲吻对她而言,就是种令人作呕的行为。就算曾经被别人强吻过,但是她也以为自己绝对不可能主动去做这种事。
——不,这不一样。
这是为了复仇而踏出的全新一步,所以这个吻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存在,只是一种刻意的表现。等到圭一郎变正常以后,她将会用跟他接吻的同一个嘴唇,狠狠地伤害他吧。
——而且……
她在忧闷的心里偷偷地呢喃着。
——我没有被爱的资格。
她轻讽着自己,因为背对他,所以不用担心被他看见。
巴其实早就放弃自己了,这么污秽的自己,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少女,这么一个把自己搞得如此凄惨的女人,根本就不会有人会愿意爱她。
『妳可以继续憎恨我。』
她再一次地轻抚着自己的嘴唇,这次反而盈满了几乎能使身体结冻的悲哀,心脏有如冰冻般地痛苦。刚刚明明都已经哭得那么惨了,现在却又开始想哭了起来。
——是的,那只是故意的,是人偶剧、小丑的游戏。仅此而已……
巴紧紧地闭上眼睛。
——作个梦吧。
她心想。虽然梦总会醒,但是至少作个幸福的美梦应该还在容许范围内吧。
巴缩起身体,睡意终于朝她袭来。那是至今从未到达的深渊底部,温柔的黑暗包围了她的心,巴朝着宛如死亡预感的温暖泥土里,安静地、深深地沉了下去。
5th Cut
——再生
十月○□日 晴。
我迟了很久后终于开始社团活动。跟以前一样也是美术社,我果然只有在画画的时使才最能感到安心。
对我而言,画画除了表现自己以外,同时也可以探索自己的外在与内在。正视这两方面,敞开内心。握住铅笔,挥洒画笔的时候,外在与内在将会获得统一。我认为艺术也许本来就是这么一回声,是为了让拥有笨拙内心的人,能够感受到自己外在与内在的同一性,并加以观察的手段。
当我这么说完之后,『哥哥』露出做妙的神色。看起来似懂非懂的,就是那样的表情,看来他是一个比我想象中还要正直的人,对于这个新发现,我感到有一点点的开心。
1
我们班要推出的东西,在经过一番激战之后终于选定了鬼屋。虽然很常见,不过因此竞争很激烈,但是这次运气很好。也因为这个学校文化祭时间点的关系,三年级可以依意愿自由参加,而这次自愿者也很少,人气都集中在『角色扮演咖啡店』的样子。即便如此,还是有五个之多的班级在展开一阵唇枪舌战后,再由剩下的三个班级进行抽签,最后我们班获胜了,班上的士气也因此大振。
「我被推选当幽灵,听说是班上大多数人一起推荐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嘛……」
虽说我故意装作不懂,然而我知道其实不是『幽灵』,而是被推选成『美女幽灵』。不过,反正这也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
而美术社的工作,则是由我和巴以及其它数人积极地制作油画。虽然我并不是特别擅长画画,但倒是不讨厌动手做些什么。我的作品已经成型,只要再进炉烧制就好。毕竟高中里面没有窑炉,所以需要与市区的大学合作。虽说时间有点紧迫,不过明天应该就能完成,中间这段空档时间我都在帮忙班上的展出,不久前被排挤的事就好像假的一样,这么说来,人的印象似乎会不断改变的样子。
我现在在班上的走廊前铺上报纸,画着当巴扮演『美女幽灵』时的墓地背景。因为教室里现在正在制作水井,还要弄出监牢,所以木材加工的烦人声响不断传来。此时在走廊上的人只有我和巴两个人。
最近我常常和巴两个人一起搭档进行工作。班上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很注意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总是站在一步以外的距离以温暖的眼神注视着我们。
唉呀呀。
我真的很想开口求饶。这么一来不就跟真正的——
「……怎么了?」
看到我突然把头靠在墙壁上,巴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没事。我对自己与世界的认知不同,而陷入深刻的绝望当中。」
「真是奇怪的烦恼,这种事情不是理所当然吗?」
巴一边说一边为画中的十字架上着醒目鲜艳的红色。
……我们不是要展出日式鬼屋吗?怎么会出现十字架?
「你看看我就应该知道了吧?八面玲珑,对大家都很亲切,可是其实身体内部就宛如公共厕所一样肮脏。所以你根本不用感到绝望,只要放弃就可以了。」
「……别说了。」
最近巴总是用话伤害自己,她依然没办法停止继续自残的行为。每次看到她这个样子,我都会有种微妙的感觉,就跟之前看到抱着自己、闭锁心灵的巴的时候一样,我就会有股无处发泄的愤怒。这种愤怒是不是是透过巴、对『某种东西』的感觉,我无法判断。我也曾经想过,也许其实这种愤怒,原本就是针对身边的某种事物而产生的感觉也说不定。可是,我却无法掌握出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很抱歉坏了你的心情,对不起,不过这只是单纯的确认事实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另外一种行为,才是真正伤害自己最深的行为。」
「……那又是什么?」
我问道,巴停下笔抬起了头。她悲伤地笑着,然后凝视着我。看到她的表情,我总觉得似曾相识。她那充满了忧虑的表情,跟美都伯母偶尔看着我的感觉很类似。是因为我的深处有什么东西会让她感到悲伤吗?那又是什么?
「……就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那是伤害自己最深、最痛的行为。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如此地差劲——」
「妳根本没有解释到啊。」
这些话我之前就听过了。
『你是个骗子,而且用的还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
我如果真的在不知不觉中说着谎言,那就非得知道它的真实模样才行。在我无意识的情况下所说的谎言,如果真的伤害了谁,让谁感到悲伤的话,那我是绝对不允许的。
「……你真的想知道吗?」
「嗯,我想知道。」
「那么——」
巴拨开侧边的头发,恶作剧地笑了起来。我心里浮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亲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预感成真。我身体一倒,再次把头靠在墙壁上。
「……妳饶了我吧。」
「还是你讨厌?讨厌跟我这种女生接吻?」
「……这句话太卑鄙了。」
根本模糊了焦点。
「是啊,我很卑鄙。只要能够让你困扰让你痛苦,我不只会变得卑鄙也会变得卑劣哦。那,怎-么-样-呢?」
巴好像故意要让我看清楚似地缓缓地将唇瓣一开一合,她的嘴唇看起来好柔软的样子——尝过一次的感觉复苏了起来,让我定不下心来。她用那双大大的眼睛凝视着我。
啊,可恶。真的是太可爱了。我真的困扰了,非常地痛苦,如果她真的要对我复仇的话,这样的确是个心狠手辣的办法。
怎么样?
怎么样?
怎-么-样……?
「巴同学,红条同学,社团时间到了哦,工作结束了。」
同班的美术社员的呼唤声,此时听来简直就像天籁一样。我立刻转过身回答:
「妳可以先过去吗?画已经快完成了,不过还要收拾一下。」
「了解,我会跟社长说的。社长最近心情好像不错,应该没关系吧。」
出声的女同学跟着其它美术社员往走廊走去。
「接下来要去准备美术社的展示物品,所以快点整理吧。」
我站起身来催促着巴,她以一脸遗憾的表情跟了上来。
——果然被憎恨还比这样好上好几倍。
不过就因为我是个这样的人,她才会调整成这种手段。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等我们收拾完后,我和巴拉开了一点距离,走向美术社。等我走下三楼,到了二楼的楼梯转角时,正好看到灼的身影。
「哈啰,灼。」
「啊,哥哥,真巧。」
她感觉僵硬地举起手,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她的眼神若有似无地瞄向巴。对灼而言,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巴。所以尴尬是在所难免的。
学校的事情暂且不提,巴把自己遭遇到的事情,还有做过的事情都跟光濑家的人说了。宗一郎伯父、美都伯母,还有灼都受到不小的震撼。
宗一郎伯父什么都没说,只是双手环胸,认真地思考,深深地咀嚼这个事实。
灼也一脸复杂地保持沉默,大概是不太能够接受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对待红条巴。
宛如沉淀般的静默后。首先打破这个沉默的是美都伯母。
美都伯母步伐有点紊乱地靠近巴,用整个身体紧紧地抱着她,眼泪不住地流了下来,不停说着「对不起」。我不知道美都伯母道歉的对象是谁,她只是不停地哭泣,不断地谢罪。
巴无言以对,然而却有一行清泪从她的左眼缓缓流下。
我们三个人开始往前走。下到一楼,然后慢慢地走到川堂。
现在已是红叶飘散飞舞的季节。与通往图书室的川堂不同,连接中央大楼和社团大楼的川堂除了有屋顶的地方外,风儿都呼呼地吹着,卷起一片银杏叶漫天飞舞。
「——好美。」
巴凝视着脚边的枯叶,然后如此说道。
「如果下雨混到泥土,马上就变脏了……但在飘舞的瞬间互相交叠的落叶,我觉得非常美丽。」
「真像是美术社会有的意见。」
「圭不是也是美术社的?你不觉得吗?」
「巴说的是风景的美丽吧?陶艺的目的的确是表现这种飘忽无常的寂寥,不过我做的只是——怎么了,灼?」
灼双眼圆睁,嘴巴张得好大,呆站在那里。我回过头问道,灼则用颤抖的手指指向我们。
「『圭』……!还有『巴』……!什么时候……」
「因为姓氏相同所以只能叫名字啊,而且我的名字很难念,所以就干脆简化一点。」
「呃,这个我是知道……」
「?」
灼为什么会这么在意,我开始轻轻地自问自答起来。不,毕竟她可是那个曾经愤怒地冲去质问巴的灼,有些事情虽然我可以很理所当然地接受,但不表示灼就能够全盘理解。虽然对我来说那一切都已经算是过去的事情了……
……这个时候,巴忽然间握住我的手,然后更挽住了我,隔着一层衣服也能清楚感受的柔软触感靠上了我的左手臂。
「……巴?」
「怎么了?」
「妳为什么突然这样?」
「挽着你啊,还是你的手臂也没感觉?」
「我不是在说这个……」
「不好吗?我们是户籍上的兄妹,一点问题也没有,这种程度很正常吧,灼同学不是也会跟你手牵着手出门吗?」
巴说完便将疑问的目光投向灼,灼像被冻住似地动也不动。
能够让我感到困扰对巴而言应该很痛快吧,但是她这个样子给别人看见的话没关系吗?如果她接下来的人生都坚持跟我扯在一起的话,也只会断送自己前程而已。只是为了憎恨而去恨,那还不如快一点去享受人生不是比较好……
「喂,圭……哥哥,你干嘛不推开她呀。」
「就算妳这么说……」
我如果随便甩掉她好像又会伤到她,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而且如果这样就能让她满足,那我觉得这样也好。
「……」
灼露出一脸不悦的表情,迅速地靠了过来,牵起我的手。
「灼?」
「这种丢脸的样子你们要在这里晾到什么时候,还不赶快进去社团教室!」
灼握着我的手的力道之大,彷佛想把我捏碎一样,我的右肩传来悲鸣声,她用宛若拔萝卜似的力道全力地扯着我。灼没有在楼梯转角处就离开,反而就这么拖着我们——真的是用拖的——一起来到美术教室。
「其实妳也不用特地跟来美术教室啊。」
「我只是来确认广告牌的施工进度而已。」
「昨天速水同学不是才刚来过……」
「今天也要确认啦!文化祭是这个礼拜五,也就是后天啊!」
灼像是摔东西似地用力地放掉我的手,然后打算拉开美术社的门,但是因为灼不会开门的技巧,即使用尽了全力,那扇门还是动也不动。
「可恶,这家伙!」
「光用蛮力是打不开的,开这扇门要有诀窍。」
巴放开我的手,温柔得让灼到旁边去,然后把手放在门把上。她将手放在门把上,左手则放在左边72度上方13公分的地方。
「——嘿咻。」
拉门拉开来了,过程顺利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先不提抓不到开门诀窍的灼,巴的手法之熟练,就连这个早该习惯的我也感到惊讶。
「看来妳好像很轻松就学会了,不习惯的人过了一个月也开得很辛苦。」
「只要懂了一次就好。不过这完全是因为学校太穷了,在换这个大楼的时候,继续延用以前美术教室的门才会这样。」
「咦?」
「啊,你们不知道啊,这不是很有名吗?」
「呃,我第一次听到,美术社应该没有人知道吧……妳是听谁说的。」
「这么嘛,忘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快进去吧。」
巴说完后马上走进美术教室,灼也臭着一张脸跟进去。
……哎,算了,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心情很疲惫疲累,身体也很痛,赶快把事情解决掉早点回家好了。
美术社里面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赶工。平常堆得乱七八糟的用具已被整理好,正中心放着奇特的立牌。在现任美术社社长的带头指挥下,大家正制作着文化祭的广告牌。
「啊,红条同学,妳来得正好。」
社长直直地朝着我们走来,然后把手里的设计稿纸拿给巴看。
「这是依照妳的想法设计的,可是碰巧没有这颜色,所以我想找代替的,妳觉得什么颜色比较好呢?」
「啊,那么大概就是用这个颜色……」
巴看起来心情不错也很有精神。虽说美术好像是被父亲——红条宗次郎要求所以才开始接触的,不过撇开这些不谈,她确实很单纯地乐在其中,品味也不错。当大家把美术社制作的看板设计全部集中在一起的时候,巴的设计便获得全场一致的肯定。
「啊,红条,你的作品什么时候可以弄出来。」
社长注意到我,于是顺便问了我一声。巴代替社长往制作广告牌的地方走去,灼则是一副想监督她的样子也跟了上去。
「明天就要到大学去拿了,虽然时间很急迫,不过应该没问题。」
「要顺便去跟花艺社要一些插花吗?」
「我也是这么想,嗯,我的作品是花瓶,不过都是器皿所以应该没差吧。」
「那你今天没事啰?那来帮忙用粗纸片折花吧。」
社长指了指在房间角落里的桌子,桌上放着一捆粗纸、一把橡皮筋以及纸箱。
「要做几个?」
「含备品总共六十六个,请你在今天以内做完。」
听到我这么问,社长和蔼地笑着回答。
「社长,我也来帮忙好了。让他一个人做我觉得不太好。」
巴从制作广告牌的人群里探头出来。
「是广告牌用的花吧,那我也来帮忙好了。」
晚了巴一步的灼也这么说道。
「——她们这么说,你觉得如何?」
社长露出打从心底觉得有趣的表情,如此问道。
「……我一个人就够了。」
我坚定地说道。
——那天的晚餐,只有我一个人用汤匙和叉子吃,因为握住筷子对我实在是太勉强了。
2
我比平常更早张开眼睛。
我转过头看着墙壁上的钟,才半夜三点多一点而已。平常就算早起也顶多只有早个三十分钟,今天这种状况实在是非常少见。毕竟现在离起床时间还早了三个半小时。
——文化祭起了个大早,又不是小学生……
虽然我想要再去睡个回笼觉,不过既然眼睛已经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
我抱着困倦的感觉起床,坐在椅垫上,稍微瞇了瞇眼,觉得眼睛四周怪怪的,也有点轻微的头痛。睡觉的时候流了一身汗,房间里飘散着汗臭味,代替睡衣的T恤上,脖子和背部都被汗水浸湿了沾在皮肤上。
——说不定我刚刚作了恶梦。
我用有如旁人的角度这么想着,我想不起来刚刚到底作了什么梦,残留在手心的只有奇怪又暧昧的触感。
我站起身走到走廊。家里一片寂静,全家的人都睡着了,我想只有在这里乱走的我才是个异类吧。
我走下楼梯,往厨房走去,然而那里却已经先有另一个人在了。
「……睡不着吗?」
宗一郎一边搅弄着杯子里的冰块,然后对着我问道。
「嗯嗯,有一点。」
「……要坐下来吗?」
对宗一郎的招呼,我点了点头然后坐到他的对面。宗一郎又准备了一个杯子,然后倒了一点点苏格兰威士忌。
「要跟美都保密哦,睡不着的话喝这个最好了。」
宗一郎暧昧地笑了笑,但是他的眼旁却有着黑眼圈,少了一股平日宗一郎的强悍感。
「……我要喝了。」
我把这个跟我的瞳色相同的液体含在嘴里,用力地吞了下去。喉咙传来过度强烈的刺激。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
宗一郎苦笑说道,然后将手中剩下的冰威士忌一饮而尽,接着又咕噜咕噜地倒满。
我再一次慎重地将蒸馏酒送进我的嘴里,先舔了舔,然后慢慢地喝着。很苦,不过意识却像全部清空一样十分地舒畅,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饮料。
我与宗一郎伯父无言地面对面。他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一开口又把酒杯送到嘴里。
「……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人还是一直在烦恼。」
宗一郎这么说道。威士忌酒瓶里面的水位又下降了大约两根姆指的高度。
「烦恼着怎么做才会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如果照着别人所说的去做,或许就能不去伤害到任何人。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其实布满了荆棘,但是我却硬是冲进了这蔷薇花丛当中将之拨开,在我身边的人,是不是总是被我所拨开的荆棘给刺伤了呢?」
「至少,我能这么样地活在这里,都是托宗一郎伯父的福。」
短暂的清爽感消失了,我试着拚命地摇着头想要把头转回正面。
「我很感谢宗一郎伯父。」
「……谢谢,圭。」
宗一郎咕噜地声把酒喝完,然后准备了两杯水。我咕噜咕噜地喝着白开水。
「——其实我也多少察觉了一点。」
我把水杯放在桌上后,宗一郎用忏悔的声音说道。
「当我出席了那个恶心的红条家遗产继承会议时,我就觉得很奇怪,这个叫做红条巴的少女所处的地位到底是什么?因为她被当成宗次郎的私生女一样对待,于是我做了很多调查,但是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她不是被收养,好像是被买来的样子,不可能留下任何纪录——这么说或许不太好。」
「要喝吗?」宗一郎将自己的水递给我,我接了下来,但没有喝,只是等着宗一郎伯父继续说下去。
「巴小姐她——不对,也许你也一样是因为我的关系才会感到这么痛苦。如果我没有把一切都推给宗次郎——虽然知道说这些都已经于事无补,但我还是不禁会这么想。」
眼前的他跟我平常认识的宗一郎不一样,他的口齿很不清晰,看得出来宗一郎对自己感到很苛责。
「……今天,我本来想与红条巴——也就是你的母亲的哥哥见面的。」
红条巴——这么名词对我而言总觉得有种唐突和不吉利的感觉。
「我想确认巴小姐的出身,虽然有种为时已晚的感觉,不过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调查这种事情罢了。」
宗一郎说完结论后便站了起来。
「让你陪我真不好意思,今天是文化祭吧?要加油喔。」
宗一郎这么说完,便开始收拾桌上的杯子和酒。
我向宗一郎行了个礼,然后以连自己都意识得到的、梦游般的虚浮脚步离开饭厅。摇摇晃晃地爬上楼梯。
「……」
我在房门口停下脚步,应该停下来了没错。我一直凝视着通往巴房间的门。
从那天以来,我变得比从前都还要更早起床,应该说是非早起不可。因为我只要一不小心起得太晚,巴就会来把我叫醒。当眼睛张开时看到巴充满恶作剧的脸近在眼前,我的心脏就会突然变得功能不全。为了要能早点起来,最近我又更早睡了,有生以来我从没有这么感谢闹钟的存在。
「……果然刚刚真的作了恶梦。」
还是是因为酒精的关系也说不定。
我转了转门把,没有上锁。我无声地打开了房门,潜入似地溜进房间,缓缓地关上门。
巴的房间看起来十分寂寥毫无装饰,没有多余的东西。质朴又简单的桌椅和帆布衣柜,有一个木制的架子,上面放着镜子和几个化妆用品;地上没有铺地毯,露出了地板。让人有种将需求缩小到最极限的感觉,甚至可以说与她表现在外的时髦打扮和举止,正好形成一个反比。
苍白的光线让人感觉到曙光马上就要升起,从窗帘的缝隙间透了进来、斜斜地射进房间,微微地照着躺在床上的少女。
「……」
巴安然地躺在床上,静静地呼吸。她侧躺、弓着身体的样子让人连想到胎儿。现在的她纯洁而且毫无防备,给人的印象与醒着的时候不一样,也许是没有必要伪装自己的关系吧。
要是她能够作个美梦就好了,我在内心如此祈望。至少在梦里要过得幸福,这样才能够跟现实世界取得平衡。然后总有一天……
我伸手将垂落在她侧脸的发丝往上撩起,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看起来似乎完全沉浸在梦里的样子。
「……梦吗?」
我记不得梦境,所以对我而言睡觉就彷佛突然停电一样,说不定我根本没有作过梦。
这或许又是我的另一个瑕疵也说不定。梦的功能是整理记忆,促进人格提升的绿化工程。对没有未来前途停滞的我来说,是没有必要的机能。
「……妳做的事情毫无意义。」
我静静地对她说道。她面向我睡着,非常地安静,睡得也非常地深沉。她的睡脸仿佛精致的人偶般一点晃动也没有,她的肉体维持着最小程度的机能,她的魂魄则不知道云游到何处去厂。
「其实只要憎恨我就好了,然而妳却把我弄得晕头转向……甚至还想进到我的怀里。」
想要演出一出让我感到幸福的戏码。强迫索吻,挽住我的手抱着我……就仿佛恋人一样的演出。
「妳想藉这样让我产生错觉、想要让我恢复正常,确实,因为妳的关系,我最近总是静不下来,困扰也多了,烦恼也增加了。但是,就算妳希望我跟平常人一样,但我不管到哪里都一直是这样,一点也不可能改变。所以,不要再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了。既然我连被憎恨的价值都没有……那么妳就快点放了我吧。」
既然你想被我憎恨,『快修复你自己坏掉的心吧』——说这句话的人也是妳。
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这一辈子都会是这样,这样才是正确的。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有对坏掉的自己产生任何疑问。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我认为坏掉的自己最适合被人憎恨……如果连憎恨的对象都当不成,那我就真的一点价值也没有了,所以,我也曾经想过,要是我没有这种瑕疵的话……」
这么一来,巴就能光明正大地憎恨我了吧。憎恨我、让我痛苦,然后她就能清理淤积在自己心里的昏浊情绪,也就能再次找到崭新的自己。
「但却一点用也没有。我只能一直维持在坏掉的状态下,也只能持续不断地孤独。结果不管再怎么努力,我似乎还是不能给妳任何幸福。」
这一点让我感受到更深刻的孤独感。那是足以称为绝望的深刻孤独。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曾经想过,如果我真的是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的小孩就好了,从两人的爱中得到爱,成为一个正常的人,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憎恨。
我比其它人都还憎恨我自己,憎恨这个满是瑕疵、满是伤痕的自己。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样地痛恨着我自己。
「……这么说来,妳似乎是成功了呢,我确实因为妳的关系而感到痛苦。」
「……嗯、嗯……」
巴的眼皮微微地动了动,接着嘴里吐出略带烦恼的气息,苏醒的征兆从手和脚趾渐渐地扩散到全身。
「……」
她睁开眼睛。依然残留着的浓厚深眠残渣,成为堵塞她眼皮的重石,焦点模糊又暧昧的眼瞳闪闪地辉润着。那双眼眸无意识地对着与她面对面的我。不对,在这梦境和现实之间,她真的把我当作我吗?感觉有些奇怪。她的唇角缓缓地往上扬,非常地不安定,但却又看得出来是微微的笑,是一种释出表情前的表情。
「……早安,宗次郎……」
轻缓无依的嗫嚅,让我的身体僵硬了起来。
……宗次郎?
巴身体摇摇晃晃地起身,「嗯——」她擦了擦眼睛然后打了个哈欠,眼睛眨巴眨巴地眨了好几下,然后很困似地瞇起眼睛仔细地望着我。
「……早安,圭一郎。」
巴微笑着道早安。我沉默了一下,然后努力松了松僵硬的肌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啊,早安,巴。」
我无意义地把手打开又合起,脸对着巴,却无法正视着她的脸,总觉得刚刚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我盯着她脖子上一直戴着的皮环,然后转移视线。
「……?怎么了?你的眼神飘来飘去的。」
巴的语气一派天真。看来几秒钟前说的话好像是无意识中说出来的样子。
「不,嗯……那条颈炼,是皮环吗?看妳一直戴着。」
我只是含糊敷衍地说道,可是巴却做出了过度的反应。她突然将手捂住脖子,身体一紧,似乎想要把脖子藏起来的样子。
「——怎么了?」
「没事。」
她的嘴先是动了动,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回答什么都没有,不过我很清楚其中一定有些什么。难道我对巴说了什么让不该说的事情吗?
「……我要换衣服,不好意思,你可以避一避吗?」
『还是你想看?』巴笑着问道,不过很明显是抹勉强的笑。那笑容激烈地刺进我的胸口,我像是逃跑般地离开巴的房间。
3
文化祭,在星期五的下午。从对外开放开始之后,气氛突然间得变得十分热闹。美术教室在这种无尽欢乐的氛围下,像是不知世事、飘飘然的云朵般安稳。
既然是美术社的展览,会进来参观的客人也自然不会坏到哪里去。高中的社团活动程度虽然也只有这样而已,不过做出来的作品也不坏,好像大杂烩似的。这些人数不少的造访客人中,也没有像是特地来到美术社、还故意引起骚动的笨蛋。
我坐在一张从美术室角落拿出来的折叠椅上,这就是我的工作。名目上是监视观展者、保护作品,不过却是个既闲又无聊、毫无变化的工作。
我呆呆地抬头看着天花板的日光灯。旁人看起来,八成是一张恍神的脸吧。
「宗次郎……吗?」
我的话只含在嘴里,回想起巴睡眼惺忪的那张脸。
到底是为什么?
我如此不断地自问。
为什么我被她这么叫的时候,会感到一股无以言喻的悲伤呢?
唉呀呀……
我闭上眼叹了一口气。不是对别人,而是对着自己。
我非常地不安,头也好重,脑袋里好像灌了铅一样塞住了。
我又再一次地叹气着,叹完气还是很累,我张开眼环视着四周。
参观者只有一位女学生,还有一个头发白得很漂亮的男人。女同学全部看过一遍后就马上就走出了房间,不过男人却盯着其中一个作品。我闲来无事地看了过去,那个男人转向我的方向,我们四目相接后,他对着我露出了微笑。
「真不好意思,一直看你。」
我从椅子上站起,靠近他向他道歉。那个男人对我摇了摇头,回答了一声「不会。」,然后指了指他刚刚一直在看着的作品,对着我问道:
「这个作品是你做的吗?」
他的手指的是一张铺着布的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个茶碗,还有一只盛花的花瓶——毫无疑问地,那是我的作品。
「是的。」
「茶碗的制作方式是荻烧吧,真是难得,是谁教你的呢?」
「中学的时候有学过一阵子。那时主要学的就是荻烧,教我的人应该是山口县人。」
老实说那根本不是请他敦,应该用『被逼着学』这种说法才对。
不用说大家也知道荻烧是源自于山口县荻镇的陶器,特色是质朴、可以深深品味,而它真正的优点是随着使用,颜色逐渐会转为『枯色』;也因为如此,这个作品就像是年轻、刚出生肥嫩嫩的婴儿一样。
「因为很难烧制出来,所以还请市内的大学帮忙。其实最重要的是窑炉的控制,不过要把它当作品展示出来还真是让人见笑了……」
「不不不,光从接合的状况来看,就知道曾经花了很多工夫去捏土。你还这么年轻,真是了不起,而且这个花瓶……」
茶碗的旁边有一只一起做出来的大型花瓶,上面插着一些花装饰着。
「平常在要使用的前提下,大多都是制作茶碗和茶杯,不过运用自然的陶土捏塑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别有一番风味。」
「……那大概是插在上面的花儿的功劳吧。」
插在上面的花束中,最明显的是白百合,还有一些黄百合点缀在旁边。然后用像是芦苇般不知名的草,或是到处都可见的杂草缠住。虽然不是很华丽,但主题却很明确,而且上面还更凸显了主题,空间配置也很适当。草木由土壤萌芽,然后开成大大的花朵,完整地呈现出这种状态。
「装饰的花确实很美,这一点也是事实。但是这个花器的浓沉色泽,虽然只有一点点,可是却不可思议地将那种略带扭曲的不安定感反映了出来。我觉得是个非常棒的作品。」
「非常谢谢您。」
被人这么夸奖,我与其说是道谢,还不如说是浑身不对劲地垂下头。毕竟在人前展示作品并不是我的兴趣,这么样展示自己的作品还是第一次。
男人对着垂着头的我说了声「请加油。」然后伸出了手。我惶惶地与他握手,男人满足地点点头后,便离开了美术教室。
我一脸尴尬,与男人握手的那只手突然不知道该放哪里,我一直盯着掌心。透过握手,我感觉到男人的掌心又大又光滑,十分强而有力。也许那个男人也有在玩陶艺也说不定,因为数我陶艺的男人的手握起来也是这种感觉。
「——我第一次看到你露出这种表情。」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我抬起头,巴的脸近得吓人。近到鼻子都快碰在一起了,我竟然还没发现,对这点我同样也是吃了一惊。而巴靠近我的脸上充满了恶作剧的笑容,更令我吓了一跳,在这双重惊吓之下,我往后跳了一步。
「呀!」
「啊……啊啊,不好意思。」
看到我过度反应的样子,巴也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她拉住我的手,有点行动不便地站了起来。
「谢谢……这件衣服果然很难活动。」
巴的衣服是班上活动的幽灵角色服装——角色扮演。坦白来说,就是单纯的白色浴衣,为了要遮掩双脚,所以衣襬特别长。
「妳也不用穿着原来的装扮就跑来这里,换一下衣服不是用不了多少时间吗?」
「角色扮演也负责宣传的工作,所以要在校内到处绕让大家看,不是都这样吗?」
「……嗯嗯,也对,我好像有听过这件事。」
「你振作一点啦……话说回来,你觉得怎样吗?好看吗?」
巴在我面前转了一圈。白色的衣襬飘飘地飞舞着,宽松的袖口和衣襬彷佛蝴蝶翅膀般翩然摇曳。巴的脸蛋本身就清爽端丽,纯白的衣服将她明亮地映照出来,眼角的爱哭痣更清楚地被突显而出,与她的瞳色融合,酿成一股艳丽妖异的印象。
「……这样也不赖。」
「真的吗?」
「嗯嗯。」
她大概是期待着什么好听的话吧,不过令人遗憾和绝望的是,我欠缺幽默和说笑话的能力。
「谢谢。」
即便如此,她却仿佛打从心底开心地笑着。不知不觉中,我也跟着好像快要笑出来的样子,这几乎快要让我产生一种我很幸福的错觉。
「……但是,不管再怎么适合,穿着幽灵服装被夸奖,会让妳这么开心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是什么打扮、在什么场合,都喜欢被人夸奖,这就是所谓的女人心。」
是这样的吗?不过很遗憾,我的四周没有一个正常的女性朋友,所以不太了解。(其实连朋友也很少。)
「……不过,这些花是妳插的吗?」
「嗯嗯,因为很赶,所以没花太多时间,也没办法准备特别的花。」
说到特别,其中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花种,其实都只是大家都听过名字、随处可见的花草罢了。不过主题花——百合却也不是这么容易就拿得到的。
「可不要小看我八面玲珑的身段喔,这可我花了十年练出来的呢。我跟班上的茶道、花道联合社的同学拜托,才拿到多的花。因为刚好只剩下百合了,所以我费了一番功夫才能摆得好呢!」
「早上来的时候,看到不知何时竟然插了花,还真吓了我一跳。」
「虽然我只能算是个半吊子,不过这可也是练习出来的成果。尽管只是简单的东西,但我除了花道以外也有学过茶道,因为这也是礼仪训练的一环。我刚开始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去学的,所以中途因为厌烦也想过要放弃,不过还好有继续学下去,今天才能帮得上忙。」
巴这么说着,抬头看着我。她的脖子上缠着黑色皮环,与今天的服装很不搭。我不自觉地又想起早上的情景——那个无意识中说漏的人名,还有对皮环的过度反应,我觉得那个皮环把巴给束缚住了。
巴的笑脸对着我,脸上浮现出单纯开心的样子,看得出来是她自然流露的情感。但是,巴的真心究竟在哪里呢?
「……妳——」
「咦?电灯……」
头上的日光灯彷佛临终前的病人般不停地闪烁。
……唉呀呀。
「——准备室里有备用品,我过去拿。」
我拜托巴帮我顾着,然后朝着平常的准备室走去。
当作仓库的美术准备室依然没有别人。负责美术社的老师是轮班的,所以只要突然有课就几乎不太会露脸,大多只会在校内写生的时候露个面。所以,这间准备室基本上都是交给我在管理。我很快找到日光灯的备用品,拿起用细长的泡棉纸包裹好的日光灯,然后靠在墙壁上思索着。
——一开始对我而言,巴只是个突然出现的『妹妹』而已,只是个突然出现的同居人。
接着她变成一个憎恨我、眼瞳带着强烈苛责的少女,开始攻击我。她说让我痛苦对她而言是不可避免的宿业。
然后,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想要玷污已经污秽的自己,她自白自己无法停止自残的行为,而且还说一直痛恨着让她陷入绝境的我。当巴告白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个捧着依然不停淌血的深刻伤口、虚幻荏弱的少女。
接着,她又像刚才那样对我露出微笑。既然憎恨对我毫无意义,那么干脆用彻底相反的方式让我痛苦。还说如果不喜欢这样的话,那就要我赶快变成平常的人。她对待我就像真正感情很好的血亲般——就像对待恋人似地对待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实在是不了解这名少女——红条巴。
「……呃,等等,话说回来,我本身到底又对她抱持什么样的心态?」
我愣住了。
我很想知道关于她的事情,可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憎恨的矛头意外地没对准我,却反而让我更想了解她,而在大致上一切都已经解决的现在,我对红条巴又抱着怎么样的想法?我觉得她是什么样的少女?我要怎么样和她相处?
脑袋一片昏沉。我觉得从未想过的错觉突然冲上我的眼鼻。虽然我知道自己是个瑕疵品,但是为什么我会『自我忽略』到这种程度?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脚底一虚。我对自我忽略的自己烙下了『瑕疵品』的印记,这样才是正确的吧?对自己的疑惑,忽然间在我内心扩散开来。
——到底是什么?
我问着自己,为什么至今为止——不对,应该说是到了现在,为什么我还需要自我怀疑?
这么一来,我脑袋中浮现了一个更恐怖的想法:我是不是比我所想的,还不了解自己?
「……怎么可能……」
不知不觉间,我的气息开始紊乱了起来,喉咙也好干涩。我闭上眼睛,想要把这愚蠢的想法逐出脑中。
我是个瑕疵品,先不论身体,至少心灵确实有瑕疵,我是个非常不完整的存在。我没办法感受到幸福,所以我是个无法给予人任何幸福的假人,这就是全部的我。
「……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的全部……我的全部本该就只有如此……」
——啊呀呀呀呀!
「!」
美术室突然传出凄厉的惨叫声,让我「呃!」一声从白日梦的氛围醒过来。我放下手中的日光灯,推开准备室的门。
「巴。」
巴用一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脸转向我。我将目光投注在她看着的方向,那里有一名中年妇女跌坐在地上。
「啊啊啊,原谅我,巴,我没去参加妳的葬礼,也没去给妳上香,我马上道歉,拜托妳,赶快成佛吧——」
那名妇女用手指着巴如此说着,这让我跟巴的脸都严肃了起来。
这名妇女恐怕就是我的母亲——红条巴的朋友吧。
4
「……对不起。我都到了这把年纪还这么丢脸。」
跌坐在地的中年妇女——田中理绘小姐,对盯着她的我们道歉,然后露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
「因为电灯一闪一闪的,下面又有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女人站在那里……而且又长得像我熟悉的人……就让我不小心以为真的是幽灵跑出来了,但是也是我自己太不冷静的关系,对不起,说了失礼的话。」
「不,不会。我们都很清楚整件事情了,不需要那么抱歉……」
田中小姐不停地低头弯腰,我跟巴也一起低头回礼。
田中小姐自我介绍说,她是我死去的母亲——红条巴——旧姓津和野巴的同学,这么说来她的年纪应该是在四十岁左右吧,跟年纪比起来——真的说出来会很失礼——她体型紧实,身上穿着贴身的洋装,脸上擦着高级的化妆品,看起来是一个十分成熟的成年女人,一副干练的职业妇女模样。这样的人竟然对我们低头赔罪,让我们的立场更显得尴尬。
田中小姐好不容易抬起头,在我准备好的折叠椅上坐下,我和巴也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田中小姐望着我跟巴,特别是眼睛的部分,露出一脸怀念的样子。
「啊,不好意思……你们是巴的……?」
「……嗯嗯,我们是……」
「儿子跟女儿。我是红条圭一郎,她叫做红条巴。」
我阻止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巴,自己抢先一步自我介绍了起来。巴则是瞄着我,一脸狐疑满是疑问的眼光,不过还是闭上嘴转向田中小姐。
「啊,果然,这双眼睛是遗传自母亲的啊。女儿的名字跟妈妈相同,连长相也一模一样……不过,既然是红条家的人,怎么会读这所普通的公立高中呢……」
「我现在被寄养在伯父家里,都是为了不要让我们变得太娇生惯养。我真的很感谢父亲,而且也交到许多很难得的朋友。」
说了一次谎以后,就会一个接着一个地说下去。或许我真的是个差劲的骗子吧。
田中小姐听完我的说明后,一副心有所感地拚命点头。
「也对……巴一定也觉得很高兴吧。儿子和女儿跟着就读自己以前读过的高中,而且还加入了美术社……这也算是对已经去世的巴,尽到最好的孝道了吧。」
「……母亲……也是就读这所高中吗?」
「是呀,不过这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直一令人怀念,巴是在一年级的下学期转学过来的。她的笑容非常亲切,马上就融入我们班了,但是我却不太喜欢她……不好意思,说死掉的人的坏话。」
「不会。」我摇了摇头,示意田中小姐继续往下说。
「其实我自己也是个脾气别扭的人……不过有一天我们两个人单独在美术室碰面了。她正一个人默默地画着图,然后她问我『妳觉得我的画怎么样?』,于是我回答:『不喜欢。』接着我又说道:『虽然妳很努力地投注感情……可是还欠缺了最重要的东西』。」
「最重要的东西?」
巴不由得把疑问问了出来。因为她只喜欢画画,所以这似乎是她感兴趣的话题。
「『坦率。』我这么回答。『妳真的是喜欢画画才画的吗?』其实我本来只是故意这么说的,可是巴听到后却立刻站了起来,然后把那张花了好几个小时画完的画给撕破了。我吓了一跳,然后她又说:『谢谢,我说不定就是为了要让人这么说才画这张画的。』接着脸上露出开朗的笑容,向我道谢,然后我就这么跟巴成为好朋友。一起在黄昏的美术室进行设计,互相解决对方的烦恼。」
田中小姐又住了口,瞇起眼睛看着教室四周。她的视线固定在一扇位于南侧、面对运动场的窗户上,然后感怀似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个窗边,是我最喜欢的地方。虽然巴没让其它人知道,其实她是一个纤细而且又固执的女人,但是她却把这件事跟我说了,所以我们两个只要在一起就会无所不谈。最后巴去念了东京的美大,而我则进了医大,各自通往不同的道路,可是我们依然会定期地通信。听到她要结婚的时候我真的很惊讶,因为对象红条宗次郎是个大公司的社长,是一个非常不得了的金龟婿。她因为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工作而感到很烦恼,还好听到她婚后的状况一切都解决了,过得非常幸福……」
田中小姐又停了下来,然后转向我跟巴,脸上露出非常抱歉,又带着深深悔意的表情。
「……在这之后,我就到了国外,也没时间写信。不对,或许那时我也抱着不想输给幸福的巴的别扭想法也说不定。我没有把国外的地址告诉巴,一直一股脑儿埋首在工作中,然后等我升到满意的地位时,过了很久才又给巴寄了一封信,可是回信的人却不是巴,是红条宗次郎写的。上头只有简短地写着:『巴已经意外身亡』。直到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巴已经去世了的消息……」
田中小姐又再一次对我低下头,与其说是低头,不如说她看起来好像背负着无法忍受的负担似的。
「……那是十二年前发生的事。我完全呆掉了,连忙回到暌违五年的日本,这才发现老家一直有寄给我的信。我整个人濒临崩溃,连信都不敢开,只有带着满腔的歉意,然后又像逃跑似地离开了日本……对不起,我是个无情的女人……」
田中小姐一直道歉,不过我却觉得最该道歉的应该是自己吧。
——津和野巴,是为了保护身为儿子的我才死的,夺走妳跟母亲道歉机会的,不是别人,就是我。
「但是,还好这次我趁着回老家时,有顺便来参加母校的文化祭,真是太好了。这一定是巴冥冥之中指引的吧,我竟然可以和她的子女见到面。」
田中小姐抬起头,眼睛微微地被泪水给浸湿了,她露出微笑,然后露出些微的安心表情,凝视着我和巴。
「这十二年来,我一直很不能释怀,总觉得好像有根刺卡在心里,这是无法复原的伤口。但是,我总算稍微得救了,谢谢你们。」
然后田中小姐又再一次地向我们垂下头,非常非常地慎重。
我和巴只是一直注视着田中小姐,什么事也不能做。到底我还能做些什么呢?如果有人可以教教我的话,要我怎么低头都无所谓……
接着过了一会儿,田中小姐开始说起津和野巴和自己的事情来:津和野巴从美大毕业后,就当上了地方县立美术馆馆员,而她自己则在现在这个美国的大学里,进行着关于脑部认知的研究。她现在所待的大学连我都知道,非常地有名。
经过了这宛若浓缩了一天份时间的一个小时后,田中小姐最后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
「如果还有机会我会再来拜访的。」
她说完后,便递给我一张潦草写好的名片。
「我也有一个女儿,不过只有八岁,固执又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有机会真想让她跟你们见个面。」
「……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不过请您一定要再次来访。」
我边说边接过名片。
田中小姐露出微笑,然后伸出手想与我们相握,我们两个也分别回应了她。
田中小姐满足地点点头,接着转过身去。中途的时候还稍微回过头,对着我们问道:「最后还有一个问题……」
「难道设计文化祭广告牌的人是你们两个其中一个人吗?」
「是的。」我和巴互看了一眼,巴才踌躇地说道。
「果然。」田中小姐闻言,便亲切地笑了起来。
「那个广告牌,果然跟巴之前在文化祭时想过的作品很类似,所以我才会想说要来这里看一看。」
田中小姐这么说完后,便转身离去了。
我眨了眨眼睛,用眼角瞄了瞄巴。
巴的脸上失了血气,表情僵硬。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恐惧。
5
虽说学校的焚化炉已经撤掉很久了,但不知道像现在这样升起火堆的行为违不违法?就算产生戴奥辛的话也没有办法吧?——这么想着的我不知道算是过度别扭、还是过度冷静。算了,反正我就是这么一个无聊的人。
文化祭结束后,那些当作道具的木材都被解体、绑成长长的木棒。而插在中间缝隙的大量广告,则在红色夕阳照射下,看起来像是正被火焰焚烧似的红。
「……唉呀呀。」
我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针对哪一点说出『唉呀呀』这句话。我站在川堂中间,望着像叠叠乐一样的长棍叹息着。
长棍前面放着得到文化祭综合冠军的团体才可以举起的火把,它正摇曳着光辉等待工作。这里明明已经距离很远了,不过火光依然传递着兴奋的热气。一大早就点燃一直维持到闭幕典礼的火焰,现在也静静地等待观望着。
我一直在找巴,当文化祭结束的同时,她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我对班上的人说她要忙着整理社团,然后又对社团的人说她要忙着整理班上的东西,总算是交代了过去。还好,巴积极地参加了每个活动,所以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但是,没看到不代表不担心,我觉得这跟信不信任是两码子事。
我用眼角瞄了瞄集中在校园的学生们,然后在没有人烟的中央大楼和社团大楼的走廊间来回走着。虽然试着播了播很少在用的手机想要和她联络,不过对方关掉了电源,所以打不通。
校园的广播开始播放民族舞蹈的音乐,校内欢声雷动,点火的仪式也开始了。
四周已经完全变暗了,晕满金色的满月挂在东方的天空上。
「……」
难不成……我闪过一个念头。学生们彷佛被满月吸引一般集中在校园里,我朝着相反方向的图书馆走去。
我在图书馆的周围来回绕了绕,在东边、跟学生们集合的操场相反方向发现巴正两手紧紧地抱着膝盖愣坐着,抬头看着天空。满月的光辉微微地映照在图书馆的白墙与她的身上。
我缓缓地靠近她,站在她的旁边,然后慢慢地在旁边坐下。她对我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直直地望着天空。
自从在美术室发生那件事之后,巴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认真地扮演着班上鬼屋的幽灵,在美术社也开朗地接待着参观者,毫不在乎旁人都有没有被吓到。
「……看着满月,你会不会觉得有种寒冷的感觉呢?」
巴缓缓地开口说道,似乎怕干扰了这寂静的夜晚,她用非常安静的语气说道。
「在人工光芒的磨蚀下,夜空中只剩下了月亮,然后看着挂在天上、圆圆的满月……总觉得好像从深深的井底往上看一样,有种自己待在小小盆景中的错觉,而满月则是开在天空、宛若一个窥视孔。」
「……那么从那里探头窥视的应该就是小白兔吧。」
我脱口说着冷笑话,巴则是一边苦笑,一边用染上月辉的眸子望着我。
「你知道『月兔』的由来吗?那是个自我牺牲的故事喔。有一天猴子、狐狸和兔子发现了倒在路上的老人,三只动物想要救老爷爷所以去找寻食物回来。可是只有兔子什么东西都找不到,所以兔子就请猴子和狐狸升火,然后自己便投身到火里面,嘴里说请吃我吧。目睹此景的老人其实是神明的化身,神明被兔子牺牲自我的精神给感动了,因此将兔子的身影刻在月亮上。这就是月兔的由来。」
「……残忍的故事。」
我真心地如此说道,而巴则是突然问眼睛睁得跟满月一样大。
「咦?」
「难道不是吗?如果是神明的话,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杀生呢?还特地扮成老人测试别人,兔子根本没有死掉的必要。那才不叫自我牺牲,不过是被逼着当祭品罢了。」
而且我本身最讨厌这种故事。神明总是用残酷的手段来考验人类,就是这点让我我非常痛恨,所以我很讨厌宗教。虽然不否定,但是如果硬是要对我说出『我们都在接受神明的考验』的台词,那只会让我作呕。
难道神明为了考验我们,就会杀了别人或是朋友,杀了家人或是恋人吗?这种事如果这不算是扭曲了威谢的形式、把责任嫁祸给别人的话,又算是什么呢?
生与死是自然的哲理,也是人类自己的责任,所以这种『神明被兔子牺牲自我的精神给感动了——』的神话和奇谭是我最讨厌的类型。
巴听到我的话后,神色已转为平静,她瞇起眼,露出小小的酒窝微笑着。
「……我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只是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巴这么说完,便再次抬头看着月夜,我也一样望向月亮。
原来如此,这辉煌的满月挂在微亮的夜空里,就彷佛从井底往上看的洞穴一般。
什么嘛,我心想。原来我早就已经居住在井底了啊。月亮不知道在地上蠢动渺小的我们,只是依旧将冰凉的美丽投映到地面。
被召唤到月亮上的兔子,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俯视着地球呢?又是怎么看着这个在黑暗深沉的井底中,牺牲了某人才生存下来的我呢?
「……那个……」
巴的手轻轻地叠在我的手上。有点寒凉,十分虚弱,彷佛孤独的兔子似的触感。
「我接下来说的事情可能很没意义,真的很没意义……而且也很不堪入耳。所以如果你不想听,那就不要听也没关系。听到一半要突然站起来离开这里也无所谓,可是只要一下下,只要一下下就好——」
「妳不想说的话不说也没关系。」
我说话了。
「妳不想说的话不说也没关系,但是如果想说的话那就说吧,不管怎样我都会在这里,不管妳如何选择都无所谓。」
「……谢谢。」
巴用快要消失的声音呢喃着,然后刻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看着与眼睛颜色相同的满月,然后开始说道:
「……我刚开始被父亲——也就是红条宗次郎收养时,是在我七岁的时候。」
叠在我手上的手,似乎想要压抑颤抖似地,紧紧地握住我。
「那一天刚好也是满月,父亲来到已经隐去光线的我的房间。正在看着月亮的我,被父亲吓了一跳,回过身去。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关系,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只有双眼透着奇异的诡光,我惶恐地唤了一声『父亲。』然后那个男人,就爬到我的身上来,命令我:『以后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就叫我的名字,叫我宗次郎。』接着仿佛在检查我、确认我似地,拨弄着我的全身,一根根的头发、一排排的牙齿、还没抽长的手脚,甚至还有尚未鼓起的胸部,全部的地方都被他仔细地、毫无遗漏地抚摸,玩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感觉很恶心又很恐怖,于是哭着请求着:『不要,父亲。』但是那个男人却停下动作,一字一句用力地对我说:『不对吧,巴,我是宗次郎啊。』接着便使力分开我,进入了我的体内。」
她将手放在皮环上,不对,是用双手来回抚摸着脖子,看起来就像自己勒住自己的模样。
「我呼吸停止了,我感受到的激烈疼痛几乎让我窒息,我边哭边喘,脑袋一片空白。这一瞬间却感觉好像永远一样。结束后过了一会儿,因为又痛又难过,所以呼吸依然无法回复到正常的频率,但是,真正让人恐惧的是之后的事。我含着眼泪和疼痛,还是没办法呼吸,而父亲却对我说:『很难过吧,对不起,对不起,巴。对不起……』接着用比以往更加和蔼可亲、充满真心地说着……」
眼泪从巴的眼里扑簌簌地滑落。
「真是名副其实的『恩威并施』。如果只是被当成欲望的出口,变成真正的人偶,那还比较好一些……可是,那却是货真价实的温柔,这才是最让人痛苦的地方。难道不是吗?任谁都希望能被双亲温柔地对待,然而那难以抵挡的苦痛也一样是现实的一环。不仅仅是身体,连心灵都被撕裂。接下来这种煎熬依然持续着,年幼的我,无法克服痛苦,也不能反抗……所以自然地,我学会了『空白』这种技巧……」
巴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断颤抖着。
「接下来,就跟你所知道的一样,我的确与那些不良份子勾搭在一起。虽然我说是『小小的反抗』……但是事实上到底是不是那样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我只想放纵地享乐,想要被孤独掩埋也说不定吧……算了,都没关系了,这种事情。然后最后连身体都给了那些人……那真是让人痛不欲生的感觉,不能变得『空白』,明明之前想法和感觉都能变得一片空白……」
巴好像十分痛苦地说着,不对,她是真的很痛苦。巴的手透过皮环勒住自己,自己勒住自己的脖子。
「……我曾经想过为什么,而我也立刻就知道了,对我而言,这种行为跟『窒息』一样,跟『无法抗拒的疼痛』一样,所以我尝试着勒住自己的脖子——令人惊讶的是,这样我竟然就可以顺利地接受那些男人,这么一来我就能够变得『空白』,心思不知道隐匿到哪里去了。这段时间,我不知道现实中的我究竟暴露出多么丑陋的姿态……但是男人们却都非常兴奋与满足,刚开始他们虽然感觉不太好,但是最后也积极地想要勒住我的脖子……」
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把手从脖子放开,接着用单手熟练地解开皮环,她纤细的脖子就这么暴露在月光下,细白的颈上浮着淡淡的红色指印。
「……这个皮环是为了要遮掩勒住脖子的痕迹才戴上的,等淤痕退了就会把它拿掉,可是我渐渐习惯戴着它。除了洗澡以外,都一直戴着,连睡觉的时候也是……也就是说,这其实就像是某种证明一样……很怪异吧?很不正常吧。」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我也不是很懂。身为瑕疵品的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什么是正常,所以我也不懂妳到底是正常还是怪异。」
我转过身,她正看着我。隐隐约约的昏暗中,只有眼瞳受到月光的反射,晶亮地闪动着。
「……我可以问妳一个问题吗?」
巴点点头。
「我到底可以做些什么?」
「……在回答你之前,我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也点点头。
「为什么你突然想要问这件事?」
「……这个嘛,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问巴『我到底可以做些什么?』其实这种事,根本连问都不用问。
「……老实说,我很少会主动自己提出问题,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兴趣……不对,我对自己也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因为我是一个坏掉的人,就算对别人产生兴趣也一点意义都没有,至少到最近都是这样。」
「现在不一样吗?」
「令人遗憾的是,我好像对『自以为熟悉』的自己,在认知上产生了些微偏差。我开始渐渐觉得,我会不会根本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么了解自己呢?」
我凝视着手背,手映着月光,看得见指甲。那确实是我的手,有触感也有温度,但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拥有这双手的人,跟我认识的那个人,是否真的分毫不差?
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点头同意。
「……非常地不安定,也静不下心,曾经以为屹立不摇的大地开始变得摇摇欲坠,连脚步也跟着不稳。所谓汪洋中的一条船,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真是的,我到底在干嘛。」
我盯着手,然后用手覆住了脸,叹了一口气,一口深深的叹息,一口真的想回到三岁时的叹息。
「……跟我一样。」
我从指缝中望着巴的侧脸,她将拿掉的皮环挂在手指上,摊出掌心接着月光。
「被田中小姐一说时,我真的吓了一跳。现在的我到底是不是被制造出来的呢?只要想到我在无意识下,竟然画出与『津和野巴』同样的设计,就觉得非常恐惧。父亲之所以大力强迫我学习美术,说不定也是这个缘故。『我』果然只是一个复制品。不仅名字是借来的,被安排好的道路也是借来的……『红条巴』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可是,现在在这里的,不就是『妳』吗?」
就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事实、现在、现实、此处,妳就存在在这里,覆住我的手的妳就是真实的。
「也许妳到目前为止真的是按照别人安排好的道路而走,可是,即使走在这条被安排好的路上,妳心里的想法也不可能一样吧?至少『津和野巴』就不曾对我抱持任何的愤怒和憎恨,不管是憎恨也好愤怒也好还是其它什么都好,妳的想法就只属于妳,因此妳才会恨着我。恨我的人不是『红条巴』,而是『妳』自己吧,我敢保证绝对不是其它人。接下来妳就是一张白纸。不管好或不好,妳的父亲已经死了,妳已经自由了。」
「……」
巴侧首听着我的话,凝视着承受月华的手心,而另一只则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总觉得……」
她跟我一样,彷佛想遮住眼睛似地将手覆上了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而遮掩不住的嘴角则绽开了藏不住的笑容。
「继续思考、继续烦恼、继续憎恨,都让我觉得好累……那个,圭一郎,你还想要我继续恨你吗?」
巴的眼瞳从指缝问窥探着,又再一次问着我。
「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那样而已,可是事实上,我也对于不断地跟妳说着这些事感到疲累了。随便妳吧,反正妳迟早都会决定放弃我的。」
「放弃至少要曾经试过才能成立。嗯嗯,那就依我自己的意思啰。对了,你刚刚不是问我,你到底可以做些什么吗?」
「嗯嗯,我有问。」
我说道。
巴轻轻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重新戴上颈环,转身面对我。月光从她洒在她的背后,将这名唤作巴的少女的轮廓辉映了出来。
「那明天你有空吗?」
「明天?」
「其实,我一直想去市内的美术馆,来到这里以后就一直想去,可是发生了很多事,就一直拖到现在。明天刚好有展览,你愿意陪我吗?我还不是很清楚这里的路该怎么走。」
巴说完后,便从裙子的口袋里面拿出两张票。
「……美术馆吗?」
我接过她拿出的一张票,放在制服胸前的口袋。
她看到我的举动后,便彷佛很满足似地笑了,然后将剩下的票放回原先的地方,接着那只空出来的手又朝了我伸了过来。
「还有一件事,可以跟我跳一只舞吗?」
「虽然有点可惜,不过闭幕典礼已经结束了。」
校园内播放的音乐已经停了,与中庭相反方向的这里,也飘散着宴会结束的氛围。
「跟民族舞蹈没关系。既然现在的月亮这么美丽,任谁都会想跳跳舞吧。」
「是『月夜之舞』吗?」
唉呀呀……我在心里叹着,既然话都说出口了就不得不遵守。我用手撑在膝盖上,整个身体站了起来,巴将手放在我的手上。
「不过我可不会跳舞喔,国中的时候也没有闭幕典礼这种东西啊。」
「我觉得这样就好了,而且比起会跳舞的男生,本来就是反而不会跳舞的男生还比较容易让女生接受吧。」
是这样子的吗?嗯,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我将手叠在她伸出的手上。我们对着正从月亮俯视井底的兔子,开始跳起歪歪扭扭的舞蹈。
Inter Cut
津和野启二的职业,与外表给人的感觉不同。他今年四十八岁,身体削瘦高佻,嘴角常常挂着闲适温和的笑容,虽然给入学者或小说家的感觉,但是他的职业其实是陆上自卫队三等陆佐,曾经被派遣到危险的战乱地区。对比他的外型,这些经历感觉好像假的一样。
——就是这种男人最难应付。
光濑宗一郎在心里这么告诫着自己。
「今天非常感谢您拨空前来,这是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还请您好好享用。」
光濑穿着正式的服装,一边说着一边把土产的点心礼盒递给津和野。隔着玻璃小矮桌,坐在对面的津和野用宛如标准动作般的手势,有礼地接过光濑的土产。
「您真是客气,谢谢。今天内人和小孩一起出门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请您慢慢来没关系。」
津和野说着,瞇起淡黄色的眼回礼道。
津和野先离开了客厅,接着自己准备了茶递给光濑。
「茶点的话除了您拿来的土产以外,就只有普通的煎饼而已……边吃边讲可能不太方便说话,是否可以先喝点茶润润喉就好呢?」
「非常谢谢您的细心。」
光濑说完后便喝了一口茶。主人端出茶后,拜访的客人应该要先喝一口才是正确的礼貌,至少光濑是这么被教导的。
「您的每个动作不仅有礼而且非常娴熟自然,这点跟宗次郎先生非常类似,您果然跟他是兄弟。」
「……原来您知道啊。」
就如同之前电话联络时,心里的感觉一样,光濑确定他真的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恐怕让妻子与孩子出门也是他安排的吧。虽然是浓PKO(译注:联合国维持和平行动。),不过毕竟是从战场回来的人,思绪绝对不单纯。
「在我看到您的脸的瞬间,就更确定了。因为我还记得从红条家独立出来的长男的名字,所以本来我还在猜测到底是不是。」
「……不好意思。」
「那么,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您想问的应该是已经过世的红条宗次郎的事情吧?」
「差不多,我想询问关于红条巴——也就是津和野巴女士的事情。」
光濑说完后,津和野的动作瞬间停顿了一下。虽然只有一下,但却似乎已对他的身体造成激烈的波动。
津和野缓缓地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光濑觉得那彷佛是对某种事之前的准备动作。
「……为什么现在才问?」
他的一字一句感觉是经过深思琢磨,非常缓慢且慎重的语气。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圭一郎——也就是我的侄子,他的双亲都已经过世了。因此我才想到,想说我对他的母亲——巴女士的事毫不知情。因此想借着这个机会让这个孩子知道关于他母亲的事情,今天才会来这边打扰您。」
光濑说着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以后,津和野则双手环胸,闭上了眼。可是光濑却觉得津和野好像依然注视着自己,感觉上他好像仔细地聆听着光濑的呼吸一样。
光濑看着津和野的手,他的手与外表相反,看起来又粗又硬的样子,如同时常风吹雨淋、连日曝晒过宛如枯木般的手。
「……光濑先生,我的半辈子都是为了妹妹的幸福而努力,让巴幸福是我应尽的义务,我一直都期盼着巴可以过着幸福的生活。」
津和野缓缓地说道,一副感怀却又后悔的模样,也许还包含了自责也说不定。他平淡的语调极力地压抑着真正的情绪,所以光濑无法正确地判读出他的心情。
「在巴还懵懵懂懂的时候,我们的父母就离婚了,原因出在父亲身上,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们的父母分开了,我跟着父亲,而巴则跟着母亲,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虽然父亲有给母亲赡养费,但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女儿过日子,很容易想象当时来自社会的批判会有多激烈。大概是太辛苦了吧,巴十五岁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当时她的手脚变得好像是枯枝一样。之后巴的扶养权转移到父亲身上,于是我们开始一起生活,但是在这之前我一直担心着妹妹的将来。她才华好又有能力,应该是会幸福的,直到巴遇见红条宗次郎以前。」
讲到这里,津和野张开了眼睛。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光濑,似乎同时也透过他看着某个东西的样子。
「不,事实上她也曾经幸福过。出现在我面前的宗次郎,是个带着一点偏执、个性坦率的人,比谁都还要爱着巴,这点我也知道。虽然很少有哥哥会喜欢妹妹的未婚夫,不过他却真的很难得。我终于能够安心了,于是就在我跟着巴的脚步也组了一个家庭时,巴发生了意外,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大家所熟悉的那个意外,也是让圭一郎被光濑家收养的意外,十二年前母子两人一同遭逢的意外,也就是让圭一郎得到决定性『伤痕』的意外。
「我全身浸淫在黑暗阴沉的悲伤中,唯一的救赎是宗次郎也深深地感到悲痛,他甚至比我还更为哀伤。看到他这样,我稍稍地感到安心了。『嗯,巴死了,她的丈夫一定会把儿子当成是巴的遗爱,慈祥地疼爱照顾他长大吧。』当时我是这么想的,所以便把外甥交给宗次郎了,但是结果却……正如同你知道的一样。」
一瞬间,津和野的眼神闪动着锐利的光辉。光濑看透了那一剎的精芒是憎恨的眼光。
「我恨他,不对,我诅咒着他,就是红条宗次郎。总有一天等我死了,到了那个世界以后,我一定会再一次亲手杀了他。那个男人没有听从巴的遗愿,甚至还憎恨厌恶那孩子而抛弃了他。巴已经不在了,我无法原谅你的弟弟,红条宗次郎,他已经死了这一点确实令我感到遗憾。」
遗憾无法亲手杀了他。
光濑仿佛听到他心中的声音。
「……光濑先生,我很感谢您。您将巴的遗爱教育得很好,是您先收养他这一点实在是太好了。其实我自己也曾想过要去带他回来,但是当我看到他和您的女儿相处时的情形,便又折了回去。我想向您道谢,我相信他是在您们丰富的爱与幸福下成长,真的非常谢谢您。为了表达感谢我想给您个忠告,就是不要再跟『红条巴』扯上关系。」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那东西应该寄养在您的家里吧?等到她接收了宗次郎的财产以后,请将她安置到适当的地方去,那种东西是不能与您们一起相处的。」
「……」
光濑表情僵硬,沉默了下来。因为津和野的语气中,带着隐隐的怒气。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做出适当的判断,所以最后光濑决定依照自己的意思直接回答。
「津和野先生,红条巴已经是我们家族的一份子了。不好意思,您的话已经对我们造成侮辱,请您以后特别注意您的言词,请不要再叫她『那种东西』了。」
「……您什么都不知道。」
津和野注意着光濑的神色,最后无力地摇摇头。
「嗯,不然这样也可以。但是,既然如此,您就更应该理解,请您听听我的劝告,不要再让圭一郎跟——」
铃铃铃铃……
电话声彷佛想打断津和野的话似地响起。津和野微微地啧了一声,伸手拿起一旁的无线电话。
「喂——嗯,是我——怎么了?不,我没有听——嗯嗯,我知道了——那没办法了。」
津和野按掉电话,转向光濑。彷佛难忍头痛地皱着一张脸。
「……是找您的,看样子已经迟了一步。」
看到递过来的电话让光濑觉得很诧异,不过在津和野的表情催促下,他还是接过了电话。
「喂——」
『喂?我是黑威兼互,您是光濑宗一郎先生吗?真是久仰大名了。』
轻薄的语气让人觉得他是不是搞错说话的场合了。即使遣辞用字十分有礼,但光濑马上就直觉到这个男人无法信赖。
『我想跟您聊聊关于红条巴的事情,再继续给您添麻烦也不太好意思,所以让我们都省下一点时间吧。如何?您愿意直接见面与我聊一聊吗?』
「……你是谁?」
『我应该说过了吧,我的名字是黑威,黑威兼互。啊,不好意思,您问的是关系呀?这个嘛,我跟您的弟弟红条宗次郎是事业上的伙伴,也可以说我们是契约委托人的关系。嗯,总之是一言难尽的关系,大概就是这样吧?』
「……我明白了。」
『您明白了吗?』
「也就是如果不直接见面的话,事情就不会明朗吧?」
『哈哈哈哈,是的,正是如此,跟您说话真是一点也不费力,那么要怎么约呢?就明天早上十点,在车站前一间叫气『Twilight』的咖啡馆碰面可以吗?』
「没问题。」
『那么,明天见。』
对方轻佻地说完后,便挂上了电话,这个突然发生的事让光濑感到有点混乱。光濑转向津和野希望他可以帮忙解释,但津和野却垮下双肩,无力地摇摇头。
「宗一郎先生,刚刚您已经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您似乎还未真正了解到这件事情吧……不对,也许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也说不定。」
津和野说完后便离开了客厅。就在光濑不知该如何回应时,津和野又走了回来,接过光濑手里的电话,然后换了几本文库大小的笔记本给他。
「这是巴的日记,我把这个交给您。请您自己判断是否要交给圭一郎。」
当光濑还愣在那里的时候,津和野又继续说道:
「我就先提一点点吧。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还是不知道会比较好。例如宇宙的范围、太阳的寿命、人类的起源,或是在现在这个瞬间死在枪弹地雷下的小孩有几个……这些都是不知道比较好的事情,但是只要面对过一次以后,我们就无法视而不见,只能装作没看过这种事。拜托请您一定要记得我说过的话。」
津和野的这些话似乎就是结论,而这次的会面也到此为止。
光濑打完招呼后便离开了津和野家。手上拿着的几本日记,让人感到十分地沉重。
6th Cut
一一再诞
十一月△日 晴天
没有特别需纪录的事情。
1
『隐藏的现实』是这个展览的主题,好像是超现实画派的展览。
「不是超现实画派,是超现实主义画派。」
巴指正说道。
我所知道的超现实画——更正,是超现实主义画派的艺术家,只有留着男爵胡须的怪人而已。
「达利是吧,那么你知道的画应该就是『软钟』啰?」
「我不知道画名,只知道图里有一片挂在树枝上软趴趴的时钟,大概就是那个吧。」
才这么说的时候,我们提到的画便出现了。
「虽然超现实主义画派常常被形容成『怪异』和『奇妙』,不过法文原文Surrealism本来指的就是『超现实主义』的意思。」
「超现实啊,也就是画出现实中没有的东西吗?」
「并不是指脱离现实的事情,超现实主义画派是以现实为基础,画出具有象征性、抽象性的画。描绘出现实中没有的虚幻景物,但内容看起来是具象的,所以某种意义而言,我觉得也算是颠倒事实吧……嗯,里面最有名的代表就是达利和马格利特。」
我变换着角度看着眼前这张画。
抽象?具象?我倒觉得里面并没有这层意涵。里面的每个细节的确被精细地画了出来,不过画本身却是十分抽象,仿佛挂在树枝上的时钟一样,所有的东西都软软地溶解在一起。
「刚刚的达利,听说画画的时候都会准备汤匙和铁盘,你知道为什么吗?」
汤匙和铁盘?就算铁盘可以装水,不过汤匙可以拿来做什么?我坦白地回答不知道,而巴则一副无所谓地耸耸肩。
「是因为达利在画室的时候,会拿着一根汤匙打瞌睡,当他徘徊在恍惚的梦境时,汤匙掉在铁盘上发出的声音就会让他惊醒,然后他就能一口气画出梦里的情景。」
「这种事该怎么说呢……真是太厉害了。」
我适当地响应着,而巴则深深地点点头。
「嗯嗯,但是这件事很好理解吧。超现实主义派与其说是『梦境』,不如说是想表达出『团体性无意识』,舍弃『个体』所看到的景象,反而绘出根源性的『无我』。从某种意义而言,这是舍弃表现的行为。日本人之所以听到超现实主义就敬而远之,也许是因为这种受佛洛伊德影响的哲学思考,会反映出一种类似宗教的事物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所以这个展览的主题才会是『隐藏的现实』。并不是空想,而是描绘着现实、跳跃式思考和影像。
「但是我觉得,重要的、真正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个画派复杂的背景,而是这些被画出来的作品,都只是个『实验品』的这一点。」
「实验品?」
「超现实主义是排除自我意识,将无意识与梦境结合而成的现实。但那就宛如是拿咖啡杯去测量海水的容积一样——」
她的手几乎贴靠在画上,然后又接着说:「即使如此,却依然不能不画,不能不去挑战。」接着,她的手指轻轻地在画上扫过。
「没有结果的实验,我觉得这就是超现实主义的本质,也因此才能带给观赏着强烈的印象。」
巴不再说话,看着眼前的画。
我也跟着她一起望着画。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经过巴的解释后,竟然可以鲜明地感觉到一个个绘画的要素。
『没有结果的实验。』
因为这句话,让一直被人敬而远之的超现实主义的绘画,似乎感觉稍稍地近了一点。我隐隐体会到被绘进画里的那种热忱和拚命,或许那是一种错觉,然而也许在画里传达出这种错觉,正是他们的目的也说不定。这是我的想法。
「——妳真厉害。」
光是参观展览的访客就有五到六组,可是外表像学生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雕刻摆设在适当的位置,而信道的移动墙面也空出了一块宽广的空间。因此使得这个比较没有人气与活力的展览空间,具有让人能够慢慢静心去品味的优点。
我依着参观方向巡回着,然后感怀地说道:
「对我这个门外汉而言,妳的说明真是浅显易懂。」
「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巴稍微蹲低了一点,凝望着眼前的雕刻,而我也看着这样的她。巴看来似乎颇为放松的样子,如果这里不是美术馆的话,她大概会哼起歌来吧。
「我只是把从别人那边听到的事情再转述一遍而已,这也是被安排好的道路。」
「……」
「你不用太在意喔,虽然确实不是我自己选的,但是我自己倒是很喜欢。」
巴转向我,微笑着说道。
「……那就没关系了。」
我也转向她一直看着的雕刻。果然是一眼望去,完全不知道在干嘛的雕刻,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还是只有漠然,毫无特别印象……嗯,也许能感受到漠然就是已经往前踏了一步也说不定。
巴看着眉头紧皱的我,露出了苦笑。
然后我又继续往前走,巴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站在其中一幅画的正前方,直直地凝视着。
我也停了下来,看着那幅画。
这幅画的题名是『某处的梦』,并不是像刚才看的那么大的画,大概是给幼儿园小朋友涂鸦用的那种普通画纸的大小。与目前为止看到的画相比,比较容易懂,甚至可以说是单调的水彩画。使用的色彩也只有简单的白色、蓝色和绿色而已。
晴朗无云的蓝天下,是一望无尽的草原,一直连接到地平线的彼端,但却没有一条确实的地平线。绿的彼端与蓝色的天空融合在一起,成为一片浑沌不清的白,空间与地面都不存在于其中,两种相异的概念交叠在融合的地方。
——不,也许是相反的。
也许是从浑沌白色的景象开始延伸出天空和大地也说不定。从暧昧狭窄的地平线开始,迅速地转为绿意与草地,草地再变化成蓝天,渐渐增强了现实的感觉。
到底是从彼端开始,还是到彼端结束?蓝天与草地这种具体的对比更衍生出彼端与近端的抽象对比。
「真是一幅清爽的画。」
与目前为止看过的画相比,反而有种过度清楚的感觉。我对巴这么说着,但她却没有任何反应,依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幅画。甚至连呼吸都忘记,只是深深地被『某处的梦』给迷惑着。
「——巴?」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唤着她,她的身体却虚晃了一下。
「巴?」
我慌张地伸手撑住她的背,巴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上。
「……不要紧,只是突然眼前有点晕……」
正如她所言,巴闭起眼按着头,靠我的手撑着才站得起来,不过光是站着就显得很吃力的样子。感觉与其说她是晕眩,不如说是头部剧烈地疼痛。由于附近就有休息的空间,我立刻架起她的肩膀,带着她往那里走去,小心地让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真的不要紧吗?」
我问道,巴瞇起眼微笑地说:
「……看了太多奇妙的作品,或许脑袋产生了混乱也说不定吧。」
「那休息一下好了,要喝点东西吗?」
「……嗯,麻烦你了。」
这个休息区应该没关系吧,可惜我没带饮料进来。我朝着展示馆外面的自动贩卖机走去。
「不好意思。」
「有票根的话,今天一天都能自由出入,不用在意,妳只要好好休息就好。」
我对着一脸微笑的巴这么说完后,便走出了休息室。
2
这里的通道摆设虽然没到让人迷路的地步,不过我觉得这里真的跟迷宫一样。并不是形而下的物理式迷路,而是形而上的概念式迷路。看似不具统一性,但又不像是随机排列,宛如高明的迷宫设计一般,让人有种微醺的感觉。
因此那幅画就像突然出现在迷宫里的一扇窗一般,因为平凡无奇反而引人注目。
「……『某处的梦』」。
这是那幅画的名字,是一幅草原与蓝天的画。一方面带着抽象的感觉,另一方面漫卷的白云与随风摇曳的青草却勾勒出带有强烈现实的写实印象。
我站在这幅夺走巴意识的画前面,一心一意凝视着。
『本馆所藏。作者不明。一九×△寄赠』
并没有特别附上什么解说的文字,只加上了跟画名一样简单的批注而已。
「——不好意思。」
我出声唤住一名正好经过的年长职员,这位头发雪白的男人一脸意外地靠了过来,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吉田』这个名字。
「您好,有事吗?」
「关于这幅画好像没有详细的资料,请问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我指了指『某处的梦』,那名职员扯了扯嘴角,把眼镜挂回原来的位置,接着一边琢磨着用词然后说:
「这幅画啊,很遗憾,我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只有这么写一点点而已。
虽说从其过于单纯反而更加吸引人的构图,以及精细的笔法看来,应该是个颇有程度的画家的作品,不过现在还是无法判定作者是谁。右下角部分有写一行小小的字『Laika』,那应该就是作者的属名,但目前并没有符合这个名字的画家,分类上也颇具难度,因此我们将它归类于形而上实在论的作品类中,一直展示到现在。」
「形而上实在论?」我对这个名词产生了疑问,而吉田先生则是微笑地加上了说明。
「形而上——也就是着重于隐喻部分的作品,这幅画的本身就是隐喻性的。
虽然大草原与蓝天一眼望去是存在于现实当中,但却无法放在手里,无法真正地理解,因此天空与大地都是象征性的东西,这也是最容易了解的对比。然后愈往画的深处,细节就更为模糊,天与地失去的意义,只变成了纯然的颜色,互相混合后,又回归成原本的白色。可是如果持续凝视它的话,这层意义又会突然间逆转,天空与大地是从那端开始起源的。
抽象与具象,现实与非现实,此处与彼处,结束与开始,这种多重的对比相互重叠,传达给我们。是一幅很好的画。作者不详,学术价值也很暧昧,但绘入画里的思想和美术价值却是真的,这是不世出的杰作。看到这幅画的时候,连这把年纪的我都觉得很感动。」
吉田先生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里面并没有我想听的信息,不过我大概知道那是一幅很棒的画。
我道完谢准备走出展示会场,这时吉田先生有点犹豫地叫住了我。
「如果我搞错的话先跟你道歉,莫非你就是红条圭一郎君吗?」
「嗯嗯,是的……」
我惊讶地回答,而吉田先生则频频感慨地点着头。
「你跟津和野小姐有一样的眼瞳呢,所以我才想会不会是你。你跟你的父亲——红条宗次郎长得非常地像。」
津和野——红条巴。
红条宗次郎。
与其因为『为什么?』而感到惊讶,或是感到『又来了……』而感到泄气,不如说现在的我有种视线突然被屏蔽住的感觉。这个名字,好像先被设定好位置,等着我去接受一样。宛如自己的影子般纠缠着我。
这到底是什么?
伴随着过度的不合理,这个名字正悄悄地朝着我靠近。
「你的遭遇我多少听过一点……你会来到这里说不定真的是命运。这幅画是你父亲寄赠的画,大概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吧。当时津和野小姐还是这里的馆员,她很喜欢这幅画。」
这么来说之前——前天的时候,田中小姐就曾经说过『巴曾在地方的美术馆上班』。还真是没想到,原来就是这里。
吉田先生露出微笑——最近我遇到的大人们脸上都挂着这抹感怀的微笑——然后说道:「请好好地观赏吧。」接着就离去了。
「……啊,可恶。」
我摇摇头,比平常更用力了几分。我的动作仿佛想甩掉什么似的,然后自然地露出苦笑。
——真的是,唉呀呀……
我又再一次看了『某处的梦』。概念的对比,象征的对比,从四周梦境的作品中脱颖而出,这幅画给人过于清爽的感觉,让看得人迷惑这点来看,毫无疑问跟其它作品是同类。
我转过身后,这幅画的后像依然残留在我的眼中。我并不想看到那种东西。
我迅速地依循原路折回去,却发现视线的一角有个慌慌张张藏起来的人影。我觉得那个人影似乎跟踪着我,于是我冲到那个人影藏身的展示柜一角。
「是谁!」
「啊!」
彷佛被砍杀似的悲鸣响起,我看到跌坐在地上的人后,全身无力地松懈下来。然后——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
「……灼,妳怎么会在这里?」
小灼不但拿掉眼镜还绑起头发,一副仔细变装过的模样,我用疲惫的眼神问着她。
「啊,不,那个,嗯……这个嘛……监视啦!是监视。」
灼拍了拍裙子,然后站了起来,接着双手不停地重复着环胸的动作,似乎想要对我发难地瞪着我。我心想,她之前明明一直说隐形眼镜很恐怖,可是要戴的话还是戴得进去的嘛!
「你为什么跟那个女人——一起出门啊!」
「我问她我到底能为她做什么,结果她说要我带她来美术馆。」
我结结巴巴的对灼这么说,她则是苦涩地皱起眉头。
当我朝着入口方向前进时,灼也慌慌张张地跟在我的后面。
「可是那也不用特别……」
「我确实是没有想到她会邀请我来参观超现实画……不是,是超现实主义画派的展览。」
「不是这个问题啦!」
入口的女职员一脸微笑地望着我跟灼。第一展示会场的外面就连着大厅。建筑呈现巨蛋的形状,天窗的曲面上描绘着黄道十二宫。我朝着旁边的自动贩卖机区域定去,不知道要选哪一种,手里把玩着零钱。
「为什么突然要买饮料?」
「因为巴好像突然身体不舒服的样子。她现在正在展示馆里面的休息区休息。」
「……你也不用刻意讨好她呀……」
「灼。」
我稍微强硬地提点她,灼提高了声音,头偏向别的地方。
「有偏见不好哦。」
「这才不是偏见。哥哥可能忘记了,那个女人不是憎恨哥哥吗?我才不可能这么轻易相信她!」
「但是那件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才没有解决。应该说是变得更糟了!」
灼断然地说道,然后整个人面对着我。她用一如往常清厉的目光,直直地投在我的身上。
「我本来真的很不喜欢她,可是听了原因后就懂了。哥哥,那个女人有依存病。之前是倚靠痛苦和憎恨,然后现在是倚靠红条圭一郎,她太任性了,只想着怎么让自己轻松。」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只要发生难过的事情,不管是谁都会想寻求援助。虽然这真的是依赖没错,但也不能说这是错误的啊,稍微停下脚步喘口气,其实也没关系吧?」
没有人能够永不停止地继续往前走,因此不但需要拐杖,还需要一个足以依靠让双脚稍事休息的对象。又有谁有资格能对加以批评呢?
但是我的话却让灼愈来愈生气,她的目光愈加地犀利了。
「——我不是对那件事生气,真的让我觉得有问题的,反而是哥哥!」
「我?」
「哥哥,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就算被那个女人给毁了也没关系对吧!」
正中红心。
因为被她说中了,所以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果然如此。所以我才会这么生气呀,那个女人只是在向哥哥撒娇罢了。因为哥哥有自虐的想法所以才会一直容许她,这种关系根本一点都不正常。再这样下去,就连哥哥也会变得倚靠红条巴的!」
我依赖巴?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可是我为什么开不了口?我彷佛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因为灼的话而感到全身动弹不得。
「……真变成那样的话,哥哥就再也无法回头了。所以,我——」
灼的话被突然响起的铃声给打断了。
Symphony No.9 In D-minor
贝多芬 第九号交响曲
【快乐颂】
灼啧了一声,拿出手机,一脸怒容地瞪着液晶画面。她按下通话键后,吵闹的铃声终于停了,接着她用不耐烦地声音说着:
「——什么啦,爸爸,我现在很忙,而且这件事也是爸爸引起的,等等——哥哥?什么在哪里……县立美术馆啊——你怎么知道,而且他就在我的面前……?」
灼一脸惊讶地说道,我从贴在她的耳朵的手机里,听到宗一郎伯父的声音。
『马上叫他听,快点!』
灼被过大的音量吓到手机脱手,我马上半路拦截。因为我连想都没想就伸出了手,手里握着的零钱就这么散落一地。
「——喂,我是圭一郎。」
『圭一郎,现在巴在你旁边吗?』
「她不在这里,不过很近。」
『那你不要让巴离开你的视线,你说你们在县立美术馆是吗?我马上过去,等我一下!」
「什么?怎么这么急……」
『等下再跟你说原因,所以可以吗?绝对不要让红条巴离开你的视线,可以吗?你也把你的手机电源打开吧!』
宗一郎伯父说完后便自己挂掉电话。通话结束后的『嘟嘟』的声音,如同拟音般的断续音符,如同水一般残留在耳际。
「……」
我稍微地看了一下手机,然后才还给灼,接着立刻返回会场。
「等等,哥哥!」
我胸口泛起骚动。
——绝对不要让她离开你的视线,
这句话在我耳边徘徊不去。
3
我马上查觉到异状。
柜台的职员已经不在了,而且甚至连一个客人也没有。宛如玛莉-赛勒斯特号(译注:有名的幽灵船。)的诡异一样让人觉得不太对劲。
当我跑回去的时候,巴正站在那幅画的前面,彷佛被钉在那里似地动也不动。
「……巴?」
巴的呼吸一片混乱,像是正压抑内在的高压般,用快速的节奏反复地深呼吸,但她的呼吸不但没有趋于平静,甚至变得更为激烈。
巴将手伸向自己的脖子,一点一滴地开始施加压力。结果缠在她颈子上的皮环因此掉在地上,金属硬物撞击的声音响了起来。
「住手!」
我抓住巴的手腕,想要阻止巴自己勒住脖子的举动,但是却敌不过她的力气。
这让我十分惊愕。她纤细的手腕里竟然凝聚着不像是她的力量。
巴自己却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她的双眼空洞,但眼神却没有离开面前的画,灵魂仿佛就快要被画吸引进去似的,她只能拚命地压抑着自己。
——或是……
彷佛某种『东西』正从其它地方流了过来,而她正努力不让它占据自己的身体,于是拚命抵抗的样子。
「……圭……一……」
巴的嘴角只微微地抽动着,这段不连续的话语,也渐渐地趋于无力,最后消散在空气里。
「巴……?」
「喂,到底怎么了?」
从我背后追上来的灼,被现场情况吓到开口问道,可是我却只能摇摇头。
「……是这幅画吗?」
巴确实是看到这幅画才变得奇怪的,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这个——
「——你想干嘛?」
我的手朝画伸了过去,可是却被旁边伸出来的一只手抓住。
「这幅画是『钥匙』,你如果随便破坏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我回头对着突然插话进来的某人——思考瞬间冻住了。
「咦?咦咦?哥哥……有两个?」
背后的灼发出激烈的尖叫声。
抓住我的人,仿佛镜子般映照出我的身影。
他戴着眼镜,全身黑衣,如果将这点些微差异完全无视的话,眼前这名少年与我的长相十分酷似。
「哼,你应该是这么想的吧,『为什么长得跟我这么像?』」
少年一脸无趣地说道。
「不过我要在这里纠正你一点,不是我长得像你,而是你长得像我。」
被抓住的手又被他狠狠一拉,身体一个不稳,我就这么跌坐在地上。凝结成冰的思绪让我毫无招架之力。
少年用阴沉——这也是一个与我不同之处——且透着仿佛看着待宰家畜似的冷酷眼神,锐利地俯视着我,然后踏着悠哉的脚步朝巴的方向走近。
「哥哥!」
灼冲了过来,关心着我的状况。
少年停下脚步,瞄了灼一眼,口气稍稍地和缓了一点。
「妳就是——光濑灼小姐吧,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不过妳与妳父亲长得真像。那双直率的眼睛,应该是遗传自宗一郎哥哥的吧。」
灼露出不快的表情。对方跟我拥有相同的脸孔,还用一副无所不知的口气对她说话,她会有这种反应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是谁?是跟之前出现的钤木那些人同一伙的吗?」
「钤木?喔喔,『巴』想耍弄脏自己的那些不良少年吗?我可不想被当成那一种人。」
我的问题让少年隐去脸上所有的表情。
「……你真的不知道吗?就算样子不同了,你应该也能清楚了解吧。你的身体应该记得很清楚吧?」
黑色的瞳孔。
与我彷佛镜子中倒影似的少年身上,有一对凝缩黑影、将黑暗具现化的瞳孔,没有意识到令人惊异的地步。或许那对眸中,自始至终都只被单一的感情覆盖也说不定。
凝视着这双眼睛的瞬间,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冲击感。
——为什么?
脑海里,传来一个彷佛来自雾中的遥远声音。
「呜啊啊……」
我打从体内开始颤抖。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对了,我知道灌注在那双眼睛里面的那种纯粹的感情。我的身体还记得。
男人往前踏了一步。我的身体倏地僵了僵,双脚完全动弹不得。彷佛不知世事的幼儿一般
——为什么?
我现在好想蹲下来抱着头——
——为什么因为你……
闭上眼睛,缩着身体。
——为什么就为了你,巴就非死不可……,
只是道歉着——
「……呜哇哇……」
我认得,我认得这双眼睛。
彷佛栖住在谷底似的,无限的丧失感。
认定自己不但毫无任何价值,甚至消极地认为自己只是个祸害。
背负着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依旧擦拭不掉的罪恶,毫无未来的绝望。
我认得——我想起来了。
原本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再想起这种感觉了——
「哥哥。」
灼抓住我的手,她的手颤抖着——不对,发抖的人是我,强烈的寒意激烈地袭击我的全身。
「……」
怎么可能,我心想,不可能有这种事,但是我的身体却记得。与那双眼睛一起出现的概念,清晰地存在在我的记忆里。
「……父……父……亲……」
「不要用那种令人不快的称呼叫我……」
少年不屑地说道,我抱着绝望的心情看着他的动作。
——被你这种家伙叫父亲,真让人想吐……
啊,是啊,他就是这样抛弃了我……
「父亲……他是红条宗次郎?怎么可能,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啊,他不是死了吗?而且不管怎么看,他的年纪都跟我们没两样啊!」
「正是如此,我确实死过一次,然后又复活了,小女孩。」
听到灼的话,少年笑了,脸上的表情仿佛深夜的新月一般。
「或许让人难以置信……但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红条宗次郎』,只是稍微用了一点违法的技术,所以才能返老还童,变得像现在这样年轻。」
「别开玩笑了,你是谁?虽然长得跟哥哥很像,该不会是变装的吧?还是整形?你到底还想对哥哥怎样?」
「不想怎样,我对那种劣等品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是来迎接我的另一半而已……穿越了十二年的时光。」
少年——『红条宗次郎』对着近在咫尺的巴,用面对我时截然不同的温柔声音说道。
「——『巴』。」
这个声音对她而言,究竟具有多么大的强制力呢。
被『某处的梦』束缚住的巴,意识立刻产生反应,宛如机器人似地转身面对声音响起的方向。
「妳果然还记得这幅画,是我们一开始的风景啊,那也是最后的钥匙。是啊,我就是这么设定的,让我们再一次从这个地方,从头开始……」
我的影子抱住巴,抬起她的下巴——吻了下去。
巴的声音强烈地一颤,原本惊讶地张大着眼睛,忽然间变得朦胧。少年抱住她虚软无力的身体。
空洞。
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她的表情。构成她的某种构造似乎正逐一地面临崩解。
巴原本一片空洞的脸上,渐渐地恢复了血色和热度。她眨眨眼,茫然恍惚地环视着四周,然后望着正抱着自己的少年,露出浅浅的微笑。
「……宗次郎?」
「……走吧,『巴』,妳的笑容也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叫做宗次郎的少年满足地抚摸着巴的头发,巴似乎感觉很痒地笑了起来。
「……巴?」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愕然地唤着她,但巴却对我的声音没反应,只是用闪亮的眼瞳看着我,然后恍惚地望着抱着自己的少年,问道:
「……那个人是谁?长得跟你好像,是你之前提过的哥哥吗?」
我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是受到这个展览的奇妙作品影响,作起了白日梦来吗?
「没用的。」
少年温柔地抚摸着巴的头发。相反地,对我的声音却露出一抹蔑视的神色。
「她现在正进行到记忆整合的阶段,而且我只要待在这里,被刷新的『巴的记忆』和『巴的感情』就会变成她人格的中心……辛苦你了,你的使命已经结束了。你就随便找个地方死一死吧。」
少年轻轻地吻着巴的额头,然后转身背对我们。
「呀……」
我驱策着因恐怖而颤抖着的身体想要追上去,但却被一道黑影给挡住。我反射性挥扫过去的手却立刻被接住了。
「不行哦,你的父母正要开启第二次的人生,不能去破坏哦。」
那名男人轻薄地笑道,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体型中等、挂着眼镜、头发旁分,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特别的特征,彷佛在市公所上班的男人一般。脸上带着犹如用赛璐璐或塑料制成的平板表皮贴在脸上般的表情。
但与表情相反的是,他握住我的手非常用力,甚至先察觉到我正打算挥出去的手势,而事先封锁我的行动。很容易就看得出来,他脸上的笑容只不过是个面具罢了。
「就完全按照契约进行吧。」
少年只有把头转了回来,对着握住我的手的男人这么说道。那男人脸上浮起轻浮的微笑,然后一脸轻佻地发出了笑声。
「当然,没有超过,也无不及,我确实地遵守了我们的约定。啊,对了,您需要的东西在这里。」
男人这么说完,又有另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身影从展示场出现,将公文包递给少年。
「嗯,那么后续就拜托你了。」
叫做『红条宗次郎』的少年说完后便这么走了。巴就么由着他,恍惚的神情让人感觉不到有意识存在。
「后面就交给你了。」
『宗次郎』与巴转身离去。我打算追上去,但眼前的黑衣男人却抢先取得先机。在我往前踏出一步的时候又稍微地按了按我的手,让我失去平衡,我的手不知道能够抓哪里,于是脚步也一个踉舱。他才用一只手,就完全掌握了我的身体。
「不好意思,但是这也是契约的一部分,不能允许任何闪失。」
咚地一声从背后响起,我回过头看过去,灼跌坐在地上。灼的身体被那名刚出现的男子给撑住,那名男子小心翼翼地让灼横躺,然后拿着掌上型喷雾器对着我。
「嗯,不用太担心,这是『我们』所开发的人畜无害安眠药。具有即效性与无后遗症的优点,而且醒来时也会感到神清气爽,是一个划时代的产品。你妹妹不是也安详地睡着了吗?」
抓住我的手的男人,用一只手从胸前口袋中拿出香烟。嘴里叼着hi-lite(香烟品牌),用平凡无奇的一百元打火机点火,故意凝望着挂在馆内动在线、写着『馆内禁烟』的立牌,然后吞云吐雾了起来。
「果然,抽烟的人与其说是在享受烟味,不如说是在享受抽烟所带来的悖德感。真是的,不过如果没有机会抽烟的话,就这样永远不要抽会比较好喔!毕竟对健康也不好。」
趁他一连串的动作中,我伺机想要挣脱束缚,不过还是被男人查觉了,所以我的行动没有成功。他在点烟的时候,眼睛明明没有看着我,却毫无影响他精确的行动。
我原本呈现一片混乱的脑袋,在这个男人前面立即冷静下来。我觉得这名黑衣男子简直就像是会读心的恶魔一样。
「那,有机会再见了。」
男子弹弹指,从背后伸出的手轻轻地对着我的脸喷洒烟雾。虽然无色无味,但我的意识却立刻变得一片茫然且模糊,支撑眼皮的力气瞬间消失了。即使我的心想抵抗,但却逐渐被逼近的睡魔给愉悦地扑倒,跌入了散漫的黑暗当中。
Inter Cut
叫做黑威的男人始终挂着宛如公务员般的笑容,满脸笑意地等着自己点的商品。
光濑注意到对方将情绪隐藏在心里,于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放弃了。
虽然是张轻薄的笑容面具,但是就因为脸上只看得到轻薄反而难以对应。虽然从表情看得出来他有所企图,但却又因为太过虚伪而无法察觉他的用意。
光濑啜了一口咖啡想要回复心情,而这时黑威点的商品也来了。
「让您久等了,这是您的百花撩乱冰淇淋水果圣代特大号。」
光濑看着穿着围裙的女店员端上来的冰淇淋水果圣代,一口咖啡就这么哽在喉咙里。不仅颜色鲜艳,而且五花撩乱的水果、布丁、果冻堆得像山一样,器皿的大小也不是盖的,与啤酒杯类似的玻璃容器里塞满了冰块和生奶油,保守估计应该有一公斤重。
「啊,不好意思,我不能没有甜的东西,不然就会晕头转向。不过其它同事都说他们没有香烟就会晕头转向,可是我倒觉得与其抽烟,还不如吃颗柠檬糖。啊,你要吗?柠檬糖?」
看着黑威从内侧口袋中取出糖包,光濑苦着一张脸——其实也是因为咖啡很苦的关系——拒绝了。
「是哦。」
黑威遗憾地把糖又放了回去,拿起一根超级长的汤匙,开始吃起眼前的冰淇淋果冻怪物。
「我要开动了。」
他迅速毫无间断地动着嘴开始吃起水果,同时也吸着生奶油。看着黑威吃东西的样子,光濑光看到冰淇淋圣代就感到有点反胃,全身一阵疲倦。他将手里的杯子放回托盘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差不多该回到重点了吧?」
「嗯嗯,请吧。」
黑威一边把一个跟桃子罐头差不多大的桃子塞进嘴巴里,一边点点头,于是光濑又回到了原本的问题。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就是长生不老。」
他充满奶油与草莓气味的回答,让光濑皱了皱眉头。
「……长生不老?」
「是啊,那是人类永恒的梦想。我们并没有特别要合伙图谋称霸世界,也不是想用疯狂的思想支配世界的宗教团体。只是一个纯粹追求着科学发展的组织,这就是『我们』。名称的话随便叫都可以,看是要『蔷薇十字军』、『G.D.黄金黎明』,咦,还是阴谋团体的首脑也可以?随便怎么称呼都没关系,反正重点就是『怪异的秘密结社』,所以『怪异结社』也可以哦。」
光濑无言地瞪着他。他已经开始对这个轻佻的男人感到不耐烦了,但是为什么又会觉得不耐烦呢?因为这种不耐是眼前这个男人一手造成的。
「——啊,不行吗?我还以为这是个不错的命名耶……对了,名字真的很重要……嗯,那么正式称呼『我们』的时候请用idola这个名字吧。」
「idola……?」
「是的。理想崇信者,idola。」
光濑浮现出这个名字的其它联想,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并非个人或是团体的名字,他觉得是跟哲学观息息相关的单字,不过却想不太出来。
「嗯,确实命名完以后心情也比较好了。我是idola的黑威兼互,另外,职称是国立自然生物研究所监察员,请多多指教。」
黑威挖起一口冰送进嘴里,眉头皱了皱,他的回答依然让光濑觉得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光濑开始觉得这或许是一个恶劣的虚伪吧。
「我追踪了……红条的资金流向,结果发现一年里有数亿元的资金都以捐赠的形式给了称作『全国综合设备』的第三部门。我可以把『全国综合设备』当作你口中所说的那个叫idola的『怪异秘密结社』的窗口吗?」
「您真是明察秋毫,第三部门或财团法人是个很不错的幌子吧,毕竟是国家合法假造出来的空头公司嘛。」
黑威啃着哈密瓜,嘴角浮现出一抹高深的讽笑。
「您从资金流向的目标就应该知道了吧,半公半私的事业明明没有实体却接受着大量的资金和捐款——而且出资的还是一些大型企业。」
「……除了红条以外,还有其它有名的公司,例如真部关系企业、葛峰产业,和其它有名的政治家也有一些关系。如果不是跟红条有牵扯的话,连我都不会发现……」
「光知道这些就很了不起了。」
黑威将一颗带梗的樱桃送进嘴里,然后把还与梗相连的果核从嘴里取出,放在烟灰缸上。
「——我们所进行的东西,简单来说就是从伦理观点来看,都是一些不能公开的科学技术的实证与观察。请人提供资金与环境,然后提供经过多重实验后、大量累积而成的数据及证实过的技术作为报偿。例如从ES细胞发源的干细胞单离与控制。我们拥有许多无名的优秀研究家,或是被社会排斥的卓越人才,他们其实都贡献了许多功绩,也发现了许多分化因子还有抑制因子,知识与技术的枝哑已经展延到更高更宽广的地方。虽然伦理这种修正还是必须的,不过通常嘴里满口仁义道德的人,都只是没有什么知识的普通人罢了。因为这些过度反应的敏感效应,却埋没了如此难得的技术,这样反而才是违反伦理吧?所以才需要『我们』,idola——一个驱策知识、进行多样性观察,永久的协力组织。」
「……所以?」
根据光濑的调查,出资给不透明的第三部门的这些公司和复合企业,每一间都在最近新成立了生化事业,并且获取了高额的业绩与利益,特别是与医疗相关的企业,成效特别显著。
「……那你们又是为什么会跟那名少女——红条巴产生关系?」
「你大概也可以猜得到吧,调查了这么多,应该也知道我们的影响力,再加上我刚刚的说明。」
黑威说完后,便从怀里拿出好几张相片,摊在桌上给光濑看。
光濑看到后瞇起眼睛,拿起其中一张。上面照着正呆站在空无一人的空地中、一脸茫然的光濑。那是他进行秘密调查时,去拜访纪录上红条巴曾经待过地点的照片。
黑威挖起残留在杯底的奶油,愉快地含进嘴里,然后用舔得汤干干净净的汤匙指向光濑。
「是的,正如您所发现的,红条巴是依照红条宗次郎的意愿,而由『我们』所『制作』出来的,也就是红条——津野巴小姐的复制人。」
「怎么会……」
「很难相信吗?不过这就是事实,而且事实上,『我们』也费了极大的功夫和努力。您可能不知道,要从已成长、已分化的个体中取出的遗传情报,再进行初始化是非常困难的工程。虽然现在这个课题已经得到解决,但是『十二』年前我们还在研究开发当中,嗯,不过还是多少有点结果啦。当时挖角来的研究者中,有一位年轻的天才人物,他开发了端粒的正常化,以及初始化与自动化所需要的人工酵素和载体,也破解了提供万能性的孤儿受体。托他的福,『我们』的技术也大幅地得到提升。根据现在的观察结果,『红条巴』本身一点也没受到影响,甚至比一般的人类都还要健康。」
「……复制人。」
光濑顺利地接纳了这个事实。当他拜访津和野启二的时候,除了日记之外还拿到了相簿,相片中的『津和野巴』和『红条巴』长得一模一样——让人觉得根本是同一个人。
「嗯,虽然随着环境的不同也会有所不同,不过对于这点,宗次郎似乎好好地『调整』过了,也充分发挥了『我们』进行的另一项技术。」
「另一项技术?」
「嗯嗯,这也可以称为追求长生不老的idola课题的技术,也就是Memorial Reunion——(记忆再统合)。」
黑威在用来变换口味的咖啡里加了许多牛奶和砂糖,然后用刚刚的汤匙搅拌着。
「『我们』已经完成了称为B.R.A.I.N.complex的人体再生系统的架构……还有被当成先驱检讨的memory Imprinting(记忆重写)。像漫画一样,把记忆和精神的数据保存在外部纪录装置里,然后再下载到新的身体——脑里面的技术,是从一个十分庞大的数据,再分割成记忆保存的样式。」
但是『津和野巴』的记忆和智能图并没有被保存下来,因此只能从与她人生有关系的所有人身上抽出数据来使用……嗯,这也是一个很费力的工程。透过催眠唤出深层的记忆,然后再一同进行隐蔽的工作,至于组织能力的部分好像类似当时总决算的东西。为了将『记录』整合成为『记忆』,需要切断再接续,接着加以平均,再附上偏差值……但是光有记忆是无法重现内心的。记忆是精神的要素之一,却不是人格的全部,用计算机比喻的话就是应用程序,为了让计算机顺利的开启需要作业环境,否则无法变成拥有自我意识的人类。
「跟这个咖啡是不同的东西。」黑威将咖啡一饮而尽。
「把牛奶和砂糖适当地加在咖啡里,经过搅拌就能变得均匀,但是人的心却不能这样。这是最困难的地方,组织记忆,再移植感情,但精神的构造体却不能自己运转。我们思索过这种情况后想出了一个折衷办法,就是(记忆再统合)——将重写过的记忆加以限定封印,把用成长和经验一起架构的心作为基础,然后加以写入。」
黑威说的话,光濑不太能完全了解。
「换句话说,心这种东西是一边从几个可能性里挑选,宛如成长中的树木一样。有可能会出现分枝,一同平行成长,这就称之为多重人格。『我们』所进行的,就是将这种成长中的植物施行类似剪枝般的诱导技术。」
「也就是说……就跟洗脑一样?」
「你这么想也是可以。」
「你这家伙……」
光濑站起身,一把揪住黑威的领口。
「请您冷静下来。」
「我一点都无法相信你说的话——可是这又是事实,你、还有你们的想法真让人火大,你们到底把人类、人格当作什么了!」
「嗯嗯嗯嗯。」
黑威举高双手做出投降状,但却又煽动性地说:
「『我们』只是遵照契约办事而已,而且并没有进行像是洗脑一样的强力精神诱导,只有在『红条巴』小姐的脑中烧录了『津和野巴』的记忆而已。而她应该也曾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受到影响,感觉似曾相识,而且又想起自己从未曾体验过的记忆吧,但是——这也不是多罕见的事。
人类是种常常会捏造记忆的生物,也是种会对自己说谎的生物。会像这样无意识地被行动和思考给束缚住、被诱导,你也是,我也是,每个人都是。」
「……」
光濑与黑威两人四目相接,距离近到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光濑发现黑威不仅仅是表情,就连呼吸也丝毫不紊乱,这让他不禁想要啧出声来。
不管用威胁还是蛮力跟这个男人沟通,都没用。
这是光濑长年来的直觉。
光濑无言地放开手,而黑威则仿佛很故意似地调了调领带,伸出一只手指头,又说:「而且呀……」
「对『红条巴』小姐造成影响的记忆,确实是由我们所赋予的,但是,但是哦,人类不是也会因为别人创造的『自己』而受到无可避免的影响,结果不都是一样吗?只是她的情况是,让她的思绪产生幻影的原因很明显是由别人造成的,仅此而已。」
究竟是影响还是天意,光濑不知道该怎么判断。他让冷掉的咖啡滑过喉咙,深呼吸了一下,将直到刚刚为止一直微微晃个不停的脚并拢,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我都了解了。」
「您都了解了吗?」
「我已经了解到你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以及光靠我一个人想引起骚动,恐怕马上就会被封杀这一点。」
「您能这么快理解真是太好了。让您口袋里的录音机失去功能,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哼。」光濑哼了一声,将藏在上衣胸前的IC录音机的电源给关掉了。
「如果红条巴以后不会有其它问题的话,那我也没有问题。」
「这么干脆?」
「我也不是什么正义使者,说得比较粗鲁一点的话,某个地方的独裁者把自己好几万的人民给饿死,或是某个宗教国家随便引起战争,这些我也不是不知道。但是我只想和我的家人、我的朋友继续过日子就好。」
「看来您也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呢。」
「这点我自己很清楚。」光濑无礼地说。
「要将这个情报销毁我一点都不会犹豫,应该说如果公开的话还会比较危险。我之所以搜集这些情报,是为了自我保护而不是为了攻击。
我只要我的家人能安全快乐地过日子我就满足了。巴小姐应该也自由了吧。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太好,但幸好束缚她的凶手宗次郎已经死了。」
「没有死哦。」
对方回答得很顺,而光濑则「咦?」了一声思绪一片空白,也许是因为对方若无其事的轻佻口吻更助长了他的疑惑吧。
「没有死哦,红条宗次郎先生还活着。」
「——什么,怎么可能,那家伙的遗体不是已经焚化了吗?」
「那个身体确实已经焚化变成了灰烬,但是,宗次郎先生却没有死。我刚刚不是说过一个叫做B.R.A.I.N.complex的词汇吗?那是能将生物的个体情报完整地保存下来,再以它为基础进行所有同质的神经系统——也就是将大脑复制、复元的一种技术,这也有用在巴小姐的身上。
本来应该在出生后没多久马上就要在实验体的神经里植入情报收集的芯片——但是『我们』的技术已经大大地跃进了。从累积下来的实际运作信息,取得肉体的成长情报然后再次重组,让实验体能够习惯。改良后的B.R.A.I.N.complex在移植到实验体身上后的三个月就能架构出智能图。」
「……」
「不相信吗?但这可是事实。而且肉体的部分在某个有名的漫画中也有出现,也就是所谓的《皮诺丘式》构筑而成的,肉体的年龄会设定得比原来还要年轻。虽然他本人最后得到癌症末期是在计算之外,但这也是迟早的事情,终于可以进入《再统合》的阶段了。」
「最后阶段?」
这并不是光濑真的想问什么,只是反射性地接话,不过黑威并没有注意到光濑的状况,依然愉悦地继续回答。
「刚刚我不是拿巴小姐与植物的生长作比喻吗?《记忆再统合》的最终目的,就是『接木』,将『津和野巴』这个『穗嫁』作适当的调整后,再移植到成为『植株』的『红条巴』身上,这就是最后阶段,光是这样就需要花费十年的时间。接下来只要转动钥匙就好,被封印的『津和野巴』的记忆枷锁将全部解开,附着到『红条巴』的精神体上。」
光濑还是无法完全了解黑威说的话,但是关于接木的比喻他还是懂的。如果这是真的话,
那么『红条巴』就是一株预定舍弃,不会结果的植物,即使用残酷或冷酷仍不足以形容。
「其实我本来就想早点跟你联络,但是一直到昨天为止,都还是让宗次郎适应新身体的准备期。除了与原来的身体一样外,运动神经方面也已经完全架构完成,才让他能轻松地适应,他的精神与肉体的年龄差距二十岁以上,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不过他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其实我现在正把宗次郎先生送到半路上呢,应该刚好正朝着儿子与女儿——过去与未来的伴侣那边过去吧。」
「……混蛋——」
光濑真的很想干脆抛开理智,依照自己的情绪痛殴这个男人一顿,如果真的可以这样那该有多睁。
「竟然耍我……」
「你生气了?生气了吧,不过没关系的,现在过去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光濑无暇去听黑威最后到底说些什么,连忙站了起来,往外面冲去。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号码,无感情的机械声音短促地响起,他敲开自动门按钮,跑出了咖啡店。
「还真是急躁。」
黑威随手拿起掉在眼前的账单。
「居然把这个丢给我,不知道能不能用经费付呢。」
他翻了翻账单,点了一下头,伸手呼唤正一脸惶恐看着这里的服务生。
「不好意思,请再给我一个特大号的百花撩乱。」
7th Cut
一一重逢
十一月×日 晴天
没有需要纪录的事情。
1
「——以上就是我刚刚发生的事情。」
宗一郎的声音带着极度的疲惫感,握着方向盘的样子也是无精打采的,而且与肉体比起来,心灵的部分还比较疲累。
「那,你们见到面了吗?」
「……如果你是指跟我一模一样、同年龄的少年的话,我见到了。」
「……那他就是宗次郎了。」
宗一郎用眼角瞄了瞄坐在副座的我,嘴角浮起淡淡的苦笑。
「而且你跟我所知道的宗次郎长得一模一样,好像真的是双胞胎——就像是复制人一样。」
宗一郎伯父露出一副彷佛无法再继续看着我的表情,他将目光投注在窗外的风景。秋天晴朗的鳞云薄薄地浮挂在天空,染上秋阳的银杏树叶纷纷地落在这个假日街道上,亲子与恋人们都一脸开心的样子。以他们为背景衬托出我万分阴郁的表情,宛如脸上挂了一个劣质面具,上面厚厚地涂抹了世界上所有的阴影一样。
我在美术馆里的一间房间醒来,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宗一郎伯父。他双手环胸坐在那里,等我张开眼睛后,便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你还好吧?」醒来的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同时也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阴郁。如果当时脑袋一片混乱、精神乱七八糟的话那该有多好。
宗一郎伯父马上将失去意识的我和灼送到这里的医务室,听他说我昏睡已经过了三个半小时,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
「有什么问题想问我的呢?」
面对宗一郎伯父的问题,我只简短地回问道:
「……巴呢?」
宗一郎沉默地把头转了过去。
没过多久灼也醒了,于是我们便一起离开了美术馆,现在我们正坐在宗一郎伯父驾驶的WargonR,打算先回光濑家。
「——那结果是什么?」
坐在后座的灼心情恶劣地一直重复着环胸的动作。
遇到红灯,车子停了下来。
宗一郎伯父透过后视镜望向灼,然后叹了一口气,将头靠向椅背。
「……我实在是不知道。」
「我们才是什么都搞不清楚吧。结果『红条巴』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有那个跟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真的是红条宗次郎本人吗?」
「所以我才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他们正在进行着某些事情。」
变回绿灯,宗一郎伯父踩下油门,车体沉重地往前滑行。
「……还真是科幻啊。」
灼太过惊讶而感到全身无力,她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总觉得最近我连呼吸都在叹气。
「不过,乍看之下确实是……」
灼拿起放在后座的相簿,一页页翻开大略看过一遍。
「……这不是合成吧?」
「已经确认过它是模拟式的照片,从这点来看应该不会错,这确实是二十年以前的照片。」
「……唉呀呀。」
三个人各自作出了感叹,车内陷入一片沉默。彷佛盛夏的森林般,令人无法静下心的沉默。
回到家后,出门迎接我们的美都伯母露出惊讶的表情,大概是我们三个人的脸色都很差的关系吧。
对于刚回来的我们,美都伯母什么都没问,只是平静地说:「要不要喝点什么?」我无言地摇摇头,走回自己二楼的房间。
「圭一郎。」
半路上宗一郎伯父抓住我的手,把几本笔记本——日记,交到我的手上。
「给你留着吧。」
「……我用不到。」
「你留着就好,除了你之外,没有其它人有这个权利。换句话说,你也有保存这个的义务。」
他的语气十分坚持,让人感觉到他的不容拒绝。
转过身去的宗一郎伯父,又直接地回到玄关,开始穿起鞋子。使用鞋把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焦急。
「你还要出去吗?」
「今天就会回来……不要担心,美都,只是去跟别人碰个面。」
美都伯母和宗一郎伯父的声音,听在我耳里好像外国话一样。
灼站在楼梯下面,直直地盯着我看,她直接的眼神让我心里一阵不舒服,我迈开脚步冲进自己的房里。
「……」
我的手从背后把门关起,然后就这么缓缓地滑坐在地上。
我环视着自己空洞的房间。好想将这房间的一切破坏殆尽,包含自己,但是心里却也拥有与那种凶狠的破坏冲动同等的倦怠感,我觉得所有的行动都毫无意义,就连自己也毫无意义。
「……」
甚至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就这么靠着门和墙壁横躺了下来,闭上眼睛想将眼前的现实给全部关掉,但是睡意却依然没有造访。我就像刚出生的幼犬般蜷曲着身体,拚命地数着羊,或是梦想着宇宙的尽头。
2
等我张开眼睛时,微微缺角的月亮从没拉上窗帘的阳台窗户照了进来,这样疏离的月光,究竟是十六的月还是十七的月?彷佛满月但又不是,下面缺了一角的它彷佛正取笑着我似的,渐渐变得明亮,把我的影子映得比白天还要昏沉黑暗。
「哈哈……」
昨天——是的,我想起昨天才听到的故事,就是月兔其实是自我牺牲的产物。月兔无庸置疑是个蠢蛋,如果因为牠牺牲生命而存活下来的太过没用,那别说是生气了,牠应该会感到很失望吧,所以圆圆的窥视孔总是不常开启,而是重复着开关的动作。因为期待而缓缓地窥视着下界,但又因为失望而闭起了眼睛,这就是月盈月缺的真正由来。
我自虐地笑着,晃了晃身体,指尖彷佛碰触到了什么东西。我的右眼瞄向地板确认,原来是宗一郎伯父给我的日记——我亲生母亲的日记。
「……」
对我来说,这些太沉重了,到底要我做什么呢?
要我把因自己而死的母亲给刻印在脑海中吗?
——都是你的错——
「……是呀。」
——都是因为你巴才会……
「……都是我的错。」
——都是你的错巴才会死……!
「……都是我的错母亲才会死掉。」
——你是……命运的失败品、瑕疵品,你……
「……我是失败品、我是瑕疵品,没人爱我、也不会去爱别人。」
啊,是呀,就是这样啊,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呵呵……仿佛抽搐似的笑声从我嘴角溢出。
我不被任何人所爱,是啊,就连我的亲生父亲都舍弃了我、疏远了我、虐待着我。好几次好几次,不断地重复着——
我是个骗子。
我对『她』说了谎。
我说我完全不记得任何关于『父亲』的事情,那都是骗人的,我记得很清楚。往上拉扯我头发的那只手的触感,对着抱着身体的我,狠踹着的皮鞋的记忆。俯视着幼小的我,那对宛如夜晚湖水般漆黑寒冷的眼眸。
我记得很清楚,只是故意装作忘记了而已。都是因为我一切才会变调,因为我不只母亲,就连父亲也杀了。
放在我头上的大掌,那种温暖的感触,还有将我高高抱起的强烈安心感,都还环绕在我的眼前。而我竟然连这样的父亲,都给杀死了。
而我所能做的,就只有不去正视这份罪恶而已。
「——那这样也好。」
我觉得就这么过着灰色不幸的人生当作是赎罪,但果然还是不够,那么,就变得更为不幸吧。
我将母亲的日记本拿了起来,随便翻开了一页,随意地让月光洒照在我的身上,连电灯都没有特别去打开。
九月○日 晴
刚转入的县立高中闭学典礼。环境风气与从前的学校完全不一样,多少遥是有点不知所措,不过虽丝是公立升学学校,气氛却不合让人感到很冷漠。应该可以适应吧。
然后……跟『哥哥』碰面了。他眼我有着同样颜色的艰瞳,这个事实让我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那是非常容易阅读、工整且简洁的字体。
转入。这大概是田中小姐说过的,二十五年前的事吧。
九月×日 晴后转雨。
我绝不原谅,除了理所当丝的『父亲』外,我对『哥哥』也同样的憎恨。
他根本不知道母亲的痛苦,还有我的痛苦,应该想象不到这十年来我们所过的日子吧。看到『哥哥』——津和野启二的天真徽笑,我更确定了这件事。
愤怒——不对,更强烈的情绪盈满了我的胸口。这就是——憎恨。
憎恨。
这两个字重重地震撼了我,这种宛如污泥般阴沉的思绪让我瞬间理解了。我坐直身体,然后继续往下翻着。
九月○×日。晴朗多云。夜半有雨。
自从来到这个镇上已经过了两个礼拜了,也习惯了新的班级。只要能获得班上中心族群的认同,在班土的处境自然也令变得比较好过。差不多也该选择社团活动了。
只是我与『哥哥』还是合不来。应该说我愈来愈憎恨他。他大概很难想象我这十年来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度过的吧。对这个之前为止都未曾相识的『哥哥』,我心中确实存在着恨意……这个念头甚至愈来愈深刻。
好痛苦。痛苦到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胸口仿佛要彼撕裂了一样……我笑了。这简直就像陷入苦恋的少女的台词一样嘛。但是,盈满我胸口的却不是那么美丽的东西,而是宛如泥泞不堪的鱼底泥沼似的……阴暗和丑陋……
十月×○日 晴。多云转雨
我开始对『哥哥』发动攻击。先是散布谣言、孤立他,让他被冠上坏人的恶名。事情比我想象中的遥顺利。看样手他好像平常就不久与人有什么深交,所以才这么容易就攸排挤了。
可是,他这是一点都没有表现么痛苦的模样。即使被漠视,被嘲笑,他依旧理所当丝地全盘接受……不对,不是接受,而是甘心忍受,自己跳入漩涡当中,寻求着痛苦与磨难。
我真的愈来愈不懂他了。他、『哥哥』根本从没吃过苦,被幸福地养育着。忘了『母亲』的事情,也不知道我的事情,不知疾苦他活到现在。可是,他的那副模样却宛如……
不行,不能再想了。
他是我应该憎恨的对象,应该要让他尝到我百分之一的痛苦,让他因难受痛苦而呜咽哭泣。必须要这样,也应该耍这样。他是我的仇敌。
十月□日 台风。有风有雨,风大雨人。
我一直觉得津和野叙二是一个幸福的小孩,是个毫无阴影。天真活泼的少年。小学时因为变成母女家庭而彼遭到排斥,从那时使我就一直憎恨着『哥哥』,我也想着一定要复仇。
但并非如此。他没有母视,这让他的情绪变得复杂,也一直挂念着我和母亲的事情,这让他心中落下了阴影,拒绝了快乐与幸福的生活。
——我一直都知道,在更旱的时使就知道了,只是假装没看见而己。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拥有的,一直支撑着我的感情——竟然全然都是错的,我不愿意相信这种事情,即使那是可称之为『憎恨』的负面感情也是……不,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轻易地放弃。
我的憎恨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己经束缚住我了。
十月○×日 阴天。夜半强雨。
……我说了一个谎,是这个世上最差劲的谎言。
太凄惨了,我变成了最恶劣的人。我欺骗了别人,憎恨着『哥哥』,甚至还嫌不够……太恶劣了,真的太恶劣了。
我说的谎言,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那就是——欺骗自己。
他,『哥哥』原谅了我。要憎恨他也没关系,那是他的义务。
我哭了,我只能一直哭泣。其实我很想道歉,很想说「对不起。」但是我却只能一直哭。
我想要变得更坚强,我确切地这么想着,我想要能让『哥哥』也得到救赎,变得更坚强。
哥哥从某种意义来说,跟我是同类人,不对,他只是没有自觉而己,其实他的病源比我还要深,这个病,这个最差劲的谎言,愈坚强的人受到的伤害愈大。他隐藏了伤痕,总有一天会忘记了创伤,但最后伤口一定会突然喷出血来,正因为如此,我不得不变得更强。如果再依赖『哥哥』,再继续『憎恨』他,他一定会毁灭的……
「……最差劲的……谎言……」
——你是个骗子,而且用的还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
我回想起奇妙少女的指责。
欺骗自己的谎言?
这种事情跟我没有关系,根本是她看错了,我没有任何问题,这个我自己知道。我是失败作也是瑕疵品,是无法接受幸福和爱情的——
——我开始觉得,我是不是比自己所以为的还更不了解自己——
不对,我没有欺骗自己。是啊,我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而且,我自己早就接受了这样的自己,我是个瑕疵品,再也没有这么确切地感受了。又怎么会需要欺骗自己呢?
「……」
我问着自己,我不断地问着自己,但是却没有浮现出任何答案。否定也好,肯定也好。
「…………不对。」
我用干涩的声音呢喃着,彷佛上了年纪的老人声音一样无力。就像病人般的声音,又像走投无路、流浪者的声音。
「……我……没有欺骗什么,根本没有……」
空洞的虚言。而且如果真的没有对自己说谎,那就根本不用这样自问自答。
我站了起来。
但是站起并不是想要做些什么,只是先站了起来。
我踏着摇摇晃晃的脚步,总之先走到了走廊。二楼的走廊很安静,楼下有灯透了出来,表示美都伯母还醒着,大概一边在泡咖啡,一边帮我准备晚餐吧,她的行动很好猜。
我突然变得很想哭,但并不是因为悲伤,只是盈满了太多忍受不了的东西罢了。
为什么大家都对我这么温柔?
我无法再忍受这样的事了,我将肩膀靠在墙壁上,闭起眼看着天花板。眼睛深处一阵刺痛。
为什么大家不愿意恨我?
如果能够恨我,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这才是最好的作法。
——那是伤害自己最深、最痛的行为。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如此地差劲——
「……」
我无声地站在失去主人的房间。肩膀靠着的门板是如此地冰冷清寂,无情地与我相对。
我将手放在门把上,轻轻地推开门。
3
我曾经有一次这么问过巴。
『为什么要把房间弄得这么朴素?』她回答:『囤积过多东西的这种行为,只要用在人生上就很够了。』
这间房间只放着必要的东西,换个角度想,这个房间里完全没有电视机、视听设备,这些会发出声音的东西一个也没有,没有计算机、也没有收音机,当然也没有i-Pod。看样子她对音乐似乎一点兴趣也没有。总觉得,这样实在是太奇怪了,但我却连这种事都没有注意到。
无慈悲的夜之女王平等地映照着这个房间,既是平等,也就是不会与无慈悲相互矛盾。白色的床单铺在炫目的床上,有一本加上封面的文库大小的书被遗忘在枕头上。
我环视了整个房间,没有书架,收纳在桌上书架的教科书几乎已经可以说是这间房间里所有的书籍了。
我拿起文库本,啪啪啪地翻着,是一本颇有名的作家的书,也是个很有名的长篇小说。我就这么翻着,无意间在灰色的书页之中,短暂地瞄到一个强烈的色差。我仔细地一页一页翻回去,发现上面用黄色的荧光笔画线作了记号,因为月光的关系,那个荧光涂料清楚地受到光线反射。
——所谓的理解不过是一系列误解的总和。
「……」
我合上书本,放回原本的地方。文库本沉默地躺在枕头上,印起微微的皱纹。
「——随便到女生的房间里偷看,可不是一件值得夸奖的事哦!」
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不过我却没有被吓到,因为我一直都有感觉到她的存在。
灼用手推开半开的门,脸上浮现出批判和同情的暧昧表情,与苍白冷淡的月光不同,温暖的光线从走廊流泄出来。
「……哥哥。」
她就这么站在走廊上,并没有打算进入房间。脚尖也只是刚好碰到门边而已。
「……哥哥,你对那个女人有什么想法呢?」
「……这么嘛……」
「不讨厌吗?」
「……这个嘛……」
「被她随便憎恨,你不恨她吗?」
「不会,反正我早就习惯被人憎恨了。」
「你把那个女人、红条巴,当成是自己的母亲吗?」
「并没有。」
「那我换个问题,看见母亲的模样,你的心有被勾动吗?」
「我根本不记得什么母亲的模样。」
「那……你喜欢『红条巴』吗?」
「……我不知道。」
灼听到我模棱两可的回答后,闭上了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嘴唇彷佛被缝起来似的,话都哽在嘴巴里。
「那我呢?」
灼往房间走进一步。
「哥哥喜欢我吗?」
「……当然,我们是兄妹啊。」
「骗人。」
她又靠近了我一步。
「哥哥不是不喜欢任何人吗?因为你就连自己也不喜欢。」
「灼,我——」
「我喜欢哥哥!」
灼的手握紧了我的胸口。她率真的眼瞳就在我的眼前。
「我喜欢哥哥,最喜欢了,把全部的第一次都给哥哥也没关系。」
「——灼。」
「就算全世界、就算连哥哥自己都否定了自己,我还是肯定哥哥的全部。所以,请你不要再苛责自己了……」
最后的地方,因为声音变弱所以听得不清楚。灼的眼睛蓄积着泪水,用泪光闪闪的眼睛仰望着我。
灼她是真心地哭泣、真心地对我愤怒,用真正的感情面对我。
——我果然很差劲……
灼的心情我早就注意到了,但是我想把她当成妹妹,不对,并不是这样,我只是想要继续把她当成外人,这就是我拒绝更改姓氏的理由。
但是——
但是——
——这是真的吗?
「……那个,灼……」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温柔地拉开了距离,然后认真地面对着她。
「妳知道『个世界上最差劲的谎言』是什么吗?」
「这个世界上,最?」
「嗯嗯。」
灼把眼镜拿了下来,揉了揉眼睛,先是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说:
「我想——应该就是自己对自己说的谎言吧。」
她明确地作出了回答,毫无迷惑的答案,理所当然的答案。
灼不会含糊敷衍。
也不会欺骗以对。
对自己诚实——毫不畏惧受伤或痛苦,向别人说出喜欢的告白。
——我突然想笑了。
所以,我真的笑了。
我笑得好用力所以肚子好痛,眼泪也给逼了出来,但是我还是依然曲着身体继续笑着。
「哥、哥哥?」
灼大惊失色地出声,大概是觉得我看起一副发疯的样子吧。
「——没事,没事的,灼。」
我是个小丑,是个可笑到了极点,可怜又悲哀的小丑。
「……灼,我喜欢妳哦!」
听到我的话,灼悲伤地接受了。
「……以家人的身分吗?」
「嗯嗯,妳是我重要的、非常重要的妹妹。」
灼的额头靠在我的胸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我啊,一直很喜欢哥哥喔。」
「嗯嗯,我知道。」
「……大概是一见钟情吧。」
「是这样吗?」
「我一直想拯救哥哥——我想拯救寂寞的你。」
「妳已经彻底地救了我啰,我到最后都还没有变得绝望,都是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还有——灼妳的功劳。」
我慢慢地抚摸着灼的头,就跟从前一样。小时候的灼,总是无条件地依赖着我,我也是这样帮她打气,结果,被拯救的人却是我。
「——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这样啦!」
灼把手放在我的胸口,推挤似地离开了我,然后不让我看见她的表情,马上转过身去离开了房间。
「——我还是要跟你说一件事。」
临去前,灼从半开的门缝中对着我说道:
「哥哥,你一定会后悔的。」
「大概会吧。」
「……哥哥是笨蛋!」
「我知道。」
「……很笨拙。」
「这个我也知道。」
「……你把女生弄哭的方式真是差劲!」
「这个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门被关上了,同一时间,灼还小声地说了声「笨蛋!」
「……是啊。」
就是这么单纯。
我到底对自己说了什么谎?
就是这么简单。
所以我憧憬着灼的单纯,然后对巴的样子感到愤怒。
因为那是我全部的投影。
「……笨蛋,真的是个笨蛋,妳也这么觉得吗?」
我对那张不知情的脸,但却从头到尾确实关着的苍白监视者,耸耸肩问着。那张脸果然还是维持着无情无厌的样子,只是沉默地将细微平等的光之祝福,灌注到地面上。
Inter Cut
「……你果然来了。」
津和野启二靠在水泥墙边,对着刚下车的光濑宗一郎说道。
清静的住宅区。街道上闪烁着一盏盏赤黄色的街灯,家家户户飘出香甜的晚饭香。与这种完美人情分割,津和野启二的模样相映着今晚的月色,等待着光濑。
「……你也跟那个实在很讨人厌的黑威是伙伴吗?」
「不,他单纯的只是个窗口而已,他会和你有接触实在是个偶然……不对……」
津和野双手环胸灵活地松了松肩膀,目光投注在刚升起的月亮上。
「还是说……也许是为了以后的缘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我实务阶段的窗口。」
「……」
「看你的眼神好像不相信,但这是事实,如果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次的事情,我一定会出手阻止……杀了红条宗次郎。」
津和野的口气简单而平淡,他将视线转回到光濑的身上,然后把手里一直握着的某个小小细长约东西丢过去。
光濑准确地接住了津和野丢来的东西。他打开手看了看,是一个黑色的随身碟。
「那是到今天为止的行动计划表,十分钟前才送到的,所以我才知道你应该会过来。」
光濑将手中的随身碟跟津和野对了对,手里的USB内存太过于普通,津和野的特殊颜色的眼瞳,看起来也只像个琥珀而已。
「……你也没有知道很多吧?」
「我知道的只有一个叫做《idola》的组织,还有那个像是犯罪享受者一样的黑威而已。他们只想观察,彻底地观察。一切都只是为了要达到长生不老、死者复活的目的而采取的方式罢了,这就是我的印象。或许他们也想借着这么做,来扩大人类所抱持的阴暗面吧,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想法。」
「……idola啊。」
暧昧模糊、迷惑人心,让人感觉恍如无尽迷雾般的名字。
「你知道吗?包含『偶像』意思的idola的拉丁语语源是『受欢迎的偶像』,而它更上层的源头是希腊语的ideiv。也就是——『看见』的意思。」
看见。
观察。
这可说是最基本的行为。除了少许的例外,人类可以藉由看见而认识世界与他人,也能藉此认识自己。
「……我还是得向你道谢。」
光濑轻轻地低下头,坐回车上往前方快速驶去。
重返安静的住宅区,人类的行为完全包覆在住家里,外面一片疏冷清寂。
津和野抬头看着月亮。
缺了耳朵的兔子正饶富兴味地俯视着下界。
8th Cut
——想起
十一月×○日 雨天转阴,再放晴。
没有需要纪录的事情。
1
说到秋天的花田风景,总让人觉得与秋天这个季节有所偏离。油菜花是一年草,即使染上颜色也不会泛红,依然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绿色看起来彷佛正对抗着这个生命沉潜的季节。
「这边。」
我爬上连接油菜花田的山丘,看到前方有一个简单的瞭望台。我和宗一郎在这个被油菜花埋没的广大公园中心迂回前进,一边靠着草木遮掩身形,一边朝着瞭望台靠近。
「……其实我本来不想带你一起来的。」
宗一郎伯父一边警戒着周遭,一边对着身后的我这么说道。
我对半夜回来的宗一郎伯父任性地说要跟来,于是连朝阳都尚未升起,我就搭上车坐了四个小时。如今已经是晴空高阔,太阳高挂的时刻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
「是的,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所以那只是我一个人自言自语而已。」
宗一郎伯父喃喃念道。
从远处飘来的海浪声,渐渐变大。横着朝向石堆上的瞭望台接近的我和宗一郎伯父穿梭在草木的缝隙中,往中央的高台过去。没有人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合时节,或是有什么特别管制的关系。
我们终于在一个视野开阔的长椅上,看到一对男女的身影。我跟宗一郎伯父蹲低身体,专注地窥探着他们两个。
「——巴。」
「——宗次郎。」
我们俩几乎同时发出呢喃声。
穿着西装的少年——不对,应该可以确定地叫他红条宗次郎了。红条宗次郎将手放在隔壁的巴的肩上,目光凝望着眼前的海,偶尔向巴说了一些话,而巴也微微地作出反应。
「——啊,可恶。」
宗一郎伯父用力地搔了搔头发。原本可誉为造型自然的头发,被这么一弄搞得跟鸟巢一样的状态。
「真的好像,可恶,这到底是不是在作梦?」
宗一郎伯父脸上露出如果情况允许的话,还真想狠狠踹一下地面的表情。他叹了好几次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瞇起眼睛将视线转回远方大约二十公尺的人影上。
在我视线的那端,红条宗次郎正站了起来,他将手放在巴的脸上,只说了一两句话。然后便走下油菜花田里面的楼梯。
「……这是个好机会。」
宗一郎伯父转过身来面对我,将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要办的事情在那里,你要办的事情在这里对吧?」
宗一郎伯父说完后,便用手指了指身后的长椅,我则沉默地点点头。
「……祝你出击顺利,无论结果为何。」
宗一郎伯父拍拍我的肩,然后将目光投注在那个西装人影上。
「——宗一郎伯父。」
「嗯?」
「不好意思,我太任性了。」
「……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了你还说……」
宗一郎伯父露出一个男子汉式的苦笑,然后便跑回原路。
我从茂密的草木之中穿出,靠近长椅。
右手边有一个小小的沙滩,在太平洋旅行的潮汐,缓慢安稳地更叠反复拍送。但相反地,越过海洋而来的风透着冷意。因着这十一月风的关系,跟壮观的景色比起来,更勾起人的寒冷与虚无的感觉。
巴坐在长椅上,专注地凝望着海边。不过说是这么说,其实是因为眼前除了海之外也没有其它的对象,所以她也只是被动地看着而已。
「——巴。」
我出声唤了唤她,巴机械式地往我的方向看过来。她的脖子上果然没有带着之前一直挂着的皮环,服装也非常地清丽。她穿着白色的长袖连身洋装,裙襬的褶痕也很整齐;肩上批着淡蓝色的披肩,模样十分显眼,乍看之下很有自由的感觉。但是我觉得那个衣服,却像是主人按照季节帮她打扮好似地。
巴妆点成桃色的唇瓣微张,在开合之间陷入迷惘,她恍惚地看着我,那双淡黄色的特别眼瞳,映着我的影像,但她真的有『看着』我吗?
「……你回来了,宗次郎。」
巴微微地笑了,温柔而毫无内涵的微笑,看着那个表情,我有种莫名的哀伤。即使是故意装出来的笑容,巴的表情也不会充满了反射性且自动化的感觉。
那张仿佛被塑造、被选择好的笑脸,让我怎么都无法接受。
2/Inter Cut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没有其它花朵、只有油菜花随风摇曳的花田里漫步着,手里还拿着手机通话中的少年——少年模样的红条宗次郎但毫不掩饰的指责语气向电话那头说道。
「她的反应还是暧昧而且不清楚,到现在为止还没出现巴自己的反应。」
『我想也是。』
从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即使经过电波的转换后,依然明显地听得出来轻佻随意。
『现在的『巴』小姐是把『津和野巴』的记忆移植进『红条巴』的精神构造里,也就是一种像是人工无能的状态。『红条巴』这个操作系统是从『津和野巴』这个数据夹里搜寻出最适合的响应,然后再作出反应的状态。』
「这么一来不就只是一个机器人而已吗?」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确实如此,但是从记忆与精神开始附着到现在不是才过了二十四小时吗?重要的是现在开始要把当成润滑剂的感情加进去,才会比较容易引起她自主的反应。这是需要时间的,『红条巴』这个精神体即使与『津和野巴』兼容,但也不见得可以成为最佳化。我应该有说明过了吧?』
「……」
『没关系的,只是需要时间而已。现在『她』的里面存在着两种可能性的幼苗。就是『红条巴』和『津和野巴』。《记忆再统合》的第三阶段,封印记忆一起解除与接木的行动同时进行的,在施加冲击,让『植株』的思考和情绪呈现混乱状态后,接着加以冻结;接下来第四阶段,嫁接的成长是重要的,只要将『津和野巴』的可能性枝犽拉长,『红条巴』这个芽自然变得削弱衰竭,最后被吸收掉。没关系的,为了不要让『红条巴』的心出现,我们不是一直都有在做调整吗?』
「……够了。」
宗次郎径自挂上电话,呆立在那里,抬头看着天空。仰望着的万里无云的苍天,突然显得如此悲凉,感觉愈是宽广,就愈是觉得晾在白日之下的自己是多么渺小。
「……可是,再怎么卑微、渺小,或是丑陋……」
宗次郎依然只有孤独一人。
眼镜下的黑眸闪动着光辉,望着秋日的天空产生想哭的心情,只要是人都会有同样的感觉吧,即使那是——
「……想笑就尽管笑吧,就算被骂小丑、被笑傻子,沦为丑恶之人也没关系,但是,我还是——」
「——还是?你还打算做什么?」
他听到声音后将目光转回地上,宗次郎的眼瞳再次变回静止不动的黑色玻璃球,只有嘴角勾起笑容,有礼地弯下腰。
「唉呀呀真是好久不见,我的兄长。」
光濑皱起开始冒出胡渣的脸,牙关紧咬。
「……你真的是,宗次郎吗?」
「是的,我们像这样见面已经——隔了十二年之久了吧?你老了许多呢。」
「……你也变了,变太多了。」
「谢谢夸奖,不过本来我们两个的地位或许会正好相反也说不定。如果你没有出走,那么看到世界阴暗面的人,应该会是你啊。」
光濑摇摇头,用沉痛的目光看着彻底改头换面的弟弟,忍不住说出心里的话。
「是……我的错吗?」
「应该……不是吧,那大概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你有力量,而我没有,所以我逃不掉,事情就只有这样而已。」
宗次郎笑着说,脸上毫无混乱的感觉,一副『成人』般的表情,只有经过岁月洗礼的人才拥有的洗练沉稳。与自己融为一体的认命感清楚地浮现在他脸上。
「但是,这样我就已经满足了,就是因为在这个位置,我才能与巴相遇,然后也才能让巴复活。」
「你想操纵生命,玩弄一个少女吗!那不是一个人该做的事情,死掉的人是不可能再复活的!」
「你错了,不会有这种事,事实上,我就存在于现实。难道你想把我当成是幻想或是梦境吗?」
「……」
光濑噤住声垂下头,为自己的无力感咬着牙。
这里已经是一个不能用常理来看待的地方了,是一个超现实、与现实连接却又变质的世界,在这里个人的理念、社会的伦理都是一样毫无价值也一点意义也没有。这个世界的现实,纯粹只是以超然的姿态充塞在人的眼前罢了。
「这种事,其实在每个地方都会发生啊,哥哥。在没有人知道的阴暗下,宛如梦境般的现实,现实的梦境真的存在,并且在每个地方运转流动着,而事实上,这些事情也可能会在你周遭发生喔。」
「……就算如此,你的所作所为却是——『恶』!」
「『恶』?真是个迂腐的形容,这个社会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善』与『恶』,那只有在社会规范、宗教训戒中存在而已,可是这里却没有,个人所拥有的,只有『独善』,而世界拥有的,也只是『混沌』罢了。这里完全与社会的桎梏隔绝,是一个狭义的世界啊。」
「那又怎么样!」
光濑大喝了一声。
吹起一阵风,四周的油菜花跟着沙沙地摇曳着。
「你正在蹂躏故人的思念,你把你所爱的、深爱你的女性的遗愿,给践踏得体无完肤,如果这不是『恶』的话,那又是什么?」
光濑往前踏一步,抓住正在发育中的少年的身体,被光濑揪住领口怒瞪的宗次郎,却只是用冷淡的眼神回望着。
「你应该做的、应该注意的,就是圭一郎……为什么你不去安慰他?为什么不愿意爱他……那是巴小姐……用生命去守护圭一郎的巴小姐的愿望不是吗?你怎么会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呢?你这个样子,就算巴小姐真的死而复活,你觉得她真的会高兴吗?」
「……」
宗次郎将目光从光濑的脸上一开,再次凝望着天空。「唉唉……」嘴里泄出彷佛叹息般、模糊的声音。
「……是啊……巴,为了救圭一郎,牺牲了性命……可是,为什么?明明就没有那种必要,她又为什么要那么做?」
面对口中喃喃自语的弟弟,宗一郎「嗯」了一声,瞇起了眼睛。
「……是啊,根本一点必要性都没有。那家伙本来应该就是一切的证明……因为这样才植入了B.R.A.I.N.complex啊……巴她明明知道的,却又……」
「喂,你到底在说些什——」
为了听清楚宗次郎的话,光濑弯下腰——宗一郎的话突然断掉了。他的身子一僵,只能弯下腰。从腹部涌上来的灼热感,让他的汗水自然地渗了出来。
「你……你这家伙……竟然……」
他缓缓地跪了下来,咬紧牙关按着腹部。衬衫整个被染红,裂开的伤口从指缝间渗了出来,染红了公园的石阶。
「……嗯,是啊,根本没那个必要……那家伙本来就是个实验体,那又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为什么?」
宗次郎用力地握紧沾满哥哥鲜血的凶器,自言自语地不断问着。
然而寻遍四处,也已经找不到能够告诉他的人,找不到能够回答他的人了。宗次郎的问题,只能在空气中虚无地融解消失。
「……巴……」
宗次郎摇摇晃晃地开始往前走,光濑伸出手想要阻止他。
「……等……等等……宗次郎……」
但是他却无力地倒在一旁。
「……可……可恶……」
光濑低咒着。而步回瞭望广场的宗次郎,则是变成黑影、模糊扭曲,最后消失。
3
「巴……」
「怎么了?」
巴偏过头回应着,「不对。」我摇摇头再一次叫着她。
「巴……妳是红条巴吧?」
「咦,是啊,你好奇怪,宗次郎。」
巴笑了。这是至今为止,在她脸上从未出现过天真的笑容。毫无烦恼、毫无痛苦、毫无伤痕的纯真笑容——
「……不是吧……」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再一次——不知道到底会喊几次地继续唤着她。
「妳是红条『巴』。不是『红条巴』也不是『津和野巴』,而我也不是红条宗次郎,我是『红条圭一郎』。」
「圭一郎?」
巴惊讶地回望着我,好像对这个名字一点记忆也没有,经过搜寻后却完全找不到、无可奈何的表情。
「是的,妳不是恨我吗?不是一直想让我痛苦吗?妳忘了吗?」
巴双眼圆睁,将头转了回来。
「——妳很痛苦,妳一直很痛苦。」
「——」
巴出现了一点点反应。我的手心里传来当她听到我的话后、瞬间想要拉开身体的感觉。
「妳一直都很痛苦……一直都带着伤痕,为了要坚持这些,妳憎恨着我。」
「——」
「是的,妳之所以会受伤,之所以被侵犯,都是我的错。所以妳拥有憎恨我的权利。」
「——啊……」
「或许妳感觉自己不存在任何地方,不只是身体,连精神都被侵犯,说不定连对我的憎恨,都是被人诱导之下的结果,是这样吧?」
「——啊……」
「妳之所以要侵犯自己——其实是想让某个人能看见自己吧?妳用的方式,的确是不对的,但是却很确实。也因此妳又受伤了,结果让自己被自己给束缚住。」
「——啊……」
「但是无论妳怎么被诱导、怎么被影响,那些痛苦都是属于妳自己的,那些憎恨也是属于妳自己的。不要舍弃这些,如果连这些都舍弃了,妳的自我真的就会这么消失了,你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人偶。」
「——啊啊……」
「巴,不要舍弃自己,就算再怎么受到伤害,那种痛苦——」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巴挥开了我的手,蹲了下来。
「不是,不对,不是我。这不是我,这根本不是我,不是我的错!不是我杀的。是那些家伙弄坏的啊,那家伙舍弃了,侵犯了我——啊啊不对不对不对不是不是……这根本不是我,我,我……」
「巴……」
「——不要做这种残忍的事情!」
我向蹲在地上的巴伸出手,旁边却挥进来一把刀,朝着我刺了过来。我察觉到后,千钧一发地刚好闪过,接着发现我和巴之间站着一道黑色影子。
与我一模一样的脸、体型,但决定性的不同点在于眼眸。
「她应该想要忘掉吧?就让她就这么遗忘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不管是伤痛还是苦难,能舍弃的就应该舍弃啊。」
「……你竟然敢这么说。」
我的声音颤抖着,不只是声音,连紧握的拳头也因为用尽全力而喀喀喀地颤抖着。
「你竟然敢这么说,竟然敢对着受到你折磨、伤害的受害者这么说……!」
「当然。」
一身黑衣的少年,曾经应该是我父亲的男人,傲然地说着:
「这是她原本的命运。『红条巴』的人格根本不需要存在,需要的只有『巴』而已,只要能够让她回来,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红条宗次郎对着蹲下的巴伸出手。抬起她的脸,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双颊。宗次郎的目光投注在巴那张空洞、毫无存在感、一片『空白』的脸上。
「嗯嗯,是啊,只要是为了她,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就算——杀掉几个人,几十个人都可一以……」
他往前踏出一步,飞扑了过来。
我侧过身体,躲开朝我挥过来的刀子。这时,我注意到刀子上已经沾满了血痕。
「那个血——难道是……」
「嗯嗯,是啊,红条宗一郎……不对,是光濑宗一郎的血。」
听到他的话,我整个人血气上冲。
「混、混蛋。」
我低下身子闪过朝着我上半身刺来的刀子,趁着起身的时候用头向对方下巴撞去,然后我没错过这短暂的空档,用手腕往下一敲,让他松开刀子,再揪住他的领子,不对,是脖子,接着狠狠地压倒。
「唔……啊,为什么?」
我透过产生裂缝的镜片,望进对方的眼瞳问道。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有这必要。」
红条宗次郎淡淡地说道。
「如果被确立的话我会很困扰的,我是指『人偶』的自我。将『巴』的记忆活性化后,『她』会变成一个主体,那么确立的自我就会成为阻碍,所以,如果带点不安定的话刚刚好。等到自我完成,后续再慢慢由我和『她』继续培养就好了。」
「所以你才对巴施加性虐待?为了让她对自己的爱枯竭,所以这样玩弄她?」
「是的。」
我的眼前几乎一阵晕白,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两只手用力地掐住对方的脖子。
「她才不是人偶!」
「是啊,但是她也只不过是为了让『巴』的精神稳定的管理人格罢了。嗯,不过没想到她竟然做出跟卖春没两样的行为,让我觉得非常生气……可是不管怎样,我还是爱着『巴』,不管她多么污秽,多么肮脏,我的心都不会变。嗯嗯,无论多少次我都会把妳救出来的,所以不需要担心,『巴』……我的爱,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这个人疯了。
自己弄脏她、贬低她,然后再自己去救她。他的眼里没有映出『红条巴』这个人。不,甚至也没有映出『津和野巴』。这个男人为了自己,将自己的世界弄得整个变质了,所以才会肯定如此残酷的行为。
「你、这、混、蛋!」
「但是你不应该对我出气吧?这都是你的错哦,圭一郎?」
他用一双透着冰冷、愤怒,还有嫌恶的寒冷目光射向我。
「你杀了巴,所以『她』才会变成那个样子。创造『她』的人——是你,要是没有你,所有的事情都能完美结束,你绝对是个瘟神,光是存在就是种罪孽,这一点你知道吗吗?」
「不要再扯那些早就听过的台词,嗯嗯,是啊,我是杀了妈妈,让你发疯的也是我。所以我想道歉,我想向你道歉,但是,你根本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这是道歉可以解决的问题吗?『那是一个意外,对不起。』你觉得光这么说我就会原谅你吗?」
「不对,不,才不是那样!」
我泪流满面,泪水不住地流了下来。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哭成这样也说不定。这股跨越十二年的悲伤,中和了盈满我体内的愤怒感。
我带着微微的,却又不算是愤怒的无可奈何心情吐出告白。
「我有打算将这一切都承担下来。就算是当时年幼的我也很清楚地知道,这个伤痕会跟着我一辈子。而我只是——想要对你、想要对红条宗次郎道歉而已!」
倒在地上的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盯着我。
我突然觉得,现在的我彷佛不是对谁,而是在对自己告解。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正是我的影子。
我只是为了要跟自己面对面才来到这里的。
「……我并不想被爱……也不奢望能得到幸福……我只是,我只是……」
「——无聊。」
宗次郎跟我一模一样的脸,第一次有了表情,侮蔑的神色在眉眼及嘴角淡淡地透了出来。
「反正你都是自己想怎么就怎么样,那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为了清算过去吗?还是觉得只要拯救巴——拯救你母亲的复制人,也就能同时拯救你自己呢?」
「我……」
「这是因为——独占欲?因为无法原谅束缚住『红条巴』的『红条宗次郎』吗?」
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我的幻影舔了舔自己的唇,用那鲜活、红润的舌头。
「对于控制那副躯体的我,你感到无聊的劣等感?你对『红条巴』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吗?那为什么又要做这种事?」
「……我……」
我想要回答,于是勒住他脖子的力道松了松。结果我错了。
这一瞬间他从怀里不知道拿出什么东西,毫不迟疑地对准我的眉心。
在我看清那是什么之前,本能地因为害怕而侧过身体,结果从我耳际穿过的冲击和爆裂音,麻痹了我耳朵里的三半规管。
「啊!」
然后我的胸口被踹了一脚,整个人往后飞去,在石阶上滚了好几圈,最后背部撞上了瞭望广场的栅栏。虽然我气息不顺,但是鼻尖依然残留着刺激的臭味让我无法吐气、无法呼吸只能闷在胸口。
「『她』——『巴』是我的东西。」
在比晕车的晃动还要激烈千倍的视野里,红条宗次郎拿着那个——最卓越的狂暴物品朝我扑了过来
——是手枪。
即使是无知的我也知道,那是S&W左轮手枪。
「『巴』的一切都是我的,不管是爱情、仇恨、肉体、记忆,就连一根发丝都是属于我的东西。『她』的心里,没有你的位置,因为我彻底地把你消除了,我不会让给任何人,谁都不让。为了这个我什么都愿意做,即使变成最下等的人类、最邪恶的魔鬼,或是最疯狂的杀人鬼。你这家伙,能有这种觉悟吗?」
「那才不是什么觉悟……」
这也许是我的遗言也说不定。
我脑中的一角冷静地思考着。
「你只是在——蒙骗自己罢了!」
「你的遗言还真是无聊。」
他拙住扳机的手动了动。
他瞄准了我的身体。还好不是头,如果被子弹打到,一定会直接贯穿我的喉咙。
撞针启动,弹夹往上一转。
4
血花四溅,但却不是我的血。子弹的冲击让披在她肩上的披肩掉了下来,过了几秒后披肩的主人——
「巴!」
我拖着依然无法自由活动的身体,往挡在我前面、挨了一枪的她靠近。我察觉到自己身体虚弱的状况,不停低咒着自己,不过我还是立刻拚命勉强自己的身体过去。
我确认着往后仰倒的巴的身体,血从她的肩膀不停流了出来,看样子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血还是一直在流。快一点,不快一点送到医院做处理的话——
「……圭、一、郎……」
微弱的、仿佛快要消散在风里的声音,但是她的声音我绝对不会听错。我惊讶地看着她的脸。
巴直直地看着我。那双眼里已经没有刚刚宛如机器人般的空虚,或是燃烧自己的憎恨。
「对、不……起……」
「……没关系。」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
「没关系,已经没关系了。妳很累了吧?稍微睡一下吧,我会唤妳的名字叫妳起来的。」
我露出微笑,感觉这是我出生到现在第一次的笑容。
巴轻轻地回笑了一下,然后便慢慢地闭起眼睛。
「——巴……?」
红条宗次郎依然维持着开枪的姿势,愣愣地呢喃着。整个空间彷佛被固定住一般,一点动静也没有。
「那是?哈哈,那算什么?嗯嗯,对了,是我吗?是我打中她的吗?我竟然把巴……把巴……给……」
他握住枪的手颤抖着。这个颤抖渐渐地遍及全身,然后他彷佛全身筋挛似地大声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算什么?哈哈哈,啊哈,那到底算什么?不可能、不可能,哈哈,嗯嗯,对了,是梦吗?这是梦吗?那……」
枪声响起。
不管听几次都不会习惯,那种压倒性的暴力声音,让我的身体僵了僵。
「哈哈哈哈哈哈哈……呜,好痛、超级痛,啊,不是梦啊,哈哈,那,为什么?为什么巴要这样背叛我?有关失败品的记忆,应该连残渣都没有保留才对……她脆弱的心里面,对自己的爱早就枯竭,我应该已经把它破坏得体无完肤了啊……」
从开了一个血洞的左手上,血一滴一滴地流了下来,红条宗次郎用红艳的手抓了抓头发,他凝视着我们,黑色的眼瞳宛如满月般大大地睁着。
「嗯嗯,是啊……那个身体是个失败品,是的,就是这样。妳不可能会丢下我的,啊,可爱的巴,但是没关系,不需要担心,只要妳再一次重生的话,一定会变美丽的,是啊,会变美丽的。宛如纯白,谁都没有糟蹋过的初雪一样,洁白无瑕的心……」
当他把枪口再次举起时,这次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巴。
这次我已经可以跑了。
我踹开他举着枪的手,紧紧握着拳头挥了过去。我现在真的很感谢那个教我怎么正确握拳的怪人师父。
我揪住他的领口,用力地用头顶了过去,也无暇去管牙齿的碎片是否会伤到我的额头。
我跨在向后仰倒的宗次郎身上,狠狠地、不断地,重复地一直揍着他。
每揍一下,我就不停问着自己为什么?是因为创造出这种状况的技术太恶质,或是依赖这些、不停伤害人的心太邪恶?或是其实我活在这世上就是一个错误?
——谁管他啊。
当我的拳头打完第十三下后站了起来,觉得自己的呼吸听起来仿佛距离很遥远一样。
「……」
我看着宛如临终前的病人一般、气若游丝的父亲躯壳,无所适从的虚无感朝我袭来。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是一定是没有办法的吧,除了这么做以外……
「……」
巴被击落的披肩掉在我的脚边,我把它捡了起来,然后面对着布满鲜血、跟我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脸。子弹还剩下两发,数目已经够杀掉一个人了。
「——要动手的话,最好两只手一起拿着比较好。」
背后传来与现场气氛不搭、十分沉稳的声音。我只有把头转过去,看到一个高大带着眼镜、身材偏瘦的男人站在那里。他温柔地抱起巴,然后用跟我与巴同样的颜色的眼眸对着我。
「第一次用的人就算靠再近也可能会打偏,所以要用两手确实固定才可以。」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我。
我将视线转回脚边的男人身上,然后依照男人所言,用两手固定住枪。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
宛如微弱细风般的呢喃声泄了出来。用空洞的表情、仰望着空洞天空的男人,看起来只像是个无力、呢喃的影子罢了。
——为什么,这句话我也想问。
我转向背后,用尽全力挥下手腕。蕴含着狂爆的黑色铁块,却整齐地画出一道拋物线掉到海里,溅起泡沫,浪花隐去,马上就不知道到底掉到哪里去了。
我朝身后的人走去,把巴接了过来。
「……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了,你把她带到公园的入口去。宗一郎先生目前也没有生命危险。」
他已经拿干净的手帕对她作过紧急处置了。我背着她,开始往前走。
「不杀掉那个男人没关系吗?」
「……」
我停下脚步,看着男人,然后眼神再次看向红条宗次郎,最后我缓缓地摇摇头。
「他已经死了,大概在十二年前就死了,要把已经死亡的人再杀一次,这种事情任谁都不可能办得到。」
「……那走吧。」
男人温柔地回道。我无言地低下头,走下连接油菜花田的楼梯。
半路上,似乎听到一声枪响,不过我也只在那瞬间顿了顿脚步,然后便再次背着巴继续往前走。
Inter Cut
等到第一次跟自己说话的外甥离开以后,津和野启二从怀里拿出手抢指向红条宗次郎。
「……你在吧,黑威?」
「……被发现了吗?」
从津和野的背后——也就是光濑和圭一郎离去的相反方向,响起叩叩叩的皮靴声音。
「啊啊,结果竟然变成这个样子,嗯,不过我想大概也会变成这样吧。」
一个浑身烟味的黑衣男子走上阶梯,往这边靠近。脸上挂着轻浮的笑容,还有没特色的眼镜和发型。
「……黑威兼互。」
「从柬埔寨之后都没见过面了吧?」
黑威彷佛对老朋友打招呼似的,提了个问题。津和野的表情没变,只是用冷冷的声音回道:
「不,是阿富汗。」
「咦?……啊啊,是喔,我都忘了。」
「我会受到什么处分吗?」
「处分?怎么可能。在现场阶段里,知道『我们』身分的人是多么重要,今后也请您继续与我们合作。」
黑威把手中那根几乎只剩烟头的香烟捻熄,然后把它丢在从西装内侧取出的全黑携带型烟灰缸里。
「事实上,因为本次的事件我们跟红条的关系几乎快要没了。这次的负责人是个俗人,虽然不是多么重要的问题,不过都是因为宗次郎先生没有继承者,才会这个样子。协助者真的是非常重要。」
黑威说完便笑着看向倒卧在血泊中的少年——同时是黑威的idola的出资者,也是契约对象的男人。红条宗次郎已经停止喘息和呼吸,只是在微弱地吐气间,依稀听得到他气若游丝的呢喃声。
「……嗯嗯,对了,小孩就照妳说的,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名字也决定好了。嗯嗯,对了,一定要像妳……」
「……他……还可以复活吗?」
「嗯——他完全疯了呢,疯狂的人不在我们的观察对象中,而且让他重生到发疯之前也违反我们的契约。巴的《记忆再统合》果然还是不完全……结果还是一样啊。世事多变,毫无定向,诸行无常、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生一次……最后一句好像说错了?思,算了,反正让他这样沉睡下去也是一种慈悲,幸好关于改良型的B.R.A.I.N.complex还有其它的样本。」
「……你好像很高兴?」
「当然,不开心的话怎么能做这个工作呢?很好玩吧?有人被束缚在泥泞不堪的黑暗里,也有不堪一击的青涩小伙子唤出了辉煌完美的结局,真让人有种『在世界暗处呼喊爱情』的感觉呢。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次真是让我饱了眼福。其实照理说,『红条巴』的精神应该绝对不会出现的说。缺乏自尊心和自我爱的精神,最容易引起型态的崩坏,然后不小心被细小化——不过,这直一是有种青春万岁的感觉呀!」
「……你这个恶魔!」
「不是吧?我倒觉得自己是天使。我是探寻人类优点的人,纯粹只是热爱着盛开在疯狂世界里脆弱的梦想花朵而已。」
黑威嘴里说着不是,不过却又像把那个单字当作是无上的赞美似的,他露出一个名副其实的恶魔的微笑。
——恶魔总是窥探着人类的内心,所以这种方式也许最能让他感到开心也说不定吧。
「……」
「呵呵,你可以不用担心,我们没打算对『他』做出什么事。不过你还真是个复杂的人呢,既然这么不放心,那一开始由你来守护他不就好了?」
「……」
「你会做不到是因为……其实你对这个男人开枪,带有别的感情原因,是吗?」
「你这家伙。」
津和野立刻把枪指向黑威。津和野的表情僵硬,拿着枪的手微微颤抖着。安全装置已经被解除,指头也扣在扳机上。就算他没有真的要开枪,但似乎随时都会走火的感觉,这个情况光看就让人觉得快要心脏病发了。
不过黑威还是脸色不改,嘴角依然挂着凉薄轻浮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觉得不用担心会被射中,还是就算被射中也没有关系,不管是哪一个,他的真心都隐藏在宛如塑料般平滑的微笑下。
啪……
子弹不知道朝着哪边的空旷远方射了过去。
津和野把枪放回怀里,耸了耸肩后,离开了现场。
「你不送他上路吗?」
「……反正你们也会回收处理掉吧,那伤口少一点不是比较好吗?」
「哈哈,这样也对,果然还是要请您今后继续跟我们合作下去。」
「……我可不要。」
津和野说完后便走了。等他的身影消失后,黑威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敲着一串很长的电话号码。
「——都结束了,回收的事就交给我吧。虽然我只有看了一下,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不可修复』了吧。我看还是先送去适当的观察区,到附近的医疗机关——是是是,那,拜托了,跟光濑先生的接触也是交给我对吧?我是觉得那个人有点棘手啦——哈哈哈,不可能啦,你喜欢喔?可是我觉得他是不可能加入『我们』的耶。」
黑威继续讲着电话的声音,还有到目前为止的对话,对倒在地上的男人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断句而已。他浮起空虚的笑容,宛如弹珠般的眼瞳,只是空虚地凝望着上方。失去意义的话角,一出口就被风卷走,飘向不知名的『世界缝隙』中,渐渐堆积沉淀。
Last Cut
一一缘起
——梦。
我作了个梦。
我知道,非常自然,非常理所当然地知道。
在梦里的我,身处在一个只会出现在梦里的地方。在广大无边的绿色草原里,从未看过的地平线,青色与绿色清晰地隔了开来,蓝蓝的天空中没有太阳。但是这个世界却充满了光亮,感觉非常柔和、温暖的光,身体光是被照射就让人觉得安心的光芒。
好怀念。
我这么觉得。太阳大概在某个地方吧,在某个地方散发着光辉,或许正不曾间断,持续散发着会伤害人的强烈闪光吧。但是充满在这里的气氛,却将这种光转化为温柔的东西,充满了守护着我的大气,存在在每个人的心中,最接近原始的安心感、安定感,还有幸福感。我切深地体验到这种感觉。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强烈的风吹过。风强烈地吹动着我的头发、我的身体,还有这片草原。
我看着风吹的方向,那里果然站着一个我想象中的人。
——你终于听到了。
一名女性站在那里。身上穿着雪白无瑕的连身洋装,纤长的手脚宛如成熟的大人一般。身高比正常人稍微矮了一点,但因为姿态优美,所以看起来很适合她纤瘦的体型。
她一头长长的头发,随着风缓缓地飘动,温柔的脸部轮廓。镶在明亮的眼睛里的金黄色眼瞳,正注视着我。那对特别的眼瞳,仿佛从水中看着水面粼光般闪动着,密藏在瞳眸里的光芒,非常的温柔而且暖和,似乎是将盈满这里的光聚集成形的模样。不对,或许由她所散发出来的光线,才是映照这个世界的光源吧。
——仅是断片般的思绪,和细小的碎片,全部凝聚在小小的一点上。在这极其短暂的时间里,这微小的波浪正响遍这个世界。
女性露出微笑,那是非常温暖又温柔的笑容,宛如象征这个世界般的笑容。
——但是,连结这种思绪的,却又是似是非是的东西,因此结合在一起的记忆也无法长久保存——不……
女性轻轻地摇摇头,长发随风飘动,如同波纹般扩散开来。
——那是正确的,也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人只能活在现在。活在过去和未来断绝的狭缝间,后悔过去、害怕未来,然后又顺着时光流向他方。然而,这才是真正的救赎。
风是从哪里吹起的呢?
我心想,于是确认着肌肤的触感,但却又不清晰。方向和时间在这里大概一点也不重要吧。
这里是梦。
存在在某处、映照在玻璃碎片的世界。
女性低下头,非常美丽且鲜明,但重叠的指尖却微微地颤抖着。
——谢谢。
非常沉稳而且清爽的声音,干脆、简洁有力的话语。
——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我才会存在的啊。没办法传达的遗念。无论如何都想说的记忆的纪录,它在唯一的虚幻思绪引导下,变成如今的这种型态。
女性流着泪,透明的眼泪沾湿了她的爱哭痣,流淌到下巴。泪水在掉落到草原前便消散,她的轮廓缓缓地透了出来。
——谢谢。
女性,又再一次地说着。
我想问她,到底为了什么道谢,但是嘴唇和身体却都无法动弹。
所以,那一定代表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吧。
「谢谢。」
我道着谢,似乎被牵引着也只能这么说。
只是,充满感谢地说了声:「谢谢。」
女性的微笑消散在风里。一阵风吹起,强烈到让我睁不开眼睛,接着我的视野被渗透成一片白色。
※ ※ ※
觉醒只有一瞬间。醒来的感觉很好,只是眼眶热热的,我擦了一下,注意到眼泪流了出来,于是感到一阵错愕。虽说是梦——但是我刚刚说不定是做了一个美梦。
我想伸直身体,却又因为感到疼痛而中途放弃了,大概是坐在折叠椅上就睡着的关系吧,腰部和肩膀,特别是脖子的地方感到特别难受。可能是睡姿不良的关系,我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脖子。
没什么特别的,这里是地方综合医院的病房。里面有四人份的病床,但现在却只使用了一半。一个是酣然熟睡的宗一郎伯父,另一个则是——
「……」
巴正安稳地睡在我面前的床上,她的模样看起来比平常睡得更熟。这两天,她几乎完全没醒来。
现在到底几点了呢?
病房里没有时钟。正常来说,这种东西应该是住院的病人要自己准备的,但是我们太赶着住院,根本没时间准备。
我绕过病床,连手指都隐藏在黑暗的夜色之中,我透过窗帘缝隙往外探去,只剩半月的下弦缺月,在西方的天上优美地闪烁着光辉,就快要天明了。
我站了起来,尽量不弄出声音,走出房间。不知是不是莫名流泪的关系,喉咙觉得很干。依循着脚边的夜灯悄悄地在安静的走廊中走着,突然见到自动贩卖机前有一个人影。
「……晚安。」
对方轻轻地举起手靠了过来,原来是在两天前的骚动时,最后出现的那个男人。他瞇起淡黄色的眼睛,用与我同样颜色的眼瞳凝视着我。
「……你的眼睛,很明显是遗传自巴那边,跟我沉淀的颜色不同,是这么的澄澈。」
「可是我觉得您的瞳色很美。」
他轻轻地一笑,说了声「谢谢」——不知为何,这个辞让我感觉非常崇高——他伸出手想跟我握手。
「初次见面,我是津和野启二。」
「……我是光濑圭一郎。」
我伸出右手,与第一次见面的舅舅握了手。他的掌心,与学者的外貌不同,十分地强而有力。
「——看样子你已经决定改变姓氏了。」
「是的。」
「——这样啊。」
他点点头,递给我一个瓶装乌龙茶,我接下来后,津和野便转过身去。
「……能够看到你真好。」
他回过头,眼神寂寞地望着我。
「——津和野先生。」
「嗯?」
「您应该没有开枪把我的父亲杀死吧。」
望着他寂寞的眼神,我不由得出声唤住他问道。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呢?」
「您的背影,看起来彷佛想要连我的憎恨和悲伤都一起承担下来的模样。」
「……」
「我从今以后,会不断地跟那个男人奋战下去,这是我的觉悟,所以请不要把它夺走。还有……非常谢谢您,没有杀掉我的父亲。」
我低下头。
「……你果然很像巴。」
等我再抬起头后,津和野启二的身影已经从走廊上完美地消失了。他所存在过的痕迹,只有握在我手中的那瓶五百CC的宝特瓶而已。
我又折了回去。
等我回到病房后,里面比刚刚看起来还要更为明亮,正是黎明时分,应该是刚刚窥探外面时,忘了把窗帘拉上的关系。微弱无依的光从外面透进室内,映照着少女玲珑的身影。
「……」
我关上拉门,坐回刚刚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已经坐起上半身、正眺望窗外的少女测脸上。
天空的颜色彷佛是死人的肤色,那对眺望天空的眼瞳缓缓地转向旁边——转向我的方向。映在巴的双眸里,我的影像无依地摇晃着。
我的内心也不安地摇晃着。
在她的眼睛里,映出的我是什么模样?
在她的眼睛里,又把我定位成什么人呢?
在她的心里,又把我当成是什么人呢?
那么——她究竟又是『谁』?
红条巴?
津和野巴?
——不对,对我来说,这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
「早安,巴。」
「……早安,圭一郎……」
巴露出有些高兴的微笑。但是却又立刻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彷佛罪人般的后悔沉重的阴影,她的目光从对着她回笑的我的身上移开。
「……对不起。」
巴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道着歉。
「……我全部都记得。你受伤、哭泣,还保护着我——」
「是妳一开始就保护了我,没什么好需要道歉的。」
「不只是这样而已,我很清楚自己的根源、兴趣和喜好,甚至感情的源头也……」
巴用力地揪紧床单,头垂得更低了。她的侧脸隐藏在头发里,所以无法看清楚她的表情。
「……真是太可笑了,我是个替代品,却又憎恨着你,『津和野巴』的记忆已经说明了一切。」
「妳全都想起来了吗?」
不过其实她的记忆用『想起』这个字眼来形容其实挺奇怪的。她点点头。
「……具体来说,是怎么样的感觉?」
「就像眼前忽然拉下一幅画的感觉,突然记起了身体从未体验过的记忆。像是望着天空时,根本没爬过的富士山日出景象忽然映入眼前。如果全部看过一次之后也许还能好好整理,可是现在却是只要稍有动作或是说话就会立刻有所反应——真可笑。就算在现在这个瞬间,我也不知道是在哪个房间——不,还有津和野启二……穿着从来没有穿过的制服,脑袋里浮现出我一边对着他哭泣一边说话的影像,对了,县立高中的制服跟现在不一样,是水手服呢。」
日记——跟津和野巴的日记里写的东西完全吻合,巴的内心里,已经清楚地被写入了『津和野巴』的记忆。
「……一直支撑着我的憎恨,是从那里开始的。真是太凄惨了,不要说是憎恨了,就连感情也是虚构的……是做出来的,被植入的廉价记忆和感情,竟然就是我的全部——除了笑我还能做什么呢。结果我和受人操控的人偶之间,其实也只有木块和肉块的不同罢了……不对,我还更劣质。像我这么污秽的人偶,根本不能放到任何一个故事里……」
从她垂下的发丝间,可以看到她的嘴型,巴正凉薄地嘲笑着自己。
「……我甚至连人都不是,完全没有自主性的东西,全部都是烧录好的自动品……是妖怪。对不起,焦点弄错了,还把这些虚伪的感情倾倒给你……所以,你可以不要再管我了,你已经自由了,而我就这样——消失在某个地方吧。」
「——妳要去哪里?」
「天晓得?我也不知道。」
巴抬起头,散落的发丝更加重了她的憔悴,细细瞇起的眼睛宛如雾面的玻璃般朦胧。
「所谓的某处,应该是个很远的地方吧。像是深幽干涸的井底一样,黑暗寒冷的地方,然后在那里孤独地结束一生。这样才适合我啊,没有一个人会爱我,像一条已经被擦拭到随时都会崩解的破烂抹布一样随手丢弃,就是我现在的小小愿望——啊,连这个都是过去曾经说的话再次转录而已,津和野巴曾经对挚友田中小姐坦白的台词……」
巴无力地笑了,彷佛抽搐般断断续续,近乎消散的苦笑。
我把手伸向她的脸,但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笨拙地把巴垂落的发丝整理好,然后坐在她的床前。
「……巴,我也想起来一件事,妳愿意听吗?」
「……我想我应该是一个距离神父最遥远的的存在喔。」
与其是对我,不如说是对自己的厌恶,但是,她依然调整姿势,做出准备听下去的样子。这对我来说,是个很重要的姿势。
「……我遭到父亲,红条宗次郎的虐待。」
被揍……
被踢……
被踩踏蹂躏……
还有从未停过的怒骂声。
连存在都是个错误。
就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自从有过这种经验后,我就觉得学校里的欺凌也不过尔尔罢了。受伤是会痛没错,但在我虚无的心绪中,或许还期盼着这种情况吧,也因为这个原因,我变得自虐自残。之所以会因为巴自惩的举止而感到不安,也是因为那正是我自己内心的投影。
「然后我这样想着,应该没有人会真正爱着我吧,但事实却不是如此,那只是想要隐藏真正伤口的谎言罢了。真正伤害我的,是我的爱不被任何人接受这件事,并非因为不被爱,或是被憎恨而感到受伤。而是明明很想去爱,但却不被人接受,这才是我真正的伤口。」
是的,我拚命想隐藏的就是我真正的心意。那是非常孩子气,又有点歇斯底里的想法。『为什么不肯接受我呢?』
「这种事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也许爱了反而会被背叛也说不定,所以我对自己说谎,把自己当成瑕疵品给放弃了,再接着欺骗着自己。『感觉不到幸福的自己无法被任何人所爱,也无法去爱』,不断地迂回迷惘,都是为了不要刺激到真正的伤痕才拚命想出来的扭曲谎言。我用『可能会失去所以从一开始就不抱期待』这种想法,让恐惧正当化。」
我的心就一直是那样,只是一直受着伤。所以为了隐藏伤口,连受伤的自我个体存在都消失了,我这样对自己暗示着。
「——很可笑吧,根本是多此一举的谎言。很妙吧,真是够呆的。但是,我已经知道了,我已经注意到了,我已经变不回去了,已经变不回原来不知道的我了。如果我还继续假装不知道的话,那就真的太笨拙了。」
巴沉默地听着,非常认真地,与我面对着面。
——很笨拙吧。
我跟巴都属于不高明却又故作坚强认真的人,所以才会一直欺骗自己,不停地伤害着自己。直一是笨,真是太笨拙了。
「——巴,我喜欢妳。」
我第一次的告白,却和兴奋无缘。这是当然的,因为我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而已。
巴睁大了双眼,这是她目前为止看起来最不设防的表情。
「所以我才会觉得,继续被妳憎恨也没有关系,一定是这样,所以当我看到妳自己伤害自己的模样,才会心里很生气,几乎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
「……都是徒劳,你的心情……」
巴无力地摇摇头。
「你自己不是说过吗?明知道是徒劳的情绪,光是拥有就是一个错误,就是这样啊,我是个人偶,心是假的,只是自动地选择言语和思考而已……」
「是吗?可是我一开始就觉得,妳就只是妳。我从一开始,就觉得『红条巴』就只是『红条巴』而已。在这里的妳,讨厌着自己、怀疑着自己,这种苦涩和伤痛无庸置疑地,都是妳自己的东西。妳连这个都想把它断定成虚构吗?」
「在前提错误的情况下,这些只不过是毫无价值、空虚又渺小,随便一吹就飘动的小波纹罢了,我也只是勾动了你的怜悯心,所以跟我拥有同样伤痕的你才会这么关心我……但,那是不正常的,从憎恨开始的善意……这样我又怎么能够接受,我……」
「妳刚刚有说从基础或是前提就已经错了吧?妳这么说的话,那么就连我自己的存在也是一种错误了,就连出生也是一种错误,因为自己和别人都是这么认定的。而且妳看过的小说里不是也有说过吗?所谓的理解不过是一系列误解的总和。」
「啊,那个是……」
巴的脸瞬间一红。
「那……那是……因为标题就是那个,我只是为了模仿才顺手抄写下来……」
「我倒觉得那是一句很含蓄的话。我,其实也只是在重重的错过与误解下产生的存在而已,这样的我,不是到了现在才因为基础而感到混乱而已吗?」
「……这这样会转变成互舔伤口的关系。这样伤口一辈子都不可能治愈的。最后甚至只能互相伤害,这种关系不是很凄惨吗?」
「……但是互舔伤口真的很凄惨吗?每个人都有伤痕,每个人都抱持着失落感而活着。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想要埋藏这种失落和伤痕,而痛不欲生地活着,但那跟互舔伤口又有哪里不同了?其实都是一样的吧,反正到了最后,伤痕还是不可能掩埋的啊。」
是啊,结果就是这样……
伤痕是不会被掩埋的……
伤痕是不会愈合的……
伤痕会永远存在……
要论这种事的话,我可是第一把交椅。毕竟我有长达十二年的实践经验嘛。
「要互舔伤口也没关系,我再重新说一次喔?
我想对妳——我想爱着红条巴,无论是妳的伤痕也好痛苦也好憎恨也好,我都想去爱。如果妳现在依然憎恨着我,那也没关系,请把这种憎恨也给我,如果妳说这种关系是凄惨的——倒不如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乱七八糟。我想说的,只有这个而已。」
——唉呀呀。
我痛快地说完以后,才觉得那真是段青涩又丢脸的话,说这话的我真是够丢脸的,我的感性是不是在十二年前就没了啊?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说出这种话,真是幼稚又肤浅。
但是没关系,我很痛快,不管是不是太夸张还是怎样,我对自己的心情完全没有欺瞒,现在的我非常畅快舒服。
「……你真是卑鄙……」
巴拚命摇着头。她自然地低下脸,晶莹光洁的水滴落了下来。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还能怎么办?那我还能……怎么办嘛?」
当巴把脸拾起来时,已经是哭得一塌糊涂。因为眼泪而声音变得哽噎,宛如因疼痛而哭泣的幼儿般,眼泪纷然滑落。
不知不觉中,巴的头靠在我的胸口。我紧紧地抱着她,她的肩膀优美娇小,宛如兔子般颤抖着。
「……我,是谁?」
「妳是红条巴。」
「我是个一无是处的瑕疵品哦?」
「这个『伤痕』也是妳的一部分吧?这种痛苦和苦涩,才是妳的证明。如果妳无法继续忍受的话——就把它转为憎恨然后丢向我吧,只要全都对着我就好了。」
「——我恨你,我要恨你一辈子,竟然——竟然让我哭成这个样子,太过分了。害我因为眼泪,连呼吸都痛苦,真的好难受,就像——就像在地底一样——」
巴浑身都在发着抖,不停地哭泣,就像她自己说的,真的很痛苦的样子。
——这种感情,也许是同情或是自我怜悯也说不定。这么说来,也许我和巴两个人,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还有着一道巨大的伤痕也说不定。
——不过没关系。
我已经不想再怀有害怕失去、畏惧牵绊的心情了。
害伯受伤、失去、折损而欺骗自己的人,一定会让自己或是重要的人受伤。已经注意到这一点的我,只能从假装不知道而继续对自己说谎,或是带着伤痕持续流血这两者中作出选择,如果我又选择了前者的话,那就表示我真的是太笨拙了。
太阳升起,苍白的阳光中透着血红,天空又恢复了温暖。
一日之始。
重生之时。
仿佛为了要确认那道光束和温度,我拥抱着巴柔软又温暖的身体。
THE CUTTING COMPLEX ~Case of Tomoe Kujoh~closed.
后记~孤独的白乌鸦独白~
在九月上旬的某一天里,我去东京旅行,在秋叶原车站里走着的时候,与一个边走边读着文库本,看起来像国中的女生擦肩而过。我心里一惊,立刻追上那个跟我错身而过的女生的背影,因为她手中阅读的,正是我写的小说。
女生完全没察觉到动作鬼鬼祟祟还欲言又止的我,继续往前面走去,我顿时陷入迷惘,身旁的一名朋友则对我说道:
「这是算了吧,你只会让人家幻灭而已。」
……果然如果还想要以作家的身分继续生存下去的话,也只能靠作品来决胜负了。
好久不见,或是初次见面,我是翅田大介。
感谢您手中拿着《CUTTING 伤痕II~Case of Tomoe~》
我想有读过前作的读者应该知道,这个作品是属于SF青春故事哦。本来设定上应该要来点科幻式出场方式,不过这次的设定却因为太有名,也曾经出现在许多作品里,所以或许在开始的时候还让人搞不清楚作品的架构吧,运用这种误解和巧妙的隐弊性,才是这部系列故事里有趣的地方。出场人物很繁琐,可是故事却完全直率地以直球定胜负,这正是我心目中《伤痕》的基本方针,让人能一边阅读一边有所理解,这就是我的目标。思……不过好像会被人家说是『分明是想逃避现实蒙混过去』吧(苦笑)。
无论是谁都会容易忽视了重要的东西。因为重要的东西十分脆弱,也很容易受伤,是因为重要才容易受伤?还是因为容易受伤所以才重要?何为因何为果其实也不太好清楚分辨,因为理解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困难的一件事。
所以人才会去伤害别人、伤害自己,更伤害了重要的东西。人类从几万年前开始就不断地重复做着这种事,无论是世界,社会,还是个人,完全没有进步,这种重复填满了历史,以及人生。
也因为如此,这些被弄出来的伤痕绝对有它一定的意义,我想这么相信着。不管是自己的伤痕还是别人的伤痕,我都想要去珍惜接受。
——是个很傲慢的想法吧。
可是如果不这么想的话,那不就一点救赎也没有了?
装『病娇』这种流行话指的不就是这种事情吗?这是我的想法。(译注:是人物性格的形容词之一,是由病态和娇羞两词所构成的合成语,广义的解释是人物处于精神疾病的状态下和其他人发展出爱情的样子,另一方面,狭义的解释是在对异性持有好感、处于娇羞的状态下得到精神疾病的样子。)
谁都有伤痕,或多或少都有点『病态』,大家都有这种自然的想法,所以会不会比较能够接受带着病娇的故事和角色呢,嗯,这也只是我个人任性的解释而已。
——以上是我的一些前言,不过这本书并不是一本关于病娇的作品,那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小说呢?即使你这么问我,我也无法真正为它定位。
若说是新潮流又太过于肤浅,真要说的话应该是青少年读物之类的吧?
或许跟正常的青少年读物有点不一样,主角们有点重度的中二病倾向,不过这不是正好符合十几岁的意思吗……那么干脆命名为『伪青少年读物的小说』吧。(译注:小孩转变成大人的过渡期——青春期特有的思想、行动、价值观的总称,把成长过程中发生一种类似『热病』的精神状态,比喻为『症状』。『发病』时期约在中学2年级前后,故称为『中二病』,而把有那种情况的人称为『中二病患者』。)
那么,这本伪青少年读物的小说——《伤痕》,就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这本书受到很多人的帮忙。
も老师,谢谢您画出这么柔美的插图,完整地呈现了这次主角们的特征,一开始也从老师的插图中获得了不少灵感,今后且请您继续努力。顺带一提,我喜欢盖特机器人3号。
明明只是个新人的我却违反了交稿期限,可是负责的大桥先生非但没有骂我,还不断鼓励我,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我,真的非常谢谢您。
还有研究室的大家。真的不好意思,今后我一定会好好的打扫。课程的部分也……马上会去做,嗯嗯,现在开始,虽然发表日是明天,不过现在开始……
另外给我写作的动力的还有两瓶威士忌。也非常谢谢这两瓶酒的制造公司,最近粮价上涨,你们可能会有点艰辛,但还是请加油。
给阅读我小说的不知名少女,妳的身影给了我勇气,借着这个地方,想向妳道谢。谢谢,
还有现在正读着这篇文章的你,非常感谢,能够与你相见,或是与你重逢,真的万分开心。
最后,期待再次相见。
二○○七年冬天 翅田大介
yupoo把我以前小说帖子里的插图都和谐了,真他喵他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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