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甲田学人]断章格林童话Ⅲ 人鱼公主·上[电击文库][8.1全卷完]


本帖最后由 kusodying 于 2011-8-1 05:48 编辑





  断章格林童话Ⅲ 人鱼公主·上(海的女儿/小美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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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甲田学人
  插图:三日月かける
  出版:06.12.25
  翻译:d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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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于轻之国度-轻小说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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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

  老妇人从肮脏的洗面台上拿起平时一直使用的带有裂纹的肥皂,放在手心开始揉搓。干燥的肥皂立刻恢复了光滑,白色的浑浊液体粘在她的手上,涌起了无数泡沫。当她最后擦拭沾在双手皮肤上的泡沫时,手掌传来了从未体验过的异样感受,于是——
  收到解决泡祸的邀请,苍衣等人来到神狩屋曾经居住的海边小镇。小镇上溢出了前所未有的泡祸,在这样的气息之中,他们遇到了神狩屋前未婚妻的妹妹·海部野千惠。这女孩有着重度的洁癖症。岂料第二天就是神狩屋未婚妻的第七次忌日,噩梦之泡静静上浮——
  鬼才献上的噩梦幻想新奇谭——第三幕。


  甲田学人

  1977年生于冈山。出身于津山三十人屠杀事件登场舞台的津山市。二松学舍大学毕业。打算备份原稿的时候一不小心用空备份覆盖了原稿,我这一周的辛勤努力都化作了泡影。没想到泡之噩梦竟然波及到了这种地步……抱歉,请原谅我的狡辩。


  译者

  04.03 开坑。其实这真的只是个坑而已,所以大家不要抱有太大期望……因为一些朋友跟我说即使不填也罢,想先看看第三册简介等等,我就先把坑摆在这里。如果有非常希望替我填坑也对翻译有自信的同学,请私下pm我。我可以正式开工的时间应该在一两个月之后,至少也是一个月以后。所以,提前说一声抱歉了。不过,看了下面风乃的彩页大概就足以弥补没有文字内容的遗憾了XD
  06.05 开始填坑,不过优先级别次于针山2。把标题修改为人鱼公主,因为我实在没法掌握“小美人鱼”或“美人鱼”的用法……
  06.09 序章完。暂时会把翻译穿插在针山2的每个章节完成后,所以下次更新(第一章)大概会在十到二十天后?
  06.24 一章完。接下来会先把轮环更新完第一章,然后再继续这边。所以下次更新第二章第1节大概会是月底或下个月月初吧。
  07.15 至二章1。针山2完坑,断章3恢复更新。接下来的速度基本上是一天5页,和轮环同步进行,预定在8月中旬完成。欢迎大家也去那边蹲坑。
  07.19 二章完。这一卷真慢热。
  07.24 三章完。暴风雨前的平静?
  07.29 四章完。神狩屋黑化了……=_,=
  08.01 五章完。本卷全部更新完毕,撒花~

  
  

  目录

  序章 人鱼之歌——p16
  一章 泡沫邀请着你——p26
  二章 童话与梦循环——p70
  三章 逝者召唤死亡——p116
  四章 寡人诉说尸体——p158
  五章 灾祸浮现于世——p208
  间章 人鱼墓地——p254

  


本帖最后由 kusodying 于 2011-7-19 19:01 编辑




  白野苍衣·时槻雪乃

  空气的味道很不一样。
  撩起被风吹乱的额发,雪乃环视着与都市大为不同,视野异常开阔的车站周边景色。
  “——有股‘泡祸’的味道。”
  风乃的窃笑声听起来十分愉快。
  听到她的话,雪乃锁紧了眉头。


  

  鹿狩雅孝·海部野千惠

  这里跟都市不同,有很多房子都拥有宽广的庭院和围墙。
  延绵不绝的住宅区中偶尔夹杂着田地。
  两人走在这样的街道上,空洞的对话偶尔穿插于气氛沉重的沉默之中。他们即将前往的地方神狩屋也非常熟悉,正是少女的家。
  千惠一边走一边淡淡地开口。
  “姐姐的死仍然束缚着我们——”


  

  户塚可南子·泷修司·群草宗平

  在踏入屋檐下方的瞬间,空气彻底发生了转变,皮肤上全部竖起了鸡皮疙瘩。
  “混合着腐烂礁石和肥皂的味道充满了整座房子,情况真是惨不忍睹。”
  群草十分困扰地抿起嘴角。


  Click?
  Clack!

  好了,今天就来讲《人鱼公主》的故事吧。

  大海深处有一个人鱼的国家。人鱼之国拥有六位美丽的公主,其中最小的公主容貌最美丽,歌声也最动听。
  公主们长到十五岁的时候才能去领略海面上的世界。最小的人鱼公主听了祖母和看过海上景象的姐姐们的描述,一直发自心底地期待着十五岁的到来。
  时光流逝,人鱼公主终于迈入了十五岁。
  公主在祖母等人的目送下欢快地游向水面。
  当她把面庞从海水中伸出,正好看到了在海面上闪耀的美丽夕阳。如同镜子般平静的大海前方,还漂浮着一艘豪华的大船。
  船上亮起了点点灯光,可以听到欢快的歌声与音乐。
  人鱼公主靠近了那艘大船,船上有一位拥有黑色眼瞳和温柔微笑的王子。她被那位帅气的王子迷得几乎无法眨眼。船上的派对持续到了天亮,而人鱼公主也一直注视着王子。等到她回过神时,天空中已经涌起了黑云,雷声阵阵,海浪也开始汹涌。
  可怕的飓风出现了。
  发出咯吱咯吱碾压声的大船裂为两半,没多久就沉入了海中。
  人鱼公主立刻游到坠入海中的王子身边,紧紧地抱起王子,带着他拼命游向岸边。穿越飓风之后,陆地出现在眼前,他们来到了白色的沙滩。
  让失去意识的王子躺在沙滩上,人鱼公主不断祈祷,希望王子能够恢复生机。
  就在这时,耸立在海岸上的教会敲响了钟声,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人鱼公主藏入海里,很快就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发现了倒在地上的王子。最终,王子恢复了意识,不过他对人鱼公主救了自己的事毫不知情。人鱼公主也无法居住在人类的世界。她只好每天游到城堡附近的海面仰望王子,带着寂寞的心情叹气。
  她好想变成人类,待在王子的身边。
  有一天,人鱼公主拜访了居住在海底洞窟里的可怕魔女。
  “那我就来实现你的愿望吧。但是作为代价,你要交出自己动听的声音。”
  魔女说道。接着,魔女还告诉了她,一旦变成人类她就无法恢复人鱼的身份。而且不能与王子结婚的话,人鱼公主就会化作泡沫,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即使如此,人鱼公主还是没有改变决心。魔女从点了点头的人鱼公主那里夺走了她的声音,制好魔法药水,并把它交给了公主。公主游上城堡附近的沙滩,喝掉了药水。针扎般的疼痛立刻侵袭了全身,公主就此失去了意识。
  当她睁开眼时,王子出现在她的面前。
  公主的鱼尾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人类的白皙双腿。
  “你是谁?从哪里来?”
  王子问道。但是,失去了声音的人鱼公主没能回答。王子把公主带回了城堡,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人鱼公主的腿只要走路就会无比疼痛,可是只要能待在王子身边,她就很幸福了。但是有一天,王子忽然与邻国的公主结婚了。
  在王子的结婚典礼结束的那个早晨,人鱼公主就会化作泡沫。王子等人正在一艘大船上庆祝结婚典礼,而人鱼公主站在船上独自难过的时候,她的姐姐们出现在波浪之间。
  “我们将头发献给海之魔女,换来了这把匕首。只要用魔法匕首刺死王子,你就能恢复为人鱼,不必死去了。”
  公主发现姐姐们美丽的头发都变短了。
  于是,在结婚典礼的派对结束之后,人鱼公主趁深夜摸进王子的房间。
  人鱼公主打算用魔法匕首刺死心爱的王子,却始终下不了手。
  最后,公主只好把匕首丢入海中,自己也投身大海。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成了泡沫。
  但是,人鱼公主的心却从泡沫之中溜了出来,飞上了高高的高高的天空。
  真心爱上别人的人鱼公主并没有化作泡沫,消失不见。
  在海面的大船上寻找消失的人鱼公主的王子看到了她的身影。人鱼公主对他露出微笑,飞上了更高的空中。最终她升入神明的国度,化作了光的女儿。

  …………………………


  序章 人鱼之歌

  我们人类与这个世界,时常受到“神之噩梦”的威胁。
  神是实际存在的。在所有人类的意识深处,集合了无意识之海的深处,神是存在的。
  与这种概念中被称作“神”之物最接近的绝对存在,有史以来一直沉眠在我们人类意识中遥远的内部。因为在沉眠才对我们人类毫无兴趣,也正因为如此而显得冷漠而公平。
  某一刻,神做噩梦了。
  神是全知的,在梦中一次性地看到了存在于世的所有恐怖。
  而神又是全能的,将妨碍了睡眠,以人类的意识完全无法看到的巨大噩梦分离丢弃了。被丢弃的噩梦沉入集合无意识之海的海底,变成了泡沫,又分裂成许多小泡,一点一点上浮。
  上浮——浮向我们的意识。
  浮现在我们意识之中的“噩梦之泡”,因为被称作“全知”的普遍性而融入了我们的意识,与个人持有的固有恐惧混在一起。
  于是,这个“噩梦之泡”因我们的意识而变大时,噩梦就溢出容器漏入了现实中。
  就这样,我们混合了神之噩梦的噩梦,成为了现实。

  †

  天空,很蓝。
  虽然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是现在的你一定正在通过这扇窗户可以看到的天空下工作吧?
  今天我去医院做了定期检查,我知道自己一直期待的愿望实现了。
  三木目医生非常生气。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那个结果毫无疑问会缩减我的寿命。
  他生气地说,他不是为了这种结果才帮助我们的。
  我想,你也一定很生气吧。
  那时我对你撒了谎。对不起。因为我有这样的病,所以想让只要放弃就会充满空虚的人生有一点实感。
  是我太任性了。
  但是,我没有后悔。
  因为我的心灵和身体现在充满了强烈的实感。
  所以,我也希望你不要后悔。不要责备自己。虽然一定很难就是了。对不起。
  你还记得最初在医院遇见的我吗?
  那时的我为自己只能隔着窗户看到外面的世界而陷入绝望,我就像囚犯一样。
  我知道那些白色的墙壁和隔离景色的窗户都是用来保护我的。我当然不会憎恨它们,而且还十分感谢。如果我说自己痛恨医院里想要治好我的医生,还有拼命挣钱的父亲的话,那我就是真的该遭天打雷劈了。
  但是……即使如此,白色的墙壁对我来说,还是“会让人死心”的牢笼。
  自从十一年前发现了我的病,我就变成了只能生活在水缸里的鱼。
  只要长时间地脱离水缸就会缩短寿命——我是像鱼一样的人类。
  正如祖母所说,我连理所当然的普通人生活都过不了。
  父亲、母亲、妹妹、三木目医生他们,都在努力地保护我。无论我怎么感谢,都不能表达对他们的感激之情。但是,我只要看到大家这样做,心里就会很痛苦。
  我知道父亲为了赚钱,每天都会打好几份工。
  我知道母亲拜托一些团体筹集捐款,被邻居背地里说是“死要饭的”。
  我也知道妹妹忍耐着不去和朋友玩耍,一直在给母亲帮忙。
  为了这样的我,大家都背负着沉重的负担,这让我觉得非常痛苦。
  所以,所以————被你带走,逃离这样的环境,我一点也不后悔。背叛了为我努力的家人,开始等于是在缩短寿命的生活,我也没有后悔。
  最爱的大家。谢谢你们。还有,对不起。
  最爱的你。谢谢。还有,对不起。
  希望我最爱的大家不会讨厌你。
  也希望我最爱的你不会被大家憎恨。
  自从与你一起逃走,开始居住在这间小小的公寓里,我的每一天都过得如此幸福。
  像普通的夫妇一样,和你度过的时光。
  像普通的夫妇一样,做好料理等你回家的时光。
  你说的话总是有些难懂,但是我很喜欢你说话时熠熠生辉的表情。
  一边想象你会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吃饭,一边站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光,我觉得好幸福。
  我做的饭菜有没有变得好吃一点了呢?
  如果我这么提问的话,你一定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吧。不过,你不会做饭真的太好了。这让至今为止也没怎么做过饭的我,也能变得像是真正的妻子一样,实在是令人开心的误算。
  谢谢你。对不起。
  要是我生来就拥有普通的身体,大概就让这六曡房间内的幸福一直延续下去吧。
  也许是我已经被这淡淡的幸福满足了。
  我罪恶深重,本来不该让你、让大家感到悲伤。
  但是,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我是无法被宽恕的人。
  像我这样天生就是废物的人,不该通过别人的牺牲来换取自己的生活。
  明明跟着你逃到了这里,对不起。即使可以从一直为我操劳的家人身边逃开,我也无法逃避自己体内的东西。
  逃离……我的“心脏”。
  我胸口中的“心脏”一直在责备尚且活着的自己。
  只要我还活着,这颗“心脏”就会永远憎恨着我吧。在我体内责备我的“心脏”之声,一天一天地渐渐变大。
  我是不可以活着的人。
  我的生命必须建立在别人牺牲的基础上,只是活着就是一种罪过。
  对不起。你说过希望我活下去。
  但是,你因此而遭受的痛苦,家人的操劳辛苦,责备我还活着的死人之声,始终都在折磨我,这已让我无法忍耐了。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好不容易和你逃出来了,却没能找到希望。对不起。
  而且,为了让自己切身感受到活着的最后幸福,我还犯下更加过分的罪过。对不起。请原谅任性的我的最后一次任性,背叛了大家的我的最后一次背叛。
  不,不对。即使无法原谅我也没关系。
  最好是大家都认为我是个不知道知恩图报的过分女孩,然后尽可能早一点忘记我。没有我以后,希望大家都能重返普通的幸福生活。
  不过,我希望你能把我当成一个过分的女孩,一个对你撒了谎,所以你无法原谅的女孩,永远地记住我。还有就是,因为确定你一定会原谅才说出这种话的过分的我,也请你原谅。
  对不起。
  谢谢你喜欢上这样的我。
  虽然至今为止都没有好好地说出这句话,但我……最喜欢你了。

  接下来——我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

  因神之噩梦之泡而产生的异常现象,就是所谓的“泡祸”。
  所有的怪奇现象都是神之噩梦的碎片,这种充满恐惧的现象能轻松地吞噬人类的性命与正常思维,巨大的精神创伤和“噩梦之泡”的碎片会一同残存在从“泡祸”中生还的人类心底。
  这些人可以通过释放自己体内被称作“断章”的噩梦碎片,把过去经历的噩梦现象的片段召唤到现实世界。世界上有很多人从“噩梦之泡”中幸存,有恐怖的精神创伤和噩梦碎片寄宿在精神中的生还者聚集在一起,为了生存而互相帮助,并且为了拯救新的被害者而不断活动。
  这些被称为“支部”,发祥于英国的小型活动据点散布世界各地,是“噩梦”被害者同道之间进行互助的结社。
  他们在世界背面互相救助,同时也从上浮到世界中的噩梦中拯救他人,将神之噩梦的存在和拥有神之噩梦“断章”的自己隐瞒于众人的耳目之外。
  其名为“断章骑士团”。

  如是,噩梦再次以“童话”的形式上浮。




本帖最后由 kusodying 于 2011-6-24 04:57 编辑


  一章 泡沫邀请着你

  1

  深夜时分。
  年事已久的老屋被仿佛在挤压空气般浓密的静寂包围了。

  嘎吱。

  碾压地板的声音响起。这一天深夜,屋里的唯一居民——一位老妇人起来上厕所,走出卫生间后,旁边就立着一个洗面台。肮脏的洗面台与沾着锈迹的水龙头。上面还有一面随着时光而劣化,几乎无法映出景象的模糊镜子。
  肮脏、朦胧、污浊的镜子依稀反射出站在台前的老妇人的影子。
  灯泡散发出浑浊而昏黄的灯光,模模糊糊地照在污秽的镜子和洗面台上。
  照明的一点光亮也投射在日本风建筑的走廊中。
  以卫生间的入口和门外的洗面台为终点的走廊里寂静无声,四处充斥着旧电灯泡的昏暗灯光带来的浓厚阴影与煤炭般漆黑的黑暗。
  
  静——

  特有的黑暗和寂静在古老的木造老屋中扩散。
  但是,对于屋内的独居老人来说,这只不过是一如既往,司空见惯的黑暗与寂静罢了。
  老妇人没有对这里的阴暗与宁静产生丝毫恐惧。
  儿子已经独立门户,与丈夫也生离死别五年了。对于老妇人来说,浸没了这个家的黑暗不会让她感到恐惧或不安,只不过是一抹淡淡的寂寞。
  她已度过了大半人生,现在只是独自守护着这个古老的家。
  因为起夜而看到这样的场景,也是她平静寂寞的生活中的一环。
  镜子和洗面台变得如此肮脏,也是因为这套房子对于独居的老人来说有些太过宽敞。
  随着年龄的增大,老妇人的身体也越来越衰弱,没法彻底打扫和管理老屋就造成了这副让人不禁叹息的寂寞场景。
  一如往常的景象和生活。
  今天也是一样。
  老妇人跟往常一样洗好了手,握住洗面台上的水龙头把手。
  她扭转造型古老,还有粗糙手感的水龙头,仿佛有某处的空气钻入了水管,一声高亢的“咻”声响起。与此同时,水龙头里开始涌出水流。
  自来水以扭曲的形状淌出。
  不规则的水流声传入耳中。老妇人把手浸在流下的水中,拿起放在洗面台旁布满裂纹的肥皂,开始用掌心揉搓。
  干燥的肥皂立刻恢复了湿润,越来越湿的手中泛起了泡沫。她放下肥皂,自然地搓动双手。于是,肥皂的泡沫一边在掌心增多,一边发出濡湿的声响覆盖了她的双手。
  一如往常。
  在电灯泡的昏黄灯光下,肥皂和白色的浑水裹在手上,变成了不断增加的泡沫。
  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做食品加工的工作,老妇人养成了一丝不苟的洗手习惯。
  她用被泡沫沾满的手指和手掌擦拭指甲和指缝,有种手皮上还有另一层光滑皮肤的感触。她细心地擦拭着,让这种感觉不停扩散。
  一如往常。
  正如她平时会做的事。
  然而……

  “……”

  这一天,老妇人的后背不知为何忽然划过一道不祥的预感。
  这就像过着平凡生活的她,有时会在一瞬间产生讨厌的想象,汗毛倒竖一样。
  老妇人在洗面台洗着手,平时从未感到过的淡淡不安从在背后走廊扩散的黑暗,逐渐压迫向她的后背。
  “…………”
  她不由得停住了正在擦拭的双手。
  接着,她以生锈般的缓慢动作缓缓回头,确认后方被寂静占据的走廊。

  …………………………

  只有无声的黑暗充斥了整个走廊。
  古老的木制走廊被昏黄的灯光与黑暗的颜色覆盖了,比起白天显得异常沉郁的景象在洗手台的附近静静展开。
  只有水龙头发出了有如口哨般“咻”的声响。像是被周围的黑暗吸走了一样,流水声细微而无力地响起。那仿佛是被绞杀了的阴郁声音。在这令人心情沉闷,随时会被孤独感侵袭的景色中,老妇人独自站在这里。
  “………………”
  沾满了肥皂泡沫的手和自己一个人。
  空荡荡的走廊空间。宽广的阴影与浓郁的黑暗。
  忽然间,她为待在这里的处境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这和往常不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在。哪里都没有明显的异常。即使明白这一点,她的本能还是产生了不协调感,拼命控诉着异常的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空气似乎有些不对劲。
  是错觉吗。她不禁想到。
  还是快点洗完吧。
  “……”
  老妇人继续洗手。悬在洗面台上方,被泡沫包围的双手再次开始动作,准备一口气擦掉手上的泡沫。

  滋啦——

  一瞬间,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感触传遍了整个手掌。
  “…………!?”
  如同薄膜般贴在手上的肥皂水原本十分光滑。但是,她的手掌没有感觉到想象中的手感,而是一种光滑的皮膜从肌肤上剥落般的异样感受。
  举例来说,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泡沫中剥掉粘在手上的薄塑料袋。于是,原本在轻轻抚摸手背,互相揉搓的手掌上顿时沾满了如同薄膜般剥落的“那个”的感触。
  她摊开了手掌,看向双手。
  被泡沫覆盖的手指和指缝里粘着像是塑料袋一般的东西。
  那么,这像是塑料袋的薄膜是从哪来的?
  她看到了。
  目不转睛地看清楚了。

  刚才在洗手时沾满泡沫的手掌,几乎所有部分的皮肤都像烫过的西红柿一样剥落下来,暴露出鲜红的肉块。

  从剥落暴露的手掌肉块中,突然一点一点地渗出鲜血。
  “——————嘶……!!”
  她咽下了一口气。眼睛大大地睁开。
  忽然之间,剥落的皮肤碰到肥皂泡沫的凄楚疼痛带来了仿佛在燃烧手掌的灼热感。双手的肉块眼看着溢出了赤红色的鲜血,与泡沫混合在一起,“啪嗒啪嗒”地在洗面台上滴出红色的斑点,也从手掌流向手腕,开始滴滴答答地不断流淌。

  啪嗒。

  被鲜血弄脏的指甲渐渐从手指上剥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法成声的悲鸣从她的喉咙中漏出。鲜血如同暴雨一般降临在洗面台上,和水管中流出的自来水融合在一起,流进了排水口。
  已经变成鲜红色的颤抖双手上,肥皂泡沫与血液像是在发生化学反应,在手的表面发出“噗滋噗滋”的响声,泛起了血色的泡沫。红色的泡沫瞬间增多,流向手腕,伴随着痉挛般的疼痛淌过手腕的皮肤。手腕的肉简直就像是被细菌蚕食了一般开始融化,和流下的血泡混合在一起。
  面前的指甲仿佛漂起般滑脱液化的肉体,掉落下来。
  洗面台渐渐变红。对这副异常场景的恐惧与灼烧的疼痛让她只得无能为力地张大双眼,盯着自己不停颤抖的双手。
  而她的双手也开始失去手的轮廓,化作血色的泡沫之块。血和肉继续冒出泡沫,鲜红色的微小泡沫之块在重力的牵引下,一点点地从手掌上滑落,流向手腕的根部。
  燃烧般的疼痛扩散开来。
  如同硫酸般的泡沫。
  灼烧肉块,冒起血泡,骇人的场景、激痛与触感。
  覆盖了震颤指尖的泡沫从手指上崩塌淌下————

  滋啦。

  从溶解的泡沫之中,露出的不是自己的手指,而是失去了全部血肉的雪白指骨。
  “——————————!!”
  在转瞬间亲眼目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恐怖场景,老妇人的眼球咕噜一转,翻起了白眼。她就此失去意识,躯体瘫倒在地面上。

  …………………………
  ………………
  …………


  2

  这是私立典岭高中的1-A班教室。
  白野苍衣的座位靠窗。用今天早上新闻报道的“温暖阳光”来形容有些过于残暴,完美地表现了夏日景象的强烈阳光正从窗外射入。

  “……好热。”

  六月初旬。
  之前时常阴云密布,与季节不符的凉爽空气久久不曾退却。五月后半的天气此时一扫而空。
  这一天的天空就像是在说“该换衣服了”,并放出弓上紧绷的箭一样,突然进入了炎热的夏日,灼烧着城中的景物与空气。
  快到中午的时候,越来越强烈的阳光毫不留情地洒向位于车站附近的典岭高中。
  现在是学校第三节课的课间。苍衣把自己的半个身体暴晒在以锐角直射而入的阳光中。
  虽然开了窗户,但是外面几乎没什么风,空气如同热浪一般触碰着肌肤。
  苍衣把自己暴露在炎热与阳光之中,而在他作为男人来说线条有些纤细的面庞上,眯起的眼睛如同困倦的猫一般。他茫然地思考着“幸好今天是换校服的日子”。
  在教室里谈笑,等待下一堂课开始的同学们还在吵吵嚷嚷。他们的服装不再是一直穿到五月的苔绿色西装,而是刺有苔绿色系校章的衬衫。
  往年这种时期都会穿上春秋西装,但是由于无法忍耐今天忽然升高的气温,大家都脱掉了背心,或是卷起了袖子。
  苍衣看向前方,弓着腰坐在座位上书写什么的敷岛让把袖子一直卷到了完全露出肩膀的位置。他那孩子气的行为举止和高大体格的不协调感让他显得格外醒目,不过对于熟悉敷岛这个家伙的人来说,这一点也不奇怪,倒不如说正是敷岛的风格。
  敷岛本人忽然从桌子上抬起了脸。
  “好的,写完啦!”
  在抬起脸的同时,敷岛大喝一声,然后面带着满面笑容回头看向苍衣,又拿起桌子上的笔记本走到了苍衣的座位旁。
  “哟~谢谢你,白野。帮大忙了。”
  敷岛说着,把手里的笔记本递给苍衣。
  这是苍衣的笔记本。下节课老师会对学生提问,所以没有预习的敷岛就借走了他的笔记,抄下了预习范围内的问题答案。
  以苍衣的性格,他很难拒绝别人的请求。
  “不……没事。反正我都习惯了。”
  苍衣一边接过笔记本,一边说道。敷岛那副黑框眼镜后面的双目眯了起来,他露出格外明朗的笑容俯视着苍衣。
  “……不过,我只是想知道你明明在誊写我的笔记,为什么脸上会洋溢着成就感呢?”
  “嗯?你在说什么啊,白野?你这家伙真奇怪。”
  敷岛带着没有多想的表情“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深藏不露。他就是这样的男人。虽然没有恶意也不无聊,但是欠缺考虑和体贴之类的重要品质——这就是敷岛这个男人的性格。
  “白野。”
  坐在附近座位的佐和野弓彦,忽然叫了一声苍衣。
  “……嗯?”
  “白野,那个叫做敷岛的男人,可是用体力来用功的男人啊。”
  听到他的声音,苍衣和敷岛都回头看去。体型像是瘦小少年的佐和野以和容貌不符的冷淡眼神与低沉音调说道。
  “敷岛本来就有着不知道是怎么进入这所高中的低等智能,我想恐怕是靠体力弥补了不足吧。对于敷岛来说,学习不只是用脑。他刚刚做的事就跟热身运动一样。”
  “原来如此……”
  “啊,咦?我还以为自己被夸奖了,难道是正相反吗?”
  从小学起就是敷岛好友的佐和野给出了沉重的评价,而苍衣也不由得认同地点了点头。接着,一脸清爽的佐和野静静地向敷岛说出了给予致命一击的话语。
  “当然是在愚弄你。”
  “太过分了……”
  敷岛撅起了嘴,像是在发牢骚般嘟囔道。
  但是,抱怨了不到十秒钟,敷岛好像就转移了兴趣。他的表情瞬间转变,把视线移向有强光射入的窗户。
  “白野,这里好热啊。你没事吧?”
  “哎……?话题怎么忽然变成这个了?”
  因为这唐突的话题转变,苍衣不禁提出了疑问。
  佐和野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而敷岛摆出理所当然的表情,把手撑在苍衣的桌子上,将自己刚刚抄下回答的笔记本当成扇子扇起了风。
  “不把窗帘拉上吗?”
  “不……我觉得没事。”
  对于敷岛的提问,苍衣答道。
  “如果有人想关掉的话,到时候再拉上就行了。”
  只要不会显得不自然,不必亲自去做的事他就不会做。对于以不要太过显眼为信条的苍衣来说,这是他最基本的观点。
  苍衣深爱着“普通”和“平凡”这一类的事。
  不要引人注目,不要太过积极,埋没在周围的人之中度过一生。这就是苍衣最大的期望,而他也总是按照这样的基准生活。
  可以说是有些过度的平凡理想。
  但是,敷岛并不知道苍衣话中深藏着他的奇异性格,他仰望着窗外宽广的蓝天,有些厌烦地说道。
  “哎呀,话说回来,这天气还热得真快。”
  “是啊。”
  “这样下去,都没法穿春秋西装了……”
  敷岛遗憾地说道。苍衣先是敷衍地回答说“也许吧”,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即抬起脸询问敷岛。
  “……敷岛,你对时尚有兴趣吗?”
  “当然有了。”
  敷岛一脸认真地回答。
  苍衣的眼睛自然而然地移向卷到敷岛肩头的衬衫袖子。虽然没有见过敷岛在生活中的打扮,但是从他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看来,无论如何都没法想象他会在意时尚。
  “……”
  “什、什么嘛,你那根本不相信的眼神。”
  看到苍衣不由得皱起眉头的表情,敷岛十分意外。
  然后,他挺起胸膛说。
  “连白野都这么失礼。我可是很介意时尚的。在女生的制服里,我最喜欢的不是夏季或冬季制服,而是春秋西装!”
  苍衣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带着半分惊讶,半分能够理解的心情将视线从敷岛身上移开,开始为下一堂课做准备。
  “……”
  “怎、怎么回事?你们这是什么反应?”
  苍衣无视了他,从书包里取出课本,佐和野则毫无意义地摊开书本,假装看书。
  被独自抛下的敷岛交替看向两人,而佐和野保持着看书的姿势,忽然开口说道。
  “至少……有一句话我可以断言。这个从高一开始养成的狂热兴趣,足以使敷岛让这个男人的未来充满悲观。”
  “什么!?”
  “太可怜了。对十六岁女高中生的制服,而且还限定为春秋西装的大叔癖好。敷岛身上已经没有年轻人的品味了吧。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想象到他在黑暗中不断穿行的未来。”
  “太……太过分啦……!!”
  听到这句过分的话,苍衣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
  敷岛本人则消沉地垂下肩膀。
  戏弄完好友的佐和野一脸爽朗地把视线刻意地落在课本上。
  这就是构成了苍衣普通日常的朋友们。
  对于现在的苍衣来说,今天也一如既往地平安度过了学校的“普通生活”。

  †

  放学之后,归宅部的苍衣跟往常一样走向了“神狩屋”。
  从距离苍衣上学的典岭高中最近的车站走到商店街,再拐入小巷走个十分钟。在仿佛被时代的发展所遗忘的古老住宅区里,像是用昭和时期的照相馆改造而来的古董店显得尤为古老。

  “神狩屋——旧货·古董·西洋古董”。

  被涂成白色的木制洋馆上,挂着写有庄严字迹的招牌。
  从建筑物本身就像古董的店铺入口,可以看到古旧昏暗的店内景象,还有排列拥挤、落满灰尘的商品架。
  这里正如外观所见是家古董店,但它同时也是以“骑士团”之名秘密互助的结社在日本安插了二百多处、被称作“支部”的活动据点之一。
  简单地说,就是联络场所兼聚集会所。
  更简单地说,就是照顾志愿者团体的地方。
  正是“支部”这些小团体构成了“骑士团”的大团体,而这家店的主人鹿狩雅孝就是这家“支部”的负责人。苍衣从属于以“神狩屋”为中心组成的“支部”,所以每天都会拜访这里。
  苍衣是被称作“骑士”,负责与“噩梦”作战的组织成员。
  不到一个月前,苍衣被卷入了所谓的“泡祸”——由神之噩梦引发的异常事件里。在“支部”成员的帮助下,他得救了。
  从那以后,苍衣每天都会在放学以后来到这家“神狩屋”。
  然后,他会以此为据点,跟同伴会合,在周边地区巡逻到晚上,探查“泡祸”的气息。
  苍衣一如往常地打着招呼,走入店内。
  “下午好!”
  在他走入店内之后,外面炎热的空气就像是谎言般变得阴凉起来。如同走入了没有日光照射的仓库里一样,凉爽的空气轻轻触碰着他卷起了袖子的手臂。
  苍衣从本身看起来就像是古董的陈列架之间穿过,走到小店内部。那里摆放着柜台和待客用的圆桌。站在桌旁手持茶壶,看上去像是中学生的女孩带着满面笑容,迎接着走进店内的苍衣。
  “啊,白野同学,欢迎光临。”
  名为田上飒姬的少女边说边把茶壶放在桌子上。
  在她的短发上别了好几根发卡。然后,穿着样式活泼可爱的中裤的飒姬嘴角微微扬起,立刻手忙脚乱地开始为苍衣准备新茶。
  “你好啊,飒姬。”
  “嗯!”
  苍衣一边说一边放下学校指定的书包,而飒姬向他回以笑容。
  把书包放在地上的苍衣回过头来,面带沉稳的笑容,向另一个人说道。

  “还有……雪乃同学也是。”
  “……”

  坐在桌前的先到之客瞥了一眼苍衣,又沉默着看向一边。
  这位美貌的少女名叫时槻雪乃。她和苍衣同一年级,但是在市立第一高中上学。
  她有着晶莹剔透的白色肌肤和第一眼就能吸引别人目光,冰冷而精致的容貌。扎成马尾辫的黑色长发上绑着用黑色丝带系成的华丽蝴蝶结。
  而这是名副其实的哥特萝莉道具。
  她的一高制服,也就是身穿水手服的样子,酝酿出了一种独特的氛围。
  不过,她的制服也不再是一直穿到五月的黑色上衣,而是白底配上长袖的春秋装。她一脸不愉快地用手撑着脸颊,从左边的袖子里伸出的手臂上,能够看到刻度般的划痕,缠好的绷带也有种白晃晃的异样存在感。
  正如外观所见,雪乃基本上就是这样的人。
  很难接近的冰雪美人,手臂上还刻有自残的痕迹。
  虽然大多数人对她的第一印象都是难以靠近,但是苍衣的性格就是没法抛下这种心灵扭曲的女孩不管。所以,即使雪乃给出了普通人会被一击毙命的反应,苍衣也只是露出了淡淡的苦笑,心里并没有涌起什么特别的感情。
  “本来我没法想象不穿黑色水手服的雪乃同学,现在看来,春秋装也很适合你呢。”
  苍衣用客套的口吻说着,坐在了桌旁。
  提起这个话题时,他就产生了既视感。原来是敷岛曾在学校里谈起过。看来我也没资格笑话敷岛——苍衣在心中苦笑。
  在这样想到的苍衣面前,原本就不高兴地撑着面颊、看向一边的雪乃,愈发不愉快地皱起了眉头。每次苍衣提起这种日常的话题,雪乃多半都会很不高兴,甚至是发火。
  “……那又怎么样?”
  “没什么。只是跟你很配而已。”
  雪乃看都没看他一眼,就以冷冰冰的声音说道。苍衣则干脆地给出了回答。
  雪乃也是“骑士”,是以跟“神之噩梦”战斗为生存意义的少女。
  因此,雪乃想要舍弃掉普通的生活,也非常讨厌总想靠近“普通”的苍衣试图把她拉回日常的举动。为了跟“噩梦”这个怪物战斗,少女必须变成怪物。然而,苍衣也无法袖手旁观。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
  “………………”
  两人的对话就此中断。飒姬向摆在桌上的茶杯里注入了红茶。
  “啊,谢谢你,飒姬。”
  “嗯~今天的茶点很不错哦。”
  飒姬高兴地回应了开口道谢的苍衣。
  她把连不懂点心的苍衣都知道的高级西洋点心店出品的巧克力摆在桌上。这里平时都是去超市里买点心,毕竟古董店的主人是那个懒散的神狩屋,像这样的招待的确非常少见。
  “哎,发生了什么事?”
  “谁知道呢,我也不清楚。”
  飒姬歪起了脑袋。
  苍衣“哦”了一声表示认同。缄口不语的雪乃忽然把冷淡的视线移向苍衣,开口说道。
  “飒姬刚才说过了,店里来了客人。”
  “哎?是这样吗?”
  听到雪乃的话,飒姬一脸讶异。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飒姬面带着介于害羞和苦笑两者之间的表情说道。飒姬体内持有被称作“食害”、可以侵蚀记忆的“断章”。因为这种“断章”也会在平常侵蚀自己的记忆,所以对于飒姬来说,没有重复的记忆会被她渐渐忘掉。
  挂在她脖子上的可爱笔记本就是她唯一不会消失的记忆载体。
  “啊啊,是这样啊……”
  虽然早就习惯了,但苍衣还是带着些许复杂的表情点了点头。
  “……那么,店长在哪?”
  “还在里面打电话。”
  这也是雪乃的回答。
  “是吗。”
  苍衣没有继续提问,只是品味着飒姬泡好的红茶。然后,他无所事事地环视店内,发现这里似乎确实来过客人,柜台周围和地板上都有取出并摆放商品的凌乱痕迹。
  
  忽然间——他心头一紧。

  在柜台里面的阴影处放着一个像是用来谈判的古老木箱。在它表面镶嵌的玻璃下方,能够看到如同手脚折断的木乃伊一样的东西。
  它有一双交错放于胸前的手,发黑的头部,还有凹下的眼窝。
  苍衣不由得惊叫一声,差点站了起来,他的椅子发出了“咣当”的声响。
  “唔哇……!”
  看到这幅场景的雪乃轻轻哼了一声。飒姬惊讶地看向苍衣,接着又有些过意不去地笑了起来。
  “那个果然很吓人呢。”
  “那、那是什么……?”
  苍衣从椅子上起身,走近木箱。
  那是镶嵌着看上去就很古老的玻璃,并且有些发黑的箱子。里面铺着厚厚的白布,一个像是胎儿般缩着身体的木乃伊十分怪异地躺在里面。
  不管怎么看,它都有着人类的容貌,萎缩的脑部除了凹陷的眼窝,还能看到干裂的嘴唇和暴露出来的牙齿。当苍衣把视线从交叉于胸前、有如枯木的双手向下移动时,他才发现这个木乃伊并不是人类。
  因为它的下半身是鱼的身体。
  人类的上半身。干燥皮肤紧贴在身上的腰部下方没有双腿,而是很明显地覆盖着鳞片,前端伸出了一条干燥的鱼尾。
  “………………”
  这个诡异的物体只是无言地躺在木箱里。
  苍衣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透过古旧的玻璃盯着模糊的箱内景象。
  然后,他再次轻声低喃。
  “这是……什么?”
  “白野君,那个呢,是‘人鱼的木乃伊’。”
  就在这时,神狩屋的声音忽然回答了苍衣的疑问。苍衣慌忙抬起脸来,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啊……下午好,神狩屋先生。”
  “欢迎光临。”
  这家“神狩屋”古董店的店主鹿狩雅孝似乎刚从柜台后面的门里走出。明明有重要的客人来访,他那夹杂着白发的头发依然乱糟糟,有些时代错乱的背心装扮也跟平时一样皱皱巴巴。
  “这是……人鱼吗?”
  “没错。”
  对于提问的苍衣,神狩屋眯起了眼镜后方的双目说道。
  “很古老了。只不过是手制品。”
  “……”
  苍衣再次大吃一惊。人的上半身加上鱼的下半身的确是人鱼,不过只是看到这个诡异的物体,很难让人联想到人鱼。
  提起人鱼,通常都会给人以美丽的印象。
  但是,面前的木乃伊用丑恶来形容都不够。
  苍衣说道。
  “是手制的啊……”
  “当然。人鱼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存在。”
  神狩屋笑着说。
  “这是用猿猴的上半身的鱼的下半身拼在一起,以制造噱头为目的做成的东西。也会用在地狱绘卷之类的说法里,但是这种古老的技术基本上已经失传了,所以这也是相当贵重的物品。”
  接着,神狩屋以一如往常的迂腐口吻进行了说明,穿着拖鞋走进了店内。
  飒姬说道。
  “店长~白野同学也吓了一跳呢。那个东西太吓人了,还是快点收起来吧。”
  “嗯?啊啊,果然是这样吗?”
  神狩屋哈哈大笑。
  “毕竟连雪乃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都一脸惊愕呢。”
  苍衣不由得“哎?”了一声,看向雪乃。在他的注视下,雪乃撑着脸颊转向一边,表情变得十分阴沉。
  “是吗?”
  “……”
  雪乃没有回答。
  “又不是什么值得害羞的事。”
  “…………啰嗦。再不闭嘴就杀了你。”
  苍衣闭上了嘴。神狩屋微笑着观望着对话的两人,却忽然改变表情,转移了话题。
  “对了,我想问问你们两个这个星期六,也就是明天的安排。”
  “……”
  听到神狩屋这么说,这一天一直看向旁边的雪乃第一次把视线移向了神狩屋。他会这么说通常都是跟“骑士团”有关的事情。苍衣也收敛表情,提出了疑问。
  “……有什么事吗?”
  “呃,其实呢,刚才我接到了其他‘支部’发来的支援请求。”
  神狩屋说道。就凭这一句话,雪乃就差不多明白了。于是,她立刻给出了回答。
  “只要去就行了吧?”
  “嗯,拜托了。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
  神狩屋点了点头。
  接着——
  “那么……问题在于白野君这边。星期六可能会外宿,你也能一起去吗?”
  神狩屋提问。
  好突然的话题,苍衣不禁想到。但是,神狩屋像是非常理解他的心情,立刻补充了一句话。
  “当然,我不会勉强你的。”
  “哈啊。”
  “如果不行的话,就拜托你看店了。其实,像这种借走‘骑士’的情况经常发生。虽然‘支部’各地都有,但是也有很多连一位‘骑士’都没有的‘支部’。”
  “是这样吗?”
  这让苍衣有些意外。和“骑士团”相遇不久的苍衣只知道“神狩屋支部”,但是属于这个“支部”的成员,几乎都是“骑士”。
  “很奇怪吧,‘骑士’也会分布不均呢。”
  神狩屋说道。
  “还有一件事我好像没有跟白野君提起过,其实我们的‘支部’还有一位‘骑士’。那个人大概在三个月前出差了,至今还没回来。”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嗯,这件事先不提……怎么样?同行的事。如果实在太过困难,那也没关系。”
  对于神狩屋不抱太大期望的提问,苍衣立刻一脸认真地给出回答。
  “没问题。”
  “啊……是吗?”
  听到他干脆的回答,神狩屋反而担心起来,他带着有些困惑的表情再次询问苍衣。
  “真的没问题?”
  “嗯。最近我跟家里人说自己开始参加社团活动了,所以随便编点理由就行。”
  “那样也好……”
  “而且,如果我说要去朋友家过夜,我的父母反而会很高兴。因为他们一直担心我的生活太过乏味。虽说忽然这样,他们也会大吃一惊吧。”
  苍衣说出了他的分析。实际上,苍衣这个人的确很没劲。升入初中之后,他就没有参加过社团。
  其实苍衣的兴趣就在于避免跟他人过多的接触并且保持平凡这一点上,除了跟人交谈时能派上用场的话题,他对别的事情没有兴趣。所以,苍衣没有特别的爱好。如果别人问起,他就会回答是拼图。
  就因为做什么事都兴趣缺缺,自从他提起“我开始参加社团活动了”,每天都到“骑士团”露面,回家也开始变晚以后,他的父母也非常高兴。因此,苍衣确信即使自己忽然提出“明天要在外面住宿”的要求,他们也不会强硬地反对。
  “所以说,没问题的。”
  苍衣说道。
  “是吗?那就务必拜托你了……”
  神狩屋回答。听到他们对话的雪乃露出有些厌烦的表情,移开了不愉快的视线,看向房间的某个角落。
  但是,她也没有表示抗议。
  苍衣和雪乃已经在同一个团队里活动了一个多月。事到如今,她也无法坚决反对了吧。
  露出苦笑的苍衣同时也感到了些许安心。
  跟包括雪乃在内的成员一起外宿旅行,让他稍稍有些期待。但是,这个事实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既然事情确定下来了,那就明天一早出发吧…………白野君,我们要去县外的地方,社团活动还能成为你跟父母提出的理由吗?”
  “应该差不多吧。”
  听了神狩屋的总结发言,苍衣立刻给出了回答。
  “……呃,作为参考我想听一下,你会跟父母说自己参加了什么社团的活动?”
  “乡村历史研究会。”
  “这也太土气了吧……”

  3

  “……苍衣,那就小心一点哦。到了那边不跟妈妈电话联系真的没关系吗?”
  “嗯。没事啦。我又不是小学生了……”
  苍衣在玄关前跟母亲说完话,就走出了家门。
  这是第二天的早上。正如苍衣的预料,他的父母没有表示明确的反对,而是普通地把他送出家门。
  苍衣跟平时一样走向车站,坐上电车,来到距离学校最近的车站。
  然后,他走近商店街里的小巷,来到碰头的地点“神狩屋”。此时的店里有种紧张而慌乱的微妙氛围。
  “……嗯……?”
  稍微感受到这种氛围的苍衣一瞬间浮现起讶异的表情,但他还是跟往常一样走进了店内。穿过满是灰尘的古董架的间隙,他来到了柜台旁边。那里只有身穿制服的雪乃独自坐在圆桌旁。
  把胳膊撑在桌子上的雪乃露出了比平时更为不愉快的表情。
  而且,苍衣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种比较罕见的氛围正是来自于雪乃内心的焦躁。
  “呃……早上好,雪乃同学。”
  对于苍衣战战兢兢的招呼声,雪乃只是沉默着回以冰冷的视线。
  “……”
  接着,她微微皱起了眉头。今天明明是休息日,雪乃和苍衣却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一样,两人都穿着跟平时没有区别的学校制服。
  唯一的不同之处只有摆在雪乃身旁,样式十分别致的旅行包,还有苍衣提着运动包,而不是学生书包这一点。两人之间流动着应该说些什么的氛围,但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雪乃立刻把视线从苍衣身上移开了。
  当然,只是从表面看来,雪乃的态度一如往常。
  但是,沉默的人不只是雪乃。而且,苍衣和雪乃的沉默都与平时有所不同。
  一切都是因为漂浮在现场的紧张氛围。
  以神狩屋为首的其他人都不在,在场的只有苍衣和雪乃。在两人之间扩散的沉默带来的寂静中,店内的起居室方向隐隐传来了神狩屋正在打电话的慌乱声音。
  那不是普通的电话,而像是发生了什么紧急事态。
  苍衣提问。
  “发生了什么事吗?”
  “今天的目的地似乎已经发现了牺牲者。”
  对于苍衣直截了当的提问,雪乃也给出了冷淡的回答。
  “现在正在跟对方讨论此事。”
  “……!”
  苍衣终于理解了现状。
  与此同时,苍衣体内本来怀有的一丝游玩心态也彻底消失了。
  昨天还只是前去支援的“支部”成员感到了“泡祸”的气息,请求他们前去调查。
  结果,现在的状况好像一下子变得危险起来了。紧张的氛围也油然而生。事到如今,苍衣才意识到,这次他们的出行并不是单纯的游山玩水,而是赶赴具有生命危险的战场。
  不,他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事情可能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是自己太天真了。苍衣用正在进行自我批评的压抑声音再次向雪乃提问。
  “……什么情况?”
  “谁知道呢?我还没问。”
  雪乃回答道。接着,她总算松开了撑在脸颊上的手,在这一天第一次直视着苍衣。
  “而且我也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不管发生了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雪乃的话语中包含着淡淡的克制。
  “单纯的二选一。大家都已做好了觉悟。无论是被杀的一方,还是杀人的一方。”
  “雪乃同学……”
  苍衣有些困扰。
  这种时候的雪乃说话总是很强硬。她憎恨着“神之噩梦”,同时体内还存在着“断章”,对于总是身陷毫不留情的残忍厮杀之中的雪乃来说,把敌人和自己的死当成等价物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我也做好了觉悟。正是因为我比谁都热衷于跟‘噩梦’作战,才会成为拥有‘雪之女王’名号的‘骑士’。”
  在这个瞬间,雪乃的话突然被一个带有隐隐笑意的声音打断了。

  《————是啊。‘噩梦’正等着我们呢。好期待。》
  
  “!”
  听到那个仿佛在抚摸背部的声音时,苍衣的皮肤上竖起了鸡皮疙瘩。
  同时,寒冷的氛围似乎让周围的亮度也有所下降。在雪乃的座位旁边,一位身穿哥特萝莉服,如同影子般透明的少女身影像是在舞蹈一般,出现在苍衣的面前。
  把手肘和头部搭在桌子上,横躺在虚空中的的美貌少女和雪乃十分相似。
  惊讶的苍衣不由得向后一缩,而亡灵少女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副跟雪乃相像的面孔上浮现起与雪乃彻底不同,带有十足恶意的笑容。
  《反正我们一直都在和“噩梦”厮杀。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少女边说边嗤嗤发笑。
  《发自心底憎恨自己的对手和到死为止都不断给予的疼痛,这些都是无上无情无常的快乐呢。》
  “…………”
  听到少女所说的话,雪乃面带着痛苦的表情沉默不语。
  时槻风乃总是在说像是在嘲笑别人般破灭的话语。
  她是雪乃亲姐姐的亡灵,作为雪乃“断章”的一部分凭依在雪乃身上,曾经带来了“泡祸”,使得家人惨死,又在家中放火烧死了自己。
  《在破灭之中燃烧的人类姿态,实在是太美好了。》
  风乃如同唱歌般说道。
  《这个世界是在燃烧的疼痛中缓缓崩塌的楼阁。住在里面的人类也只不过是在风中摇摆的枯草。》
  “……”
  《生命就是火焰。火焰就是疼痛。》
  “……啰嗦。”
  《没有觉察到自己应尽的职责,就像那些没有自尊的傀儡一样,在烟雾缭绕中被疼痛燃烧几十年,然后再变成灰烬,这样一点也不美好吧?》
  “啰嗦,姐姐你闭嘴。”
  听到雪乃有些焦急的回答,风乃不知为何,愉快地耸了耸肩。
  风乃长长的黑发和雪乃扎起来的头发一样,也系着一个黑色蕾丝的蝴蝶结,只是正在晃动的它给人带来的印象完全不同。风乃是只有雪乃和苍衣可以看见的亡灵。虽然从风乃的人格来说,她是苍衣无法置之不管的类型,但是她的存在本身让苍衣有些难以应对。
  “能不能别那样做了呢……既然雪乃同学都那么说了。”
  听到苍衣刻意压低的抗议声,风乃愉快地看向苍衣。
  风乃总会呢喃一些让雪乃走向破灭的话。对于想把雪乃拉回普通生活的苍衣来说,风乃的存在实在令人担心。
  《有些突然的打招呼呢。》
  风乃微笑的嘴型有些扭曲,眼睛也眯了起来。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呵呵,不过,偏偏是‘爱丽丝’的请求。那我就老实一点吧。只要是可爱的孩子提出的请求,不管是什么都让人很高兴呢。》
  苍衣本来是下定决心才发出的抗议,但是却被风乃戏弄了。不过,她的回答姑且可以解释为要听自己的话,所以苍衣开口道谢。
  “……谢谢。”
  《不客气。》
  风乃以发自心底感到愉快的声音回应。
  虽然只是普通的客套话,但是苍衣从里面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邪恶感,这让他的表情也有些微微痉挛。
  雪乃说道。
  “没事了吧?”
  冰冷的提问。
  “那就消失吧。”
  《好无情。》
  风乃耸了耸肩。不过,跟她的话语完全相反,她的声音和表情都充满了嘲弄人的愉快。
  《听好了。我可是有个令人激动的通知哦。》
  “……什么啊。”
  《不去看看“大木偶剧场的索引”吗?》
  在这个瞬间,雪乃像是弹簧般踢翻了椅子,在咣当的声响中迅速地站了起来。
  “……!?”
  在惊讶的苍衣面前翻身站起,雪乃立刻赶向店内。苍衣也慌忙站了起来,追在雪乃的身后。他把鞋子放在门口,迅速地跑向里面。
  刚刚在走廊里打完电话的神狩屋面带着惊讶的表情避开了跑过去的雪乃。
  接着,他向跟在雪乃身后跑过身旁的苍衣说。
  “发……发生了什么?”
  苍衣在一瞬间停住了脚步,试图解释,但他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恢复了急不可耐的表情,最后还是没有解释,而是说了短短的一句话,就继续追在前方的雪乃后面。
  “我去看一下梦见子!”
  “哎?”
  苍衣没有等待神狩屋的回应。
  风乃说的“大木偶剧场的索引”所指的地方只有一处。
  在铺着红色薄地毯的木质走廊深处。
  雪乃推开了那扇门,而跟在她后面的苍衣也停住脚步。就在这时——

  咯吱。

  听到这碾压的声响,这里的空气忽然给人以开始冻结的错觉。

  “…………………………!”
  “…………………………!”

  在这个瞬间,苍衣、雪乃,还有周围的空气都静止了。
  令人颤抖的寒冷氛围。而这是从雪乃打开的房门内漏出,并且不断扩散的恐怖碎片的气息。
  充溢四周,甚至触碰着皮肤,异常到了极点的空气。
  这就跟进一步纯化风乃身上的那种气息,让它变得更加浓密,将这世上的一切恐怖与疯狂结晶化,从而形成的透明而异常的空气。
  在打开的房门前,仿佛只有苍衣和雪乃被冻结在这股空气中。
  面前是一间“书库”。除了房门,就只有四四方方的墙壁和书架。在这容纳了数百册绘本与童话的小小“书库”中,地面铺了一层地毯,而地毯上杂乱地摆放着从书架里抽出来的书本。
  在房间的正中央,还有一位裙摆蓬松、坐在地上的少女。
  她穿着洋娃娃般轻飘飘的服装,抱着如同出现在《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的兔子玩偶。年幼少女的面孔就像人偶般精致,她抬起了缺乏表情的脸,仰望这边。
  夏木梦见子。曾经在遭遇“泡祸”的时候心灵崩坏,从此以后,体内便寄宿着“断章”的少女。
  在她体内是可以预言任何因果的“断章”,它被取名为“大木偶剧场的索引”,也象征着她经历过的噩梦。
  面无表情的少女坐在地上,只是无言地看着他们。
  不过,在她如同玻璃球般睁大的眼眸中,满满地充斥着在她坏掉的心里,唯一残存的感情——“恐惧”。
  苍衣和雪乃如同冻结般回望过去的视线,被房内的地面吸引了。
  在苍衣等人和梦见子之间的地面上,刚好摆放着一本像是专门取出来的厚重童话书。
  于是——
  
  滋溜。

  有如芋虫般洁白的手指忽然从其中一页爬了出来。
  顶着书页、从书中爬出的五根女性手指,以和蛆虫极为相似的骇人动作,从内侧缓缓地蠕动着,抓住了书的封面。
  在屏住呼吸俯视的苍衣等人面前,从书中爬出的手指开始缓缓地举起那本书。随着书不断被书中的手举起,封面变成了垂直状态。就在这本书“嘭咚”一声打开的时刻,洁白的手也如同幻觉般烟消云散了。

  “…………………………”

  接下来,残留在这里的只有令人讨厌的沉默。
  就在这时,神狩屋也一言不发地站在了苍衣等人身后。
  神狩屋轻轻地推开苍衣他们,走入“书库”,来到像是人偶般一动不动的梦见子身边,抱起了她。面无表情的梦见子用她的小手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神狩屋的肩膀。
  没有人说话。
  因为没有必要。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雪乃只是面带着严肃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掉在地板上的“那个”。
  苍衣也站在雪乃的身旁。掉落在地的童话书已经纹丝不动,只有画着柔和插画和写有标题的章节扉页静静地展现在他们的面前。

  《人鱼公主》

  …………………………

  


本帖最后由 kusodying 于 2011-7-27 05:09 编辑


  二章 童话与梦循环

  1

  “太没道理了。可以稀释个人的噩梦,采取了‘童话’的形式——受到‘大木偶剧场的索引’预言的巨大‘泡祸’应该是几十年才有一次的稀有事件才对啊。”
  《是呢。但是,这有什么要紧的吗?》
  “当然有了。这是怎么回事?如果说是偶然的话,未免也太过巧合了吧?”
  《这和必然是一回事哦?偶然就是神带来的奇迹。所以,‘神之噩梦’会引发名为偶然的必然。你应该也知道的吧?》
  “知道是知道,但是我不认为这是一回事。”
  《是吗?你也可以这样考虑哦?》
  “什么?”
  《如果不是苍衣(爱丽丝)和梦见子(兔子)的相遇,所有的故事都不会开始哦?》
  “…………………………”

  †

  安徒生童话 《人鱼公主》

  在遥远的海面下方,人鱼们居住在玻璃般澄澈的海水中有如无数座教会钟楼般深深的海底。
  珍奇的草木在水中悠闲地晃动,各式各样的鱼在枝叶间游泳。在海底的最深处,人鱼之王建起了一座城堡。城堡用珊瑚做成,窗户则是用晶莹剔透的琥珀做成。屋顶铺的贝壳会随着水流的波动一张一合,里面的珍珠也会随之闪闪发光。
  这座城堡里居住着一位鳏居多年的国王和他的母亲。母亲是照料家中一切的贤明老人,她家世优越所以颇为自傲,其他人即使有这么高的地位也只会挂上六枚牡蛎,但她的尾巴上挂着十二枚。城堡里还居住着他们两人十分珍爱的六位公主。每位公主都很美丽,不过最小的公主在其中最为光彩夺目。
  这位小公主文静寡言,是个有些奇怪的人鱼公主。姐姐们会从沉船中带来奇珍异玩给她玩耍,而小公主最珍视的就是一座白玉般剔透的美少年雕像。
  公主们最大的乐趣就是询问大海之外人类世界的故事。年老的奶奶会为她们讲述大船、城市、人类和动物的各种趣闻。
  “等你们到了十五岁,就可以去海上看看。”
  第二年,最年长的公主十五岁了。因为其他的公主依次年幼一岁,最小的公主想去海上还要再等待五年。最憧憬海上世界的公主,偏偏是等待时间最长的文静小公主。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公主们依次拥有了游向海上的资格。得到许可的姐姐们经常一起浮上海面,每一次小公主都会怀着想哭的心情目送她们。不过,人鱼没有眼泪,她只好在心里品尝苦涩的滋味。时间流逝,小公主总算变为十五岁,到了可以浮上海面的年龄。
  “好啦,你也终于成人了。”
  奶奶说道。接着,她把白百合的王冠戴在公主的头上,把代表公主高贵身份的八个巨大的牡蛎夹在小公主的尾巴上。
  公主虽然有些疼痛,但奶奶说:“这样你就成为大人了,忍耐一下吧。”小公主本想丢掉这些既沉重又花哨的东西,但她还是无可奈何地说:“我走了!”然后,就如同水中的泡沫般浮向上方。
  人鱼公主把头探出水面时,海上正好是夜晚。
  海面风平浪静,远处漂浮着三艘帆船。
  船上传来了歌声与音乐,绚烂的灯光星星点点。人鱼公主游到了船舱附近,只见窗户里衣着光鲜的人群中,有一位拥有出众相貌的年轻王子。
  这是王子的庆生派对。
  人鱼公主久久地注视船上英俊的王子,不曾移开视线。
  她忘我地凝视着大船,回过神时却忽然发现海上的浪头越来越高,大片的乌云正在迫近,可怕的暴风雨就要来临了。大海开始肆虐发狂,波浪如同高塔般卷起。大船被劈成两半,沉入了海中。
  人鱼公主这才意识到事态非常严重。
  人类无法在水中生存。公主到处寻找着年轻王子的身影。
  她总算找到了沉入海中的王子,让王子的头浮在水面,支撑他游了起来。如果没有人鱼公主,王子应该会死去吧。
  夜晚终于过去,他们来到了陆地上。
  人鱼公主撩起王子浸湿的前发,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吻。公主没有察觉到王子和海底那尊珍视的大理石雕像有些相似。人鱼公主抱着王子,一直游到了海湾。为了使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她让王子平躺在沙滩上。
  就在这时,海岸边巨大的建筑物中响起了钟声。有很多女孩从里面走了出来,人鱼公主立刻游回了大海,在泡沫中躲在了岩石的阴影后。没过多久,一个年轻的女孩走了过来,她发现了王子。女孩迅速地叫来了其他人,而王子也恢复了神智,被抬进了那座建筑物。
  公主十分悲伤,回到了海底的城堡。在那之后,公主一直过着烦闷的生活。她每晚都会回到与王子分别的海滨,但她没有见到王子。于是,公主只好跟姐姐们倾诉了这件事,因为姐姐的朋友中似乎有个女孩认识王子。
  她告诉了公主那位王子是哪里人,以及他的国家在什么地方。
  知道了王子宫殿的所在地之后,公主每天晚上都会在宫殿的海滨上浮,偷偷地仰望着站在豪华露台上的年轻王子。
  公主对人类有种怜悯之心。所以,想要以人类的身份生活的公主向贤明的奶奶询问了关于人类的事。
  “人类的一生比我们短得多。我们可是会活个三百年哪。”
  奶奶说道。
  “但是,我们的生命结束时会化作泡沫。我们没有不死的灵魂。人类拥有灵魂,所以死后会得到永生,升入对于我们来说是未知世界,名叫天国的美丽国度。”
  人鱼公主悲伤地说道。
  “我们没被授予不死的灵魂吗?如果在一天内变成人类,死后就能升入天国的话,让我舍弃几百年的性命也不足为惜。”
  “不可能的,这种事你根本不必考虑。不过,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人类中的某个人发自心底地爱上你,在神父的面前许下誓言,那么你就会分到人类的灵魂,获得属于人类的幸福。但是,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你在海中十分美丽的尾巴,在陆地上的人类眼中丑陋不堪。因为人类不懂得尾巴的用处。”
  人鱼公主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尾巴。
  于是,公主离开城堡,游向了海之魔女的住处。即使她害怕极了,但她还是觉得魔女可能会有解决的办法。
  想要到达海之魔女的领地,就必须穿越漩涡的中心,来到没有鲜花也没有海草,冒出炙热泡沫的泥潭上方。魔女的家就坐落在前方半是动物半是植物的水螅森林中。
  人鱼公主不禁对森林心生畏惧,但是想到王子与人类的灵魂,她就下定决心冲入了森林。水螅们向公主伸出扭曲的手臂,只见它的数百只手像铁箍一样紧紧地抓着曾经的猎物,其中有船的桅杆和木箱,人类与陆地动物的骨骸。人鱼公主很怕自己也被抓住并绞杀。
  不过,公主最终还是来到了森林中泥泞的广场。在广场正中,有一栋用人类的凄惨尸骨搭建的房子。就像人类给金丝雀喂糖一样,房中的海之魔女正在给一只蟾蜍喂食。
  “我很清楚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哦。”
  海之魔女说道。
  “你来得正好。明天太阳升起之后,接下来这一年你就没有机会了。我会帮你制作药水,你可以带着它,趁太阳没有升起时到陆地上服下。然后,你的尾巴就会变成腿。只不过,到那时你会感觉到被锋利的剑刃刺中般的疼痛,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即使如此,你也能忍耐吗?
  而且,你一旦变成人类的样子,就无法变回人鱼了。王子必须打从心底喜欢上你,并和你在神父的面前起誓。如果王子和其他女人结婚,第二天早晨你的心脏就会破裂,变成海中的泡沫。还有,不要忘了给我谢礼。把你那海底最为动听的声音交给我吧?毕竟为了发挥药效,我需要把自己的血混进去呢。所以你也要把最好的东西交给我。”
  听到魔女的要求,人鱼公主回答。
  “请你拿去吧!”
  得到了公主的答复,魔女便用海蛇摩擦大锅点着了火,又在胸口划了一下,将黑色的血液滴入锅中。然后,她把各种各样的材料倒入大锅煮沸。药水终于渐渐做好了,看上去就像是透明的清水一般。
  “哎呀,让你久等了。”
  魔女说着,把人鱼公主的舌头割了下来。公主不能再唱歌,也无法说话了。她穿过森林和漩涡,向父亲已经熄灯的城堡投去了几个飞吻,就在蓝色的大海中不停地往上方游动。
  人鱼公主登上王子宫殿的大理石台阶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来。
  公主喝下了带有灼烧感的猛药,感到了被两把剑刺穿的疼痛,接着便失去了意识,像是死了一般倒在原地。过了一会,她睁开眼睛,面前站着年轻英俊的王子。公主眯起眼睛,只见自己的鱼尾已经变成了人类女孩那样白皙的双腿。
  王子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人鱼公主只是悲伤地仰望着王子。公主已经不能说话了。王子抓住公主的手,把她带进了宫殿。正如魔女所说,公主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样疼痛,但是喜欢的她拼命忍住了这份痛苦。
  宫殿里没有像人鱼公主这般美丽的女孩。人们都出神地盯着她看,而王子似乎很喜欢公主,说她是“捡来的可爱女孩”。王子对公主说,希望她一直留在自己的身边,也允许她睡在王子房间外的天鹅绒坐垫上。
  公主等到宫殿内的人都沉沉睡去之后,就走下大理石的台阶,将灼烧般疼痛的脚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姐姐们每天晚上都会来到海面,转达在她离开以后,海底的大家是多么的悲伤。某一天夜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浮上海面的奶奶和戴着王冠的人鱼国王也出现了。两人向公主伸出了手,但没有像她的姐姐们一样靠近陆地。
  其实,王子虽然珍爱公主,但只是把她当成聪明可爱的孩子来疼爱,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娶她为妻。有一次,王子这样说道。
  “你和我见过的一个女孩很像。我乘坐的船曾经遭遇海难,当我漂上海岸后,在岸边高贵的教堂中工作的女孩救了我。她是我这一生见过最可爱的女孩。你和她很像。因为她已经为教会献上一生,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神一定是把你送到我的面前来取代她的。”
  嗯,王子不知道是我救了他的性命啊。人鱼公主想到。
  王子醒过来的时候,公主已躲在泡沫之中,所以王子还以为是那个女孩救了他。人鱼公主叹了口气,但是那个女孩要为教堂献上一生,不会回到俗世。人鱼公主决定从今往后,每天都要服侍王子,让他爱上自己。
  然而,王子很快就订下了一门亲事。为了见到邻国美丽的公主,他再次建起了一艘华美的大船。但是,人鱼公主比谁都了解王子的内心,她只是微笑着不停摇头。王子说道。
  “我也不想去见那位美丽的公主,但是父亲和母亲都要我务必把她娶回来。我不可能爱上在海边见到的那个女孩以外的人。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找个新娘,那我宁愿选择跟那个女孩很像的你。”
  王子说完,吻了人鱼公主的红唇。
  有一天早上,大船进入了邻国都城的港口。祝福与宴会持续了好几天,邻国的公主总算出现了。她的确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公主。这位公主曾在远方的教会接受教育,修行身为王女的各种美德,最近才回到自己的国家。
  “啊,是你!”
  王子大声喊道。
  “是你啊。当垂死的我躺在海岸上时,是你救了我!啊啊,我是多么的幸福啊,居然可以实现原本不抱期望的梦想。
  ……你也会为我的幸福感到喜悦吗?毕竟是比起任何人都要珍惜我的你。”
  王子对人鱼公主说完,就把脸颊泛红的邻国公主抱了起来。人鱼公主亲了一下王子的手,但是胸口却几欲涨裂。这是因为在王子的婚礼结束之后的早晨,她就会迎来化作海中泡沫的命运。
  教会的钟声响起,新郎与新娘接受了神父的祝福。这是王子与公主的结婚典礼。在这一天傍晚,船上搭起了露天帐幕,作为新郎和新娘度过美好夜晚的场所,没有比这里更加凉爽宁静的地方了。
  船上的庆典一直持续到半夜,人鱼公主的心已经死了,但还是露出微笑,站在献上祝福的人群中。最终,王子吻了美丽的新娘,而新娘轻抚王子的黑发,两人手拉着手,前往华丽的帐幕中休息。
  在鸦雀无声的船上,公主眺望着逐渐泛红的东方。她知道当太阳射出第一道光线时,自己的生命就会结束。就在这时,姐姐们从波浪中浮上海面,前来看望她。但是,姐姐们漂亮的长发已被连根切断。
  “我们把头发交给了魔女。为了不让你死去,我们只好向魔女求助。魔女给了我们一把短剑。如果你在太阳升起之前用这把短剑刺穿王子的心脏,把他的血涂在你的腿上,你的双腿就能恢复为鱼尾巴,你也不必死去了。”
  人鱼公主接过短剑,拉开了帐幕的门帘。美丽的新娘正轻轻倚在王子的胸前熟睡。人鱼公主在王子英俊的额头上轻轻一吻,她盯着锋利的短剑————接下来的瞬间,人鱼公主把短剑丢入了海中,纵身扑向大海。
  公主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融化,逐渐化作了泡沫。
  太阳升上了海面。温暖的阳光照射在死亡般冰冷的海中泡沫上,这让人鱼公主几乎不觉得自己已经死去。她抬头仰望着太阳,空中飘浮着数百个美丽的透明人。他们是人类看不到也听不见的灵魂世界居民。
  人鱼公主发现自己也变得轻盈起来,身体开始缓缓地上升。
  “我要去哪里呢?”
  “你会前往空气精灵们居住的地方。”
  听到公主的提问,大家这样答道。
  “与人鱼姑娘相同,我们空气精灵也没有不死的灵魂。但是,只要好好表现,就会得到授予灵魂的机会哦。你要在充满毒气的炎热国度吹起凉风,把花香散播到空中,给别人带来凉爽宜人的心情。如果你能这样工作三百年,就会得到不死的灵魂,跟人类一样获得永远的幸福。可怜的小人鱼。你忍耐着痛苦,费尽心血地走到了这一步,所以才能升入空气精灵的世界。只要你今后好好表现,一定会被授予不死的灵魂。”
  人鱼公主这时第一次感到了泪水。
  船上一片骚乱。
  人鱼公主看到王子和美丽的新娘正在一起寻找她。两人仿佛知道人鱼公主已经投身大海,他们悲伤地注视着海上的泡沫。人鱼公主以人类看不到的身影轻吻了新娘的额头,向王子露出微笑,便和空气精灵一起升上了蔷薇色的云端。

  2

  从学校最近的车站乘上电车后,需要大约两个小时的行程。
  身穿制服的时槻雪乃提着外观古朴的巨大旅行箱,走下海边的小镇车站。
  风景秀丽却有些土气的站台上,吹来了在他们的城市不常有的强风。
  空气的味道很不一样。话虽如此,这里虽然跟海边很近,但是也没有海风的气味。雪乃只知道这块土地跟两个小时前所在的地方明显不同,有着清新的空气。
  “……还是没什么变化。”
  撩起被风吹乱的额发,雪乃环视着与都市大为不同,视野异常开阔的车站周边景色。
  雪乃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从雪乃加入“骑士团”的三年前起,这一带就没有“骑士”。至今为止,小镇曾经多次发出支援请求,由于地理上比较接近,神狩屋的“支部”曾三次派遣她来到这里。
  第一次是和神狩屋一道。
  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一个人。
  也就是说,她已经很久没有跟别人一起来了。而且,三个人来还是第一次。
  神狩屋与苍衣。
  不,正确地说,还有一人。
  《乡下地方不怎么变的。不过,跟以前还是完全不同啊。》
  另外一人——身穿哥特萝莉服的风乃忽然出现在雪乃的视野一角。
  她的头发和衣服随风飘扬,透明的身影融入风景之中。
  “……什么意思?”
  《——有股‘泡祸’的味道。》
  风乃回答了雪乃的提问。
  《从城镇那边飘过来的哦。难道‘潜有者’已经变成了‘异端’?》
  “……!”
  风乃的窃笑声听起来十分愉快。听到她的话,雪乃锁紧了眉头。
  神之噩梦之“泡”上浮到精神之中的人类,也就是发狂的“潜有者”都被称作“异端”。他们会在疯狂之中毫无自觉地散播“泡祸”。
  一旦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就不得不杀掉他们。对于雪乃来说,“泡祸”是令人憎恶的复仇对象,但是杀掉既是被害者也是加害者的“异端”,与在“噩梦”结束前烧掉所有异常现象的普通“泡祸”不同。“异端”是虽然疯狂,却仍然保持着意识的人类。
  《至少,在这座小镇,就算已经发生了什么也不足为奇。》
  仿佛正在为从城镇吹来的风而陶醉一般,风乃笑了起来。
  雪乃依然皱着眉头。就在这时,苍衣抱着沉重的行李从电车的出口走了下来。
  除了自己的行李,苍衣还抱着神狩屋的包和一大捧花。带来这束花的人也是神狩屋,听说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泡祸”的调查来到这里的,而是有别的事情要办。
  所以,神狩屋才以“同行者”这种少有的形式带来了其他的派遣成员。
  神狩屋已经先行下车去打电话了,现在正把手机贴在耳朵上,走向站台对面的公用电话亭。
  “嘿……咻。”
  苍衣把他和神狩屋的包放在站台上,只将不能放在地面上的花束捧在怀中,然后立刻看向雪乃,以看到了耀眼之物的认同表情眯起眼睛。
  看到他的表情,雪乃问道。
  “……干什么?”
  “啊,不……我在想雪乃同学的提箱跟制服不怎么般配,却跟风乃那身衣服很配呢。”
  雪乃低头看向自己的箱子。它像是会出现在古老的欧洲电影里,穿着披风的旅行者会提在手中的古朴旅行箱。
  苍衣注视着近乎透明的风乃。
  确实和哥特装很般配。所以,比起现在身穿制服的雪乃,站在她身旁的风乃——排除这里是现代日本的事实——更像是一幅画。
  风乃回头看向苍衣。她在风中眯起眼睛,露出了微笑。
  雪乃吊起了眉毛。苍衣毫无危机感的发言似乎触怒了她。
  “这种时候还在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雪乃低沉的声音暴露出她的怒意。
  上浮到人类意识中的神之噩梦,即“泡祸”一旦变大,就会稀释人的个性,接近于故事的“原型”或者说“童话”。根据梦见子可以对此做出预言的“大木偶剧场的索引”所说,这座小镇中发生的“泡祸”规模巨大且危险。
  这里是危险的战场。
  雪乃正是在明白这一点的前提下来到了这里。而且,风乃也刚刚向雪乃暗示过“泡祸”的规模非比寻常的可能性。
  雪乃无法理解若无其事地谈论箱子的苍衣。
  苍衣应该没有忘记。他至今为止已经体验过两次采取童话形式的巨大“泡祸”,但是在来这里的电车上,他还是一直在读《人鱼公主》的原著并与神狩屋讨论。
  苍衣放在站台上的旅行包中,露出了从神狩屋那里借来的译文版安徒生童话全集。
  为了参考,雪乃也在电车上读了这本书。
  她模糊地记得小时候看的《人鱼公主》并不是大团圆结局,但却不记得是如此阴暗的故事。难道说这已经是为了让孩子阅读而软化了表现手法的例子?不管怎么说,只是考虑一下这里的“泡祸”会采取怎样的形式,雪乃就觉得等在前方的一定是地狱。
  尽管如此,苍衣还是没有丝毫紧张感。
  他太狂妄了。只有这一点,让雪乃无论如何都无法适应。
  “……虽然已经好几次跟你一起与‘泡祸’战斗,但我还是很奇怪你为什么能平安无事地活着。”
  雪乃瞪着苍衣。
  “不过,与你一起行动的我也活着就是了。你实在是太狂妄了。”
  “抱歉。”
  苍衣干脆地道歉。这让雪乃更加生气,她讨厌道歉。这就好像他在承认自己输了。
  输了就会死掉。
  雪乃将自己置身于与“泡祸”的战斗之中,虽然无情却理所当然。
  雪乃处在残酷的世界中,但是苍衣却根本没有把事情想清楚。而且,苍衣还拥有可以对“泡祸”给予致命伤害之“效果”的“断章”,对此雪乃私底下怀有一种复杂而羡慕的感情。
  雪乃不得不保护软弱的苍衣和苍衣与之相反的“断章”。
  苍衣对雪乃明显的好感和雪乃与之不容的志向。
  也不知道他是否了解雪乃内心的想法,苍衣一如既往地露出了微笑。
  “不过,只要穿上合适的衣服,那个提箱跟雪乃同学也很般配的。”
  “………………”
  还在说这个吗。雪乃握紧拳头,在心中搜寻教训他的话语——就在这时,神狩屋打完了电话,从公用电话亭那边走了过来。
  “群草先生似乎已经在现场待机了。按照预定,我们也向那边出发吧。”
  神狩屋向苍衣伸出手去,接过花束并说道。
  雪乃只好把她愤愤不平的情绪吞进肚里。群草是这个城镇“支部”的负责人,经营着名叫“群草工艺”的木工店,雪乃以前来这里的时候曾经见过这位中老年男性。
  也许是由于职业关系吧,听说他与神狩屋是老交情了。
  雪乃对这些事没有兴趣。对她来说有意义的事,只有群草是“支部”负责人,也是这附近唯一从事“骑士”活动的人,以及他拥有的“断章”似乎可以探知“泡祸”与尸体。
  “……”
  回想着群草满是白发的容貌,神狩屋提起自己的包,对雪乃他们说道。
  “那我们走吧。在车站前叫辆出租车好了。”
  他说完就向架在站台与铁路上方的通道走去。
  雪乃叫住了他。
  “啊,神狩屋先生。”
  “……嗯?怎么了?”
  “刚才,风乃……”
  “哎!?”
  雪乃把刚才风乃所说的话转述给回过头来的神狩屋。她差点因为生苍衣的气把这件事忘了。雪乃心想“净说些无聊的话题”,把罪责都归咎在苍衣身上。
  不过,还是算了吧。
  现在的问题在于“泡祸”的危险性。
  神狩屋听了雪乃的讲述,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然后又一脸为难地环视着站台周围。接着,那张向来给人迟钝印象的脸上浮现起最大限度的认真表情,他把花束搭在肩膀上,静静地说道。
  “……真是头疼。那就快点吧。如果事情是真的,我们就更要尽可能地把被害限制在最小范围内。”
  神狩屋的表情十分微妙,像是同时包含着某种觉悟与困惑。
  说完这些,神狩屋就再次走向通道。
  雪乃和苍衣也跟在他的身后迈起步子。现在他们要赶往今天早上刚刚出现被害者的“泡祸”现场。
  “因为交通事故造成的堵塞,修司——‘丧葬屋’还没赶到。我们可能会抢先赶到现场,你们做好觉悟吧。”
  走在前方的神狩屋说道。
  被害者在“泡祸”中变成让人不忍再看第二眼的异常尸体后,就会由“丧葬屋”这样的尸体处理专家进行私密的处理。
  既然那位“丧葬屋”都被叫来了,那么这里的尸体一定惨不忍睹。而他还没有赶到的话,尸体应该还遗留在现场。
  就连苍衣的脸上都笼罩起一层阴影。雪乃本以为他稍微有点理解现状了,但是看他向自己投来关心的视线,她才明白他也许是在担忧自己看到被害者。
  “……”
  继续追究下去实在太过麻烦,所以雪乃决定置之不管。走在她身旁的苍衣说道。
  “呃……应该是《人鱼公主》吧?”
  “是啊。比起很高的可能性,这次的‘泡祸’应该说是确凿无疑。”
  对于苍衣的提问,神狩屋没有回头地回答。
  “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丹麦的童话作家。与格林兄弟不同,安徒生童话并不是根据自古流传的民间传说编纂而成,而是他原创的故事。但是,人鱼传说自古就有,安徒生童话也不是没有受到民间传说的影响。
  从象征意义上来说,其中甚至还包含着深层的教唆含义。他可能对象征学的知识有着深刻的洞察吧。这么说来,意识到“神之噩梦之泡”的存在,写下《恶意物语》并创设“骑士团”的约翰·德尔塔(John Delta)也是童话作家。即使说安徒生注意到了“泡”的存在,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呢。
  ……总之,刚才这些就当作玩笑话随便听听吧。人鱼传说可是足以被称为人类‘原型’,自古就存在于世界各地的故事。从英国的美人鱼(mermaid),爱尔兰的海妖(Mero),到德国的人鱼(nix),半人半鱼的姿态十分邪异,与基督教的教义并不相容,但是却有一位名叫李·碧恩(Li Bean),接受了宗教洗礼而升入天国的人鱼传说。因此,它们与基督教的因缘不浅。在其他地方,比如美国关岛、韩国,当然还有日本,都有关于人鱼的传承。”
  神狩屋淡淡地说道。神狩屋是个博闻强识的炫学爱好者,刚才说的话和以往风格相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神狩屋的话中好像没有乐在其中的语气。
  雪乃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协调感,她皱起眉头。
  苍衣说道。
  “说起日本的人鱼……那个,就像昨天的木乃伊那样……?”
  “嗯,是啊。外国的人鱼形象都有美丽女性的上半身,但是日本的人鱼基本上都是那种怪物的形态。在《古今著闻集》中有记载,还有八百比丘尼的传说。据说吃了人鱼的肉,就可以不老不死。”
  接着,神狩屋略微转向苍衣。
  “不过……这些可能有些脱离梦见子的‘预言’范畴了。”
  “……”
  神狩屋的语气果然不对劲。
  对这类话题本来就没什么兴趣的雪乃不打算多嘴,但是就连苍衣都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话题,三个人寡言少语地穿过通道和检票口。
  在这期间,苍衣曾向雪乃露出为难的表情。
  那是因为氛围忽然变怪而露出的困惑表情。但是,雪乃仿佛毫不知情,一副嫌麻烦的样子把头甩向一边,装作没有看见。
  神狩屋注意到了他们两人的异常。
  “……啊……啊啊,抱歉。都怪我忽然沉默。”
  神狩屋说着,转头面向两人,露出抱歉的笑容并停下脚步。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缘由……我以前曾住在这座小镇的附近。”
  神狩屋像是在找借口般继续说道。
  “很久没有来过,我就想起了一些事情。”
  “哦……是这样吗。”
  苍衣随声附和。雪乃也想到,神狩屋与这里的“支部”负责人群草关系很好,也是因为这个吧。
  不过,她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
  神狩屋没打算详细解释,只是露出一如既往的迟钝笑容,催促着雪乃他们。
  “那我们走吧。”
  就在神狩屋迈步走向车站的出口时。
  雪乃三人身旁忽然响起了一位年轻女性的声音。
  “……难道是雅孝哥哥?”
  “!”

  那个声音呼唤了神狩屋的名字。
  三人都惊讶地回过头去。不过,他们之中最为惊讶的还是被叫到名字的神狩屋本人。
  叫他名字的人是一位身穿高中水手服,外貌清新美丽,头发过长的少女。转过头来的神狩屋脸上表现出雪乃他们也能看到的阴郁,但是也有一丝他们从未见过的明显僵硬。

  3

  神狩屋说了一句“稍等一下”,就离开了雪乃他们,走向搭话的长发少女聊了几句。过了一会——
  
  “抱歉,我有点私事要处理。我把地方告诉你们,你们两个先去吧?”
  “…………好。”

  听了神狩屋的说明,雪乃和苍衣乘上了在车站前等待的出租车,两人赶往现场。
  雪乃和苍衣并排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老旧的道路给座位带来了轻微的震动。目的地并不远,但是他们不能让出租车停在现场,所以只好指定了有些距离的地方。
  雪乃和苍衣都没有说话。
  虽说这样的情况一如往常,但是苍衣很明显是在担心刚才分别的神狩屋。
  “……呐,雪乃同学。”
  于是,苍衣总算张开了口。
  “那个女孩……呃……是‘我们的’相关者吗?”
  苍衣选择合适的词语问道。为了不让司机听到,他刻意回避了“骑士团”这个词。
  “……谁知道呢?这里的人我只见过群草先生。”
  “是吗。”
  苍衣垂下视线,继续沉思。
  “刚才她叫了‘哥哥’吧?”
  “是啊。确实让人惊讶……不过,这种事无关紧要。毕竟他以前住在这附近,有几个熟人也很正常吧?”
  雪乃冷淡地回答。
  实际上,那两个认识的事应该不会错,但是苍衣很在意神狩屋为什么会那么惊讶,还有少女脸上绝对算不上友好的冷漠表情。
  就连雪乃都觉察到了这一点,总是关心他人的苍衣就更加无法释怀了。不过,雪乃对包含神狩屋在内的其他人都不感兴趣,所以这种事根本无所谓。再怎么思考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嗯,话是这么说啦。”
  苍衣敷衍了一句。
  他好像很在意这件事啊……雪乃微微地皱起眉头。
  不过,雪乃没打算对苍衣奇特的举止做出认真的反馈。面对就此沉默的雪乃,苍衣也没有继续说话,出租车中充斥着沉默与车子行驶的沉闷声响。
  ………………

  †

  推着自行车,走在前方的少女说道。
  “……如果没有看到那束花,我是不会向你搭话的。”
  “是吗……那么,我没有等来到这里之后再买花,一边被同行者抱怨一边带来这束花还是有价值的。”
  神狩屋回答。
  两人走在距离车站不远,比起幽静倒不如说是冷清的住宅区中。神狩屋一边为自己让苍衣和雪乃两个人赶赴现场而感到抱歉,一边与长发少女一起,在有些尴尬的氛围中走在小道上。
  这里跟都市不同,有很多房子都拥有宽广的庭院和围墙,延绵不绝的住宅区中偶尔还夹杂着田地。两人走在这样的街道上,空洞的对话偶尔穿插于气氛沉重的沉默之中。他们即将前往的地方神狩屋也非常熟悉,正是少女的家。
  她的名字是海部野千惠。
  如果神狩屋没有记错,她今年十八岁。从她身上的制服来判断,现在大概上高中三年级吧。
  神狩屋认为她应该是为了社团活动之类的事去了趟学校,刚才正好在回家的路上。
  有些过长的头发和白色的夏季水手服,只看这些似乎是哪里都能见到的普通高中生。但是,她那光泽美丽的长发和男孩子气的说话口吻让人有种强烈的不协调感。而且,现在明明时值酷暑,她扶着车把的手上却戴着白色手套,可以说是相当奇怪。
  “这里的景色没有改变呢。”
  神狩屋熟知这座小镇和千惠。
  不过,那已是六年前的事了,在这六年间他没有来过这个地区,也有六年没有见过千惠了。
  遇见千惠,还能像这样与她一起散步,纯粹只是偶然。
  其实他本来没打算见到千惠,甚至不想跟来。他本想处理完自己的私事,就像这六年来一样,不接近海部野家也不见千惠等人,就这样离开小镇。
  但是,千惠碰到了他。
  事隔六年后,神狩屋与千惠四目相对。
  “毕竟过去了六年,你的样子也变了。”
  神狩屋跟在千惠身后,感慨地说道。
  他最后一次见到千惠的时候,她才十二岁。比起样子改变,可以说外观已经形同他人。
  但是,当他看到千惠时,并没有认不出来。
  不可能认不出。神狩屋刚才第一眼看到千惠的时候,就因为太过相似而惊讶地屏住了呼吸。
  “你和志弦————你的姐姐很像呢,这让我吓了一跳。”
  神狩屋说道。
  在说出那个名字之后,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以前明明像个男孩子。”
  “哥哥……完全没变。”
  千惠微微地转头看向神狩屋,如此回应。
  “以前就很显老,现在还是老样子。相貌和服装的品味也没变。”
  “哈哈……”
  “还有笑的方式。”
  千惠用冷淡的声音一字一顿地、缓缓地断定了神狩屋的一切。
  “……”
  神狩屋露出疲惫的笑容,承受了她的话。
  接着,神狩屋说道。
  “即使如此,你还叫我哥哥?”
  “……!”
  千惠停住推车的脚步,转过头来,用锐利的眼神怒视着神狩屋,有些粗暴地叫道。
  “那是因为姐姐太可怜了!不然谁会这么做啊!”
  低沉而愤怒的声音。
  听到她的喊声,神狩屋闭起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是啊……”
  不过,千惠很快就尴尬地移开视线,再次迈出步子。几秒之后,她又像是喃喃自语般低声说道。
  “…………抱歉,我说得太过分了。”
  “不,没事。”
  “我还是应该向你道谢。谢谢你来为姐姐过七年忌。”
  千惠用奇怪的语气说道。神狩屋却有些消沉地给出了含糊不清的回应。
  “不……其实我本打算把花放在墓前,不见任何人就回去的。”
  “我就知道。”
  千惠没有回头。
  “但是,我不会允许的。如果哥哥参加明天的法事,姐姐一定会很高兴。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会带你一起去。”
  千惠一边走一边淡淡地开口。
  “不过,我、爸爸、妈妈还有亲戚们,大家都不会欢迎哥哥。”
  “……”
  “姐姐的死仍然束缚着我们。它肯定会成为一次氛围极其糟糕的法事。”
  “……是啊。”
  “但是,你还是要来。”
  千惠淡漠却坚定地说道。
  “为了姐姐,无论是怎样的刀山火海,哥哥也能忍耐。”
  “……”
  “毕竟是为了姐姐。”
  “…………”
  “如果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我不会原谅你……!”
  “………………嗯……我知道了。”

  †

  雪乃和苍衣乘坐的出租车来到了一家观光物产会馆。
  出租车停在黑瓦白墙,看起来像是仓库的建筑物外。两人从车上走下,没有踏入会馆,而是走向了旁边排列着古老商家的旧道。
  雪乃的脚几乎已在小跑,而苍衣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
  这条路上有家名叫“舟木”的住户,那里才是他们的目的地。雪乃和苍衣本打算边走边找,但是,当出租车从旧道的入口旁开过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因为,他们的目的地一目了然。
  不知为何在旧道旁的某栋房子外,一辆熟悉的黑色货车正横向停在入口处。
  那是看上去会让人误以为是灵柩车,有种诡异存在感的巨大货车。
  停在那里的货车很明显是“骑士团”的尸体处理人员“丧葬屋”开来的车。
  “居然这么光明正大……!”
  雪乃嘀咕一声,加快了脚步。
  她加快步伐是有理由的。因为那辆货车此时所在的旧道上还有行人通过。
  而“丧葬屋”的尸体处理方法是用柴刀或锯子将其切碎,放入铁筒,再堆到货车的车厢里。他会在这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光明正大地停车,不管怎么想都是发生了极为严重的事态。
  不过……在雪乃迅速穿过旧道,靠近货车的瞬间。

  “!”

  那个踏入屋檐下方的瞬间,空气彻底发生了转变。仿佛被关在用透明玻璃建成的小屋里一样,强烈的孤独感猛地从皮肤渗透到她的胸口,身上到处都起了鸡皮疙瘩。
  “唔哇……!”  
  跟在身后赶来的苍衣也站在雪乃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发出了悲鸣。
  雪乃慌忙环视四周,周围的确有行人通过……但是,没有人注意到这座房子和货车,而且他们似乎也没看到靠近的雪乃等人,没有一个人把视线投向这里。
  “雪乃同学,这是……”
  “‘断章’的‘效果’吧。”
  听到苍衣的提问,雪乃答道。
  “不然的话,就是‘泡祸’。”
  “……!”
  雪乃表面上十分冷静地仰望着挂在玄关上方,写有“舟木”两个字的铭牌。
  大多数“泡祸”的内部都有“噩梦”的单独世界,与外界世界会产生五感上的“隔离”。因此,作为碎片的“断章”有受到周围隔离的次级“效果”,只是相对而言影响较小。
  普通人类会无意识地避开被“隔离”的空间内侧,看不到也听不见。
  但是,拥有“断章”的“保持者”无法像人类的精神那样容纳大量的“神之噩梦”,所以对此拥有轻度的抗性,基本上不会受到这种效果的影响。
  现在雪乃他们也是如此。
  两人已经处在某个人的“噩梦”之中了。
  “……”
  正当雪乃和苍衣在一瞬间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的时候。
  镶嵌着玻璃的古老玄关拉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雪乃他们的面前打开了。
  在听到声音而吓了一跳的雪乃眼中,映入了从门内探出脸来,身穿丧服的女性面容。她是“丧葬屋”的助手户塚可南子。黑色丧服长裙的腰间缠着一条粗大的腰带,手里抓着好几把柴刀、形象异常的可南子也看到了雪乃他们的身影。她的脸上浮现起温柔的微笑,用沉稳的声音打了声招呼。
  “辛苦你们了。”
  可南子说着,将玄关的门敞开,让两人走进房内。
  刚刚踏入玄关,和外观一样古老的房内就扬起了灰尘。
  在木板铺成的斜坡入口上方是带有修补痕迹的拉门。木制房子中那股独特的气味和灰尘的阴影向房内弥漫。
  “我们刚刚结束工作,很快就能撤走。”
  可南子解释说。
  看来“丧葬屋”最终还是赶上了。苍衣刚刚对可南子回了句“辛苦了”,两个男人就从房内走了过来。
  一位是身高接近两米,身穿有如黑影般丧服的高大男人。
  不必多说,他就是他们早已熟知的“丧葬屋”。他的容貌仿佛是出现在西方电影中的魁梧掘墓人一样线条分明,只是站在这里就散发出一种缓缓地吞噬周围空气,站在阴沉庞大的送葬队列中般超脱人类的强烈气息。
  站在他旁边的另一位男性,在他的对比下显得个子矮小。
  这个人身穿白色衬衫和橙色背心,与神狩屋的打扮相似,是一位身高较低,头上长满了白发,脸上刻满凶恶的皱纹,身上还带有一种阴沉氛围的老人。
  他就是群草工艺“支部”的负责人——群草宗平。
  群草以锐利的视线看向从斜坡入口走上来的雪乃和苍衣,他用表情中没有显现出来的低沉声音,不悦地向雪乃提问。
  “小姑娘,神狩屋怎么了?”
  他个子很矮,眼睛和声音却包含着威慑感。
  苍衣在一瞬间露出了被他震慑的表情。但是,雪乃以毅然决然的态度与群草对峙,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在车站那边好像遇到了熟人,就跟对方走了。”
  “你说熟人?”
  “比起这些,‘泡祸’情况如何?隔离是群草先生的‘断章’造成的吧?”
  “嗯,是啊。”
  群草点了点头。群草如外观所见般严厉,是个顽固又冷漠的人。但是与之相对,他也很少表现出愤怒,不会对他人做出多余的干涉。就连雪乃这样的女孩他都能平等对待,所以对于雪乃来说,是个易于相处的对象。
  “小姑娘,你不知道老夫的‘断章’是什么吧。”
  “嗯。”
  “也是。这样的用法对老夫来说不过是顺手拈来的程度罢了。它可以把老夫和死人关在没有任何人能拯救的空间里。如果有一天老夫心满意足、不再动弹,它就会把老夫关起来,慢慢地杀死老夫吧。”
  群草闭上了沉着的双目,向点了点头的雪乃解释道。
  “神狩屋把它称作‘安徒生的棺材’。”
  “……安徒生?”
  “就是写童话的那个安徒生。那个家伙害怕在睡觉期间被活生生地埋葬,所以会在睡觉时留下一张‘我还没死’的纸条。”
  群草用鼻子哼了一声。
  在梦见子的“大木偶剧场的索引”预言了安徒生童话的现在,这个名字的出现显得尤为不祥。但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雪乃感觉到背后的苍衣变了表情,便在他做出反应前抢先转回原来的话题。
  “……被害者呢?”
  “上半身融化了。在洗面台前。”
  群草一脸厌恶地皱着眉头说道。
  可南子接着补充了一句。
  “搬出去的时候有一半已经不需要柴刀,而是用上了铲子。”
  “铲子……”
  “逐渐腐烂的尸体肉块像是融化为了粘土状。不过,实际操作后才知道完全不同。”
  可南子像是抱住了自己的胳膊一样,轻轻地交叉着手臂。
  “老夫在‘断章’的呼唤下找到了这里。刚开始的时候,混合着腐烂礁石和肥皂的味道充满了整座房子,情况真是惨不忍睹。”
  群草继续说道。
  “看上去就像是冒泡的咸烹海藻。这座房子里住着一位独居的老婆婆,所以死去的人多半是她吧。不过,因为没有帮手,老夫一直在这里放哨。正如你们所知,这一带没有‘骑士’。只有老夫来负责了。”
  群草十分困扰地抿起嘴角。
  “真是麻烦。这附近出现死人的‘泡祸’已经事隔六年了。”
  群草面带阴沉的表情低喃。
  可南子说。
  “自从神狩屋先生那件事以来吗?”
  “没错。”
  群草点了点头。雪乃讶异地皱起了眉头,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关于让神狩屋拥有“断章”的那次“泡祸”,她也听过大致的内容。不过,雪乃并不知道那件事发生在这座小镇。
  “……”
  雪乃虽然有些在意,但是她一直习惯于跟普通人保持距离,对于他人的冷漠阻止她继续追问。不过,就在雪乃犹豫着是否要提问的同时,直到刚才为止都一副跟周围的氛围不符的样子沉默不语的苍衣,忽然毫不犹豫地向群草等人提问。
  “请问……神狩屋先生那件事是指什么……?”
  听到苍衣的提问,可南子回过头去,而群草像是刚刚看到苍衣一样,向他投去阴沉的视线。
  雪乃回想起第一次与群草见面的情形。那时她是作为神狩屋的同伴陪同前来,但是群草像是已经了解她的来历,没有打招呼也没说任何社交辞令。最后,他们谈论最多的还是与“泡祸”有关的实际话题。
  现在,他对苍衣的态度也一样。
  “神狩屋那个家伙没有提起吗?”
  “啊……是的……”
  群草的问题十分简洁。苍衣以困惑的语气做出回答,点了点头。
  “神狩屋先生只说过他以前住在这附近……”
  “是吗。不过说来话长,请谅解。”
  群草哼了一声。
  “老夫能说的就是,那个家伙确实居住在老夫管辖的这块地域,还有他卷入了出现死人的‘泡祸’,因此才得到了‘断章’。”
  后来的事情自己去问他——群草冷漠地说着。
  这样感觉像是被他拒绝了一样。不过,雪乃也基本上明白了神狩屋与群草的“支部”渊源颇深的理由,所以她就此认同,心情恢复为原本的漠不关心。
  然而————

  “……那么,跟名叫‘zhixian’的那个人有关系吗?”

  在那之后,苍衣突然开口说出雪乃根本没有听过的名字。
  雪乃惊讶地回头看向苍衣,但是被提问的群草和可南子听到苍衣说出的名字,态度明显地软化下来。
  “什么嘛,原来你知道啊。”
  “是啊。”
  两人相视点头。
  雪乃皱起了眉头。接着,她忍不住向苍衣询问。
  “……那个人是谁啊?你什么时候听说了这件事?”
  “哎?不,呃……”
  毫不疏忽的提问。
  不过,苍衣对于大家的反应,只是有些为难地用食指挠了挠脸颊,战战兢兢地否定了雪乃和其他人的怀疑。
  “不,不是的。我是神狩屋在车站跟那个女孩谈话时听到的。”
  “车站……?”
  雪乃惊讶地愣住了。
  在那种情况下,他还能听得进去啊。不过,仔细想来,也是因为雪乃太过漠不关心,所以才没把他们的谈话听入耳中。
  对于苍衣敏锐的听力,她有些羡慕,同时也感到了异常的不愉快。
  “喂,神狩屋的确说了‘zhixian’这个名字吗?”
  群草和可南子的表情都十分惊愕。
  “不会错吧?”
  “是的……大概。”
  “对方是高中生年纪的女孩吗?”
  “啊,是的。”
  群草紧紧追问,而苍衣给出了含糊不清的回答。可南子抬头看向影子般站在身后的“丧葬屋”,呼唤他的名字。
  “泷……”
  “……”
  如同影子般一言不发的“丧葬屋”依旧沉默地看向可南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不麻烦神狩屋先生,由我们来解决这里的事情。”
  可南子说道。“丧葬屋”没有回应她的提议,而是以大型犬般沉重的动作,面带阴沉的脸色望向远方。
  就连雪乃都忍不住提问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问道。
  可南子为难地看向“丧葬屋”和群草。
  “呃……”
  群草似乎觉得很麻烦,皱着眉头说道。
  “稍微讲一点也没关系吧。你来说。”
  “是。”
  即使如此,可南子还是为难地垂下了视线。
  “呃,‘zhixian’这个人呢……”
  接着,她继续说道。

  “……海部野志弦因为神狩屋先生上浮的‘泡祸’在六年前逝世,是他未婚妻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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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章 逝者召唤死亡

  1

  雪乃的手机响了。
  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是“神狩屋(手机)”。

  “……喂?”
  “啊,雪乃,你们那边很忙?”
  “没有。”
  “是吗?”
  “反正我们的调查只是到处走走而已吧?”
  “那倒也是。那么,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们现在到我所说的地方来呢?”
  “怎么了?”
  “以前的熟人住在这里,劝说我晚上去家里过夜。我想用我有同行者的理由表示拒绝,但是对方却说让雪乃你们一起住下不就好了。”
  “…………你是认真的?”
  “啊,不是的。我没打算让更多的人卷入这件事。”
  “……”
  “我的神智很清醒哦。我只是有点为难…………这座房子有些奇怪之处。我认为有必要进行调查。”
  “………………”

  †

  这块区域建有很多占地面积很广的古风建筑,这栋房子在其中显得尤为古老和庞大。
  这是淡茶色的日本住宅。在自从出生就住在大都市的雪乃眼中看来,这栋用同样颜色的木板围成栅栏的房子,无论是年龄还是样式都可算是十分异常。
  在虽然不大,却给人以沉稳和气派印象的正门上,挂有文字部分已经缺损变色,写着“海部野”的古董铭牌。
  不过,和这栋房子拥有的历史相比较,就连那个铭牌都算是相对较新的组成部分。从木材的年代来看,上面还明显有几处修缮的痕迹。
  大门敞开,可以看见栅栏对面的庭院里生长着有些荒凉的繁茂草木。
  但是,雪乃和苍衣站在房外时让他们面面相觑的异常感和这些毫无关系。
  这栋房子被泡沫围困了。
  不是雪乃他们平时口中的“泡”。在围住房子的栅栏下方有一条细细的沟渠,家里的排水都会流进那里。但是,那条沟渠里不知为什么漂浮着大量白色的泡沫,几乎已经涌上旁边的道路,泡沫表面泛起了七彩的色泽。
  在道路上、栅栏上沾满了缓缓流动的白色泡沫。
  直到栅栏的一个拐角,泡沫才流入了房子侧面的水渠。不过,因为那条水渠里流入了大量的泡沫,即便水量很大,水面依然漂浮着聚集成堆的泡沫,水渠侧面也残留着泡沫的痕迹。
  “………………”
  “这是什么……?”
  雪乃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眼前让人无法忽视的异常场景,而苍衣茫然地嘀咕了一句。
  神狩屋话中的意思一目了然。在打开的正门里,也可以看到一条将庭院一分为二,让家里的排水流向门外沟渠的水沟。看来被泡沫覆盖的不只是外面的沟渠,就连里面的水沟都被大量的泡沫完全覆盖了,涌出的泡沫随意地涌向庭院,土壤和草坪都被成片的泡沫污染成了白色。
  淡淡的肥皂气味飘向了站在门外的两人。
  在微风的吹拂下,那股淡淡的味道也随之晃动,又有新的肥皂气味被风吹来。
  由于大量的泡沫在风中不断溢出,一个小小的肥皂泡飞上了空中。
  豆粒大小的肥皂泡在雪乃和苍衣眼前的景色中,缓缓地越升越高,像是在歌唱一般飘上了屋顶。虽然就此破灭,但还是越过屋顶,融入了天空的颜色,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
  雪乃沉默着仰望屋顶。
  至今为止,雪乃已经数次与概念中的“泡”带来的敌人或恐惧对峙,但是对于单纯的“泡沫”,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寒意。
  在被泡沫侵蚀的房屋前,雪乃和苍衣伫立良久。
  他们在犹豫要不要按下门铃。然而,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里面的玄关大门忽然被拉开,一位长发少女从家中露出脸来。
  “啊……”
  苍衣轻声叫道。
  雪乃可以理解他的心情。虽然衣服从制服变成了T恤和牛仔裤,但是那毫无疑问是在车站向神狩屋搭话的那位少女。
  他们能猜到她是谁。
  刚才也从可南子那里得到了证实,只不过带有“大概是吧”的前提。
  少女像是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他们,径直走向门外,站在雪乃他们的面前。接着,她用不怎么友好的表情盯着他们,以从她的长发外观来看有些奇特的少年口吻向雪乃说道。
  “……我们在车站见过。你们是雅孝哥哥的同伴吧?”
  “是的。”
  雪乃答道。
  “是吗,我有耳闻。我是海部野千惠,请多指教。”
  少女做了自我介绍。正如他们所料,她果然是神狩屋未婚妻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小姨子。
  “你们呢?听说是在姐夫的店里打工?”
  看来确实如此。
  雪乃答道。
  “嗯,我是时槻雪乃。这位是……”
  “白野苍衣。请多关照。”
  苍衣配合雪乃打了声招呼。千惠落落大方地“嗯”了一声,指向身后的玄关。
  “总之,你们先去玄关那里等一下吧。我把姐夫和爸爸叫来。”
  千惠说完,没有等到雪乃他们的回应,就转过身去,大步走回了玄关内。
  雪乃他们提起了包,跟在她的身后。走入正门之后,从外面感觉到的肥皂气味变得更强了。
  就连雪乃都注意到了。
  刚才千惠指向玄关的手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与这炎炎夏日不符的白色手套。
  “……雪乃同学。”
  苍衣和雪乃并排走向玄关,他微微地皱起眉头,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这里的泡难道是那个女孩造成的?”
  “……哈啊?”
  听到他突如其来的意见,雪乃看向苍衣。
  “这次又是什么啊。你又在哪里听说了什么吗?”
  “不,不是的……”
  苍衣有些为难地继续说道。
  “那个女孩不是戴着手套吗?我就想她是不是有洁癖啊。”
  “……”
  雪乃不由得停住脚步,仔细盯着苍衣的面庞——接着,她看向庭院内比外面还夸张,到处都是泡沫的场景。
  从手套联想到洁癖,再把肥皂泡和洁癖联系在一起。
  似乎合情合理。不过,听上去也可算是跳跃性思维的推测。
  但是,不管怎么说,雪乃不得不承认苍衣对于这类事情的观察力和想象力总是微妙地敏锐。不管这是出自苍衣的本性,还是他体内“断章”的一部分,总之苍衣是一个“可以理解异常的人”。虽然很不情愿,但她无法否定他的意见。
  苍衣理解的“异常”当然也包括“泡祸”在内。
  而且,受到“大木偶剧场的索引”预言的雪乃和苍衣,一定会遇到以《人鱼公主》为主题的“泡祸”。
  雪乃也不能保证,它不会发生在此时此地。
  “……”
  想到这里,雪乃再次强忍着不情愿,准备凭借理性叫出风乃的名字。就在这时——

  “喂、喂,怎么回事!?”

  庭院对面忽然响起了男性的悲鸣。
  他的声音急切而狼狈————雪乃和苍衣面带紧张的表情瞬间对视,几乎同时向声音响起的方向跑了起来。

  2

  行李和泡沫不停地碰到双腿,雪乃他们在宽广的庭院里奔跑,终于来到了后院。
  在与走廊相邻,种植着草坪树木,还砌有一个小池塘的后院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人,现场形成了一种规模不大却躁动不安的氛围。
  池塘位于像是用来做高尔夫基础练习的草坪旁,池中和外面的沟渠与水渠一样冒着泡沫。但是,在场的四位男女都没有看向池塘,而是围在草地一角的狗屋和趴在屋前的男性身旁。
  几乎钻进狗屋的人是一位身穿衬衣,已经可以算是老人的男性。
  他的视线前端趴着一只柴犬。男性把手伸向那只狗,抚摸着它的身体。
  仔细一瞧,那只狗并不是蹲在草坪上,而是完全地横卧在地。
  它吐出了从远处都能看清的大量血液,嘴里发出不知是呜咽还是被血呛住的声音,痉挛的腹部微微地颤抖。
  这很明显是异常的状态。
  “振作一点啊!”
  男性一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样子,只是拼命地向那只狗大喊。
  那些打开门,从走廊里赶过来的大人们,也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表情守望着这副场景。没有人能做到什么。于是,就在大家都束手无策的时候——

  咕啵——

  柴犬发出湿漉漉的水声,像是要把腹中的一切都吐出去一样,嘴里涌出了大量泛着异常泡沫的血液。
  “喂、喂!”
  接着,柴犬发出跑气般拖长的锐利声音,最终化作寂静。
  柴犬一动不动了。
  它身体中没有肋骨支撑的部分,简直就像是已被掏空,变成了空皮囊一样平扁塌陷。男性狼狈不堪地喊了好几遍狗的名字,一开始战战兢兢,最终用力地摇晃着柴犬的身体。
  “喂,太郎、太郎!”
  柴犬只是不停地从口中吐出血泡。
  男性不顾自己的手被血弄脏,抱起柴犬的头,环视着周围躁动不安的人群,最后向房子方向大声呼喊。
  “千惠!出大事了,快给兽医打电话!”
  男性拼命的喊声回荡在庭院之内。
  接着,刚刚才跟雪乃他们分别的千惠从走廊里露出脸来,看到后院里的情况,她十分惊讶地问道。
  “什……什么?爸爸,你们在吵什么?”
  千惠说完就立刻理解了现状,她的脸色嗖地变青了。
  她看到了很明显死于异常状况的宠物犬和被血染红、瘫坐在地的父亲。
  从走廊俯视后院的千惠惊讶的视线与从后院仰望她的父亲拼命的视线相会了。
  现场的氛围瞬间凝固。然而,明白了现状的千惠接下来采取的行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在雪乃他们的预料之中。

  “你、你在干什么啊!?太脏了,快点住手啊!!”

  虽然站在走廊上的千惠说出的话是出于条件反射,但是其中也包含着纯粹的惊愕与厌恶的感情。
  “………………”
  苍衣担忧地绷起了脸。
  雪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皱紧了眉头。
  不过,千惠的父亲自然比他们露出了更为惊讶的表情。
  他似乎很受打击,圆睁着眼睛。
  接着,他立刻涨红了脸,吊起眉毛,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向千惠怒吼。
  “你……你说什么!!”
  他激动地大喊,抱起在任何人眼中都已是死尸的柴犬,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他抱着尸体的衬衫胸口和袖子很快就吸收了红黑色的血,即使如此他也毫不在意地抱着柴犬大步走向女儿。
  “太郎从你小时候起就在咱们家了!它是你的家人啊!”
  “别把它带过来!”
  千惠一边后退,一边大喊。
  “跟这些没有关系吧?不管怎么看,这都是疾病之类的东西吧!要是感染了怎么办啊,快点扔掉啦!”
  “扔、扔掉!?”
  父亲听到女儿的话,几乎发出了悲鸣。
  “是啊,那种东西只是细菌而已吧!”
  “当然有关系了!这是我们自己家养的狗!你对像是家人一样的太郎说了些什么!你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残忍吗?”
  完全是两条平行线的怒吼。千惠的父亲想要抱着柴犬的尸体走上走廊,看到这一幕,千惠惨叫着后退,以玻璃快要碎裂的气势“嘭”地关上了走廊的窗户。
  千惠跑进家里,而她的父亲怒气难消。
  “等一等!千惠,这件事我不会轻饶你的!”
  接着,他用沾满了血的手打开了窗户,而周围哑口无言的大人们总算反应过来,用安慰的口吻说道。
  “……冷静一点啊,幸三先生。”
  “你们让我怎么冷静!”
  “不,千惠确实说得过分了,那孩子真让人头疼。不过,幸三先生也要小心得病啊,你现在全身都是血。”
  “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可是家人!”
  “你、你看……比起这些,还是先找兽医吧。不快一点的话……”
  “…………”
  他总算冷静下来,低头看向自己怀中一动不动的柴犬。
  然后,他抬起头来,以悲伤的眼神一言不发地看向走廊里跟他同年代的女性,又忽然用疲惫的声音茫然地说道。
  “……孩子他妈……给兽医……打电话。”
  “啊……是……”
  应该是他的妻子吧,那位女性一边回答,一边慌忙地缩回房内。
  目送着妻子的离开,他向不再动弹的柴犬呼唤着“太郎……”这个名字,一步一步地走回到狗屋前。在大家的守望下,他静静地将无力瘫倒的柴犬尸体放在了狗屋内的毛毯上。接着,他卷起了毛毯。大概是因为他十分疼爱那只狗吧,他的动作温柔得就像是在给睡觉的小孩盖被子一样。
  “………………”
  没有人说话。
  雪乃他们也注视着眼前的场景,没有说话也没有采取行动,只是伫立在原地,仿佛被现场的氛围吞噬了一般。
  两人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人的气息。
  “……”
  “神狩屋先生……”
  雪乃和苍衣回过头去,苍衣轻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而神狩屋也以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和雪乃他们一样眺望着后院中的场景,欲言又止地回答了一句“……嗯”。

  嘶嘶——

  柴犬吐出的大量包含着泡沫的血液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没做好的红色酥皮一样,缓缓地在草坪上方扩散。
  …………………………

  †

  “……让你们看到丢脸之处了。”
  大约三个小时后的傍晚时分。海部野家的一间客房中。
  在那场骚动结束之后,雪乃、苍衣和神狩屋一起在摆着黑色木纹桌的古老和室中,与家主海部野幸三面面相对。
  雪乃等人面前的桌子上放有茶水和点心,幸三首先向他们表示了歉意。换上格子衬衫的幸三的表情很快从疲惫变为了担忧。
  神狩屋问道。
  “狗……太郎怎么样了?”
  幸三阴沉地摇了摇头。
  “已经迟了。”
  “是吗……”
  神狩屋叹了口气。
  “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兽医先生怎么说?”
  “似乎不是疾病。他能想到的原因就是可能喝了某种不明来由的剧毒液体。”
  “剧毒液体?怎么会……”
  “大概是千惠用了奇怪的洗涤剂或消毒液吧。不然的话,池塘里的水应该还能喝。千惠那个家伙只要有空,就会用洗涤剂清洗东西,家里附近的水都变成了你们看到的那样。连孑孓都不会出现。我也不了解什么洁癖症不洁癖症的,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别提什么消毒,已经算是毒了吧。”
  幸三长叹了一口气。他停顿了一下,忽然开口说道。
  “…………我真的不想认为是千惠给它喂了什么。”
  “应该不至于吧……”
  神狩屋面带着为难的表情答道。
  雪乃沉默着倾听他们的对话,回想着在等待神狩屋这几个小时间发生的事。
  神狩屋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只狗的死因是“泡祸”。在雪乃他们来到这里之前,可南子和群草就用“冒泡的咸烹海藻”形容舟木家里发现的尸体,现在这种怀疑变得更强了。

  “泛起泡沫并溶解的尸体”。

  虽然情况和状态完全不同,但是从这句话来判断,两者的情况也可以说是有着共同之处。
  《是“泡祸”吧?》
  在那个节骨眼上现身的风乃并没有断言。
  “……你也不知道吗?还是说,你在戏弄我?”
  《我不知道哦。这座房子里充满了‘噩梦’的气息。你在充满毒气的地方看到人服毒而死,能够断言那个人是因为哪一方而死的吗?》
  风乃说完,就面带着戏弄人的表情耸了耸肩。
  于是,雪乃就在还不理解现状的情况下与幸三会面了。
  出现在三人面前的幸三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严厉人物,从之前的话来判断,他本来会成为神狩屋的岳父。
  不过,对于雪乃来说,这一点让她很难置信。并不是幸三的事情。而是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狩屋曾经订下了婚约,这件事让她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
  而神狩屋没有把幸三称呼为父亲,只是巧妙地选择着合适的话语。
  但是,这并不是他积极的否定,而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消极做法。
  幸三也是一样,似乎没有把神狩屋当成儿子对待。
  话虽如此,他是一个严厉而公平的人,因此不顾自己的情绪,还是打算以公平的原则对待神狩屋。结果在各种思绪的交织中,他采取了用普通主人对待客人的冷静态度,所以现在的氛围才会显得有些虚伪。
  “……好不容易来了年龄相近的客人,我本来想把千惠也叫过来的,但是那个丫头说什么不想靠近浑身都是细菌的我,所以她不肯从房间里出来。很抱歉。”
  幸三说道。
  听到这个难以回答的话题,苍衣为难地游移着视线,挠着头发回答。
  “啊……不会……”
  “你们两个好像是在雅孝的店里打工吧。明明这么年轻,去古董店打工还真是稀奇呢。”
  “是、是这样吗?”
  “一般来说,年轻人都对那种东西不感兴趣的吧?”
  “哈啊……是啊。也许是这样没错。”
  苍衣以不即不离的态度作出回应,而雪乃什么都没说。反正雪乃只会给出冷淡无礼的回应,没必要故意给人留下差劲的印象。从行动和心情两种意义上来说,雪乃都比较擅长被人讨厌,不擅长讨人喜欢。
  正如雪乃的想法,苍衣正在以极为普通的态度应对幸三。
  “呃……总之,麻烦您了。”
  “啊啊。虽然是忽然把你们叫来,请在家里慢慢休息吧。”
  幸三点了点头。
  “只是明天有法事,聚集而来的亲戚会吵吵闹闹的,所以请谅解。还有一件事十分抱歉,在那之前,雅孝就借给我了。”
  “是。”
  “好不容易被千惠找到了你。志弦也一定期望着这次偶然吧。”
  “……”
  听到这句话,神狩屋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幸三继续说道。
  “另外,如果你们也能一起去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啊,是……”
  “因为那孩子几乎没有同年龄的朋友,你们的出现会让她很开心吧。她死的时候才十八岁,身体虚弱,连学校都去不了。”
  “……”
  幸三口中说出了让人想象不到的死者年龄,这使苍衣睁圆了眼睛,雪乃也在心中暗暗惊讶。
  苍衣说道。
  “相当年轻呢。”
  “也许是吧。”
  听到这句话,神狩屋面带复杂的神色眯起了眼睛。
  “虽然对不起很多人,我们那时是私奔。而她不到一年就死去了。”
  “………………”
  苍衣听了这些话愈发吃惊,而幸三陷入了沉默。
  “刚才说了她身体很弱吧?”
  “是啊。所以才突然订婚,但是没有入籍。”
  神狩屋说道。也许是无法忍受话题的沉重吧,苍衣也就此沉默,沉重的氛围降临在充满榻榻米气味的客房里。
  片刻之间,没有人说话。
  在这样的沉默之中,幸三慢慢地张开嘴巴说道。
  “……如果是因为疾病而死,我或许还能谅解。”
  “…………对此我也无话可说。”
  神狩屋的表情笼罩着一层阴影。
  苍衣的表情也紧张起来,就连雪乃都感到话题发展到了不好的方向。
  幸三说道。
  “如果不是那样的死法就好了。”
  “………………”
  接着,他继续说着。

  “自杀。”

  在那之后,他就一句话也没有说了。

  3

  结果,在无比尴尬的氛围中,他们结束了与海部野幸三的面谈。
  过了一会,太阳彻底失去了光照的能量。苍衣一个人走出客房,一边注视着变得昏暗的走廊,一边在海部野家的走廊里闲逛。
  苍衣在客房里坐立难安,所以才一个人来到了走廊。幸三起身离开之后,顾虑到陷入消沉状态,几乎不再开口说话的神狩屋,苍衣一边想着会不会对这家人有些失礼,一边还是决定擅自在家中转一转。
  他担心他们失去了立足之地。
  苍衣走在通往后院的走廊中,把手贴在重叠映出昏暗庭院景色和自己身影的窗玻璃上,看向窗外的场景。
  与残留着强烈和风的家中不同,庭院还添加了一些生活感,看起来就像是占地宽广的普通民家庭院。发生事件的草坪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不过,如果只有草坪,这里就是普通的庭院了,但是这种本来用于排走雨水、围在房子周围的沟渠完全被泡沫覆盖,不断溢出肥皂泡的场景显然不能称之为普通。
  苍衣观察着这副场景,在走廊中漫步。
  这是他纯粹的——换句话说,就是俗话所说的兴趣爱好。
  不过,在这期间,他偶尔会碰到像是家中亲戚的人,双方会在点头和打招呼后各自走开。对于自认为有正常社交能力的苍衣来说,这样做也会泛起些许冷汗。
  因为他无法否认自己是不合时宜的客人。
  “一个人还是有点寂寞呢……”
  偷偷摸摸地经过可以听到几位客人谈笑声的房间拉门后,苍衣露出了淡淡的苦笑,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在初次到来,而且是相当于初次见面的人家中擅自地独自走动,比他想象中还要耗费勇气。如果和雪乃一起应该会有所不同,但是在幸三离开之后,雪乃像是在说跟她没有关系一样,把自己关在了她的房间里。
  没错。除了为神狩屋和苍衣准备的客房,幸三还为雪乃分配了一个旁边的房间。
  从外面看来十分巨大的海部野家,内侧也也和外观一样宽敞。
  即使住下了好几位为了法事从远方赶来的亲戚,对于突然到来的客人——苍衣他们还是能准备挨在一起的两间房,家中房间的数量可想而知。这根本已经超出了苍衣狭隘的常识范围。据他目测,这里大概有二十几个房间吧。
  听说海部野家曾是这一带的渔霸,虽然现在已经看不出当年的风光,成为了普通的家庭,但是以前建在这块土地上的房子依然很大。
  直到前代人为止,他们似乎都在把这里当成旅馆使用。
  难怪刚才在走廊中行走的时候,他会联想到旅馆。苍衣边走边想,虽然这里给人以强烈的古老印象,但是走廊里几乎没有“咯吱咯吱”的碾压声。
  如果他们现在继续经营旅馆,庭院里一定会很漂亮吧。
  苍衣靠近窗户,隔着玻璃眺望夜幕降临的庭院。看着现在已经很少照料,所以任其发展,成为了曾经的庭院遗迹的茂密草木,苍衣不由得想到。
  接着映入眼中的是从房中流出的白色泡沫。
  不,再怎么说这满是泡沫的场景就会让旅馆经营变得不可能实现。苍衣转念想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视线从窗边移开。
  他只是觉得这样有些浪费。
  苍衣平凡的感性让他很向往宽广的庭院。
  但是,这大概也只停留在向往的程度上吧。憧憬宽广庭院的想法很普通,但是实现它就不是一件普通的事了。
  “……”
  于是,苍衣边想边再次在走廊中迈起步子。当他来到走廊拐角时——

  ————唰啦。

  走廊对面忽然响起像是在淋浴的模糊水声。
  他抬眼望去,只见走廊拐角对面有一扇打开的房门,里面溢出了电灯泡特有的黄色光芒。刚才听到的水声和人的气息从门内一起飘向走廊。
  还有从远处都能闻到的强烈的洗涤剂气味。
  “……啊啊。”
  苍衣立刻想到了里面的人会是谁。
  随着靠近那个房间,苍衣很快明白了那里是洗澡间的更衣室兼盥洗间。打开的房门内有用三面镜子围成的洗面台,在顶上电灯泡的照射下,一个披着黑发、身穿牛仔裤的熟悉背影像是在窥探流水一般使用着自来水。
  不会错的,是千惠。
  相互摩擦的手扰乱了从淋浴喷头溅在洗面台上的水珠声。
  苍衣注视着这副场景,没再靠近敞开的房门。他看着千惠的手掌。洗面台上安装着可以扭转的水龙头,自来水不断流出,从远处就能看到有大量的泡沫在洗面台中膨胀。
  她的侧脸看上去十分严肃,像是正在生气一样。
  千惠手边放着装有专业药用洗手液的瓶子,他从未见过那个牌子。
  看来她是不满意洗手的效果,所以才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手肘以下的部位。于是,从瓶子里流出的液体化作了大量的肥皂泡,流向洗面台,最后就连外面的排水沟都被泡沫逐渐覆盖了。
  这时,千惠再次用淋浴喷头喷出的水清洗着覆盖在手上的泡沫。
  这种情况已经算是疾病了,本人即使想要停下也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苍衣本来打算不要插嘴,但是看到千惠洗掉泡沫后露出的沾有淡淡血迹的双手,便不得不张开了口。
  千惠盯着自己因为洗手过度而渗血的手,仿佛看到了弑亲仇人一样,还是不肯满足地继续洗手。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苍衣畏畏缩缩地开口说道。

  “那个……”

  在苍衣发出声音的瞬间,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在看她的千惠以明显的惊愕表情,转头看向苍衣。
  “!”
  “啊,呃……对不起。让你吓了一跳吧?”
  “……有一点。”
  千惠有些尴尬地说道。她像是要接近洗面台一样,转身面向苍衣。
  接着,她把双手背向后方。也许是他多想了吧,苍衣不禁认为她的动作像是在隐藏满是泡沫的洗面台和双手一样。
  “你是……”
  “啊,我叫白野。”
  “好像是啊。”
  千惠点了点头。
  “然后呢,你有什么事?”
  听到她的提问,苍衣为不知道说些什么而犹豫了片刻,最后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向千惠提出了一个问题。
  “呃……你的洁癖症是由什么契机造成的吗?”
  “哎?”
  对他的问题,千惠一瞬间露出惊愕的表情,接着噗嗤一声笑了。
  就连自己都认为这个问题有些唐突的苍衣也露出害羞的笑容,向嗤嗤偷笑的千惠补上一句。
  “……对不起,我的问题太唐突了。”
  “不。你站在那个漂亮女孩身边的时候形象很淡薄,没想到说起话来倒是挺有趣的。”
  千惠说道。她的笑容中混杂着一丝苦笑。
  “大家看到我这样做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强硬地说着‘住手’或‘你做得太过火了’之类的话。看到你那个样子,我就忍不住笑了。你这人还真奇怪呢。”
  “哎……”
  被千惠说成是奇怪的人,这让苍衣有点受到打击。
  “不……我也认为你做过头了。”
  “差不多吧。”
  苍衣姑且还是说出了跟大家相同的想法,但是他的话好像没有影响到千惠的心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伸出背后的手关掉了自来水。
  接着,她说道。
  “我也明白的啊,但是这件事我也无可奈何。而且,就算不提什么洁癖症,爸爸那样做也太过分了。”
  千惠说着,有些不愉快地皱起眉头。她看向跟更衣室一样敞开大门的洗澡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他在洗澡间里洗掉了太郎的血,明明还不知道会不会有病原菌。应该在外面的水龙头清洗才对吧?”
  “哎……”
  “而且,他还把没有洗过,沾满了血污的衬衫直接丢进洗衣机。我很怕受到污染,刚才一直都在清洗。”
  “……”
  自己可能也会这么做。想到这里,苍衣的内心冒出了冷汗。
  但是,千惠没有敏锐到看穿苍衣内心的想法,长叹了一口气。她后仰着靠在洗面台上,看向了天花板,又皱着眉头低喃。
  “真是的,大家都这样……”
  “……抱歉。”
  “没关系的。反正我知道是我比较异常。”
  “不,那个……”
  “不过,恶心的东西就是很恶心。我也没有办法。医生吃了东西,在工作前也会洗手杀菌的吧?不管怎么说,我认为这种事根本不能若无其事地对待。”
  “……”
  说到这里,千惠仰望着天花板,暂时不再言语,又茫然地嘟囔道。
  “…………让我来回答你最初的问题吧?”
  “哎?”
  “契机。”
  “啊……拜托你了。”
  苍衣答道。千惠收回了仰望天花板的视线。
  “我变成这样的契机非常简单。那是我还是小学生,姐姐做了手术而入院的时候。她在美国做了心脏手术,由于药物的作用,抵抗力下降得很严重,于是她住进了有好多道大门的病室。我去探望姐姐的时候,为了早一点见到她,没有洗手就向里面走去……这件事把一个陌生的医生惹怒了。因为对方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我害怕极了,就大哭了一场。
  那一天,我没有见到姐姐就离开了医院。那时我不懂英语,所以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后来才知道他是在说‘你想杀了你姐姐吗’。第二天,我终于见到姐姐的时候,才知道那个医生并没有夸大其词。那件事造成了我的精神创伤。然后呢,我一心一意地不想让姐姐死掉,所以还是个孩子的我就拼命地洗手。
  在家里是,在学校也是。离开姐姐的集中治疗室后,即使没有必要也会洗手。不过,就算是在姐姐死后,这种行为也没有停止。不知从何时起,担心是我害死姐姐的不安已转变为自己无法忍耐的不安。”
  千惠自嘲般地哈哈笑了两声。
  “嗯……所以,我才得了这么夸张的洁癖症。”
  “……原来如此。”
  “我们家的人多多少少都被姐姐的死所束缚。发现姐姐的病之后,我们也很辛苦。虽然背负着沉重的负担,但是我们从未那么团结过。大家都在支持着姐姐。我们姐妹的年龄差了很多,但我也很喜欢那个温柔的姐姐。
  还是个孩子的我什么都做不到,所以为了代替无法出门的姐姐,我会把在外面遇到的事讲给姐姐听。姐姐很喜欢山啊海啊花啊鸟啊之类的话题,而我也想看到姐姐开心的表情,于是就像个男孩子一样东奔西跑。至于现在,因为洁癖症,我已经不再去那种地方了,也不再触碰花或虫。自从姐姐死后,很多事情都改变了。”
  千惠闭着眼睛说道。
  “已经回不来了。”
  像是有些怀念的样子。
  “不会回来了。”
  这样说道的千惠忽然降下了声调。

  “没错。过去的时光和死去的人类都不会回来。但是,如果————如果那些不能回来的事物真的回来,你怎么认为?”

  “哎?”
  苍衣惊讶地注视着千惠的脸庞。对此,千惠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睛,移开视线看向走廊方向。
  “姐夫会不会也是‘被叫来’的呢……”
  “咦?”
  “是啊……我本来就想找别人商谈一下,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千惠突然说道。苍衣满心疑惑,但千惠毫不在意地垂下视线,简直像是要贴上来一样把脸靠近苍衣,轻声低语。
  “你很有趣,所以我就把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告诉你吧。”
  “……!”
  苍衣不由得缩了缩身体。
  “其实呢,姐姐现在已经回到了这座房子。”
  “什么……!?”
  接下来千惠说出的话让苍衣不禁语塞。
  “我看到了。姐姐的脸映在泡沫之中。”
  “………………!”
  “一定是幽灵吧。也许跟姐夫————雅孝哥哥说一声比较好呢。”
  说到这里,千惠的嘴角忽然露出了深深的扭曲笑意。
  苍衣感到背部嗖地一下冒起了寒气,他想要向后退却一步。但是,千惠忽然将背在身后的双手搭在苍衣的肩膀上,用力地抓住了他,让他无法动弹。
  “好痛……!”
  隔着长袖衬衫的制服布料,不,是透过布料,传来了粗糙手掌的皮肤质感。那是如同手掌被茧子覆盖,根本不像是同年龄的女生会有的皮肤。
  失去油脂而变形,扭曲到不像是正常形状的指甲陷入了他的肩膀。
  如果要举个例子来说——那就是出现在童话里的“魔女之手”的感觉。
  “听我说!”
  千惠抓着苍衣的肩膀,用力地圆睁着眼睛,在可以触及呼吸的近处说道。
  “如果姐姐在六年后的今天回来,说不定会带走所有她喜欢的事物哦。”
  “什么…………!?”
  她在说什么啊!?苍衣这样想到,却没有说出口。
  “太郎吐着泡沫死去,也一定是因为这样。本来太郎就是姐姐还有精神的时候养的狗。”
  “…………”
  “姐姐很喜欢这个家。这座房子、庭院、家人、太郎,她都很喜欢。所以她才让这个家被泡沫覆盖,也用泡沫带走了太郎。”
  “唔……”
  苍衣已经无法发出声音。
  “那么,下一次会是什么呢?或者是谁呢?”
  千惠的声音有些颤抖。
  “还是说……在这个家里的所有人?”
  千惠说完,直勾勾地盯着苍衣的眼睛。
  “你也要小心一点比较好哦?”
  苍衣面带着痉挛的表情回望着她的视线。
  在可怕的沉默之中,现场的氛围凝固了。仿佛能听到心跳声的寂静降临在四周。
  千惠嘶的一声吸了一口气。
  接着,她开口说道。

  “————如果我这么说,你会相信吗?”

  “哎……?”
  “开玩笑的啦,开玩笑。因为你实在是太有趣了,我就忍不住戏弄你一下而已。”
  苍衣愣住了。千惠松开了苍衣,哈哈地笑了两声。接着,她从洗面台上拿起药用洗手液的瓶子,从苍衣的身旁经过。
  “不好意思,你不必当真。”
  千惠背对着苍衣说道,又伸出一只手说了声“再见”。
  然后,千惠再也没有回头看向苍衣,就像是逃跑一般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啊………………”
  在残留着浓烈肥皂味味的更衣室里,只留下苍衣孤零零的一个人。
  眺望着她离开的走廊,苍衣暂时没有动作。
  苍衣的心中涌起了一件“确信”的事,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心情”。
  首先是“确信”的事。那就是千惠的话并不是开玩笑————而另一种“心情”,则是他不能放着千惠不管。这是他也有无论如何都很在意有心病的女孩的“疾病”。
  抓住他肩膀的“手”,在苍衣眼中看来,不知道为什么像是SOS的求救信号。
  “……”
  于是,苍衣在走廊里伫立良久,忽然感到背后传来了人的气息。
  苍衣回过头去,只见雪乃面带严肃的表情站在他刚刚走来的走廊拐角。
  他忽然觉得很狼狈。冷静地想来,这种事应该不至于造成误会,但是苍衣心中涌起的“疾病”促使他对千惠产生了一种责任感般的感情,心生内疚的苍衣便没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雪、雪乃同学……”
  “什么?”
  雪乃以火大的表情回答。
  苍衣不知道雪乃有没有听到他们刚才的谈话。
  “……刚才的话你听到了?”
  “嗯。”
  听到这个答案,苍衣反而松了一口气。
  “呃……怎么办啊?”
  “谁知道呢?现在做决定会不会有点太早?”
  对于苍衣的提问,雪乃用一只手叉着腰,以像是在怒视般的眼神眺望着苍衣背后的走廊,不知为何有些不愉快地说道。
  “唔、嗯……也是。”
  苍衣点了点头。
  “不过,确实很奇怪就是了。”
  “嗯……”
  “不管怎么说,无论遇到什么事,我们都要保护她的事实不会变。”
  “是啊。”
  “所以说,不管她接下来会怎么样,我都不感兴趣。”
  雪乃说完,就迅速地回过头去,返回刚才走来的那条走廊。
  苍衣慌忙追在她的身后。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觉得雪乃似乎在生气。
  他边追边问。
  “……怎么感觉你在生气?”
  “没有。”
  雪乃还是像往常一样冷淡地答道。
  “看起来不像……”
  “我说啊。”
  苍衣说完,雪乃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一边猛地转过身来,把没有拨出刀刃的红柄美工刀指向苍衣的面前。
  “!”
  “让我生气的原因是你太不小心了。”
  雪乃说道。
  “你一旦被人袭击,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吧。”
  “哎……”
  “至今为止说给你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吗?现在可是无论何时何地发生‘泡祸’都不足为奇的情况啊?”
  “………………”
  “这里是敌人的地盘,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可能被面前的敌人杀死!即使如此,你还是一直一直一个人到处闲逛……”
  雪乃举着美工刀,从正面怒视着苍衣说道。
  按照正常的方式来考虑,雪乃这么做是在威胁苍衣,警告他不要做多余的事。
  但是,对于苍衣来说,他产生了另一种感情。
  从手指的缝隙间仔细地看来,雪乃握住美工刀的手心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水。还有手心的柄痕。看来雪乃刚才听了好一会苍衣和千惠的对话,在那期间还一直用力地握着美工刀。
  在苍衣的视线前端,雪乃黑色蕾丝的蝴蝶结不悦地摇晃着。
  那是象征着雪乃的“噩梦”与“断章”的服装的一部分。那个蝴蝶结,和红柄的美工刀。
  锐利的视线。
  战斗态势。
  苍衣说道。
  “……难道你在担心我?”
  “杀了你啊!”
  
  


本帖最后由 kusodying 于 2011-7-31 10:09 编辑


  四章 寡人诉说尸体

  1

  在自己房间所在的二层,卫生间旁的洗面台。
  海部野千惠正在使用包含杀菌成分的常用肥皂洗手。
  不曾关上的自来水打着旋儿流入排水口,大块的泡沫随着水流来回旋转。在洗面台的正上方,千惠正在谨慎地搓拭着冒起泡沫的双手,由于清洗过度,她的手上已经显现出龟裂的纹路。她已经无数次确认了手上没有可以隐藏细菌的地方,但她还是默默地不停搓动双手。
  洗掉泡沫,她还是不满意,于是又来了一遍。
  千惠一次又一次地洗着手。
  那是刚才触碰过苍衣肩膀的手。她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别人了。在那之后,千惠的手掌上紧紧地贴着仿佛被细菌侵蚀了皮肤一般深深的不快感。
  虽然对方是看起来很干净且线条纤弱的男生,让她的抵抗心理减轻了不少,但是对于她来说这还是很严重的事态。
  自己学校里的那些男生,她根本连指尖都不想碰到。
  简而言之,那只是外观的原因,她知道自己的洁癖症是心因性的。不过,也正因为是心理问题,她才会不小心做了那种得意忘形的事。千惠直到现在还能感受到那种无药可救的心悸,因此只是执拗地不停洗手。
  千惠心悸的原因有二。
  第一条不用多说,那是她对触碰他人身体的拒绝反应。
  另一条是她把自己一直以来闭口不谈的想法讲给了今天初次见面的人,因而产生的紧张感。千惠有了洁癖症后,已经习惯于被别人当成怪人了,但是遇到这种像是神灵启示般的情况时,还是要另当别论。
  
  咚、咚、咚。

  自己的胸口发出了心跳的声音。
  她在后悔。为什么要说出那种事呢——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正常。
  在她一口气说完之后,苍衣那痉挛的表情和现场的沉默让她无法忍耐。她试着用“开玩笑的”这种戏弄人的方式做了解释,但是苍衣多半会认为自己是个很奇怪的人吧。
  千惠很怕时间的流逝。
  她很怕在这期间,苍衣将刚才的话讲给大家听。
  由于太过不安,她的心悸久久不能平复。不,如果苍衣只是讲给他的同行者,应该还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倒不如说正因为如此,虽然算是冲动性的行为,她还是把他选为了表白心迹的对象。
  但是,仔细想一想,那些话传播的范围不一定会到此为止。
  万一苍衣向千惠的爸爸抱怨这件事,她无法想象今后家里的氛围会变得多么尴尬。父亲绝对不会允许她开与姐姐志弦有关的恶劣玩笑——即使她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

  恶劣的玩笑。
  没错,很恶劣。但是,千惠确实看到了。
  那是几天前,为了志弦的七年忌,父亲从寺庙里带回新的卒塔婆的那一天。千惠从学校回到家中,像往常一样洗了好几十分钟的手,就在那时她看到了那个。(注释:卒塔婆,立在墓碑前的塔形木牌。)
  千惠清清楚楚地记得。
  那一天她也像这样在这里洗手。
  在一如往常地洗了三十分钟左右之后,还是没有满足的她表示妥协,放弃了继续洗手。这也和往常一样。但是,当她一如既往地使用崭新的毛巾擦完手并转过身去的时候————千惠的面前,出现了与往常不同的场景。

  飘。

  在窗户打开,夕阳斜照的二楼走廊中,飘着一个肥皂泡。
  “啊…………”
  落日的光线总算下沉,令人愉悦的轻柔微风穿过走廊,那个小小肥皂泡在略微高于她视线的地方,轻飘飘地飘浮着。
  在射入沉静阳光的走廊中飘浮,彩虹色的透明肥皂泡。
  千惠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然后,她只是茫然地注视着那副场景。
  这个家已经有很多年都被包围在泡沫中了,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飘起的肥皂泡。在这数年间,比任何人都耗费了更多肥皂的千惠察觉到……不,应该说是正因为如此吧,已经彻底忘记了肥皂泡也是由肥皂产生的。

  飘。

  肥皂泡飘浮在走廊中。
  “……”
  千惠不由得对肥皂产生了抱歉的心情。她明明比别人使用了更多的肥皂,脑海中却从来没有浮现起肥皂泡的形象,只是杀气腾腾地把它当成道具使用。
  “久违了……”
  看到这样的场景。
  “真是久违了……”
  还有这样的心情。
  “这么说来,姐姐也很喜欢吹泡泡呢……”
  她差点忘记了。
  那时已经很久没有外出走动的志弦偶尔也会在医院的屋顶吹肥皂泡。
  好怀念。也好寂寞。
  眼前所见之物都像肥皂泡一样,拥有终将化作梦幻泡影的宿命。千惠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了。
  很久没见了,肥皂泡。
  “……”
  千惠压住脚步声,悄悄地靠近飘在走廊中央的肥皂泡。
  由每天数次见到的泡沫诞生,但是又确确实实地与其他泡沫不同。这副场景和这种感慨让千惠感到了仿佛被吸走了灵魂的伤感,她就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自然而然地迈出步子。

  飘。

  肥皂泡如同在等待千惠一样,悠闲地维持着高度。
  “……”
  仿佛受到了诱惑的千惠接近那个小小的肥皂泡,从下方缓缓地伸出双手,以温柔的动作捧住肥皂泡。
  为了不让它飞走,她屏住了呼吸。
  为了不让它落下,她从下方缓缓地抬手。

  飘。

  肥皂泡还飘在空中。
  在夕阳的照射下,珍珠般七彩的光芒笼罩在拥有一层薄膜的泡沫表面。
  千惠缓缓地靠近双手,仅是如此就给空气带来了轻微的颤动,肥皂泡也随之晃动。看到轻飘飘的肥皂泡开始乱动,千惠回想起小时候的记忆,小心谨慎地继续靠近。
  她总算清楚地看见了只有豆粒大小的肥皂泡。
  
  志弦坐在肥皂泡里面。

  “啊……”
  在她吓了一跳而轻呼一声的瞬间,肥皂泡随着她的呼气被吹飞了。
  “啊!”
  千惠这一次真的大声地喊道。肥皂泡在她的面前飞向了窗外。后悔的她即使想追也没有用了。千惠慌忙跑到窗边,而小小的肥皂泡已经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在刚才那一瞬。
  千惠确实看到了志弦的身影。
  那是坐在小小的肥皂泡里,穿着白色的宽松服装,与现在的千惠很像的长发少女。简直就像是出现在小孩子的童话里不可思议的事件一样,千惠确实在那个瞬间看得一清二楚。
  她惊呆了。
  这当然是眼睛的错觉或幻觉。
  无论告诉什么人,对方都不会相信吧。而且,就连亲眼目睹的本人都无法相信,更不用提去跟家人倾诉了。在电视上播放心灵学相关的节目时会反感地说“无聊”“太不严谨了”之类的父亲,听到这件事一定会暴跳如雷吧。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看到的东西,又该做些什么。
  不过,对于千惠来说,志弦在七年忌之前可能会回来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对。
  于是,没有得出结论的她将这件事放在心里。如果是几年前的话也许还可以偷偷地跟母亲商量。
  她是这么认为的。所以直到今天,千惠仍把那一天看到的奇特景象当成记忆藏在心中。
  没错,今天,这一天。
  她再次看到了“那个”。
  那是刚过中午,千惠发现苍衣他们来访,打算去外面迎接他们的时候。
  千惠拉开了玄关的门,那时她从面前敞开的门缝中看到一个小小的肥皂泡轻飘飘地乘风飞向了屋顶上方。
  刹那间,她的视线固定在肥皂泡上。
  “!”
  小小的肥皂泡里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肥皂泡缓缓地飘上屋顶。她慌忙抬头,想要确认一下,但是站在大门外的两位客人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如果放着他们不管去追逐肥皂泡的话,对方一定会怀疑她的年龄。
  即使肥皂泡上的另一位客人——那个美丽的女孩吸引了千惠的目光。
  总之,那时的千惠撩了一下脑后的头发,放弃了追逐那个肥皂泡,前去迎接两位客人。
  为了告诉姐夫等待的客人已经到来,她又回到家中。正当她打算走向姐夫所在的客室时,从家里的后院方向传来一股奇特的骚动气息,她听到了昨天刚刚在家里住下的亲戚大叔对父亲的喊声。
  “喂,幸三先生!狗的样子很奇怪啊!”
  虽然听清了那句话的内容,但她并不在意。
  年岁已大的太郎最近身体状况越来越恶化了,它经常会有轻微的身体不适。而且,自从千惠有了洁癖症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太郎,也一直不怎么靠近后院。
  现在的千惠基本上已经不关心太郎了。
  总之,她对这件事的感想仅限于一会去后院就能找到父亲。
  所以,千惠首先前往客室,告诉姐夫他的同伴已经来了。接着,当她为了通知父亲而走向后院的时候————后院里的父亲大声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千惠!出大事了,快给兽医打电话!”
  父亲的声音很拼命。
  她心想,又来了啊。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好几次。
  后院的氛围会如此骚动,多半是因为还不习惯这种情况的亲戚们也在。就算是太郎真的遇到了危险,对于现在的千惠来说,她也没有什么感慨。
  总之,她暂且向后院走去。
  从家中来到走廊,她继续走向后院的回廊。
  回廊和后院里聚集着大部分这两天刚刚来到家中的亲戚。
  她忍不住开口说道。

  “什……什么?爸爸,你们在吵什么?”

  在说完这句话,来到后院回廊的时候,千惠与“那个”视线相合了。
  满身是血,抱着太郎的父亲。
  观望事态,躁动不安的亲戚们。
  但是,她看到的并不是其中的任何一方。
  越过满身是血的父亲的肩膀,千惠看到的是————以异常的方式冒出泡沫,从草坪上扩散的太郎之血中轻飘飘地向上空飘浮的小小肥皂泡。
  “………………!!”
  她睁圆了眼睛。时间仿佛停止了。
  在肥皂泡中确实站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人影。
  身穿白色衣服,双手背在身后,和姐姐还很有活力的时候很像的人影。
  由于隔得太远,细节部分看不清楚。但是,千惠的确与“那个”视线相合了,而“那个”也向千惠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在下一个瞬间,肥皂泡啪地一下破碎了,里面的人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
  最后,时间停止的氛围也消失了。
  留下来的只有扑面而来的悲惨景象。
  狗、草坪、庭院里的树木,还有充满了洗涤剂和血腥味的后院。另外就是全身沾满了大量的鲜血,抱着已经和尸体没有两样的太郎,还仰望着千惠的父亲。
  “………………!!”
  千惠仿佛被冻住了一般,浑身发抖。
  这里看起来别说是细菌的聚集地了,简直就是病原菌的巢穴。
  父亲怀中的太郎尸体的口中,不断滴出如同鱼卵一样的泡沫,混合着口水的粘液拉成了一道血丝。
  “你、你在干什么啊!?太脏了,快点住手啊!!”
  她条件反射般地大喊。这完全是发自真心说出来的话。
  但是,看到父亲一脸惊愕的表情时,她就心想“糟了”,但是愤怒的她根本没有撤回这句话的意思。
  她不打算承认自己做错了。
  “你……你说什么!!”
  父亲理所当然地发火了,而千惠也回以怒吼,迅速地关上窗户,逃回了家里。不过,她这样做也不仅仅是为了从父亲身边逃开。
  ————千惠害怕自己“刚才看到的东西”。
  从血泡中上浮的肥皂泡。千惠拼命地思考着该如何解释那种东西,可是无论她怎么想,都无法颠覆自己在看到那个“肥皂泡”的瞬间,凭借直觉想到的事。

  志弦杀了太郎。

  在肥皂泡中看到了死去的姐姐——这种可能是眼睛错觉的温柔记忆,在现在的情景下,已经变成了无法讲给别人听的诡异事实。
  千惠的感性原本认为志弦是进入肥皂泡,回到了他们的身边。对于千惠来说,姐姐是“不用洗手就不能见面的人”。无法在外界生存的柔弱姐姐出现在可以消除细菌的肥皂泡里,千惠也比较能够接受这样的形象。
  正因为她无意识地认同了肥皂泡和志弦之间的联系,才更加无法挥去对于杀死太郎的泡沫的恐惧。
  太郎是因为吐出血泡而死。
  这使她无法冷静下来。她很怕继续思考。
  为了忘却恐惧,千惠再次开始洗手,然后又对父亲使用的洗澡间和更衣室进行了杀菌。虽然这时的千惠很怕泡沫,但是能让拥有洁癖症的她冷静下来的手段,果然还是只有肥皂泡。
 
  “…………”

  于是,时间流逝。
  千惠很畏惧自己看到的东西和随之而来的思考与想象,她想要逃开却又无法逃脱,对正好在那时出现的苍衣坦白了那件事。然后,才来到了现在。
  总之,千惠很害怕。
  在周围人眼中拥有强硬性格的千惠觉得自己只是个胆小的人。
  千惠的行动原则总是与“恐惧”有关。
  小时候被医生斥责的恐惧造成她强迫性的卫生习惯,而对于污秽的恐惧又让她陷入了洁癖症。千惠很不擅长应对父亲,所以总是对他有些对抗心理,但是她打从心底里是很怕父亲的,进行反抗也是畏惧的反作用。
  同时,她也是因为害怕自己看见的“肥皂泡”,才会威胁偶然搭话的局外人苍衣。
  而现在,千惠又害怕这件事传入父亲的耳中。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啊。她越想越觉得难为情。
  从以前起就是这样。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千惠总是以男孩的装扮到处玩耍,实际上却没有几个小伙伴。现在回想起来十分可笑,她那时只是想着如果没有同性的朋友,就可以敷衍父母和姐姐了。
  “……”
  怎么办。
  为了稍微冷静一点,千惠像是在寻求安心感一样执拗地洗着手,同时也在拼命地思考。

  “呐,千惠……”
  “!”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声响,千惠猛地抬起了头。
  她回过头去,只见母亲牧子正站在她的面前,以惊讶的表情注视着惊讶的千惠。
  “干、干什么啊,忽然向我搭话……!”
  “什么叫忽然……我的脚步声你怎么会听不到呢?”
  心脏差点爆裂的千惠表示抗议,而牧子皱起眉头,做出了理所当然的反驳。其实正如母亲所说,她只是因为恐惧而陷入思考,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情况罢了。
  “真啰嗦。然后呢,有什么事?”
  “我说啊,佐江子婆婆今天应该会来帮忙准备晚饭,但是她直到现在都没有过来。”
  千惠本以为是苍衣终于对家人讲了她刚才说的话,所以战战兢兢地提问。但是,听到牧子说出毫无关系的话题,她困惑地歪起了脑袋。
  “佐江子婆婆?”
  “是啊。电话也不接,我很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替我去一趟?我要准备晚饭,腾不出手。”
  看来苍衣还没有把话说出去,千惠暂且放心了。
  千惠问道。
  “爸爸呢?”
  “……还在太郎那里。”
  牧子的表情很为难。
  千惠皱起眉头。她知道父亲把太郎送到动物医院,确认它已经死亡之后,就用毛巾包住太郎,把它带了回来。不过,她本以为他后来就去接待客人了,没想到他还一直陪着太郎的尸体。
  算了,毕竟在姐姐死后,父亲最疼爱的就是太郎。
  她也曾听父亲提起,他是想要守护姐姐留下来的东西。
  “……太郎怎么处理?”
  “明天的法事结束后,好像会去埋掉它。”
  “哦。”
  “比起这些,还是先去看看佐江子婆婆的情况吧。你去还是不去?”
  听到母亲语气强烈的质问,千惠皱起眉头。她从一开始就打算去,但是听到母亲的口气,她反而一下子不想去了。
  “……去就行了吧?”
  “拜托你了。”
  牧子说完,就立刻走下楼梯,回到了厨房。
  今天除了亲戚,还多了三个不速之客,而且说好的帮手也没有出现,这似乎让母亲手忙脚乱。
  佐江子婆婆是千惠的姑姥姥。
  虽然她不怎么喜欢那个人,但是出去一趟应该也能散散心。
  要是一直待在这里,千惠恐怕会疯掉的吧。不过,她还是面带着没有显现出内心恐惧的冷静表情,用毛巾擦了擦手,戴上手套,为了做好出门的准备走向自己的房间。

  2

  对于神狩屋——鹿狩雅孝来说,这个结论不言自明。

  “志弦回来了?怎么会!那是不可能的!”

  回到客室的苍衣和雪乃把刚才从千惠那里听来的事讲了出来,雅孝立刻以这句话加以否定。
  “……”
  听到他的回应,苍衣和雪乃不由得疑惑地皱起眉头,在那一瞬间带着讶异的表情面面相觑。雅孝是那种会把“‘泡祸’可能以任何形式出现”的话挂在嘴上的人,也难怪他们会怀疑这句与他平时的主张有着明显矛盾的话了。
  “啊~不,不是这样的……”
  曲起双腿,扶着桌子坐在地上的雅孝在两人面前,为难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并排坐在坐垫上的两人面带疑色地皱起眉头。
  两人都怀疑雅孝是不是因为未婚妻的事而失去了客观。像是要证明这一点般,雪乃盯着雅孝,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她冷冷地眯起眼睛,干脆地说道。
  “……不好意思,你现在还能冷静吗?如果帮不了忙就说一声,我们不会依靠你的。”
  “啊,不是的。”
  雅孝慌忙说道。
  “我没打算否定千惠眼中‘看上去像是那样的现象’本身。”
  “哦?”
  “但是,那个绝对不是志弦。不可能的。”
  “……”
  雪乃脸上不信任的表情自然没有消失。
  雅孝也觉得自己很失败。他想不到该如何解释,就十分苦恼地抱起胳膊。
  “呃……总之……千惠看到的‘肥皂泡’很有可能是某种‘泡祸’。”
  雅孝说道。
  苍衣点头认同。
  “是指《人鱼公主》吧?”
  “嗯。符合的可能性很高。”
  雅孝点了点头。
  雪乃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充满了怀疑,不过对于这种关于“泡祸”的分析,雪乃向来都心存疑虑。接下来,雅孝开始了关于千惠的话与《人鱼公主》的探讨。
  “呃……对了。首先,千惠看到的东西是有死去的人站在肥皂泡里。”
  雅孝说道。
  “也可以说是死掉之后化作的肥皂泡吧?人鱼公主死后,也变成了泡沫。而肥皂泡,也就是泡沫,这两者之前虽有细节上的不同,但符合还是成立的。不过,人鱼没有灵魂,如果说完全相同的话,就算是语病了。”
  听他这样说,苍衣轻轻地举起了手。
  “……那个,我很在意一件事。”
  “什么呢?”
  “书上写人鱼没有灵魂,但是最后那些空气精灵不也是灵魂吗……”
  “啊啊,原来如此。”
  对于苍衣的疑问,雅孝答道。
  “这是因为日本与西方对人死后的认识不同。日本把死者的灵魂和自然界的精灵与神灵看作同类的事物,但是基督教认为这些事物是毫不相关的。不灭的灵魂仅仅指死后在天国永远过上幸福生活的人类灵魂,因为人类是神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出来的特别生物。”
  “哈啊。”
  听到这个回答,苍衣露出了似懂非懂的表情。
  “……不过,我也是生在日本,又在这里长大,所以对这种理论也有不能理解的部分。”
  雅孝对苍衣的表情表示认同,嘴角浮现起笑意。
  “先不提这些,泡和灵魂的确十分符合。童谣中也有《肥皂泡泡飞了》这样的歌,作词人是野口雨情,而那首歌似乎是写给幼年时死去的女儿。
  这样想来,把泡看作灵魂的方式确实很符合我们日本人的思路。但是,在西方又是如何呢……?”
  雅孝歪起了脑袋。接着,他找到了相符的记忆。
  “……啊啊,是‘创造’吗。”
  “创造?”
  “嗯,泡会突然诞生,又突然破裂,消失得无影无踪吧?所以,从象征学角度来说,常被解释为‘小小的创造’。它会在一瞬间诞生又消失,可以说是一种奇迹。”
  “只有一瞬间的创造吗……”
  “这好像是炼金术的一种看法吧?总之,在神秘学中,泡的意思就是如此。不管怎么说,它与‘泡祸’所表达的泡意思相近——上浮之后就会消失,作为神之梦来说很渺小,但是对于人类来说,却是致命的创造。”
  雅孝阐述了自己的解释。不过,听到他说的这些,苍衣不由得露出了深思的表情,忽然开口说道。
  “但是,用人类的灵魂作解释,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苍衣说道。
  雅孝皱紧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
  “不,在神话里,人类不是由神创造的吗?这样一来,诞生后又消失的众多泡沫也可以说成是人类……”
  “原来如此。”
  雅孝有些感慨地点了点头。把人类的人生比作上浮后很快就消失的泡沫——这样的表现手法的确很常见。
  “确实是这样。”
  他越来越觉得苍衣是个好学生了。
  雅孝虽然拥有知识,却没有这样的突发奇想。
  担任“骑士团”的负责人之后,听到“泡”这个词首先想到的就是“泡祸”。因此,刚才苍衣提到的解释对于雅孝来说,反而是个盲点。
  “不错的观点。”
  雅孝坦率地赞扬了苍衣。
  “啊,哪里……”
  “那么,假如志弦真的化作肥皂泡回来,你认为这代表了什么呢?”
  雅孝向有点不好意思的苍衣问道。
  “我、我还没想到那一步啦…………不过,呃……这里所说的‘泡’是出现在《人鱼公主》里的泡,因此应该是指人鱼死后化作的泡沫吧?”
  “嗯,是这样没错。”
  “那么,人鱼又象征着什么呢?”
  “人鱼吗……”
  雅孝想了片刻后答道。
  “是啊……西方的人鱼大多被描述为‘水精灵’。”
  雅孝说道。
  “说起来,同时拥有大海的美丽与恐怖,就是‘作为水精灵的人鱼’的本质。所以,人鱼通常具备美好与残忍这两个方面。比如在基督教盛行的欧洲各地,也有女性人鱼虽然拥有美丽的容貌和动听的歌声,但是会诱惑海上的男性,把他们拖入水中溺毙后吞食的传说。
  在有人鱼出现的众多文化圈中,人鱼也经常被认为是暴风雨或灾难的前兆。在基督教的传说中,与女性人鱼mermaid相对的是男性人鱼merman,后者容貌丑陋,发起火来会残暴到吃掉自己的孩子。而女性人鱼一旦受伤,男性人鱼就会愤怒地掀起暴风雨,把海上的船统统弄沉。因此,人鱼两重性的职责,被分担给了男女双方。
  ……总之,在西方的人鱼中,刚才讲的那一类传承比较有名。实际上,人鱼传说的数量很多,内容也出人意料地错综复杂,不能一概而论。同样是在欧洲,凯尔特人的古代记录中,好像就有从海边打捞到身长五十米左右的巨大人鱼的记载。到了这种地步,比起人鱼传说,倒像是怪兽或UMA的世界了。”(注释:UMA,Unidentified Mysterious Animal,即未确认生命体。)
  雅孝露出了苦笑。不过,作为“潜有者”再现恐怖的必需品,无论是身长五十米也好一百米也好,“泡祸”能在一瞬间把它带来这个世界。
  “拥有两面性的大海象征吗……”
  苍衣皱起眉头,思考了片刻。
  “……嗯,还是不怎么理解呢。抱歉。”
  “不,没关系。我也有点着急了。”
  这么想来,情报确实太少。
  “那么,这个话题如何呢?我也是讲到泡与死者的灵魂才想起来的——人鱼公主世界中的大海,自古以来就被当作非常重要的象征。在世界各地众多文化圈的宗教中,海正是神之国,或者死者的国度。
  提起大海就想到彼岸,而提到那个世界,就想起海底,又或者是海的对面。这样的象征通常显著地存在于与大海相接的地区,尤其是岛国等地,日本自然也包含在其中。所谓的‘普陀洛净土’就是指大海对面的净土。冲绳的传说《理想乡》就认为大海的对面存在着神之国,而那里同时也是死者会前往的国度。北美的因纽特人神话中,有一位名叫塞德娜的海之女神,她也是负责管理海底死者之国的死亡女神。以这些传说为前提,人鱼公主居住的世界也可以被认为是死者的国度。”
  “哈啊……如果说海是死者居住的地方,那么‘海之泡’就意味深长了。”
  “……白野君又注意到了有趣的细节呢。此外,以下是针对‘骑士团’的感想。在心理学中,大海是人类意识深处的‘无意识’的象征,在神学中同时也是‘神的敌意’的象征。
  你知道诺亚方舟的故事吧?它讲述了神想要把堕落的人类世界全部沉入海底的轶闻。后来,还发生过摩西逃离埃及的故事。摩西向神祈祷,将海分成两边让人们逃跑,而追上来的埃及大军都被大海吞噬了。出现在圣经里的先知以西结将神的愤怒即将降临形容为‘深渊正在上升’。而默示录中,把最后的审判结束之后创造的新世界讴歌为‘没有海存在的世界’。神一旦愤怒,大海就会代为消灭敌人。也就是说,海象征着神的敌意,同时也象征着我们人类的无意识————你不认为从我们的意识深层涌现的‘神之噩梦’具有非常强烈的象征意义吗?”
  “……”
  苍衣缄口不言。这是雅孝受到“泡祸”袭击,“断章”寄宿在体内,开始与“骑士团”接触并知晓《恶意物语》中关于“泡”的记载之后偶尔想到,便一直记在脑中、挥之不去的想法。
  苍衣张开了口。
  “……‘泡祸’就是指神想要毁灭人类吗?”
  “我的意思并没有那么夸张。”
  雅孝耸了耸肩。
  “我本来就拥有接近于无神论的观点,纯粹只是出于学术兴趣才研究了很多关于神的事迹。正如你所见,神的所作所为总是心血来潮,其实没有任何意义或缘由。我想神确实很公平吧。由于太过公平,也可以说是随机了。‘完美的随机’这种事和‘不存在’根本就是一回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说到这里,雅孝的胸中忽然膨胀起黑色灼热的巨大感情之块,那个巨块仿佛快要压碎他的肺部,而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

  “因为,如果‘那个’存在人格……我恐怕会恨它恨到疯狂吧。”

  这句话和压低雅孝声音的东西一样,被胸口的感情之块在不知不觉之间挤出了喉咙。放在桌子上的手掌发出“啪嚓”的响声,杯口朝下的茶杯在雅孝的手中碎掉了。
  “…………………………”
  仿佛空气冻结般的沉默在房中扩散。
  苍衣的表情僵硬了,而雪乃一脸严厉地皱起眉头。在沉默之中,两人的视线都投向了雅孝的手。
  茶杯的上半部分已经缺失,“茶杯原来的上半部分”被雅孝用力地握在手中。在两人的注视下,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缓缓地向上移动视线,终于看到自己被茶杯碎片扎破的手掌已经流出了鲜红色的血。
  “………………哦。”
  在停顿了一瞬之后,他若无其事地低语。
  不,似乎不只是一瞬,但是这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白色瓷器的巨大碎片狠狠地刺入了手掌,他慢慢地伸展手指,碎片没有掉下去,只是悬在手上。炙热的疼痛在手掌的中央扩散,用力过度的手腕肌肉开始隐隐作痛,但是伤口已经愈合,血很快就止住了。
  碎片还插在手上。
  碎片留在原处,只有伤口愈合了。这就是雅孝的断章——“黄泉户契”。雅孝默默地将埋入手中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拔了出来。
  随着他拔出碎片,愈合部分的皮肤被拉紧了。肉块像是要填满碎裂的瓷器断面的细部凹凸一般不断再生。他不得不强行地拉出碎片,以类似于撕裂的动作拿掉碎片。
  雅孝面无表情地把碎片从手掌的肉中挨个拔出。
  每次拔出碎片,他的指尖都会微微颤动,骇人的疼痛在手掌的各个部位不停涌现,新伤口暴露出肉色,鲜红的血再次从中渗出。
  但是,那些伤口眼看着被内部的肉填满,疼痛也渐渐消失了。
  雅孝注视着自己的手掌,回想起拥有这个“断章”的契机,也是一切的起始——他与未婚妻志弦的相遇。

  …………………………

  3
  
  专攻民俗学的大学院生鹿狩雅孝为了调查渔夫自古相传的传说,以实地调查的名义来到了这座小镇,却突然被卡车撞倒送到了医院。这件事发生在七年前,他才二十五岁的时候。(注释:日本的大学院生相当于中国的研究生或博士。)
  来访不到五分钟,还什么都没做就在陌生小镇的医院里住院了。前来探望雅孝的朋友们看着他被石膏固定的右手和左腿被悬在空中,横躺在床上的样子,都目瞪口呆地说出了“你是漫画主人公吗”的感想。
  当时周围人对雅孝的评价都是傻愣愣的好人,运气很差但又不服输的男人。
  此外还有一点稚气。雅孝的性格就是无法在一个地方待太久,所以度过了完全不能动弹的四天后,虽然被嘱咐说要静养,厌烦了病房的他还是拄着拐杖在医院里到处乱走。
  反正不管去哪里都是读书,就算留在病房里也没有区别,但是病房里会让他喘不过气来,所以他才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里。
  于是,在数次被护士责骂,却还是不知悔改地逃离病房之后,雅孝终于找到了可以避开护士监视的避难场所,那是偶尔会被用来晾衣服,但平时几乎没有人出现的医院屋顶。
  本来就算不上书房派的雅孝,比起待在病房里,更喜欢坐在屋顶的阴凉处,在天空下读书。
  当然了,自从雅孝出现在屋顶,医院的工作人员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只是大家都明白教训他也没有用,所以比起放任他在医院里乱逛,还是默许他待在屋顶比较好。
  
  ……于是,雅孝在屋顶上与海部野志弦相遇了。

  在雅孝来到屋顶的第二天,他正靠在屋顶大门的那面墙上读书,大门忽然打开,出现了一位推着轮椅的护士。
  “啊~鹿狩先生又在这里啊……”
  看到已经在医院的工作人员中出了名的雅孝,年轻的护士边说边微微地吊起眉梢。
  “到处乱走也要有个限度,由于骨头愈合太慢而造成困扰的人是鹿狩先生您自己。”
  “哈哈……哎呀,我实在是不喜欢待在病房里啊。”
  雅孝露出了应付的笑容,护士只好对他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把轮椅推到了雅孝身旁的阴凉处说道。
  “您要是这么精神,那就帮忙照看这孩子吧。”
  “咦?”
  抬头仰望的雅孝与坐在轮椅中的少女视线相合了。
  白皙的肌肤显示出她疾病缠身的身体状况,微微翘起的黑发如同绸缎般光滑秀美。
  此外,还有难以行走的纤瘦双腿和欠缺活力的表情。这位看上去像是高中生的少女,脸上没有同龄女生应有的活泼,而是明确地扩散着意识到死亡的“放弃”表情。
  “……”
  那位少女与雅孝四目相对之后,暂时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最终还是战战兢兢地,以有气无力的虚弱声音说道。

  “……呃……您读的书好像很难懂呢。”

  纤细的声音。
  雅孝对少女露出笑容,反过来向她提问。
  “你不怎么读书吗?”
  “哎……?那倒不是……”
  “是吗,那你应该也明白的吧。书难不难懂并不重要,有趣才是最要紧的。对吧?”
  “……”
  这就是他与当时才十七岁的志弦最初的相遇。
  后来,雅孝就开始了与志弦在屋顶上的对话。
  志弦每天都会被护士带来屋顶,然后在这里度过两个小时左右,再回到病房。
  听志弦说,她本来就是身体虚弱的小孩,到了十三岁的时候身体忽然迅速地变差了,那时才发现自己是生下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缺损的患者。由于缺损并不明显,发现的时候已经变得很严重了。虽然两年后做了移植手术,但是成果并不显著,现在她依然虚弱到无法上下楼梯。
  她的年龄已经可以去上高中了,不过这样的身体状态当然不允许她继续上学,她现在的情况是连初中都不怎么去。
  因此,志弦没有同年龄的朋友,谈话的对象也只有护士和每周前来探望两次的家人————其中主要是名叫千惠,比她小六岁的妹妹。
  不知是因为这样,还是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志弦主动把新的谈话对象雅孝称呼为“老师”,也十分敬仰他。大概是无法正常去学校的反作用吧,雅孝脱离世间常识的话题虽然会让普通人觉得厌烦,但志弦却听得非常开心。
  那时的两人就像是在屋顶上课的家庭教师与学生。
  彻头彻尾是文科出身的雅孝学过的全是各种各样的民间传说,而总是过着躺在床上的生活,以读书为心理慰藉的志弦在文学方面的素养也很深。
  志弦是个理想的学生,最初只打算跟她聊聊天的雅孝也不由自主地开始了认真的讲课。刚开始是因为他怀有一点同情心,但是这种感情很快就转变为谈话时纯粹的快乐。而期待志弦来到屋顶并教导她的等待,也让他很愉快。
  有一次,他们曾经谈起这样的话题。

  “……老师为什么要来到这座小镇呢?”
  “我啊,现在正在研究‘人鱼’。”
  “人鱼?人鱼公主吗?”
  “不,《人鱼公主》的童话是丹麦作家写的故事。我研究的是日本的人鱼。”
  “哎~日本也有人鱼公主吗?”
  “很遗憾,并不是公主那种感觉的。日本的人鱼是身体有一部分很像猿猴的怪物。”
  “怪物吗?”
  “你很意外?”
  “嗯,虽然有些意外,不过这么说来,人鱼这个词听起来的确像怪物……”
  “在日本的传说中,据说吃掉人鱼的肉就可以不老不死。”
  “能、能吃吗?”
  “以日本的海滨地带为中心流传的《八百比丘尼传说》就讲述了这样的故事——在某个村子,有个女孩不小心吃掉了被渔夫的网抓住的人鱼,从此她就不再成长。在那之后,她一直保持着年轻的模样生活了几百年。但是,她周围的人都渐渐死去,只有自己一个人活下去的事实让她十分悲伤,于是,她就成为尼姑,踏上了旅行。”
  “不会死吗……”
  “……啊……抱歉。讲这些是我考虑不周。”
  “不,没关系的。不过,我果然还是对童话里的人鱼公主比较有共鸣……”
  “是吗。我也是哦。”
  “真的吗?”
  “因为不老不死的人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没有不会死的人。会对八百比丘尼产生共鸣的人,大概也只有步入晚年的长寿老人吧。”
  “这么说来也是。”
  “对吧?”

  对于雅孝来说,这样的讲义让他十分愉快。
  在那之后,他们继续在午后的屋顶,度过了几个小时的快乐时光。
  也许是自己也没有觉察到吧,雅孝其实拥有成为老师的志向。晚上回到病房,在睡觉前的时间中,他都会愉快地思考着明天该讲些什么好。
  这是他在住院的生活中,偶然找到的日常乐趣。
  但是,事到如今,他也会想到该如何延续这样的时光。
  退院之后就会分别。写信吗?还是偶尔前来探望她呢?
  他甚至开玩笑般地想到,故意受伤就能延长住院的时间了。
  然而————那时他还没有发现。
  这些想法都是毫无意义的。
  雅孝还没有发现。不必等到他退院,他随时都有失去这种乐趣的危险——只是那时的他还没有觉察到。
  只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了这件事。
  那是在他开始在屋顶讲课之后的第四天。
  志弦没有在往常出现的时间来到屋顶。觉得事情很奇怪的雅孝向前来收衣服的护士询问了一下,但她只是露出为难的表情,含糊不清地答道。
  “啊啊……海部野小姐……她今天早上觉得胸口疼,现在正在进行详细的检查。”
  “哎?”
  雅孝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看到转述志弦身体状况的护士脸上露出的表情,他才明白志弦的情况绝不乐观,而且这样的事应该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
  “……!!”
  在明白这一点的瞬间,他的身体一阵战栗,眼前也变得黑暗起来。
  雅孝虽然迟钝,但是此时也清楚地认识到,她是随时死去都不足为怪的患者。
  不,其实他早已明白。
  她本人就说过自己是无望恢复的病人,而雅孝也亲眼见识过她的身体状况。
  但是,他还是无意识地不去考虑这些。
  雅孝有一次精神创伤。他有一个从幼儿园就认识的挚友,那个朋友在他上高中的时候,突然毫无预兆地从自己家的公寓跳下去自杀了。
  当场死亡。
  没有留下遗书,也没有和别人商量。从以雅孝为首的周围人眼里看来,他只是毫无理由地突然死掉了。
  简直就像是在把“死”的蛮横纯粹地表现出来一般,十分唐突的死亡。
  “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有烦恼的话为什么不来找我商量”,“没有察觉到你的心情,真的很对不起”…………就连这样的悔恨都不被允许,没有找到任何理由,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自杀。
  对方没有找他商量,这让雅孝有种被抛下不管的感受。
  关于这位最亲近的挚友之死,雅孝的记忆中只残留着不合情理,远远超出了悲伤和愤怒的空虚感情。
  直到现在,雅孝都没能处理好这段记忆,只是尽可能地不去想它。总之,对于雅孝来说,“死”是他不想拥有任何自觉,最为避讳的禁忌之事。
  从那之后,他就像是要挥去那段记忆一般,埋头于爱好和学问之中。
  雅孝几乎无意识地封印了关于死的思考。
  就算在新闻中看到别人死去的消息,就算有人提起和死有关的话题,他的思考都只是停留在意识的表层,大脑会拒绝进一步的思考。
  后来的雅孝再也没有用心,而是用脑去感受自己和最亲的人终会死去的事。对他来说,死亡不过是书本上的知识罢了。
  但是,在知道了志弦的病状之后,在肌肤深切地体会到这个事实的一刹那,他至今为止封印起来的黑色记忆被打开了盖子。
  他的肌肤回想起了死亡。在那个瞬间,他从漆黑的思考深渊看到的,是如同巨大的鲨鱼剪影般掠过心灵的水面,具有压倒性存在感的黑色恐惧与不安。
  那是已被封印了很长时间的,对于死的恐惧。
  基于人类离世的实感和事实,所产生的想象。
  原本理所当然的存在忽然消失——那种虚无且没有形态,但又无比庞大的恐惧与绝望。
  这些东西在一瞬间复苏了。但是,对于志弦来说,这是每天都能感觉到,并且总有一天会无可避免地到来的现实。

  为什么那女孩不得不死?

  虽然只是聊过几天,不过他认为,倘若让那位在学习时会开心到双眼熠熠生辉的少女沉入死亡的黑暗深渊,就此消失,实在是不可理喻的悲剧。
  至今为止都不曾体会到的“教导的喜悦”,在超出想象的短时期内,使她的存在在雅孝的心中变得十分重要。
  而她不能随心所欲地学习和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事实,以无比巨大而沉重的形态摆在了雅孝的面前。
  他的面前因此变得一片黑暗。
  然后,他忽然想到。

  “我还是对童话里的人鱼公主比较有共鸣……”

  这是不久之前,志弦刚刚说过的话。
  包括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是没能意识到的那句话在内,他事到如今才注意到志弦心中那种可怕的、彻底的“放弃”。几乎达到极限的绝望情感填满了他的胸口。
  他好想立刻奔到她的身旁。
  但是,什么都做不到的雅孝甚至没有这样做的资格。
  那一天,他失眠了。
  在夜晚的黑暗之中,横躺在病房床上的雅孝,心中不断地涌起黑暗的情感,让人快要呕吐的感受压迫着雅孝的心脏,使他无法入眠。
  宛如第一次理解死亡的孩子一样,雅孝在床上瑟瑟发抖。
  第二天,他想要去她的病房探望,却被告知说现在拒绝会面。
  接下来的一天,志弦还是没有出现,雅孝也只能在屋顶等待。
  到了第三天,看到状态总算安定下来,出现在屋顶上的志弦————雅孝在一瞬间忘记了自己也是病人的事,如同弹簧般站了起来,把坐在轮椅中的她搂入怀中。他不顾护士的旁观,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中滚落。

  “…………我好担心你……!”

  然后,他便没再说话。
  “…………”
  志弦刚开始吓了一跳,很快又露出悲伤的微笑,把手臂环绕在雅孝的背后。
  相对无言的时间持续了很久。在让人以为会是永无止境的沉默过后,志弦忽然开口说道。
  “老师,我呢,喜欢老师哦。”
  如同哄小孩般抱住雅孝背部的志弦,忽然这样表白。
  “我很喜欢老师讲的故事,但是渐渐地,我明白并不只是这样。明明从相遇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真的很奇怪呢。”
  “………………”
  像是在咀嚼自己的话语般,志弦慢慢地说道。
  “我大概是喜欢老师看起来有点虚弱的温柔笑容吧。老师教了我很多,让我可以想象到一直以来都很憧憬的大学生活。所以,我忍不住想到,如果可以和老师一起度过大学生活就好了,如果可以和老师一起散步就好了。每当想到自己渐渐喜欢上的老师,我就会很开心。在那段时间里,我就像是在正常谈恋爱的普通女生一样。”
  说到这里,志弦以体温异常冰冷的身体紧紧地抱住了雅孝。
  “至今为止我都没有说出口,但是,我喜欢老师。”
  “……”
  “可是…………对不起。这种事是不可以的呢。”
  志弦说道。雅孝没能理解她在说些什么而抬起了头,志弦却喃喃地说出了他不曾想象的心声。
  “我果然不能憧憬那种普通的幸福。”
  “……!?”
  “不可以伸手。如果我只是憧憬,不让任何人悲伤就好了。”
  志弦说完,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老师。”
  “……”
  志弦道了歉。
  “对不起,我明明活不了几年。”
  “………………!!”
  “我明明很快就会死去……”
  仿佛悲伤已经决堤,志弦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明明要死了……明明没多久就要消失……倘若喜欢上这样的我,老师该怎么办才好…………!?”
  “…………………………………………!!”

  志弦仿佛在吐血般大喊。听到她的话,雅孝用力地咬合臼齿,发出牙齿几乎断裂的碾压声。
  “…………………………!!”
  令人心脏收紧的激烈情感使他搂住志弦肩膀的手臂不停哆嗦。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咬紧牙关。他像是不想让仿佛随时都会消失的志弦逃掉一般,拼命地把她搂在怀中。
  在雅孝的臂弯中,志弦的身体正在颤抖。然后,她只是不停地呜咽。想到逐渐死去的对方,想到自己死后被留下的对方,两人都因为恐惧而颤抖、而哭泣。
  这段时间,两人都一言不发。
  停止哭泣花费了很长的时间,而在比这更长的时间中,他们只是沉默着抱在一起。
  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在恸哭的冲动过去,疲于流泪的沉默降临之后,过了很久……把头埋在雅孝胸口的志弦忽然开口说道。
  “…………呐,老师。”
  她的声音十分沉着,包含着笃定的放弃之意。
  “老师……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吧?”
  志弦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师很快就要退院了,对吗?你要回东京吧?还是忘了彼此吧?像以往那样继续生活,好吗?”
  “…………”
  “就像我们相遇之前那样。”
  “………………”
  “那样才是最幸福的方法。老师越是与我接近,就越会留下痛苦的回忆。”
  志弦说着,把脸从雅孝的胸前抬起。
  仰着脸庞的志弦露出了微笑。她以泪水盈眶的双眼,竭尽全力地绽放笑意。
  “我不想让老师痛苦。”
  “……我明白了。”
  雅孝点了点头。
  “我是个过分的男人。从今往后,为了不留下痛苦的回忆,我会让你吃苦。”
  他如此回答。
  “在你的生命结束之前,我会让你吃尽苦头的。”
  在做出了这样的宣言之后几天,雅孝退院了。
  他以打着石膏的脚立刻赶回学校,办好了退学的手续,又退掉原来的住处。他在这座小镇中租了一间公寓,又再次出现在志弦的面前。

  †

  鹿狩雅孝和海部野志弦躲过坚决反对的父亲,拖累了主治医生三木目源,像私奔一样离开医院是在那之后两个月的事。

  
  



本帖最后由 kusodying 于 2011-8-1 00:46 编辑



  五章 灾祸浮现于世

  1

  “算了,总之……现在的千惠很有可能是寄宿着‘泡祸’的‘潜有者’。”
  “是啊。”
  “那么,假如这座房子是‘泡祸’的中心点,一个麻烦的问题就是人数过多。一旦发生了什么事,太多的目击者会让我们难以应对。”
  “嗯。”
  “群草先生可以在一定条件下防止其他人进来,不过光是这样还是没法让人放心。我想,也许还是把照顾店里和梦见子的事委托给别人,让飒姬过来一下比较好。”
  “…………是啊。”

  †

  在神狩屋和雪乃他们在海部野家的客厅商谈时。
  话题的当事人千惠已经离开了家,正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夜幕降临,仿佛泼了一层薄墨的乡村景色中前行。
  她握住车把手的手当然仔细地套着白色的布手套。
  太阳落山之后,外面的空气变得凉爽宜人。随着渐渐变强的植物气息,自行车穿过周围的风景。
  衬衫鼓胀起来,长长的头发也随风飘舞。
  现在她是在母亲的指示下,前去探望姑姥姥佐江子的情况。但是,在前往姑姥姥家的途中,千惠的表情不怎么高兴,可以说是接近于面无表情、觉得很麻烦的不悦神色。
  “……”
  千惠对这位佐江子姑姥姥有种复杂的感情。
  总是把“我是海边小镇的女人呢”这样的话挂在嘴上、精神矍铄的姑姥姥是唯一维护千惠洁癖症的亲戚,同时,她也是唯一说姐姐志弦坏话的亲戚。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体育型的佐江子,年幼时活泼健康又泼辣,拥有“成熟的小孩就很弱”的观点。因此,佐江子十分疼爱像是假小子的千惠,却说沉着聪明且病弱的志弦是“只会讲歪理,一点也不可爱的小孩”。
  这么想来,她可能是对有学问的人有种负面情结吧。
  总之,在千惠的记忆中,佐江子姑姥姥总是有什么好东西就会拿给千惠,但是对待志弦就很过分,甚至对志弦的心脏缺损做出了像是见到鬼一样的评论。
  “没有好好继承海部野的血统就生下来的家伙……”
  不管她是认真还是开玩笑,佐江子曾经这么说过。
  而在志弦确定要做心脏移植手术的时候,她甚至在志弦本人和千惠面前大言不惭地说道。
  “这样不是跟吃掉死人的肉来续命一样吗?太可怕了。”
  倘若被父亲幸三知道,这句话毫无疑问会激怒他吧。但是,先不提自己的父母,除了千惠和志弦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佐江子在千惠和志弦之外的人面前,这样的话一句也不会说,却不知道为什么故意要在志弦面前说出过分的话。谁也不会怀疑佐江子姑姥姥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志弦自己也曾阻止千惠说出佐江子姑姥姥的言论。
  “爸爸和妈妈都会生气的,你绝对不可以讲出去。”
  从那以后,千惠就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
  因为姑姥姥是唯一支持千惠洁癖症的人,所以她对姑姥姥的感情很复杂。
  老实说,她不喜欢姑姥姥。但是,讨厌这位姑姥姥的话,志弦一定会感到难过的,所以千惠只是怀着复杂的心情,尽可能正常地对待佐江子姑姥姥。
  不过,她很感谢姑姥姥对于她洁癖症的支持。
  姑姥姥长期从事食品加工的工作,所以很了解洗手和除菌的知识。她给了千惠很多建议,也送了她一些肥皂和洗涤剂。对此,千惠心存感激。
  千惠一边回想,一边在国道上行进片刻,又骑入旁边的古老岔道,在两侧排列的房子之一前停下了自行车。
  这里就是姑姥姥的家。
  那位姑姥姥————舟木佐江子的家门前。

  “……佐江子婆婆?”

  千惠打开了发出“咔啦”响声的玄关大门,一边走入家中一边呼喊。
  门没有锁。刚进房内,先是一间没有地板的屋子,古老的木头和尘埃散发出独特味道的昏暗空间与高高的天花板一样,空空荡荡地向四周扩展。
  家中很黑,玄关门上的玄关灯光从千惠打开的大门射入。在这从玄关大门笔直射入土地房间的灯光中,依然站在玄关处的千惠拉出了一道轮廓扭曲的长长投影。
  房内一片寂静。
  日本风房屋中的无尽黑暗散发出仿佛会吞噬人的特有氛围,在千惠的眼前静静地漂浮。
  “佐江子婆婆!你在吗?”
  千惠大声地向房内喊道。
  但是,她的声音就像是被房中的黑暗吸走了一样,连余韵都没有留下,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
  没有回应。
  平时像这样喊一声之后,耳朵还不背的佐江子都会立刻答话。
  只要她在家里……而且是在可以回答的情况下。千惠不由得想到,不管佐江子再怎么精神,她毕竟也是老人,已经到了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的年龄。
  不祥的想象掠过她的脑海。
  “……我要进来了哦?”
  千惠喊了一声,踏入了玄关。
  她用手关上背后的门,隔着磨砂玻璃的玄关灯光变得微弱起来,屋内更加昏暗了。而且,由于直接的光线被遮住,对比度不再那么明显,黑暗在没有地板的房间内进一步扩张,仿佛深入到了房屋的内部。

  鸦雀无声——

  在玄关大门关上的房内,深不见底的黑暗几乎让周围的空气凝固了。
  自从小时候见到姑姥姥昏暗的房子,天生的胆小性格就让千惠一直对这样的空间抱有严重的不安全感。
  不过,现在的她已经是大人了,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所以她不能以这种借口退缩。
  千惠就像是在挥去绷在皮肤上的怯懦一样,以超出必要的力道迈出步子,踏入土地房间,按下了门口附近墙壁上的电灯开关。
  啪嚓。
  古色古香的开关发出了声响。在荧光灯闪烁了几下之后,带有灰暗色泽的灯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门外平台,有修缮痕迹的拉门,还有通往远处的昏暗走廊展现在眼前。
  千惠戴着手套脱掉了鞋,走上平台来到家中。她首先拉开了第一道拉门。这是姑姥姥平时当作起居室使用,她最有可能出现的房间。
  千惠开门一看,投射着黑暗阴影的房内只有孤零零的桌子和置物架,还有型号古老的电视机。
  收在桌下的椅子上没有人,整个起居室内都没有人影。
  千惠暂且点亮起居室的灯光,拉开隔扇来到里面。接着,她把佛堂和厨房的灯光都依次点亮,四处检查,但还是没有找到姑姥姥的踪影。只有无人的寂静在家中静静地扩散。
  不仅如此,这里就连活动的痕迹都没有。
  无论是起居室还是厨房,都没有留下今天有人生活在这里的迹象。
  姑姥姥昨晚睡下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的糟糕想象浮现在脑海中。
  姑姥姥可能在被窝中变成了冰冷的尸体。心里产生了讨厌的想象,千惠在轻微的碾压声中行进于走廊,来到姑姥姥的卧室门前。
  “……”
  她把手搭在隔扇上,“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
  千惠试图寻找隔扇对面的声音和气息,却只是感到了一片寂静。
  她调整呼吸,下定决心,猛地拉开了隔扇。在“咻”的摩擦音中,隔扇被打开,看到了房内景象的千惠不由得一惊,屏住了呼吸。
  卧室的正中央铺着被子。
  而被子是鼓起来的。
  然而,在这个房间内,她感觉不到活人的体温和气息。
  “……婆婆?”
  虽然千惠张开了口,但是她的叫声仿佛被吸入了和室的寂静之中,只留下了苍白的回音。
  当然没有回应。
  她把口中积蓄的唾沫一下子咽了下去。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千惠缓缓地迈出步子,走入和室内。她穿着袜子的脚踩在榻榻米上,进入房间后就能闻到榻榻米和被子的味道,充满整个卧室的冰冷空气让她想象到房间被彻底封闭的景象。
  她靠近了被子。
  伸出手去。
  “!”
  如同剥皮般拉开拱起的被子。
  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那只是人从里面出来后,保留着原来形态的冰冷被窝。
  有如空壳的被子。
  而姑姥姥不在这里。
  佐江子到底在哪?家里面她还能想到的地方就是现在没有人使用的二层,洗澡间还有厕所了。记得在母亲和邻居的闲谈中,她听到独居老人经常会在洗澡间或厕所这样的地方突然死去。
  想到这里,她产生了比在卧室找到姑姥姥更糟糕的心情。
  走廊的灯光勉强射入昏暗的卧室,千惠俯视着被子,不想立刻前去检查,只好暂时静静地伫立原地。
  现在她的心理状态是如果有人同行的话,她一定会躲在那个人的身后。
  但是,这里除了千惠,不会有其他人来。
  “……”
  是就这样回去?
  还是厚着脸皮叫别人过来?
  正在她犹豫着该做什么决定的时候,在充斥周围、也填满千惠听觉的异样寂静中,她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轻微而诡异的声响。

  咕啵……

  湿漉漉的声音。
  “………………!!”
  千惠的表情在一瞬间僵硬了。这声音听起来既遥远又微小,但是在一片宁静的家中,反而会给人留下清晰的印象。
  虽然那声音十分诡异,但它同时也是千惠非常熟悉的声响。在千惠打开水龙头后,排水管偶尔也会发出这种空气逆流,如同喉咙被哽住的声音。
  声音传来的方向恐怕是在走廊的更远处。
  里面并不是洗澡间。卧室前方只有挨着小小后院的走廊,和走廊尽头的厕所。
  这是来到房内之后,千惠第一次听到的声响。
  现在的她已经很难天真地以为姑姥姥还平安无事了。
  “………………”
  她不由得竖起耳朵。
  可能是自己的听觉过敏了。
  千惠想从充斥于整个房间的寂静中,听出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虽然自己也很害怕,但她还是把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向周围扩散的寂静,屏住呼吸搜寻可能混入其中的“某物”。

  一片寂静。

  周围只有无声的安静。
  但是,最终她的耳朵还是发现了那个微弱的“声音”。
  在静寂之中,已经不能被称为是声音,十分轻微,又几不可闻的“声音”。

  咻——

  如同口哨般的轻微声响以人类的耳朵勉强能够听到的音量,混入了卧室门外的走廊空气中。
  倘若不是细心留意的话,那是让人几乎无法觉察,微弱却高频的“声音”。
  而且,一旦意识到,那不断混入空气的高亢“声音”就会正常地接触她的听觉,煽动起异常的不安。千惠缓缓地转过身去,从卧室这里可以看到走廊前方的拐角,还有充斥在房屋的那一端,有如雾霭般灰蒙蒙的黑暗。
  充满了空气的琐碎“声音”的确是从那边传来的。
  ……那是什么声音?
  怯意让她的心脏迅速地跳动,几乎快要炸裂。
  然而,无论在脑海中想过多少次“好想回去”,她还是没有付诸实践。自己是来这里调查姑姥姥是否平安无事的。
  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要是处理不及时,那就成了自己的责任。
  如果姑姥姥陷入了危险的状态,她就因为惧怕毫无根据的想象而逃走,没来得及帮助她,那不就等于是自己杀了她吗?
  在制造了这样的事件后,自己还能一如既往地生活在家人之中吗?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不,这不是可能不可能的问题,而是想象这种状况本身,就让她无法忍耐。
  ……她不得不去。
  只能去看一下了。
  小心谨慎的责任感推着她的后背。
  像是被人按住并拉扯一般,千惠向只有无尽黑暗的走廊迈出了一步。穿着袜子的脚踏上走廊,体重压在地板上面,发出“咯吱”的轻微声响。
  千惠以看到可怕事物的表情注视着拐角处的黑暗,独自一人伫立在走廊中。
  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咻——混杂在空气中的高频“声音”如同耳鸣一般,影响了自己的听力和神经。
  于是,千惠总算——
  
  咯吱。

  再次向前迈出一步。
  已经无法回头了。胆怯似乎成为了反作用力,让她像是受到了诅咒的束缚一般不停前进。
  咯吱、咯吱,她缓缓地踏过地板,接近走廊前方的拐角。随着她不断前行,黑暗也一点一点变浓了,那个耳鸣般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歌声,渐渐地增强了密度。
  她不断靠近,被拐角处的黑暗吞没其中的走廊也渐渐地显现出来。
  只是看到那片黑暗,就让人很是不安。但是,只要她能走到拐角,墙上就有可以照亮前方的电灯开关。
  千惠以那里为目标,迈出了脚步。
  同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走廊前方的黑暗。
  盯着黑暗只能让人产生恐惧,但是这种恐惧又反过来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比起看下去,还是不看更让人不安和恐惧。
  一旦把视线从黑暗上移开,那里就有可能出现什么,因此她会感到挥之不去的不安。这份不安侵蚀了自己的心灵,让她直勾勾地注视着向前方延伸的黑暗通道。

  咯吱。

  声音响起。她总算抵达了拐角。
  里面的走廊应该和后院相连,但是被滑窗包围的走廊完全陷入在黑暗之中,如同被涂上了一层墨色,让人无法看清里面的情景。
  注视着仿佛会被吞入其中的黑暗,千惠把手伸向墙上的开关。
  只要打开这个,可以照亮走廊的电灯就会发光。
  “………………”

  啪嚓。

  在古老的开关声中,走廊前方的灯光被点亮了。
  古旧灯泡的昏暗灯光照亮了其实并不长的走廊一角,尽头处的厕所门和立在旁边的洗面台悄无声息地浮现于黑暗。
  在比想象中更加微弱且浑浊的灯光下,她不由得在一瞬间浑身颤抖。从走廊尽头孤零零地突显出来的厕所门和古老的洗手场所,仿佛正在等待什么似的,展现出一副类似于褪色的深棕色照片般诡异的场景。
  但是,她不得不去。
  没有确认姑姥姥是否倒下,她就不能回去。
  咻——那个如同耳鸣般充满空气的“声音”还在继续。
  这时,她忽然觉察到。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从前方的洗手台中,那个古老的水龙头发出来的声响。
  也许是松了,亦或是坏掉了,水滴从水龙头中流成了一道细线。
  与此同时,水龙头也发出了像是口哨的声音。
  明白了声音响起的理由,她稍微放心了一点。
  刚才听到的类似于排水管发出的声响,应该就是这个吧。
  是水管还是排水口呢。总之,千惠为了看清情况,向浑浊的光芒迈出了一步。
  咯吱。她在走廊上前行,走向前方的尽头处。
  随着她靠近洗手场所,从水龙头漏出的水线与任它流走的————

  “…………………………!!”

  咕啵——声音响起,泡沫在蠢动。
  千惠屏住了呼吸。异常的——对于她来说,也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但不应该存在于此的景象出现在洗面台中。
  洗面台被泡沫填满了。
  白色的大量泡沫将小小的洗手池装得满满的,简直就像是从排水管中涌出来的一样,时而从下方鼓起,泡沫的数量也会随之增多。
  细细的水线消失在泡沫之中。
  咻——如同在欢唱侵蚀心灵的歌曲一般,水管的水龙头上浮现着黑色的锈迹。
  千惠仿佛受到了诱惑,越走越近。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停思索,却理所当然地没有找到答案。
  咕啵。
  只有面前的排水管在鸣叫。
  泡沫越来越多,终于轻飘飘地涨到了洗面台的边缘。
  于是,咕啵、咕啵……排水管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出声音。
  泡沫像是在等待千惠站在台前般,突然增强了膨胀的频率。接着,在焦躁的千惠面前,泡沫从洗手池的边缘溢出,啪嗒啪嗒地滴落到地板上。
  “哎……?”
  她无能为力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
  粘稠的泡沫不停地溢出,越过水池边缘,开始在地板上扩散。
  没多久,泡沫就覆盖了洗面台的下方,如同拥有粘性的泉水,向走廊方向淌去。表面的泡沫分裂为无数的小泡,发出“啪嚓啪嚓”的轻微声响。白色的泉水在一瞬间,忽然缓缓地向自己脚边扩散开来。
  “…………”
  千惠一言不发地俯视着迫近脚边的泡沫。
  对于这无法理解的事态,她停止了思考。
  时间暂时停止。
  但是————

  “…………………………”

  千惠停下了动作,连头都无法抬起。
  她感到了视线。
  就在距离自己俯视脚边的脑袋————

  很近的地方。

  “…………………………!!”
  一股恶寒划过,她屏住了呼吸。
  她被盯上了。在俯视脚边的视野之外,稍微抬起视线就能看到的洗面台旁边。
  在几乎可以触碰到的近处,一道视线和异样的氛围正盯着她。

  “…………………………………………”

  至今为止从未感受到、绝非活人的异常气息,在她的面前笔直地盯着自己的额头部位。
  那明显是拥有肉块的生物气息,但绝对不是生者,而是感觉不到体温和呼吸,即使如此还是拥有血肉之躯的可怕气息。
  如同尸体般的气息就在自己视野之外,额头的前方。
  它将视线投了过来。
  “………………”
  只要稍微移高视线,就能看到“那个”。
  视野的上端已经可以看到洗面台的边缘。
  再向上移一点,就能看到。
  它就在那里。但是,出现在眼前的只有充满了泡沫的洗面台,污秽朦胧的镜子和墙壁。
  不过,它就在那里。
  可以感觉到气息。
  只要移高视线,就能看到。
  但是,千惠做不到。在担心看到之后会无法挽回,几欲疯狂的紧张感中,她的本能在尖叫。
  皮肤已经被恶寒和鸡皮疙瘩覆盖了。
  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咻——”的声响,那是如同歌声,由水龙头发出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高亢尖锐的“声音”充满了空气本身,占据了她所有的听觉。
  填满空气的“声音”像耳鸣般灌入耳中,浸透大脑,渐渐地将人逼至发狂的境地。
  千惠没法再忍耐下去了。
  恐惧让她浑身颤抖,耳鸣让她快要疯狂。时间也仿佛被冻结,这样的状况不知道会持续到何时。就算站着不动,她也会很快疯掉。
  已经超越了界限的紧张感让恐惧充满了整个身体。
  意识在恐惧的灼烧下快要模糊,而身体也紧绷到开始疼痛。她已经无法再忍耐了。
  既然如此。
  那么————还是看到比较轻松吧?
  那里会不会一无所有,只是胆小的自己在为莫须有的东西害怕?
  只要看一眼,就会结束了吧?
  只要看一眼。
  她抬高了视线。
  要结束了。会变轻松的。
  脸还朝着脚边,只有眼睛——————

  在视线抬高的瞬间,千惠与从洗面台的泡沫中露出上半部分的女性头颅的漆黑眼球视线相交。

  刹那间——
  “——————————————————————————————!!”
  没有发出声音的惨叫从口中迸发。洗面台的泡沫中浮现出长着一头长发的女性头颅上半部分,那大大睁开的眼球中异常巨大的漆黑眼瞳正一动不动地盯向这边。
  湿润的黑色长发浸在泡沫中,脸色惨白的女性头颅圆睁着像是覆盖着一层薄膜的浑浊眼球,从泡沫中显现。在已经死去,却拥有明确意识的异样眼球与自己四目相对时,千惠的下巴、背部和身体都在痉挛中僵硬,如同被紧箍咒束缚了一样无法动弹,只能在心中发出惨叫声。

  咕啵。

  泡沫从洗面台的底端不断涌出,在这些泡沫的推挤下,女性的头颅有如漂浮的鸡蛋,在一团泡沫中微微地倾斜。
  一只眼睛被泡掉半只,即使如此它还是用死鱼般污浊的眼睛笔直地仰望着千惠的脸。
  那拥有死人肤色的面庞和姐姐很像。
  与此同时,它和模模糊糊地映在镜中,圆睁双眼、张嘴惨叫的自己也很像。

  咕啵。

  泡沫继续溢出,冰冷湿润的触感逐渐流向自己穿着袜子的脚底。
  从洗面台流向地板的泡沫总算抵达了她的脚部。
  但是,在感受到泡沫的瞬间,她的脚尖有一种被抓住的感觉。
  “……!!”
  千惠如同弹开般抽走了脚。接着,她向下方看去。泡沫的确已经扩散到脚边,然而,许多冰冷纤细的白色手指像是异常的海洋生物般不停蠕动,乱七八糟地从泡沫中冒了出来。
  被那些手指抓住的脚尖流出了血。
  袜子的前端在不知不觉之间已被染成了红色,从刚才被抓住的地方到现在的位置,地板上留下了一道像是拖把拖出的血迹。
  “………………!!”
  刚才她还没有觉察到。但是,在觉察到的瞬间过后,仿佛被开水烫到的灼热疼痛立刻覆盖了她的脚趾尖。那是类似于脚趾皮肤剥落般的剧烈疼痛。不过,此时的她已经没空多想了。
  融入鲜血的红色泡沫像是被人牵引了一般,沿着血迹向自己的脚边流淌过来。从泡沫中胡乱竖起的手指也追随着血腥味,像白鱼或线虫一样蠕动着,仿佛在泡沫中游泳,逐渐接近她流血的脚趾。
  接着,它们在扩散的泡沫表面一起动了起来。
  已经不能算是泡沫的物体发出“啪嚓啪嚓”的声响,从已经扩散的泡沫底端,蠢蠢欲动地爬了出来。
  在黏着腐烂液的声音中,像是无数的蛆虫一般爬行。
  不,应该说从扩散的泡沫中,惨白的人类手指、双手、双腿、眼球、毛发——————无数爬出的异常物体宛如寻找饵料而上浮,陷入饱和状态的鱼群般,将泡沫的表面覆盖殆尽。
  …………………………………………

  2

  原本应该来帮忙的人没有来,因此晚饭一直拖到很晚才准备好。
  不过,等到准备结束,还有一部分人结束了用餐,千惠都没有回家。
  雪乃他们知道这件事,是在客房独自吃完饭后没多久的事。为了通知今后关于“泡祸”的对策,神狩屋曾经起身去打电话。刚好海部野太太为了晚上的酒席端来啤酒,他说了一句“我不会喝酒”后,就把酒送回了厨房。在那之后——

  “……千惠出去之后,好像还没有回来。”

  回到客房的神狩屋说道。
  “!”
  “难道……”
  听到他的话,雪乃和苍衣一阵紧张。现在听到这个消息,他们首先联想到的不是事故也不是事件,而是千惠被卷入了“泡祸”的危险性。
  “这是刚才我在厨房偶然听到的。”
  神狩屋说。
  “今天,你们去的舟木那家人似乎是他们的亲戚,而被害者正是千惠的姑姥姥。”
  “!那么……”
  “嗯,她刚才好像就是去了那里。”
  雪乃的脑海中浮现起那栋今天刚刚看过,散发着阴郁氛围的房子。
  “虽然有些突然,但我提议我们几个过去看看。现在就出发。”
  “……”
  听到他的话,雪乃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
  “我明白了。走吧。”
  雪乃说道。
  接着,她从短裙的口袋中掏出了红柄的美工刀,拨出刀刃检查了一下,又像收起手枪的抢手一般,把它放回了口袋。
  看上去她很着急。
  神狩屋也从自己的行李中取出钱包和钥匙串,放入自己的口袋。
  雪乃站着等待正在做准备神狩屋,却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她看向一旁,只见苍衣正坐在桌子上仰望雪乃。
  他的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没有丝毫要做准备的意思。
  “……你在干什么?你不去?”
  雪乃不由得发问。
  苍衣说道。
  “雪乃同学,不换衣服可以吗?”
  “……?”
  一瞬间,雪乃没有搞懂他在说些什么。
  但是,她也在下一瞬间明白了苍衣是说她在奔赴“泡祸”的战斗时会穿的衣服。很多“断章保持者”都有这样的倾向,利用对于与以前遭遇的“泡祸”有关的服装、道具或小物件的执著心,他们可以更容易地制御体内的“泡祸”碎片——“断章”。
  服装就像是可以切换心情的道具,能够诱导出轻松唤出“断章”的精神状态,而且平时不把它穿在身上,也是为了避免“断章”在日常生活中爆发。
  雪乃就是如此。雪乃的衣服是一切的元凶——姐姐喜欢穿的哥特萝莉装。姐姐在残杀父母并于家中放火的最后事件中,也穿着那一身。
  然而,平时只把它的一部分,也就是缎带系在头顶的雪乃刻意地回应了一句话,模糊了两种服装的区别。
  没有必要。
  只要有美工刀就够了。
  所以,她开口说道。
  “没必要。而且也没空了。”
  “……”
  听到雪乃这么说,苍衣一脸为难地继续盯着雪乃。
  看来他是不肯放弃这种形式主义,担心雪乃会不会遇到什么意外。
  不管对象是谁,苍衣都很喜欢担心别人。
  就算雪乃置之不理,他还是会以婉转的方式对这件事咬住不放,那样一来会更加麻烦。
  雪乃沉默着拉开了隔扇,从摆在房间一角的皮革旅行箱里取出了自己带来的“服装”,在苍衣的面前用力地挥起连衣裙,把它当成大衣套在了学校制服上。
  “!”
  制服胸口的红色领结给漆黑的蕾丝增添了一抹鲜艳的色彩,彻底改变了它带给人的印象。
  从缝隙间露出的白色制服也忽然变成了彩色,原本如同异物般绑在头发上的黑色蕾丝缎带像是回到了归属之处一般融入了整体。

  “……这样你就没有意见了吧。”

  雪乃说道。
  “走了。”
  雪乃说完便站了起来,苍衣在一瞬间愣愣地仰望着她,却立刻露出了受到震慑的表情,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

  雪乃今天已经是第二次站在这栋房子的门前了。
  挨着街边的玄关。挂在外面、写着“舟木”的铭牌。
  一切都与中午来到这里时相同,然而落下的夕阳将玄关处的场景带给人的印象彻底转变了。
  日本风的房子逐渐沉入夜晚的黑暗。
  从玄关大门的磨砂玻璃中漏出了沉闷的昏黄灯光。
  其实还有一处区别。刚开始来到这里的时候,挡在玄关外、如同灵柩车的黑色货车已经踪影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辆停在门外、款式时髦的白色女用自行车。
  那是千惠的自行车。这是她肯定来到了这里的证据。
  这里看起来就像是这家人仍然在家,千惠被姑姥姥留下了一样。毕竟这副场景间接证明了千惠还没有出来的事实。
  她的父母担心她跑去了哪里玩耍,又或者是遇到了事故或事件。
  但是,千惠的自行车还在这里。雪乃已经确信了她遇到了什么事。
  “……‘泡祸’。”
  “是啊,可能性很高。小心一点。”
  听到雪乃的嘀咕声,神狩屋回应说。
  无视了那句明摆着的话,雪乃握住了美工刀。但是,明明本来会成为小姨子的女孩遇到了危机,神狩屋还是一如往常地平静,这让她多多少少有些在意。
  虽然神狩屋也会在别人面前表现出紧张、恐惧、悲伤或担心,但是在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雪乃认为这些都只是表面现象。
  现在也是如此。不过,现在不是关心这种事的场合,就算不是现在,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进去吧。”
  雪乃说着,打开了玄关大门。
  然而——
 
  “!”

  雪乃忽然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打开玄关之后,她才发现房内充满了让人几欲呕吐、揪紧胃袋的浓密恶臭味,而那股味道差点就要溢到房外。
  举个例子来说,那股味道就像是将腐烂的海草、鱼血和肥皂煮成了大乱炖。
  强烈的腐烂礁石、血液和肥皂的臭味。比起会吸入气味的肺部,那股味道抢先侵入了胃部。
  “唔……”
  站在雪乃身旁的苍衣也捂住了嘴巴。
  “这是…………雪乃同学,你没事吧?”
  “……别小看我。”
  听到苍衣的提问,雪乃表现出了自己的觉悟。她没理由被苍衣担心。
  支撑雪乃的正是拒绝与对抗的意识。她与苍衣不同,已经把自己的全身心都献给了与“噩梦”的战斗,怎么可能遇到这种小事就害怕。对于雪乃来说,只有战斗这一条路可走。
  雪乃松开了捂住嘴巴的手,踏入玄关。眼前是被昏黄灯光照亮的土地房间和摆在门口平台上的千惠的鞋。
  虽然空气中充斥着恶心的气味,却十分冰冷。
  这与海边的空气很像。准确地说,海岸被侵蚀后留下的洞窟空气。
  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向前方延伸的走廊如同洞窟般孤零零地浮现在眼前。
  周围一片寂静。即使玄关还没关上,外面的声音也显得很遥远,他们首先通过听觉感受到了这座房子仿佛已与外界彻底隔绝的事实。
  “……”
  神狩屋在背后关上了玄关的门。
  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屋外声音也完全断绝了。
  雪乃回了一下头,与神狩屋和苍衣相视颔首。接着,她走近平台,从土地踏上了平台地板,来到家中。

  咯吱。

  铺着地板的走廊发出了碾压的声响。
  雪乃持有美工刀的右手已经搭在了缠有绷带的左臂上。
  这股味道和空气充分地传达出这里是不知道潜藏着什么的危险污染地带。在光线的照射下依然昏暗的走廊中,映出了如同褪色的泛黄旧照般阴郁的景象。
  令人恶心的高浓度恶臭味和紧张感融合在一起,让雪乃的意识差点远去。即使空气寒冷刺骨,她的额头还是浮起一层讨厌的汗水。
  在这浓密的空间内,视野开始扭曲,五感也受到了压迫。
  “………………”
  片刻之间,没有人行动。
  不想让身体继续前进。但是,雪乃勉强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咬紧牙关忍住呕吐感,像是要跨越不安、紧张和恶心这一切的一切般,强行地迈出步子,站在了向前方延伸的走廊前。
  于是,苍衣和神狩屋也恢复了自我,追在她的身后。
  就在这时,一切都动了起来。

  ————咯吱。

  想要踏入走廊的雪乃停住了脚。
  此时,从雪乃怒目而视的走廊前方拐角处——————千惠突然以亡灵般的步履出现,站在雪乃他们的视线前端。

  “…………………………”

  在沉默之中,时间瞬间停止了。
  为了搜索她而来的雪乃等人在看到她的瞬间,发现他们已经无能为力。
  从走廊的拐角走出的千惠像是拖着一条腿,缓缓地将身体转向这边。她深深地埋着脸,从侧面射去的光线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而她脸上的表情从远处根本看不清楚。
  他们只能看到她微微张开,不断抽搐的嘴角。
  千惠身上有种幽灵般的氛围,也可以说是茫然自失的状态。她的全身没有显现出任何恐惧或悲伤的感情。
  这与人类大哭一场之后的氛围很像。掩藏其中的感情残渣十分顽固——举个例子来说,经历了几乎让感情坏掉的恐惧或悲伤之后,人们就会释放出如同灵魂毁灭的气息。

  “……………………………………………………”

  她只是站在那里,仅此而已的事实就让走廊中的空气产生了变质。
  仿佛被她茫然伫立的样子所震慑,站在这里的人在一瞬间,都忘记了开口。
  空间的空气紧紧地绷了起来。
  在让人感觉十分漫长,其实只有一刹那的沉默中,神狩屋终于呆然地说道。
  “千惠……”
  如同低喃般的呼唤。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但是,这一句话却将所有已经沉淀的均衡打破了。
  像幽灵般伫立的千惠听到这句话,抬起了脸。她以缓缓的、像是生锈般的动作抬起了脸,将仿佛灵魂散尽、死气沉沉的视线投向神狩屋,突然用嘴角吐出了一句话。
  “………………姐夫……”
  低喃。
  随后——

  “姐夫————————————————————吗?”

  千惠保持着空洞的表情,空洞的嘴角微微挪动,如此说道。
  低沉、含混不清、难以听懂的轻喃。
  神狩屋以困惑的声音回应。
  “哎……?”
  “姐夫————————————————————吗?”
  她又说了一遍。
  “哎?”
  “姐夫——————————————————这样吗?”
  又一遍。
  她的话就像是倒带重放、声音沙哑的磁带。
  “什……什么?”
  “姐夫——————把姐姐—————吗?”
  又一遍。
  不断重复。
  但是,当神狩屋再次发出“哎……?”的疑惑声音时————面向突然变得狰狞的千惠像是在战栗一般,发出了骇人的惨叫声。


  “姐夫————是你把姐姐变成了这样吗!!”

  
  刹那间,伴随着强烈的腐臭味,混杂着人类部件的大量泡沫发出了像是为了饵料而聚集起来的鱼的响动,从千惠出现的走廊拐角涌向走廊。
  如同水坝泄洪,流入走廊的泡沫迅速地覆盖了千惠的脚边,鲜血的颜色从那里流出。诡异的泡沫又以海啸般的气势向雪乃他们袭来。
  “!!”
  三个人条件反射地摆出架势。在那个瞬间,雪乃以撕碎的动作摘掉了左臂的绷带。固定绷带用的金属别针被弹飞了,如同刻度的无数伤痕暴露在外。紧接着,“喀啦喀啦喀啦”的不祥声音响起,雪乃将手中美工刀的刀刃拨到了最长。

  “————‘我的疼痛啊,燃烧世界吧’!!”

  接着,雪乃喊出了包含着敌意的“断章诗”。
  与此同时,雪乃把美工刀薄薄的刀刃按在自己的左臂上,猛地划了一下。
  崭新的锋利刀刃掠过皮肤,薄刃瞬间切开了柔软的肌肤,陷入到手臂之中。刀刃从皮肤下方为数不多的坚硬肌肉上划过,如同冰冷闪电般惊人的疼痛从手臂贯穿到脑髓。
  “!!”
  面前几乎变得一片空白,疼痛与脑海中的敌意逼迫她睁大了眼睛。
  一瞬间——

  呀啊!!

  在野兽被火焰焚烧般的临终惨叫声中,泡沫海啸的排头兵——游向这边的无数“手指”群被爆炸的火焰包围了。
  手指像烧着的蛆虫一样,一起激烈地挣扎扭动,眼看着被烤成了形同树枝的黑色焦块,就此炭化。把冷水泼在通红炭火上的声音随之响起,大量的泡沫同时蒸发,炽热礁石的腐烂臭味以猛烈的势头喷薄而出。
  可以把疼痛化作火焰,这就是雪乃被取名为“雪之女王”的“断章”。
  火焰就是“疼痛”最纯粹的精髓——这是雪乃的姐姐深信不疑的疯狂碎片。
  掀起猛烈的火势,灼烧“手指”的“断章”火焰暂且扼杀了涌过来的泡沫趋势。泡沫与火焰在凶残的蒸发声中互相啃噬,虽然泡沫的海啸被按捺一时,但泡沫很快就增加了数量,继续推进。泡沫中还有人类的“手”、“腿”、“头发”和“头颅”之类的部件像是奇特的鱼群一般逡巡畅游,它们接二连三地冲入了烈火之中。
  “人体部件”不断地被火焰焚烧,渐渐死绝。
  然而,把这些东西当成饵料吃掉,贪婪之“鱼”的数量和密度还在继续增加,而泡沫并没有减少。
  人体部件互相吞噬,在泡沫中争当上游的景象令人几欲呕吐。那些浸在泡沫之中的异物吃下了同族尸体,以压倒性的数量向前推挤,渐渐地开始破坏雪乃的火焰。
  咯吱——雪乃咬紧臼齿,用力地握紧左手。
  急躁。焦虑。还有火烧火燎地向上翻涌,雪乃最大的原动力——敌意。
  雪乃再次把美工刀搭在左臂上。
  接着——
  “‘燃烧吧’!!”
  她大喊着划动刀刃。噗滋——美工刀的刀刃深深地切入手臂,碰到了肉筋,指尖变得冰冷而麻痹,疼痛让身体开始痉挛。
  “……唔!”
  强烈的痛苦唤来了更强的憎恶与敌意,又立刻化作了投入到“断章”火中的油。仿佛被浇上了汽油,火焰以爆炸般的规模增多了,将泡沫和人体的海啸舔舐吞没,墙壁与天花板都被染成了火焰的颜色。
  手臂的伤口咕嘟咕嘟地流出鲜血,渐渐变得冰冷,流过手臂,在地板上滴出无数红色的斑点。雪乃的手紧紧地攥着,正在不停颤抖。疼痛与贫血灼烧着她的脑髓。
  “…………………………!”
  但是,暂时膨胀的火势被“鱼”的大军前线瞬间吞没。腐烂的礁石和肥皂,以及肉块与毛发燃烧的恶心气味扑面而来。只是那些火焰在泡沫中变成了引火的木炭,没多久泡沫和人体的海啸就失去了恐怖的攻势,只是成为了盛满可怕之“鱼”的骇人鱼塘。
  泡沫的海啸已经失去了继续扩大的力气。
  白色的泡沫水池。它的边缘在火焰的灼烧下变成了黑色,就像是死去了,慢慢地停止了动作。
  “………………”
  雪乃解除了一级戒备。几分钟后,“断章”产生的火焰就像幻觉一样消失了。
  接下来,只有密度逐渐减少的宽广泡池发出“啪嚓啪嚓”的声响残留下来。
  雪乃保持着警戒的视线,缓缓地接近泡池,她的皮靴发出了踏在地板上的声音。
  她与站在中央的千惠四目相对。千惠没有说话,露出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胆怯且困惑的表情。
  雪乃无视了她,再次把戒备的视线投向泡沫。少数残留下来的“鱼”还在持续微弱的活动,雪乃看向发出泡沫搅动声的地方,千惠浸在泡沫中的脚已经被彻底染成了鲜血的颜色,红色的泡沫正往四周扩散。
  接着……

  噗滋。

  像鱼一样睁圆眼睛,拥有苍白面孔的女性头颅从泡沫中舔舐着血色的泡,发出了异样的声响。长发四散的头颅从血色尽失的嘴唇中吐出舌头,舔着混有鲜血的泡沫。噗滋、噗滋……仿佛在舔舐粘液般的声音随之响起。
  残存的“鱼”聚向千惠在泡沫中扩散的血液。
  “……‘燃烧吧’!”
  雪乃不愉快的表情扭曲了,她毫不犹豫地在手臂上刻下第三道伤痕。
  呀啊!——野兽般的嚎叫声在四处回荡,不停舔血的头颅被剧烈的火焰包围了。它的毛发发出了在燃烧中萎缩的声音和气味。于是,拥有巨大黑色眼瞳的眼球像蛋壳一样变成了浑浊的白色,耳朵、鼻子和嘴唇全被烧掉。头颅瞬间炭化,渐渐地沉入了泡沫中。
  “唔……”
  千惠捂着嘴角,身体折成了く字型。
  苍衣慌忙跑了过去,用鞋子践踏泡沫,支撑住千惠快要倒下的身体。
  “!”
  在差点碰到千惠的瞬间,不知是因为洁癖症还是其他,她忽然打飞了苍衣的手。啪!苍衣不由得后退一步,而千惠脚步蹒跚地晃了几下,肩膀咚的一声靠在了土墙上,就此瘫坐在地。
  “…………………………”
  千惠面带着恐惧、痛苦和疲惫的表情,抬头看向雪乃。
  沉默。神狩屋来到了雪乃身旁,站在她的面前。
  “……千惠。你可能不会相信,但这并不是志弦。”
  神狩屋看着千惠,面无表情地说道。
  接着,他看向还在泡沫中蠢动的“手指”,依然面无表情地抬起了脚,用鞋底缓缓地踩了上去。
  神狩屋的鞋底发出啪嚓的响声。
  在这一瞬间,与平时的神狩屋完全不同的氛围让雪乃和苍衣不由得面面相觑。
  但是,神狩屋很快就露出了一如往常的苦恼表情,向千惠伸出了手。他像是回想起她刚才对苍衣的反应,只好收回那只手,抓了抓翘起的头发。他看着千惠,有些为难地说道。
  “呃……没事吧?还能走吗?”
  “……”
  千惠的额头上浮起了汗水,她抬头看着雪乃他们。
  俯视她的雪乃的额头上也浮起了一层因痛苦而产生的脂汗,她的左臂沾满了鲜血,脸也变得惨白。
  千惠呻吟般地说道。
  “……你们……到底……”
  雪乃答道。
  “类似于灵能者的人。”
  雪乃说着,拼命地维持着自己快要远去的意识,而脑海的一角还在漠然地思考这样是不是真的结束了。

  


本帖最后由 kusodying 于 2011-8-1 05:22 编辑


  间章 人鱼墓地
  
  将牛仔裤的裤脚稍微卷起来,千惠的脚便露了出来。像是被泼了某种强效的药品一样,她的脚上到处都是腐蚀的痕迹,鲜血从中渗了出来。
  “还是先别脱袜子了。大概会连皮肤一起剥下来的。”
  神狩屋说服了很不情愿的千惠,尽可能地隔着衣服和苍衣一起支撑着她。确认了千惠的伤口以后,他指出了伤口的情形。
  “穿着衣服被开水烫伤的人,都要用剪子割开衣服。”
  神狩屋说道。
  “还是采取同样的措施比较好吧。总之,我去找一把剪子。”
  于是,神狩屋从房内找来了一把剪子,将千惠染成红色的袜子剪开并取掉,清洗了她皮肤几乎已经剥落的脚。
  “………………!”
  在他做这些处理的期间,千惠的表情痛苦地扭曲了。
  接着,神狩屋从由家里带来的药箱中,取出了纱布和绷带,对伤口进行了简易的处理。
  “总之,还是先回家比较好。”
  神狩屋说道。
  “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现在我们可以做到的只有这些。”
  “……是啊。”
  按住缠在左臂上渗出鲜血的绷带,一脸苍白的雪乃听到神狩屋的话,严肃地点了点头。

  …………………………

  †

  让千惠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神狩屋等人迅速地踏上了归途。
  在这时的海部野家中,晚上的宴会刚刚开始,聚集在一起的亲戚们正在最大的客房里喝啤酒。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
  瞥了一眼谈笑声传来的方向,一位离席的老年女性站在洗面台前。
  没有喝酒,也没有力气在酒席上待到太晚的她早早地离开了座位,开始为随时就寝做准备。
  在洗面台镜子前昏黄灯光的照射下,她正在刷牙。
  当她拿出旅行用的刷牙套装,把牙膏挤在牙刷上之后,就一言不发地重复着刷牙的动作。
  她的样子映在了洗面台的镜子中。
  即使场所和状况不同,映在上面的还是司空见惯的动作和一如既往的身影。
  “……”
  和平时一样的刷牙。
  口中已经满是泡沫了。
  牙膏的薄荷味刺激着舌头,牙刷摩擦着牙齿和牙龈的部位。咕啾咕啾咕啾……口腔与头盖骨中淡然地回荡着含糊不清的声音。
  没有任何异常的刷牙感触。
  在口中搅动的粗糙感和薄荷的味道。
  重复着早已习惯的无聊动作,女性思索着今天发生的事,还有明天的安排。但是,在让她几乎无意识的习惯性动作中————女性还没有发现,今天的刷牙已经遇到了某种异常。

  嘶啦。

  在口中搅动的牙刷突然产生了碰到塑料膜的触感。
  与此同时,在她口中扩散的牙膏味道混入了一种强烈的铁锈味,并且随着牙刷的动作而扩散。
  那是血的味道。但是,正在考虑事情的女性在五秒之内,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几秒之后她才发现。可惜,正是在这短短的几秒内,发生在她身上的异常已转变为致命的事态。
  发生异常的几秒后,牙刷还在搅动。
  但是,她的牙龈忽然有种酸痛的讨厌感触,在口中蠕动的牙膏泡沫混入了一些坚硬的小型硬物。
  “…………………………”
  直到这时,她抓着牙刷的手才停了下来。
  血液的腥臭味已经充斥口中,她还能感受到缠在牙刷上的薄膜以及几个硬物的存在。
  齿根特有的闷痛在牙龈内部扩散。 
  她僵硬了。拿着牙刷的手纹丝不动。
  脑海中一片空白。她的大脑、理性和正常的思维,都无法理解口中的感触。
  “…………………………”
  沉默。僵硬。
  然而,她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映在镜中的嘴角露出了口中混有唾液的泡沫。
  泡沫已经完全变成了鲜艳的红色————让人不禁怀疑她刚才是否在刷牙。

  “…………………………………………!!”

  在这个瞬间,她松弛了嘴巴的力气,把口中的东西一股脑地吐向洗面台。残存的牙膏冒出了泡,完全变成血色的液体大量地飞溅在水池和排水口上,倾倒一空。吐出的血泡里还混有几个白色的粒状物,在掉落洗面台时发出了声响,并弹跳了几下。那是她已被连根拔起,让人不忍清点数量的牙齿。
  咣啷一声,牙刷从她的手中掉落。
  裹着血和泡的牙刷前端沾满了有着淡淡的色彩,如同塑料膜一样的东西。这种物体在吐向洗面台的血液中也混杂了一些。那是从脸颊内侧、下巴上面和牙龈下方脱落下来的皮肤残渣。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喉咙深处迸发出了高亢的惨叫声。
  举在面前的双手激烈地痉挛和抽搐,映在镜中、大大张开的嘴巴也露出了牙齿像是被拔掉,不断吐出血泡的伤口。她想要呼救,却只能发出惨叫声。因为,她喊不出来。口中的舌头已经变成了沾满鲜血的肉块,掉在洗面台上。
  “————————————————!!”
  恐惧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为了求助,女性在自己的惨叫声中,连滚带爬地离开了盥洗室,冲回大家所在的客房。女性的鲜血溅在走廊上,她抓住客房的隔扇,在上面留下了血手印。由于她的手抖动得太过严重,隔扇无法拉开。她徒劳无功地抓着隔扇,只是不停地制造出“嘎啦嘎啦”的响声。
  终于,她的指尖勾住了隔扇的把手。
  咻的一声,女性拉开了隔扇。
  大家都在房间里。

  展现在眼前的场景是——将腹中已经彻底融化的东西全部以血泡的形式吐出,皮肤变得像胶水一样黏着并融化,第一眼看上去连是谁都分辨不出——大家已缓缓地融合为冒着泡沫的块状物,正紧紧地贴在一起。

  女性圆睁的双眼骨碌一下翻起了白眼。
  已经不再正常的意识一角,听到了发现自己的惨叫声,正匆忙赶来的海部野夫妇的脚步声。
  与此同时,还有玄关大门被人慌忙拉开后响起的呼喊声。
  但是,女性的意识在此中断,她保持抓住隔扇的姿势瘫倒在地,看着洒在榻榻米上的啤酒冒出泡沫,上半身滑腻腻地沉入了在泡沫中融化的众人。

  就这样,来到海部野家的七位亲戚在一夜之间全部丢掉了性命。
  而“噩梦”,仍会持续下去。

  


  后记

  Click?
  Clack!
  首先,我要向把这本书拿入手中的你表示谢意。
  许久不见,我是甲田学人。又或者是初次见面。

  很久以前,有一家挂着巨大的黑马招牌,没什么人气的酒吧。
  店长一直为没有人气而深感苦恼,但是有一天,他忽然想到了一条计策。
  他改了店名。新的店名是“White Horse”。(注释:白马。)
  在改名之后没多久,一个男人来到了店里。
  “大叔,酒吧的招牌搞错了吧。”
  男人说着,坐下来点了酒。
  很快就有另外两个人走了进来。
  “老板,这家店的招牌好奇怪啊。”
  两人也点了酒。
  接下来,客人们接踵而来。后来店里变得人气兴旺,酒吧的名字也一直在使用“White Horse”。

  ……于是,《断章格林童话Ⅲ 人鱼公主·上》在此献上。
  正如我在第一卷的后记所做的预告那样,这是一个并非格林童话的童话。
  才第三卷就无视主标题了吗!很遗憾,那样的抱怨我是听不见的。明知故犯的家伙的确很让人困扰呢。

  与这本书制作相关的各位,尤其是亲自关照我的编辑和田先生和插画师三日月老师,我要向你们表示诚挚的感谢。
  由于故事还会继续,下一次再让小老鼠登场吧。
  另外,我还要向八月发售《魔法学园MA 番外篇4》的榊一郎老师致以特别鸣谢。榊老师在这本书中,稍微用到了《断章格林童话》的一点捏他。

  二零零六年九月 甲田学人
  

  译者后记

  《人鱼公主·上》也结束了,在慢热的剧情发展过后还是出现了日常恐怖的小高潮。今天晚上还要不要刷牙呢……(抖)。
  除了神狩屋的黑化,雪乃的傲娇,苍衣的哥特萝莉爱好(?)和甲田老师的诡辩(?)都一如往常。大家很关心的千惠还会在下一卷继续登场。
  最近翻冷门书渐渐地动力不足了呢。期待在完坑之后,看到更多关注断章的读者。
  顺便帮二里头做个广告吧。她最近开了甲田老师的旧作《Missing》的坑哦,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关注一下那边。
  地址在这里:http://www.lightnovel.cn/thread-317068-1-4.html
  至于第四卷的坑,一个是取决于大家的期待值,另一个是取决于我的动力问题。现在的心情是两三个月后再说TvT。

  dying

  2011.8.1 豆浆油条果然是绝配❤


序章更新标记。
凄美的爱情啊,总是离不开三俗的剧情。




其实第二章还会再详细地讲一遍哦。
总感觉甲田老师太会骗稿费了…………
无论是每次序章那两段重复的介绍,还是每次第一章的人物介绍……


一章更新标记。
故事才刚刚开始呢。


恢复更新,二章1手动UP。
接下来的速度可以放心,因为要写毕业论文,虽然不会快到之前那种几天完成的程度,但是一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等这次的两个坑填满之后,我会恢复为单坑作战,这样就不会厚此薄彼了……)


本帖最后由 kusodying 于 2011-7-19 19:30 编辑


二章更新标记~结果这两天完全没翻轮环,先把这边搞定了……


三章更新标记。暴风雨前的宁静……


四章更新标记。

断章3没什么人气呢……动力不足啊。



五章更新标记。
等会吃完早饭就把剩下的十页搞定。


填坑完毕,手动置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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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liuyenan 騎士
顶啊  求楼主继续翻啊 QAQ

12 年前 0 回復

八云蓝 平民
好想学日语好想学日语好想学日语好想学日语好想学日语好想学日语...
等汉化得多辛苦...
不过这书确实有点为了猎奇而猎奇...虽然我是不很讨厌啦...

13 年前 0 回復

忘却森林 伯爵
这书就像毒药啊
看着看着就不能自拔

13 年前 0 回復

zyfzyf1993 騎士
感谢翻译,幸苦了~~期待第四卷

13 年前 0 回復

帕秋莉.诺蕾姬 勳爵
想看小红帽那故事= =

13 年前 0 回復

紫月夏梦 騎士
翻译辛苦了呢~!一直很喜欢这个系列,今天熬夜看完这卷果然感觉背后一阵发凉……有点看伊藤润二漫画的感觉。
希望更多的人能喜欢上这部轻小说~

13 年前 0 回復

红莲 子爵
人气以外的低啊.....虽然算是略重口味向的东西........

13 年前 0 回復

创可贴 子爵
哎哟,为什么看到标题就觉得这本能猎奇到下水道的美人鱼那种级别的

13 年前 0 回復

timysz 伯爵
lz辛苦了...等了好久......
相当期待第四卷 麻烦lz了

13 年前 0 回復

天の亡 騎士
终于放出来了,坐等第四卷。。。lz辛苦了

13 年前 0 回復

bobycy 侯爵
本帖最后由 bobycy 于 2011-8-2 18:52 编辑


恩?好久没来看突然就完结了么……

不过,为了上下卷,在下还是得忍到第四卷才行呢……小呆加油Wwwww

13 年前 0 回復

bruce_cage 平民
很感兴趣啊。虽然看了个开头,先mark一下。
辛苦楼主了。

13 年前 0 回復

Uninstall_over 平民
终于又更了

13 年前 0 回復

desar 王爵
咱居然在看完以后才注意到标题里的“上”……
这卷差点让咱产生心理阴影了,洗手的时候总感觉浑身不自在OTZ

13 年前 0 回復

751361787 子爵
很好看啊,恐怖猎奇的地方稍稍重口,但是剧情很赞,看完上想看下,感谢楼主啊

13 年前 0 回復

雷光之印 子爵
很漂亮的插图,纤细的躯体和坚韧的内心,很好的传达出了

13 年前 0 回復

五碗蘑菇 平民
感谢翻译君~~~~~断章格林最喜欢了~~~~

13 年前 0 回復

abekoonh 公爵
本帖最后由 abekoonh 于 2011-8-1 20:18 编辑


哦,第三卷完结了!
本卷开头好和平……终于在最后来一发了!
那么...刷牙什么的...厄...厄...大丈夫,萌大奶!
大概...

那么还是一如既往啊,苍衣和雪乃这一对在混乱中纠结依旧是卖点,这一次雪乃的自觉度不知不觉上升了...另一方面,路人医生(我说的是神狩屋没错)终于有点存在感了(毕竟好歹是回忆的核心嘛...)

不知道这一集会不会有新的伙伴,因为上一卷班长领了便当其实有点可惜,但是看这趋势,作者似乎有意图令只有苍衣贴近雪乃的心,让小两口互相依靠?!应该不是这个意图吧...我猜是日后剧情神马的伏笔,所以本集的新妹子有可能入伙,然后代替姐姐来一腿什么的(肥皂看多了,对不起> <!!)

13 年前 0 回復

wyui_o 騎士
终于翻完了...楼主辛苦

13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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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usodying 公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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