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城光流]少年阴阳师 第四十七卷 替身之翅 [台/简]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7-6-10 23:42 编辑




少年阴阳师 第47卷

替身之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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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结成光流
插画: 浅木樱
译者:涂愫芸
本作品由阴阳寮制作组进行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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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本卷成员一些吐槽:

【扫图】:其实我早就完成任务了(〜 ̄△ ̄)〜

【录入】水菱512:今后的画风还有救吗?可不可以罢工抗议

【录入】呆娃々悠然

【录入】山药

【录入】过了就过了吧

【校对】江湖一黑猫:47我掺和了么我都不知

【繁化】武楓_不問歲月:一回頭竟然47卷了

【修图分部】原闇終末:怀念德川君和逝去的画风

【组长】:这次拖了几个月你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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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百度贴吧《少年阴阳师吧》
少年阴阳师 第47卷 替身之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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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铺祭司突然出现在昌浩面前,原来他的真实身份就是已经死去的九流族后裔真铁!而受命追捕柊子魂虫的榎岦斋,却在路上遇见曾经倾心的道反巫女。

另一方面,平时最爱护敏次的行成,竟然同意牺牲敏次,藉此换取皇上的性命。左大臣藤原道长则是直闯竹三条宫,逼迫总管交出藤花……

京城里的人像是着了魔似的,纷纷做出有别于以往的怪异行为。昌浩终于找到一切怪事的起因,那是只要一疏忽,就会浑然不觉踏进的陷阱,但一切似乎都已经太迟了……

关于作者
结城光流(ゆうき みつる)
8月21日生,O型,居住东京。
2000年9月以《篁破幻草子:仇野之魂》出道,成为作家。
作品有《篁破幻草子》、《少年阴阳师》、《大阴阳师 安倍晴明》、《怪物血族》等畅销系列。
非常喜欢红茶、宝石、钢笔、中岛美雪、织田裕二、槙原敬之。

迷上钢笔,就会陷入另一个无法自拔的沼泽。
那就是「墨水沼泽」.
前几天,我从国外订购了德国手工墨水De Atramentis(在日本也称为Jansen)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我手上还有「亚瑟·柯南·道尔」和「李奥纳多·达文西」,哪天要再买「威廉·莎士比亚」……

关于译者
涂愫芸
东吴日语系毕业,游学日本三年,任职日商七年,现为专职翻译。译有《少年阴阳师》系列、《怪物血族》系列、《鹿乃子与玛德莲夫人》、《丰臣公主》、《鹿男》、《鸭川荷尔摩》、《荷尔摩六景》、《华丽一族》等书。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7-6-4 00:17 编辑



话语是言灵。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第一章

被宣告的话语,称为预言。

坐落各处的平房,几乎都熄灯了。
现在是即将迈入另一天的时刻。
某处响起的婴儿呱呱落地声,钻过了夜晚的黑暗。
小屋的小窗子透着灯光,传出洪亮的哭泣声。
地炉里点燃的火焰照亮了产房,橙色的朦胧火光,从半开的板窗洒出来。
离地炉稍远的木地板房间叠着好几张草席,上面铺着陈旧的布。
几个米袋叠放在草席的一端,穿着白色单衣的女人背靠着米袋。白发老婆婆单脚跪在女人旁边,怀里抱着一个用全新的布包住的新生儿。
「你看,清洗干净了。」
老婆婆把刚出生的婴儿交给了女人。婴儿才刚泡过在地炉里烧开的新生儿洗澡水,满脸通红地哭泣着。
婴儿的父亲和祖父坐在女人旁边,看着终于生下来的孩子,眉开眼笑。
老婆婆是产婆,被请来帮女人接生。哭泣的婴儿的父母亲,也是她接生的。
在这个榎之乡,没有一个人不是她接生的。然而,她已经决定,这个孩子将是她接生的最后一个婴儿。
她年纪大了,眼睛、耳朵都不灵了,腰也弯了许多。
最后一个接生的是村长的孙子,对老婆婆来说是幸运的机缘。
这次是严重难产,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没救了。没想到,经过很长的时间才从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婴儿,竟然哭得比老婆婆接生过的任何婴儿都大声。
听到婴儿的哭声,感觉到强韧的生命力,奄奄一息的母亲才松了一口气。
「是个充满活力的继承人呢。」
产婆细眯起眼睛看着婴儿。
首领一家人都泪眼婆娑地点着头。
统领榎一族的首领,轻轻把手伸向了他的第一个孙子。
这时候,有人冲进了产房里。
「不好了!」
是村子的年轻人。这个男人家里有只怀孕的牛,听说傍晚左右要分娩了。
榎之乡是靠近土佐与阿波国境的深山里的小村落,村里所有人都很照顾种田时需要的牛。
不久前死了一只老迈的母牛。有小牛出生,可以增加劳动力,减轻种田的辛苦,所以村人都很期待。
首领还来不及开口问怎么回事,脸色苍白的男人就先说了。
「件……!」
在场的所有人的脸都僵住了。
刚刚出生的婴儿在诡异的氛围中,哭得更大声了。
年轻人的话出人意料之外,首领愕然地说:
「件……?」
那是妖怪。
年轻人脸色苍白地点点头,瞥了一眼似乎因为恐惧而哭泣的婴儿。
「件说了什么?」
首领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僵硬了。
凡是榎一族的族人,都知道件是怎么样的妖怪。
件一出生落地就会说人话、说未来。
会宣告被称为预言的话语。
表情紧绷的年轻人,看着满脸慌张的首领一家人和产婆,张开了嘴巴。
这时,背后有个黑影晃动。
年轻人吓得倒抽一口气,转身往后看,步履蹒跚地撞上了产房的墙壁。
那个黑影慢慢地、无声地进来了。
牛身人面、人工制造般的脸、不带一丝情感的眼睛。
婴儿哭得更厉害了。
女人倒抽了一口气。妖怪的眼睛不是正注视着自己怀里的孩子吗?
男人也注意到了,正要把妻子和孩子挡在背后时,响起了严肃的声音。
『你会背叛好友。』
空气应声冻结。
件看一眼嚎哭的婴儿,说起了未来。
『然后,你会死于非人之手。』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婴儿。
被宣告了预言的孩子,将来会成为榎的首领。
在诞生的瞬间,他就背负了隐藏门的使命。
身为统帅所有族人的首领,必须与所谓的背叛完全无缘。而且,他是要隐藏门、保护门的榎的榊众,绝不能死于非人之手。
榎的首领若是死于妖怪等非人之手,就表示门一定会被开启。
所有人都哑然失言。宣告预言的妖怪,狰狞地嗤笑起来。
它的身体慢慢倾斜,在倒地之前就化为一阵烟消失了。
现场只留下毫无血色的大人们,以及着火般嚎啕大哭的婴儿。

◇ ◇ ◇

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在没有光线的黑暗中闭着眼睛。
卷上来又退去的波浪声不绝于耳。
这里是梦殿的尽头。
「……」
出生于首领家的他,拥有无愧于这个血脉的力量。
因为神赐给了他背负使命所需的资质,所以他不只拥有力量,也很聪明。
为他接生的老婆婆,每次见到他都会摸着他的头,说他是个伶俐的孩子。然而,老婆婆的眼神却十分悲哀。
聪明的他也注意到了,但没问缘由,因为觉得不该问。
总觉得自己似乎知道缘由。明明不清楚详情,却茫然地这么想。
从懵懂无知时,他就听说了榎的使命,因此每天致力于修行。
虚岁七岁时,也就是从神之子成为人之子那一年①,他被祖父叫去。
祖父对他说,他出生的那天晚上,件宣告了预言。
「……你……」
你会背叛你的好友,最后死于非人之手。
虽没亲眼见过,但祖父形容的件的模样、声音,却清晰地烙印在他心中。
于是,他决定锻炼自己的心志,更全力投入修行。
为了不要背叛好友、为了不要死于非人之手。
大约是刚过十岁的时候吧,他想到不要跟任何人成为好友不就行了?
不要直接跟妖怪接触,也不会被妖怪杀死。有式神就行了,把危险的事都交给式神去做,这样,自己就安全了。
为了颠覆预言,他不计一切,发疯似的培养能力、磨练自己,终于拥有了不输给村里任何人的实力。
最后,他以「要完成榎的使命」为由,离开了村子。村里的人都是从他出生以来就陪在他身边,其中也有同年纪的人,要避免与他们亲近,会很寂寞也很痛苦,但他更不想背叛形同亲人的他们,所以只能离开。
从出生到现在,他没有一个可以称为朋友的人。
他觉得这样就行了。
所以,对那个嘴巴上说是好友的人,他其实从来没有敞开过心房。
他想对方应该没有察觉。因为那个男人对其他人都没兴趣,也觉得他很烦人、很讨厌,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他。
所以,他可以安心地缠着那个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有任何顾虑。
凡是「如果有朋友,我想这么做」的事,他都对那个人做了。
不管那个人摆什么脸色、对他说了什么,他都不在乎。被讨厌也无所谓。
因为那个人绝对不会在意他,所以他可以这么做。
在死亡之前他从来不知道,最难如自己所愿的,就是自己的心灵深处所想。
为了不输给预言,他拼命抵抗,结果还是被预言吞噬了。
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死后他才领悟到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他稍微掀开从头披下来的衣服,望向黑色波浪的远方。
就在这时候。
「——你在做什么?」

扎刺背部的声音,严肃中带着将风势劈开的酷烈,榎岦斋吓得跳起来。
「啊哇哇哇哇哇!」
他惊慌地转过身来,看到穿着黑衣的冥官傲然伫立在那里。
「我命令你去做什么了?说啊。」
岦斋的视线不由得飘忽起来。
「唔……呃……要找到柊子临死前藏在梦殿里的蝴蝶,保护起来。」
冥官扬起了一边嘴角。
「喔,你还记得啊?」
「当然记得。」
「那么,你现在人在哪里?在做什么?」
「——」
岦斋颤抖着绷起脸来,闭上了嘴巴。
外表年轻、五官端正的冥府官吏,冷冷地笑着。
「对不起,我不由得想起以前的事……」
「没意义的追忆吗?」
居然被说成了没意义。
「是的……」
「然后没意义地后悔吗?」
哇,连后悔都被一口咬定是没意义。
「……您说的是。」
冥官说得没错,但字字句句都扎在岦斋的心上,扎得好痛。
冥官傲然俯视把手按在胸口忍受疼痛的岦斋。
岦斋的心情就像吞下了黄连,苦不堪言。不用看也想得到,冥府官吏现在是怎样的表情。
那之后将近六十年了,为了赎罪,岦斋在冥官手下工作,看尽了许多事。
偷看人界的状况不会被谴责,但禁止干涉。很多事情发生时,岦斋都心惊胆战地看着晴明。
以前,他不想与任何人成为好友。
而那家伙绝对不会跟他成为好友,所以没问题。
可以放心地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被讨厌也无所谓。知道对方不可能喜欢自己反而觉得轻松。
岦斋没有察觉,自己动不动就在内心不断重复这些话。
会这样再三提醒自己,就是因为他们早已成了无可取代的朋友。
柊的后裔柊子,或许也跟岦斋一样。
她不交值得珍惜的朋友,打算一个人活着,一个人死去,让使命、 责任和所有一切都到她这里为止。
然而,如同岦斋遇上了晴明和若菜那般,柊子也遇上了文重。
「——污秽将至。」
听见冥官的话,岦斋惊讶地抬起头。
黑暗的前方,冒出侵肌透骨的寒气,慢慢地扩散开来。
「我走了。」
岦斋转过身,从岸边拔腿奔驰,溅起了水花。
侧耳倾听,感觉有重重拍翅般的声音,震荡着空气。
「糟了,要赶快找到才行……」
柊子的魂虫在这个梦殿里。
岦斋看着柊众的最后一个人走向了死亡。
椿、榎、楸都灭绝了。在人间的生命已经结束的岦斋,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身为榊众之一,他无法不看着他们。
他都会向冥官报备。也不知道是不是同情他,这种时候,冥官绝不会交代他去做其他事。
柊子死的时候是冬天。
被侍女们包围的她,无力地闭上眼睛躺着。
她的呼吸稳定,虽然没有血色,但表情平静。侍女们都在窃窃私语,说她今天的状况好像还不过。
不料急剧恶化了。柊子突然「嘶」地倒吸了一口气。
惊慌失措的侍女们似乎看不见,但岦斋全看见了。
不知从哪跑进来的黑虫,从柊子微张的嘴唇飞进了体内。
柊子激烈地扭动身体,咳得非常严重,几乎没有时间呼吸,所以恐怕连侍女们叫唤她的声音都没听见。
没多久,她吐了大量的血。侍女们尖叫连连,大喊着快找药师来。
柊子吐了好几次血。血量多到令人怀疑她的体内是不是全空了,垫褥和外褂也瞬间染成了红色。
柊子猛然向后仰,咳得更重更沉了。然后,跟着血一起吐出了白色蝴蝶。
看到从自己体内跑出来的魂虫,柊子似乎领悟到什么,把颤抖的手指伸向半空中,画下了什么。
侍女们看不见魂虫,应该也不知道夫人在做什么。
白色蝴蝶拍振淌着血的翅膀,轻轻飞起来,在柊子身边绕来绕去,最后停在她的指尖上。
白色翅膀缓缓开合的蝴蝶,俯视着柊子的脸庞。
那对白色翅膀,隐约浮现某个图腾。
岦斋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
柊子的手指画过的地方,出现了柊叶形状的黑洞。
从那里飘出来的风,正是梦殿的风。
同时,沉沉的拍翅声逐渐增强,越来越靠近。
柊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着什么,白色蝴蝶就被连接梦殿的那个洞,咻地吸进去了。
柊子呼地喘口气的同时,洞也关闭了。
突然,她的脸扭曲起来。黑虫撬开她沾着血的嘴唇,爬出来了。柊子强撑着用沾满鲜血的手抓住黑虫,一把捏碎。
就在这一瞬间,数不清的黑虫不知道从哪入侵,围向了柊子。
侍女们看不见的黑虫,没有咬碎她的身体,而是从沾着血的嘴唇侵入了她的体内。
虫在体内大闹,柊子痛苦挣扎,身体扭来扭曲,满地翻滚。勉强发出来的微弱气息,被沉沉的翅膀声掩盖了。
最后。
柊子在侍女们面前,挣扎再挣扎,痛苦地死去了。
当时,岦斋被冥官骂得狗血淋头,责怪他为什么看着柊子死去,却没把魂虫抓回来。
柊众的后裔临终时做的事,一定有某种意义。
白色蝴蝶是魂虫,是柊子的魂的一部分。被放入梦殿的魂虫,除非有什么意外,否则绝不会落入他人之手。她会这么做,表示魂虫里面有什么。
被冥官指责,岦斋才想到这个可能性。
那之后,他一直在寻找魂虫,但魂虫不知道躲哪去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魂虫究竟还在不在梦殿呢?会不会飞到梦殿之外的地方了?
这里是梦殿。梦是现实,现实是梦。想象会成为力量,想象会塑造出形体。
一般人或许做不到,但柊众有可能把什么注入魂虫,或是把自己心的一部分托付给魂虫。
会这么想,是因为岦斋也有这样的技术。
唯一知道门在哪里的女人,在临死前放走了魂虫。
虽然被黑虫逼迫吐出了魂虫,但她用尽了她所有的力量,没有让魂虫落入任何人手中。
岦斋可以理解。
她是为了保护门。直到最后,她都没有放弃榊众的使命、责任。
「魂虫在哪里?」
在黑暗中奔驰的岦斋,耳朵掠过沉沉的拍翅声。
他停下来,小心翼翼地环视周遭。
到处都是矮塔般的岩石。不觉中,水声消失了,放眼望去都是干燥的沙子。
不知从哪吹来与梦殿不一样的风,钻入体内,让他冷得快冻僵了。
梦殿的尽头,是与黄泉之间的狭缝。
定睛凝视的岦斋,看到散布各处的岩石之中,有一个上面趴着白色片状物般的东西。
「是那个……?!」
正要向前跑时,有笨重的声音敲响了岦斋的耳朵。
他飞也似的向后退,那是无意识的动作,身体自己动了起来。
像是虫的黑色东西,哗地飞过来,淹没了岦斋刚才所在的地方。
「黑虫……」
安倍昌浩似乎把人界的黑虫看成了马蜂。其实,黑虫并没有固定形状。
只是非常小的虫聚集在一起,做出类似那样的形状。
梦殿的黑虫是很小、很小的黑色椭圆形,身上有四片翅膀。这应该就是黑虫真正的模样。
介入魂虫与岦斋之间的黑虫,像黑色旋涡般蠕动着拍打翅膀。声音层层交叠,嗡嗡嗡地歪斜龟裂。
「不会轻易放我过去吗……」
低嚷的岦斋,把披在身上的衣服穿起来,冷静地吸口气。

水滴淌落的声音,在没有水的尽头微微地回响。

呸锵……

◇ ◇ ◇

听见一叠纸掉落的声音,十二神将勾阵反射性地抬起了头。
「……」
身体不自觉地动了一下,趴在她盘坐的大腿上的白色怪物的头就滑下去了。
是什么时候睡着了呢?
勾阵把小怪的头摆回大腿上,轻声叹息。
身体算是复元了,但一放松,就会昏睡。
幸好是在主人的结界内,即便意识不清也不会出事。如果是在那个尸樱世界,勾阵和小怪恐怕没命了。
橙色火焰在视野角落摇曳。
仔细一看,是偷偷爬起来把衣服披在肩上的安倍晴明,在灯台的火光下摊开了有折痕的纸张。
刚才的声音是晴明不小心掉落书籍的声音。
勾阵皱起了眉头。
「晴明,躺下来。」
依靠着凭几的晴明,把视线从纸张拉开,看着勾阵。
「一开口就说这种话,勾阵,你越来越像宵蓝了。」
「别拿我跟他比,就算是玩笑,也太恶质了。」
语气很认真,但她也不想说这种话。
晴明眨一下眼睛说:
「你竟然这样说自己的同袍。」
「我怎么可能像他呢。」
「不用这样强烈地抗议吧?」
晴明受不了似的歪着头,勾阵拨起刘海对他说:
「不要转移话题,快回垫褥躺着。」
主人不知何时爬起来了,勾阵却完全没有察觉。若不是晴明掉了书,即使他走出房间,勾阵一定也还在睡觉。
勾阵抓住躺在她大腿上动也不动的小怪的耳朵,蹙起了眉头。
说起来,都要怪这小子。错就错在自己动了同情心,想说起码分给它一点体温。神气完全枯竭的十二神将的最强斗将,在没有意识时更不客气、更不留情。害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倦怠感袭向全身,连思考都变得很费力,所以思绪经常中断。
老是在昏昏沉沉中失去意识,过了一会又猛然张开眼睛。
这几天都是这样的重复。
而且,昏睡的时间有越来越长的趋势。又长又深沉,所以才糟糕。
幸好是完全压抑神气的小怪模样,才没有把她的神气吸得精光。
「——」
勾阵无言地盯着小怪,晴明警告她说:
「喂,不要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着红莲,我大概猜得到你在想什么,你这样子叫迁怒。」
被老人这么一说,勾阵半眯起了眼睛,但没有反驳或埋怨。
她自己也知道老人说得没错。
她深深叹口气,甩了甩头。
「晴明,你在做什么?」
老人稍微举起手上的纸张,回神将说:
「我把信又重看了一次。」
那是白天送来的两封信,寄信人分别是阴阳头和内亲王脩子。
遣词用字各自不同,但是,要转达给晴明的意图是相同的。
都是希望晴明可以救活快病死的皇上,以维持国家的安宁。
阴阳头在信上指示,要把徘徊在生死边缘的阴阳寮寮官当成替身。
脩子在信上悲痛地泣诉,如果连父亲都走了该怎么办。
晴明对照两封信上各自陈述的文章,眉间蒙上了阴霾。
殿上人的判断,向来冷静、透彻且正确。
为了大义,必须牺牲某些东西。皇上的存在很重要,年轻寮官获救的可能性却一天比一天小。既然没救了,就该多少为国家尽点力,这才是为朝廷工作的官吏应有的表现。
脩子传达的心情也令人心痛。聪明、成熟的公主,终究还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继最爱的母亲之后,再失去父亲这个心灵依靠,是她最恐惧的事情。
但是,这两封信的内容,都有引人疑窦的地方。
目送昌浩去播磨国和阿波国,是在天亮前。
与十二神将六合、太阴一起出发的昌浩,先绕到菅生乡,顺利见到了九流族的比古。将近傍晚时,收到太阴送来的风,说比古和多由良遍体鳞伤,状况非常不乐观,但现在已经复元到没有生命危险的程度了。
加入了比古的昌浩一行人,在傍晚到达四国。直到进入阿波国时,都有向晴明报告,但入夜后就杳无音信了。
再担心也无济于事,所以晴明天黑就上床了,但怎样都睡不着。
他数着时间等待睡意到来,却怎么样都没有睡意。那也就算了,头脑还很清醒,觉得周遭一带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大声。
闭上眼睛大概快一个时辰的时候吧,眼底忽然浮现两封信的内容。
这两封信都有引人疑窦的地方。文章写得有条有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字里行间洋溢着写信人的思绪。晴明觉得哪里不对,并不是文章有问题,而是充塞信中的情绪。
夜幕低垂后已经过了很久,眼睛逐渐习惯没有光线的室内,可以大约看出东西的轮廓了。
确定靠墙而坐的勾阵没有任何动静,还发出了规律的鼾声,晴明便悄悄点亮灯台,摊开两封信,一看再看。
看着看着,手肘撞到堆叠的书,掉了一本。
就是这个声音吵醒了勾阵。
勾阵边听晴明说话,边交互看着他手上的信和灯台,叹口气说:
「那么,你发现哪里不对了吗?」
晴明沉下脸,把两封信放到桌上。
橙色火焰袅袅摇曳,晴明的影子也随之起舞。注意力被那光景吸引的勾阵的耳里,钻入了老人低沉的声音。
「我在意的是……为什么会想到要使用替身。」
勾阵明了他的意思,眨了眨眼睛。
晴明看着阴阳头写来的信,深思地说:
「以前我的确救过某间佛寺垂死的上人,但我怀疑的是,为什么有人会正好想起这件事,又为什么没有任何人反对用阴阳寮的寮官来当替身的决议。」
据阴阳头的来信说,与政治关系密切的殿上人都参加了今天的朝议,一个也不缺,全场一致通过了这个决定。
勾阵不解地歪着头说:
「既然攸关皇上性命,对贵族们来说这不是极为正确的选择吗?」
位居政治中枢的人都知道,皇上是国家安定的锁钥,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判断。
然而,勾阵一说完,老人的表情就更为严峻了。
「信上说一个也不缺,那么,身为参议的行成大人应该也在场。」
「那……」
原本想说「那又怎么样」的勾阵,忽地张大了眼睛。
藤原行成与敏次是亲戚,在敏次懵懂无知时便认识他了。建议敏次进阴阳寮的人,就是行成。
在朝廷上,就属行成最相信他的才能,对他特别关照,期待他的成长。
敏次吐血,心脏一时停止跳动,虽然做了紧急措施,但这样下去,迟早会撒手尘寰。
行成也收到了这个通知。听说是身为阴阳博士也是他好朋友的成亲,派了使者去通知他。
最近都卧病在床的行成,今天早上想必也强撑着进宫了。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行成大人怎么会赞成把敏次大人当成替身。」
没有任何人反对决议。那么,表示行成也同意了。
他也赞成为皇上献出敏次的生命吗?是为了大义,下了无情的决断吗?
然而,那么做不像是晴明所认识的行成的为人。
「行成大人很聪明,即使不能完全推翻,也会暂缓决议,甚至可能会派人来问我有没有其他办法。」
或是殿上人都认为皇上性命危急,必须争取时间,所以他连那样的事都无法思考了?
脩子信上的内容,也在晴明心中烙下了阴影。
文中痛切的、一心一意地祈求父亲的病愈,恳求晴明救救父亲。从她凌乱的笔迹可以看出,若不能如愿,心灵将会被压垮的恐惧与不安。
太过激烈地情感波涛,反而让晴明觉得哪里不对。
太唐突了。
回京后,因为没办法自由行动,所以晴明会到处放式探查情况。
除了式的所见所闻外,也会从经常来玩的小妖们说的种种传闻、京城的状况,尽可能掌握哪里是怎么样的状况、发生了什么事等等。
不久前昌浩才查出充斥寝宫里的强烈阴气就是皇上的病因。
有结界包围、必须保持清净的清凉殿,充斥着由树木枯萎所引发的污秽转化而成的阴气。
连皇上的寝居都这样了,可见黑虫到处出没的京城应该更污秽。
京城的居民在不觉中习惯了随着时间逐渐扩大的污秽。
连对污秽十分敏感的神将也是这样。
脩子居住的竹三条宫也出现了树木枯萎的现象。听说,某天命妇还差点杀了藤花。
就像是着了魔。
难道有风音在、有昌浩去拜访关注,污秽还是悄悄潜入了竹三条宫?
「——」
勾阵对神色凝重、沉默不语、边看信边沉思的晴明说:
「要我去看看内亲王怎么样了吗?」
晴明吊起一边眉毛说:
「嗯……去看看比较好吧?」
「你都写在脸上啦。」
勾阵缓缓站起身来。
「这家伙交给你了。」
把抓着脖子拎到半空中的小怪交给晴明后,勾阵就倏地隐形了。
晴明无奈地叹口气,把勾阵塞给他的小怪放到地上。
「自己不能动,实在很懊恼,对吧?红莲……」
老人带着叹息的话,落在动也不动的小怪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小怪的阴阳讲座

①从神之子成为人之子:日本古时候认为七岁前的孩子,都是神之子,因为七岁前比较虚弱不好养,随时可能被神带走。



轮班看守书库的人,戌时准时到达。安倍成亲与他交班后,就去了四条的藤原行成府邸。
成亲气到不知如何是好。
身为地下人②的成亲,不可能知道在朝议席上是怎么样的讨论过程。
阴阳头只告诉他,接到左大臣的命令,要把皇上的病转移到病倒的寮官身上。
据阴阳头说,因为有人在朝议席上提起祖父安倍晴明以前施行过替身之术的传闻,所以经过讨论,决定把疾病皇上龙体转移到某人身上。
殿上人把拯救皇上性命的崇高任务,交给了目前正处于弥留状态的阴阳寮的寮官。
老实说,成亲对殿上人的讨论内容没有多大的兴趣。
作最后判断的是左大臣,但想想左大臣的立场与野心,也是无可厚非。
成亲最生气的是,将来被寄予厚望的优秀部下,被当成随便可以取代的人。而且竟然没有一个人反对,令他火冒三丈。
想到起码有一个人应该反对到底,成亲就非常生气,气到心底发冷。
既然拍板定案了,除非发生重大意外,否则不可能推翻了。但是,不去找他发几句牢骚,成亲就无法消气。
夜已深,一片漆黑,但成亲很熟这条路,不提灯也能大步快速前行。
忽然,听见水滴淌落的声音。
「——」
成亲停下脚步,环视周遭。
阴气已被净化的京城的夜晚,呼吸十分顺畅。但是,没有夜间赶路的贵族牛车,以他们为目标的夜盗也销声匿迹。
视线飘来飘去的成亲,看到流过道路两旁的水渠。
水声是来自那里吗?
理解是理解了,但无法释怀。刚才听见的是水滴淌落在没有一丝丝波纹的平静水面上的声音。
仔细观察周遭好一会的成亲,最后摇了摇头。
「是我多心了吧……」
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但四处都没有那样的动静。
成亲喘口气,匆匆赶往行成的府邸。
道路中央打开一个漆黑的洞,从那里冒出了黑水,掀起波纹,妖怪悄然无声地浮出水面。
水滴从妖怪的下颚淌下来。
妖怪对着成亲逐渐远去的背部,缓缓张嘴说:
『——阻碍道路的烦恼根源,将会全部断绝。』

四条的府邸乱嘈嘈的。
在门前停下来的成亲,讶异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
仓皇紧绷的空气都飘到门外了。
来开门的杂役看到来访者是成亲,脸都纠结起来了。
「啊,成亲大人,您是神派来的吗?」
接到通报的侍女跑出来,哇地大哭起来。
「成亲大人,请救救我家主人、请救救我家主人……」
她没做任何说明,就急着把成亲带去了主屋。
主屋里的床被帷屏围住,四周的侍女们都泪流满面。
从帷屏里面传来断断续续压低声音的咳嗽。
听到闷闷的咳嗽声,成亲的背脊一阵寒意。
「发生什么事了?」
侍女们争相回答成亲的询问,但都只从喉咙发出了堵塞般的呜咽声。
带成亲进来的侍女稍微推开帷屏,辟出了一条道路。
往前走的成亲,看到行成的女儿在床边抱着侍女哭泣。
女儿看到成亲,哭着大叫:
「父亲他……!」
就在成亲为了确认里面的状况而掀开床帐的瞬间,吹过一阵令人战栗的冰冷旋风。
但如果非常、非常仔细听,会发现那阵风是带着拍翅声吹过。刚才有数不清的很小很小的虫,满满集结在床帐里。
喀喀的闷重咳嗽声,敲响了成亲的耳朵。
一名侍女递出蜡烛,用烛光照亮里面,就看到深色、湿透的垫褥和外褂。
把身体弯成ㄑ字形的行成捂着嘴巴,不断地咳嗽。他的手沾满粘稠的液体,床帐里弥漫着铁锈味。
「行成……大人……?」
很久没见到他的成亲,看到他的脸,十分震惊。
他竟然消瘦到只剩皮包骨了。
在朝议席上,难道没有人提起这件事吗?
可能是听到成亲的低喃,行成从喉咙发出咻咻声,缓缓张开了眼睛。
视线飘忽了好一会的行成,可能是看到成亲被烛光照亮的脸,微微颤动了眼皮。
「……成……」
行成才刚开口说话,声音就卡住了,重重地咳了起来。
他咳个不停,呼吸也不顺畅,满脸苦闷地扭动身体,紧紧揪住脖子,抓挠喉咙的手沾满了血。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成亲好不容易才问出口,总管回答了他的问题。
「太阳下山,我来点亮灯台的时候,已经……」
总管似乎慌得连声音都发白了,成亲对他点点头,环视周遭。
床帐里弥漫着惊人的阴气,首先必须袚除这些阴气。
把慌乱的总管等人暂时请出主屋,等他们移到厢房后,成亲调整呼吸,击掌拍手。
浑厚锐利的声音响起两次,撕裂了弥漫床帐的与主屋的阴气。
「袚除、净化、守护、昌盛!」
念了几次后,沉沉低垂的阴气便逐渐减弱了。
但这只是临时处置,要完全袚除,需要相当的准备和道具。
尽管如此,行成的呼吸还是顺畅多了,连续不断的咳嗽也停止了。
从氛围可以知道,在厢房紧挨着身子透过竹帘观看情况的侍女们,表情都放松了。
跪坐在枕边的成亲,吩咐她们准备装水的桶子、干净的布,掀开了行成身上染血的外褂。桶子和布很快就送来了。经成亲允许进入的侍女,很小心地擦干净主人的手和脸。
如死人般苍白的肌肤,令人心疼,侍女不禁泪水盈眶。
这期间,总管也派了使者去请药师。
行成的女儿端坐在厢房,泪眼婆娑(pó suō)地看着这一切。
失去了母亲和妹妹,现在又可能失去父亲。她极力承受着这样的恐惧。
「实经公子呢?」
成亲悄声问,侍女瞥小姐一眼,压低嗓音说:
「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都躺着……有时也会跟行成大人一样咳嗽……」
她的语尾在颤抖。
成亲回应这样啊,心想等行成稳定后,最好也去看看实经。
让侍女退下后,成亲摇着行成的肩膀叫唤:
「行成大人、行成大人,快振作起来啊。」
气若游丝的行成恍惚地张开眼睛,视线有些飘忽。
「……成……亲……大……人……」
「是不是很难过?总管去请药师了。」
行成虚弱地点着头,嘴唇动了起来。
「……敏……」
「嗯?」
成亲把耳朵凑近行成的嘴巴,听到断断续续的嘶哑声音。
「……敏……次……在……做什么……」
「啊……?」
成亲一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不由得反问:
「啊?敏次?你问他在做什么……?」
这个男人在说什么啊?
低头直盯着行成的成亲,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理由和满腔的愤怒,吊起了眉梢。
「我说你……」
差点扯开嗓门开骂的成亲,很快沉默下来。在这种状态下,对行成爆粗话也没有用。
感觉有视线看着自己,他往那里望去,看到侍女们和行成的女儿都露出「怎么了」的表情,注视着他。
成亲做个深呼吸,极力假装镇定。
「行成大人也知道吧?敏次在阴阳寮啊,他……」
现在,他被施行停止时间的法术,陷入了几乎等于死亡的沉睡中。
行成缓缓缩起了下巴。
「……他……很忙……吧?」
「啊?」
行成的视线直接跳过了真的很惊讶地成亲。
「那……小子……太……认真了……」
现在一定也废寝忘食地埋头工作,所以连来这里的时间都没有,我好担心他那天会把身体搞坏——断断续续说着话的行成,苦笑似的眯起眼睛,就那样阖上了眼皮。
「行成大人?」
不会死了吧?成亲焦急了一下,后来发现行成还有浅而急促的呼吸,只是昏过去而已。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呢?
敏次吐血病倒时,成亲有派使者来这里报信。
虽然很犹豫,怕卧病在床的行成会心痛,但又觉得不可能瞒得过去。
据报信回来的使者说,行成大受打击,连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现在会说这种话呢?
说得好像对敏次的困境一无所知。不,说得好像不曾发生过那种事,还在担心太过认真的敏次会不会把身体搞坏。
「请问成亲大人,」一名侍女疑惑地开口说:「敏次大人现在是在担任什么职务呢?我们都知道他很忙,可是,如果能尽量抽空来一趟的话,我们都会很开心。」
侍女嘴巴说「我们」,眼睛却看着年幼的小姐。
行成的女儿低着头,在膝上抓紧了衣服。成亲清楚看见,她的耳朵渐渐红了起来。
「应该有派使者来通报过……」
成亲半天才说出这句话,侍女疑惑地歪着头说:
「咦,有吗?什么时候……」
忽然,沉沉的拍翅声敲响了成亲的耳朵。
视线倏地扫过一圈,就看到刚才被袚除的黑色东西,又聚集在横梁附近了。。
同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声音。
『……那是……梦……』
平静、奇妙的黏腻声音,震荡着瞠目而视的成亲的耳膜。
『……忘了吧……重复……每一天……』
造成重大打击的消息,只是噩梦,不必记得,重复一成不变的日常就行了。
不知从哪传来这个声音,混杂在沉沉的拍翅声里,重复再重复,仿佛在现实上面涂抹了层层的虚假记忆。
头脑一阵晕眩,成亲不由得双手着地。
心脏宛如在胸口深处被踹了一脚,狂跳起来。
直觉告诉他,不可以待在这里。
重重交叠额的拍翅声,如波浪滚滚而去又席卷而来。
成亲甩甩头,站起身来。
「我临时有事,要先告辞了。」
成亲婉拒送行,匆匆离开了府邸。
钻出门,扭头往后一看,整座府邸都笼罩在黑雾般的东西里。
那是小到眼睛也看不见的黑点的凝聚体。
昌浩说是黑色马蜂,成亲却觉得怎么看都不像马蜂。
直觉告诉他,那是黑虫。
曾几何时,黑虫覆盖了府邸,里面满满都是可怕的阴气。
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行成和府邸里的人的记忆,都被纂改了。
为什么行成没有反对用阴阳生当皇上替身的决议?
这就是理由。在行成心中的认知,病倒的阴阳生与敏次,是完全不同的人。而且面对救皇上的大义,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阴阳生的生命,比虫子的翅膀都还不如。
替身是阴阳生。称之为「阴阳生」,就没有人会追究他是谁,他就是担任这个角色的「某人」。
现场如果提起藤原敏次这个名字,说不定会出现其他结果。他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意识的活生生的人,然而,出席朝议的殿上人,不可能知道每个年轻的地下人的名字,所以抹煞了这个事实。
成亲单手掩住了眼睛。
要救皇上。非救不可。可能是这个不断重复的话语,成为言灵,慢慢束缚了殿上人的心。
然后——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成为替身的是「阴阳生」,只是个没有人格的东西。
这是由阴阳生这个名字启动的咒语。
成亲握起掩住脸的手,甩了一下头。
没有时间被震惊击倒了。
这样下去,行成和他府里的人都会被阴气侵犯。他们说实经在咳嗽,再不处理的话,很可能变成敏次或行成那样。
要尽快施行法术,袚除那里的强烈阴气。
转身离去的成亲,听见特别响亮的水声。

呸锵。

正要往前跑的脚,不知为什么停下来了。
再回神时,脚下形成了黑色水面。
应该就在不远处的行成府邸的门、种在道路两旁的柳树,都忽然消失了,眼前是一片涂满黑漆般的黑暗。
没有一丝丝的光线,却能看到水面在脚下扩大。
「这是……」
低头一看,波纹碰到脚尖,水面摇曳起来。
又听见呸锵水声。
成亲抬起头,看到视线前的妖怪。

……呸锵。

◇ ◇ ◇

作了梦。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诅咒腹中胎儿般的话语,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啊,那只怪物正在看着。
看着腹中胎儿。
人工制造般的人脸,一直看着胎儿。

——以此骸骨为础石,将会打开许久未开的门吧。

这孩子会成为骸骨。骸骨会成为础石。
也就是说,这孩子将会死亡,成为骸骨。
将会死亡。再怎么期盼,也救不回来。
再怎么祈求,也会离去。
再怎么请求,也会逝去。
既然如此。
不能让孩子独自离开。
作了梦。
被迫作了梦。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作了梦。

呸锵——

◇ ◇ ◇

成亲握住瘦到像枯木的手,平静地看着沉睡不醒的妻子。
回到家时,亥时已经过了一半。
等着父亲回来的孩子们已经等到疲惫,躺在母亲的垫褥周边睡着了。
成亲小心不吵醒孩子,把他们抱走,交给侍女们照顾。
「……笃子……」
为了确认她在作什么样的噩梦,成亲使用过所有的法术、做过占卜、请求过神的协助,却还是什么也不知道。
就在走投无路时,忽然注意到妻子非常珍惜的镜子。
那是结婚时,祖父晴明送给笃子的礼物。品质不错,但不是很贵。
祖父把这个镜子交给成亲时,满脸灿烂的笑容,说他对镜子念过咒语,祈祷映在镜子上的脸永远挂着幸福洋溢的微笑。
换言之,意思就是「让妻子脸上永远带着幸福洋溢的微笑是你的责任」,而且,既然听了这些话,就要努力做到。
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就这样把咒语藏入了漫不经心似的话语中。
笃子当然不知道这件事,但非常开心收到这个诚意十足的礼物。
她把其他贵族送的涂漆的螺钿装饰镜子送给了随身侍女,自己非常珍惜地使用这个说白了就是非常简陋的镜子。
结婚多少年就投入了多少的感情。
这面镜子能不能映出笃子的梦呢?
成亲把一丝希望寄托在这个乍现的灵感上。
结果,映在上面的是牛体人面的妖怪件。
还有,从件的嘴巴说出来的可怕预言。
反反复复说了好几次的预言,与淌落的水声交叠,在耳里萦绕不去。
在不断重复的梦里,有害怕、恐惧、惨叫、半疯狂的慌乱、呜咽、声音沙哑的恸哭、啜泣,最后是笃子崩溃的、绝望的脸庞。
不知道她有多么痛苦、多么这么。
被真相大白的事实击倒的成亲,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振作起来。
「妳作的……噩梦是……」
也出现在我面前的妖怪。
「它对胎儿……宣告了……预言……」
也对我宣告了那个预言。
「我应该……早点……发现……」
沮丧的成亲,又听见了那个水声。

……呸锵。

成亲瞠目而视。
他们所在的室外的确响起了那个水声。
不会吧?
放下笃子的手走到对屋外面的成亲,看到原本草木整齐得井然有序的庭院一带,变成了一片漆黑的水面,倒抽了一口气。
响起了水声。
环视周遭的成亲看见了。
水波荡漾着好几圈的波纹,妖怪伫立在所有波纹交集的地方。
人工制造般的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成亲。
「……件…」
用嘶哑的声音低喃的成亲,发现件的背后有个身影。
是个披着破烂衣服的女人。虽然看不见脸,但身体那么纤细,一定是女人。
如滑行般站到妖怪旁边的女人,缓缓张开了露出衣服外的嘴巴。
女人与件的声音重叠了。
『……』
成亲瞠目而视,不久后,脸痛苦地扭曲起来。

心被攫住了。
被预言这个咒语困住了。

咒语会铺设道路,通往被设计好的未来。
然后,心会在不觉中走上那条路。

所以,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小怪的阴阳讲座

②地下人:低阶官职。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7-6-3 18:16 编辑


九流族的比古与神祓众的冰知是在赞岐与阿波的国境相遇,在一个树木枯萎得特别严重的谷底。
为了汲水爬下谷底的比古和多由良,在水边遇上了同样来汲水的冰知。
比古和多由良都太乐观了,以为这样的深山里应该没有人住。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的眼里,妖狼族是非常可怕的野兽,所以他们都尽可能不靠近村落,躲躲藏藏地行进。
即使这样,偶尔、真的是非常偶尔,也会撞见入山的猎人或来深山修行的僧侣。通常这些人都会吓得双腿发软,惨叫着逃之夭夭。
但冰知不一样。
看到多由良,冰知面不改色地发动了攻击。
彼此表明身份后,才知道冰知以为巨大的狼要攻击年轻人。
全力杀过来的冰知,攻击力十分强大。多由良四处窜逃,比古跟在他们后面追。
他记得他边拚命叫着「那只狼没有危险」,边在深山里狂奔了半个时辰以上。
最后用灵术困住了冰知的脚,但瞬间就被冰知破解了。
后来,为了避免互斗,彼此逼问出对方的身份,知道起码目前不是敌人,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逃得飞快的狼又折回来了。
狼爽朗地说:「刚才我在想,如果你攻击比古,我就一口咬断你的脖子。」
冰知表情复杂地看着这么说的狼。
多由良说在逃跑途中发现了一个无人的村子。
他们就跟着狼去了那个村子。
虽然没人,但房子还在,可以遮风避雨。若水井还能用,就有水喝。
季节性的食物不至于缺乏。太阳快下山了,今晚就住在这里吧?
两人都没说出来,但自然就决定这么做了。结伴同行前往村子,是为了彼此交换情报。
走在前面的狼停下来,回头笑着对他们说快到了。
果然如它所说,再向前几步就看见好几间房子。
「这间不错吧?」狼指的房子旁边有棵大柊树。
它甩着尾巴说:「那里应该有水井,我去找找看。」
突然,它的身体被抛飞出去。
稍晚一步,冰知和比古也被惊人的力道弹飞出去。
事出突然,头脑一片混乱,只记得听见了笨重的声响。
直到现在,比古都还想不起来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
唯独一件事,他想起来了。
将他们甩出去的冲击。
是灵压。
比古知道,有一个人可以自由地操纵那样的力量。
他还知道,攻击他们的力量,有着应该已经不在人世的男人的灵气。
没错。
在强烈的头痛中,比古终于想起了这些片段。

「……为什么……」
打击太大而跪下来的比古,再也站不起来,忍不住大叫。
「为什么!你要对我、对多由良……」
应该已经不在人世的男人,默默地微笑着。
比古觉得他的眼睛透着困惑的神色。
其实,比古一直不相信。
不相信他死了。他一定活在某处,有什么苦衷躲起来了,一定是这样。
因为──
自己并没有亲眼看见他、看见他们停止呼吸。
「真铁,为什么……!」
净是无法理解的事,比古觉得头晕想吐。
即使如此。即使扯开嗓门吼叫、即使对莫名其妙被打伤感到愤怒、即使对重要的狼差点被杀死感到愤怒。
即使如此。
比古的心底最深处,还是开心的。
他还活着。又见到他了。
这件事让比古无比开心。
好开心、好开心,好想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
比古不禁掩面哭泣。
「真铁……真铁……你都跑哪去了……为什么……」
强烈的头痛时强时弱,像波浪一样变化。呼吸越来越快,身体感觉格外沉重。
努力说着话的比古,讶异地发现一语不发的昌浩悄悄走到了前面。
昌浩的样子很奇怪。
比古抬起头,在昌浩的背部看到强烈的敌意。
「昌浩?」
喃喃低语的比古,胸口深处有股被刺穿般的疼痛。
他觉得呼吸困难,血压唰地往下降。
这时他才想起自己身受濒死的重伤,靠止痛符和法术才能勉强行动,其实是处于必须绝对静养的状态。
还有毛色偏深灰的狼,受的伤比自己更严重。
他把还没醒来的多由良留在神祓众的乡里。
比古和多由良会去菅生乡,是因为冰知邀请过他们。
冰知说等解决树木枯萎的相关事情后,可以去菅生乡玩玩。
至于详细地点,冰知说以后再说,多由良却挺起胸膛骄傲地说它知道地点。
比古惊讶地问它为什么知道,它不肯说,只是支支吾吾地说着没什么啦。
比古决定等它醒来,一定要问个清楚。他会这么想,是因为多亏神祓众的救治,多由良的伤势已经稳定了。
是的,多由良背着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自己,不知道怎么从这个阿波国越过大海,跑到了播磨国赤穗郡的菅生乡。
多由良本身也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却片刻不停地奔驰。
它的声音在比古逐渐模糊的意识角落萦绕回响。
──茂由良把你交给了我,我怎么可以让你这样死去!
比古的心脏像是被踹了一脚,狂跳起来。
多由良的左眼被毫不留情的攻击打烂了。
隔着昌浩的身体,比古看到真铁扯下披在身上的衣服,拔起了腰间的佩剑。
心跳加速,怦怦狂响,呼吸急促。
没错。
抢走比古佩戴的那把铁剑、甩掉剑鞘、挥下刀刃的人,毫无疑问就是真铁。
「……真…铁……」
茫然低喃的比古,耳朵突然被昌浩尖锐的声音刺穿。
「你是谁!」
真铁和他身旁的女人都笑了。
比古的思绪好乱,心想昌浩在说什么呢?
那个人怎么看都是真铁啊。下落不明的真铁,终于找到了。
四周响起拍翅声,浓密厚重的阴气向这里延伸缠绕。
比古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
「回答我,智铺祭司,你是谁……!」
昌浩的语气粗暴。
智铺祭司?那是谁?是在说谁?
比古的眼皮震颤。
等等,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对了,我在找真铁。他行踪不明,我在冰知的协助下──冰知?
笨重的拍翅声,时而靠近耳朵,时而远离,就像拍岸的波浪。
在头脑深处、在心底深处,响起重重叠叠的拍翅声,震荡耳膜。
层层涂抹、牢牢涂抹。
冰知。冰知。冰、知。那是──
「……谁……?」
就在比古用呆滞的声音茫然低喃时,怒吼声震响。
「滚──!」
卷起爆炸性的龙卷风,把飞来飞去的黑虫全都吹走了。
比古被风压推得摇摇晃晃,有只强壮的臂膀撑住了他的背部。
他张口结舌地转移视线,看到表情紧绷的高?年轻人,眼神很可怕。
这个人是谁呢?比古思考了一下。
「……十二神将。」
旁边还有个吊起眉梢、外表年幼的女孩,缠绕着神气,飘浮在半空中。
「六合、太阴。」
比古喃喃低语,闭上眼睛,甩甩头。
刚才自己是在想什么呢?思考是不是被莫名地扭曲了?
自己居然会忘记冰知。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差点忘记了。再怎么样,都不该发生这种事。
神祓众的冰知帮他和多由良阻挡敌人的追击,争取逃走的时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比古在记忆里一一搜寻。
每搜寻一次,比古的血色就褪去一些。
冰知会成为他们的盾牌,是因为他和多由良看到出现的敌人都呆住了。
因为不相信,所以行动、思考都停止了,只能注视着那张脸。
灵压袭过来、剑劈过来、剑尖刺过来,他们都没采取行动。感觉就像在作梦,没有真实感。
他不敢相信,把他们凌虐到遍体鳞伤的男人居然淡淡笑着。他觉得这绝对不是真的。
所以认为是梦。如果是梦,就是恶梦。
他们的心都冻结了,失去了抵抗力。所以,冰知挺身而出,协助他们逃走。
心脏狂跳。
对了,这不是梦,绝对不是。
这是不折不扣的现实。

被太阴的龙卷风吹走的黑虫,又发出沉沉的拍翅声聚集起来。
昌浩瞪着外表是真铁的男人,问了第三次。
「你是谁……智铺祭司,你该不会是……!」
浮现昌浩脑海的是四年前的情景。
在通往道反圣域的千引磐石前,昌浩与智铺宗主对峙。
被称为宗主的人是榎岦斋的骸骨。智铺把早已死亡的男人的骸骨,用来当外壳。
昌浩的心脏跳得好快。
眼前这个男人被称为智铺祭司。菖蒲这么叫他,所以这个男人毋庸置疑就是智铺祭司。
可是,昌浩认识这个男人。
他是九流族的后裔;是在奥出云让大妖八岐大蛇在这世上复活的男人。
昌浩扭头往后一瞥,看到比古茫然地站在那里。
被称为祭司的男人是比古的族人,也是比古最信赖的表兄弟真铁。
外表的确是真铁。但男人散发出来的灵力、缠绕全身的氛围,跟真铁并不一样。
昌浩知道,跟被称为智铺宗主的男人一样。
握紧拳头的昌浩低嚷:
「你把他的骸骨当成了外壳吗?智铺……!」
从动静可以知道,站在后面的比古听到骸骨两个字,全身僵硬了。
「那是……什么意思……」
从背后传来比古虚弱的声音,昌浩的脸都歪了。
比古现在怎么想呢?昌浩只能猜测,因为比古的心情只有比古知道。
但他知道,智铺众践踏了比古的心。
「那是真铁。」
「比古……」
扭头往后看的昌浩,对上了狂乱摇着头的比古的眼睛。那是依赖、煎熬折磨的眼神。比古看着持剑淡淡微笑的男人。






「喂,祭司大人。」菖蒲用撒娇妩媚声音央求:「我可以先带着这只虫离开吗?您就……」
把抓着蝴蝶的手摆在胸口的菖蒲,歪着头,笑得天真无邪。
「使唤它们吧。」
她把空着的手指向了朽木。
这时候,昌浩全身的寒毛应声竖起。
黑虫的拍翅声更响亮了,震荡了风、撼动了朽木。
飘荡四周的尸臭味逐渐增强。
菖蒲一离开祭司身旁,一群黑虫就哗地围向了她。她高高举起双手,像是在迎接黑虫。
昌浩大吃一惊。
跟刚才智铺祭司出现时一样,聚集的黑虫又做出了通往其他地方的门。
看起来像是被凝聚的阴气穿透,撬开了通往其他次元的门。
菖蒲的身影一溜烟消失在门后。她抱着魂虫,去了遥不可及的地方。
昌浩反射性地冲上前去。
「等等!」
智铺祭司冷眼看着昌浩毫不犹豫地冲进快关上的门,没有阻止他。
次元就快关闭了。
「这里交给你了!」
太阴踢飞黑虫和拍翅声,对着同袍大叫,跟在昌浩后面,钻进了门里。
刹那间,黑色团块四散,数不清的黑虫疯狂地飞来飞去。
在浓密的尸臭味、无限蔓延的朽木与黑虫大军的包围下,十二神将六合凝视着真铁面孔的男人。
六合放开搀扶比古的手,走到前面护住比古。
飞来飞去的黑虫散播的阴气,以及阴气凝成而成的污秽,从头上倾泻而下。
污秽就像水滴般淌落,笼罩的阴气也浓烈到令人窒息。
六合猛然想起主人安倍晴明和同袍们说过的尸樱界。
他们说那里有污秽的樱花和黑胶的邪念,还有不断重复的绝望话语,在耳边萦绕不去。
忽然,不知从哪传来水沉沉摇晃般的哒噗声。
诡异的阴气从脚底爬上来,感觉有神气和体温都会被连根拔除的危险。
在那个世界蔓延的黑胶的邪念,是会夺走生命体的精气直到死亡的污秽。
吸着充满阴气的空气,又持续接触渗入了污秽的大地,心就会扭曲变形,逐渐崩坏。
名叫尸的男孩的心,就是在尸樱世界被扭曲了。
听说神将们也一样。但没有一个神将察觉自己的思考已经扭曲了。
忽然,六合瞠目而视。
这个世界树木枯萎、气枯竭、沾染了污秽。
莫非也出现了与尸樱世界相同的现象?
持续接触阴气、持续被污秽浸染,不久后心就会扭曲倾斜,逐渐狂乱。思想会被重组、记忆会被更换,再也感觉不出哪里不对。
有着九流族的真铁的面孔的男人盈盈笑着。
成群的黑虫在他背后飞来飞去,黑虫后面有东西摇摇晃晃地聚集过来。
六合感觉甜腻的尸臭味更浓烈了。
跟随真铁聚集过来的是穿着破烂衣服的白骨,尸臭味就是来自它们。
数不清的黑虫向白骨聚集,渐渐改变了形状。
皮肤像尸蜡般的傀儡,把没有眼球的眼窝一起朝向了六合。
这时,六合感觉神气从接触地面的脚底被急速抽离。
淌落地面的污秽响起哒噗的声音。

精神还恍恍惚惚的比古,呆呆望着遮住自己视线的神将的背部。
半晌后,突然不可思议地清醒了。
层层拍翅声如永无止境的波浪滚滚而来。时强时弱的声音,会在不觉中把人心带到其他的某个地方。
比古发觉不可以听那个声音。
拍翅声没有停过。刚开始一直在耳边缭绕的声音,听久了就不太会去注意,但只是没注意而已,其实还是一直听得到。
比古不停地甩头。头脑里好像有一片昏暗的薄纱,逐渐覆盖了思惟,把思考扭向与原来的道路迥然不同的方向。
比古几乎完全忘了神祓众的冰知。拍翅声的波动,扭曲、搅乱了意识与记忆,把虚假往上层层涂抹,巩固起来。
靠止痛符压住的伤口又痛了起来。
回神一看,伤口正慢慢渗出血腥味,刺激着鼻腔。贴上符咒再用布缠绕的地方,从衣服上面触摸是湿的。
因为动作太大,快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
想到可能会被昌浩骂,就忍不住想笑。
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
再怎么期盼、再怎么思念,他连梦里也没出现过一次。
「──珂神比古……不,比古。」
令人心如刀割的怀念声音,刺穿了比古的耳朵。
在十二神将背后听见的声音,与记忆中的声音分毫不差。
「比古,对不起。」
比古清楚听见心脏在胸口怦怦狂跳的喧躁声。
声音跟真铁一样的男人,说话的语气跟真铁一样,抑扬顿挫也一样。
「我一直没回去,你和多由良一定很伤心。」
比古瞠目结舌,屏住了呼吸。
六合察觉比古快要被说动了,背对着他说:
「不要听,那是陷阱。」
怀念的声音与神将的语尾交叠了。
「比古,我会打伤你,是有原因的,你愿意听我说吗?」
「不要被魅惑了!」
黑虫在附近一带猖狂地飞来飞去,沉沉的拍翅声越来越强烈。
甜腻的尸臭味仿如渗入肺部,从体内开始侵蚀身体。
「冰知还活着。」
「住口,智铺!」
神将的低嚷敲打着比古的耳朵。
「比古,那个男人是叫冰知吧?」
「废话少说!」
比古按住了胸口。
心脏怦怦狂跳,怎么也静不下来。
「珂神,你听我说。」
令人怀念的声音几乎烧尽他的心,他抵死抗拒。
不可以看对方的脸。知道不可以,还是会被拖着走。明明知道不可以,还是会去听。
从神将全身冒出来的斗气,把深色灵布和茶褐色头发吹得狂烈飘扬。
隐约听见拍翅声中似乎混杂着悄悄靠近的躂躂脚步声。
乞求的声音悄悄溜进了被脚步声吸引的比古耳里。
「请听我说,求求你──莹只比古。」
猛烈狂跳的心脏,突然静下来了。
比古推开六合的背,蹒跚地走到前面。
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名字。
拍翅声好吵。
「……真铁?真的是你……?」
比古喃喃低语,真铁苦笑着点点头。
「比古!」
六合的斥喝直接跳过了比古的耳朵。
被无数黑虫包围,因而看不清楚的外围,似乎有幢幢黑影。
但比古顾不了那些黑影,视线怎么样都离不开真铁。
「……真……」
才刚要开口,强烈的头痛又袭向了比古。剧痛直贯脑际,比古屏住呼吸,眼前白茫茫一片。
同时,靠止痛符压住的身体疼痛又复发了。
比古痛到不能呼吸,蹲下来用手按住疼痛的地方。
隔着衣服,可以摸到血正渐渐渗出来。比古在模糊的意识中思索,写在符咒上的咒文,可能是因为再度出血,失去了抑制的效用。
他感觉有好几个脚步声,混杂在黑虫的拍翅声中靠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不到神将的气息了。
「……比…古……!」
平时沉默寡言的神将的怒吼声,听起来好遥远。
周遭的气温似乎骤然下降了。
激烈的拍翅声中,夹杂着水滚沸般的哒噗声,甜腻的尸臭味浓度增高,向这里涌了过来。
比古强忍着头痛,抬起头,把眼皮往上推。
眼前有只手伸向了他,手的后方有张令人怀念的面孔。
「……铁……」
记忆就到他想握住那只手为止。

感觉长期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情感,在逐渐模糊的意识角落爆发了。
真铁。真铁。真铁。
不可能,他不可能死了。
那个真铁不可能丢下我们去任何地方。
不可能,大家都在说谎。
即使大家都那么说;即使他真的被沙土淹没了。
他也一定从那里逃开了,现在还活在某处。
毕竟──

我并没有亲眼看见。
他只是消失了,没有人知道真相。
我、唯独我,相信他还活在某处。

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相信。
所以──

不管是以何种形式、发生任何事,
能再见到他、能再听见他的声音,
我真的、真的开心到很想哭。


在沉沉拍翅生中奔驰的昌浩和太阴,回过神时已经来到一片静寂的黑暗中。
竖起耳朵可以听到非常非常微弱的水声。
定睛凝视的昌浩,发觉黑色水面正逼向脚边。
他警觉地远离水面,搜寻菖蒲的身影。
昌浩,你还好吧?
听到担心的语气,昌浩疑惑地歪着头问。
什么好不好?
为了配合昌浩的视线高度而飘浮在半空中的太阴,摸着自己的脖子说:
刚才那些黑虫……它们的阴气,害我喉咙有点呛……
话还没说完,太阴就弯起身体,咳了好几声,是那种沉沉的闷咳。
感觉很像敏次的咳嗽,让昌浩心惊肉跳。
我还好,没怎么样。
昌浩确认喉咙,肺部的状况后回答,太阴安心地喘了一口气。
就在这一刹那,两人的耳朵都被微弱的水声敲响。
视线反弹似的扫视的昌浩,看到黑色水面掀起好几圈的波纹。
菖蒲伫立在水面上。
高高举到胸口的右手,抓着白色蝴蝶。
菖蒲把头一歪,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跟你说哦,这只蝴蝶的翅膀,能脆弱呢。
像唱歌般说着话的女人,把另一只手伸向白色蝴蝶,眼睛眯得更细了。
「你知道吗?翅膀破碎了,就不能复原了。」
女人边摸着翅膀边看着昌浩。
看到她的双眼闪烁着阴暗的光芒,昌浩的心脏狂跳起来。
「所以……」
伸向蝴蝶的右手指,不假思索地扯下了一片白色蝴蝶。
「你再阻挠祭司大人,我就破坏你们想要回去的蝴蝶。 」
纷纷飘落的翅膀,映出某人扭曲变形的脸。
昌浩凭直觉判断,那不是敏次的魂虫、也不是皇上的魂虫也不是他认识的其他人的魂虫,是没见过的脸。
然而,不管那是谁,被扯掉的翅膀都不可能复原了,那么这只魂虫的主人会怎么样呢?
菖蒲看着血气唰地往下降的昌浩,用温柔的手势小心地拔掉蝴蝶的翅膀。
白色碎片纷纷飘落水面,就那样沉入了水底,看不见了。
触角和脚也沉入了水里,最后掉下去的是被撕成两半的身体。
菖蒲把空荡荡的手挥给昌浩看,嗲罄嗲气地嘻嘻笑了起来。
无情地撕毁一只蝴蝶的女人,在水面上以舞蹈般的步伐滑行前进,轻盈地走到水边。
看着她前进方向的昌浩,发现黑暗中藏着什么东西?。
菖蒲一靠近,黑色东西就哗的散开,露出,刚才被遮住的白色东西。
那是……什么……?
太阴讶异地问,昌浩默默地摇着头。
抚摸着白色的东西,把脸靠过去的菖蒲,回头瞥了昌浩一眼。
昌浩悄悄向前走。原本以为会被菖蒲喝止,没想到她只是淡淡笑着,什么也没说。
走近一看,才知道那是一颗很大的透明球。看起来白白的,是因为球里面塞满了白色的束西。
白色的东西翩翩舞动着。
「是魂虫……」
喃喃低喃的昌浩觉得喉咙干渴。
里面有数不清的魂虫。应该不只是在京城被黑虫攻击而死的人的魂虫。
昌浩想起智铺众创造了种种奇迹,例如治病、疗伤、让死人后生。
就像文重乞求让死去的柊子活过来。
会希望死者后活的人,通常是死者的家人、恋人等非常亲密的人。他们与死者关系密切,非常清楚死者是怎么样的性格、会有什么样的行为举止,死者就活在他们心中。
那些记忆都摆在魂虫里面。死者就是以此为核心,复活成原来的样子。
那么那些没有为自己乞求的人,会怎么样呢?
正这么胡思乱想的昌浩,耳朵突然被「呀」的短短惨叫声刺穿。
转头一看,张大眼睛的太阴正用双手捂住了嘴巴。
「太险?」
昌浩疑惑地皱起眉头,太险默默指向了球。
塞满白色蝴蝶的透明球,直径有六尺多,非常大一颗。以昌浩的身材,不用弯腰也可以轻松转过去。
昌浩定睛凝视太阴指给他看的是什么东西,半晌后倒抽了一口气。
球底下积满了红色的液体。
魂虫每动一下翅膀,球就会微微动。球动起来,红色的液体就会跟着动。
从成群的白色魂虫中间,淌落看似红色水滴的东西,掉到球底下。
呸锵。
响起不注意听就不会听见的微小声音。
「是血……」
喃喃低语的昌浩,心脏突然狂跳起来。直觉比意识更早明白,那里面有什么东西。
菖蒲放在球上的手,像抚摸表面般动了起来。
魂虫们对她的动作产生反应,喀喳断成两半。
心脏在胸口重重地跳动。
「冰……知……?」
跟魂虫一起被关在球里面的,毋庸置疑就是冰知。
全身血淋淋,穿的衣服也破破烂烂,能保住形体算是奇迹了。现影特有的白发也沾满了血,紧贴在被染成红黑色的脸上。
冰知的身体似乎是飘浮的,没有任何东西撑住他。在他周围的无数魂虫,看起来像是支撑着他,但其实并不是。
察觉冰知模样的昌浩,发现球里面充斥着阴气。
被关在里面的魂虫,虚弱地拍着翅膀。以阴阳来说,它们是属于阴,所以阴气会逐渐衰弱,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同理可证,被关在里面的冰知也一样。
昌浩瞪着把身体靠在球上的菖蒲。
「把冰知放了。」
菖蒲眨一下眼睛,像个孩子般歪起头。
冰知,你是说这个外壳吗?
外壳?
昌浩不由得回问,菖蒲带着天真的眼神说。
是啊,他是祭司大人选出来的外壳。不过,大概很快就会坏掉了。
什么?
回看昌昌浩的菖蒲,把眼睛细眯成一条线。
可是,没关系,因为有两个可以替代。
开心的语气令昌后毛骨悚然。
太阴悄悄抓住了他的肩膀。
昌浩。
昌浩的视线没有离开菖蒲,只是动了动肩膀,这样就能传达意思了
我来引开他的注意力,你趁机破坏那颗球,把冰知和魂虫放出来。
话一说完,太阴已经纠缠着风飞走了。
哎呀……
眨着眼睛的菖蒲低声叫嚷。太阴一举飞进攻击距离,在高举的双手之间做出了一团风压,神气之风发出了咆哮声。
看招!
菖蒲高高跳起来,闪过了被抛出来的一团风压。
昌浩趁机奔向了透明的球。
喝!
就在呐喊的同时,昌浩挥出了高举的刀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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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到达竹三条宫的十二神将勾阵,站在瓦顶板心泥墙上,仰望夜幕低垂的天空。
差不多快亥时了吧?
挂在竹三条宫屋檐下的灯笼已经点燃,照亮着外廊和渡殿。庭院里也点燃着几处篝火,勾阵看见到处都有人影。
是守卫。他们轮流巡视,以防火熄灭或是有闲杂人等进入。
点燃篝火可能是为了随时迎接从皇宫来的使者。
火光照亮着通道,接到了通知时,就可以马上进宫。
这个时间,内亲王脩子应该上床了,侍女们也回到各自的房间睡觉了。
正要前往风音房间的勾阵,看到连接对屋与主屋的渡殿上,有蹦蹦跳跳的身影。
是熟识的小妖们。
「喂——式神!」
小声叫唤勾阵的是猿鬼,独角鬼和龙鬼在它旁边挥着手。
勾阵从瓦顶板心泥墙跳到渡殿的屋顶上,开口说:
「你们去把风音叫醒,我有事问她。」
三只小妖面面相觑,由龙鬼负责回答:
「风音不在啊。」
「不在?」
勾阵诧异地皱起眉头,猿鬼和独角鬼对她点点头。
「她说昌浩拜托她做一件事,说完就出去了。」
这么回答的是猿鬼,独角鬼接着说:
「大概是傍晚左右吧,她叫我们帮她做掩饰,不要让人发现她不在竹三条宫里。」
勾阵很想知道小妖们如何帮风音做掩饰,但还是问了其他的事。
「她去哪了?」
小妖们歪着头说:
「详细情形我们也不知道耶。」
「乌鸦应该知道吧。」
回答的是独角鬼和龙鬼,勾阵又问它们:
「嵬在哪里?」
「它被公主带到床上,跟公主在一起。」
这么说的猿鬼,表情好像有些困惑。
勾阵发现它的表情变化,疑惑地歪了歪头。猿鬼察觉她的视线,合抱双臂,嗯嗯地沉吟起来。
「最近,公主每天晚上都会作不好的梦。」
勾阵眨了眨眼睛。
「不好的梦?怎么样的梦?」
被神将一问,小妖们面面相觑。
「算是噩梦吗?」
「听公主说,是很安心、很开心的梦。」
「好像连醒都不想醒来呢。」
勾阵越听越迷糊,心想这哪里是不好的梦呢?
龙鬼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表情苦涩地说:
「就是啊,我们也问过乌鸦,这哪里是不好的梦呢?」
「问嵬?嵬说是不好的梦吗?」
勾阵插嘴问,三只小妖都对着她点头说:
「对。」
嵬每天晚上都被脩子抱上床,有时跟她一起钻进外褂里,有时坐在枕边直到天亮。
小妖们也会溜进脩子的床帐里,但最近都是嵬陪在睡觉的脩子旁边。
皇上病情恶化,脩子曾喃喃说着可能过不了明天。小妖怪们记得,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猿鬼咔哩咔哩抓着角的旁边。
「可能是乌鸦比我们可靠吧。」
「那家伙在各方面都满强的。」
「有什么万一时,它的力量足以保护一、两个公主,所以由它陪在现在的公主身旁是最好的。」
小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表情却不是那样。
有些不满的眼神,强力诉说着它们也很可靠、它们也能保护公主、它们也能让公主有安全感。
居天津神最高位的天照大御神的后裔会被妖怪喜欢到这种程度,也是件有趣的事。
它们与脩子之间的交情,是从她接受到神诏前往伊势时开始。
与昌浩扯上天狗们的爱宕乡事件是同一个时候。
「回想起来,我们跟公主也认识很久了呢。」
猿鬼忽然露出遥望远处的茫然眼神。
龙鬼眨眨眼,用力点着头。
「说得也是。」
「我们的寿命很长,所以不觉得很久,可是对人类来说,四年够长了。」
屈指数着一二三四的猿鬼,颇有感触地说。
「在伊势时才五岁的公主,现在都九岁了。」
「那时候很危险呢,公主差点被带走了。」
「啊,没错、没错。」
「藤花一直说是自己的错,我看得好不忍心。」
小妖们感慨良多地回想起在伊势的时光,勾阵合抱双臂俯视着它们。
龙鬼察觉到她的视线,举起双手说:
「啊,抱歉、抱歉,把你忘了。」
嘴巴不停地道歉,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勾阵有种莫名的疲惫感,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身体变得好沉重。
为了转换心情,她甩甩头,开口说:
「帮我把嵬叫来。」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去?你早说嘛,式神。」
「想请对方帮你做什么事,不说出来,对方是不会知道的。纵使我们活得很长,是博学的京城妖怪,也没办法看透你的心啊。」
「你好歹也是阴阳师的式神,应该充分使用言灵这种东西嘛。」
不知道为什么被谆谆教诲,勾阵满脸复杂地静默下来。
它们说的话很有道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合情理。勾阵若是真要跟它们计较,击出一道神气就可以把它们消灭了,所以她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做无谓的杀生。
「没办法,就去帮你叫吧,你等着。」
勾阵边点着头,边用一只手按住了眼睛,心想如果小怪在这里,就可以让小怪去应付它们了。
独角鬼和龙鬼边目送猿鬼走向脩子居住的主屋,边「砰」地拍了一下手。
「对了、对了,式神那家伙还躺着吗?」
「晴明也真辛苦呢,他还好吧?」
双眼几乎发直的勾阵,举起一只手说:
「你们说的是哪个式神?把话说清楚嘛。」
想也知道是在说谁,可是自己是式神,那个也是式神,还有其他很多式神。
两只小妖相对而视。
「要我们叫你们的名字也行,但你们也应该叫我们的名字,这样才合理吧?」
「对、对,毕竟我们的名字是……」
独角鬼瞥一眼其中一间对屋。
「……是她取的非常、非常重要的名字。」
在独角鬼旁边的龙鬼,摆出「对啊对啊」的表情,不停地点头。
勾阵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替它们取名字的人就在那间对屋的房间,这个时间应该已经睡了。
勾阵知道,小妖们不说出藤花的名字,是因为她替它们取名字的时候,是叫另一个名字。
小妖们再也不说出那个名字,一定是因为她这么希望。
「啊,对了,听我说嘛,式神。」
龙鬼突然改变了话题。
勾阵还没回应,小妖就接着说下去了。
「傍晚很晚时,左大臣又来了。」
「啊,对、对,他真是没受够教训,又带了什么贵族的书信来,硬要藤花收下,烦死人了。」
勾阵蹙起了眉头。
「什么?」
「皇上正在生病,这种事应该往后延嘛。」
在皇上命危的状态下,就连小妖都认为那不是现在必须做的事。
「最好是往后延,延到后来就忘了。」
勾阵莫名地觉得有什么卡在心里,在两只小妖面前蹲下来说:
「左大臣看起来是什么样子?详细告诉我。」
看到神将如黑曜石般的双眸闪着厉光,龙鬼与独角鬼面面相觑。

◇ ◇ ◇

左大臣没有先通报就来了,竹三条宫慌成了一团。
每个人都脸色发白,担心会不会是寝宫的清凉殿发生了最糟糕的的事情,但没有人说出口。
脩子的精神不太好,抱着乌鸦躲在床帐里,不肯见左大臣。
左大臣被带到离主屋稍远的厢房,由总管和几名侍女迎接他,其中也包括藤花。
草草说完陈腔滥调的开场白后,左大臣马上确认竹帘,、帷屏后面有哪些待命的侍女,一看到藤花就递出了一把扇子。
总管和其他侍女都把视线投注在脸色发白的藤花身上。
表情有点紧绷的总管想要缓和气氛,开口说:
「左大臣大人,这位侍女……」
道长瞪总管一眼,以动作催促藤花收下扇子。
藤花在意着总管和侍女们的目光,在膝上交握双手,低着头动也不动。
没多久,左大臣终于恼怒地开口了。
「侍女大人,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要给你吧?」
藤花惊慌地抬起头,隔着竹帘与左大臣的视线交会了。
感觉左大臣眼神里带着沉默的愤怒,藤花吓得缩起了身子。
总管看到她那样子,又面向左大臣说:
「左大臣大人,我们竹三条宫的主人公主殿下,因为太过担心饱受病痛折磨的皇上,自己也病倒了,所以今晚您请先回吧。」
道长默默瞪视总管。
全身发抖的总管,觉得有点不对劲。
左大臣的对内亲王的存在其实没什么好感,但这么露骨地表现出粗暴的态度,也太奇怪了。
谁都知道,他希望女儿藤壶中宫生下皇子,这样他就能以外戚身份掌握绝对的权力。即便如此,至今以来,左大臣在表面上还是没有怠慢过内亲王脩子。
藤花等所有侍女,都是内亲王脩子的仆人。左大臣的身份再高,也比不上脩子。
按理说,道长不能命令脩子的侍女做任何事。
然而,眼前内亲王脩子不在现场,以竹三条宫总管的身份,也不能强烈要求左大臣怎么做。
「那么,你把这把扇子交给侍女藤花。」
「是……啊,可是……」
总管支支吾吾地回应,左大臣以低沉的语调对他说:
「我改天再来拜访。你务必转告她,在我来之前作好决定。」
表面上做出命令总管的样子,声音却大到所有侍女都听得见。
「左大臣大人,这种事……」
「告辞了。」
很不客气地抛下这句话后,道长站起来,快速离开了厢房。
藤花隔着帷帐目送他的身影离去,忽地蹙起了眉头。
藤原道长这个男人身为左大臣、身为藤原氏一族的首领,向来很注意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以防其他家族趁隙而入。说话前斟酌再斟酌,已经成为他的习性。
然而,今天的道长看起来很愤怒、很着急,仿佛走投无路了,焦躁不已。
皇上病重的事,竹三条宫的人都知道。寝宫一一派使者来,报告完详细病情就回去了。
命妇卧病在床,所以总管听取报告,再透过守在床帐旁的侍女,逐一上奏脩子。但她都没什么反应,一直窝在床帐里面。
总管深深叹口气,拿起道长留下来的扇子。
没有图案的扇纸上写着一首诗歌,字迹有欠流畅,但强劲有力。
扇子熏染的香味,会随风向散发出来。虽然有点浓郁,但嗅得出品味。
诗歌就不必看了,想也知道是某个贵公子写给藤花的。
由左大臣当媒人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但想到藤花的身世,会发生这种事也可以理解。
藤花垂着头,双手紧紧交握。侍女们没有靠近她,压低嗓门窃窃私语。她们的眼睛里绝对没有敌意,也没有类似敌意的谴责,但显然对左大臣为什么会那么做感到十分疑惑。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侍女们都看得出来,藤花本身一点都不开心,甚至感到震惊、不知所措。
左大臣的独断独行令藤花非常困扰。她是全心全意在侍奉脩子。
然而,就是因为这样才麻烦。
没有身份的一般侍女,不能违逆左大臣。道长认真起来,可以轻易地把她带出竹三条宫。
合上扇子的总管,从竹帘下方把扇子递过去,平静地叫了一声:
「藤花。」
藤花吃惊地颤动肩膀,缓缓抬起了头。失去血色的肌肤发白,怯生生地紧绷起来。
总管放下扇子站起来。
「你先回房休息一下,叫你时你再出来。」
「可是……」
话语从她的嘴唇溢出来,但没有持续下去。
「你这样子会影响工作吧?回房间去。」
藤花拗不过总管的语气,沮丧地垂下头,行个礼回房去了。
目送她背影离去的总管,觉得头疼,甩了甩头。
他跟命妇、侍女菖蒲一样,身体也不明原因地感到不适。不过只有稍微发烧,还有偶尔咳嗽,不到必须躺下来的程度,所以没告诉任何人。
命妇她们也经常干咳,他想或许是被她们传染了也说不定。
为了谨慎起见,去给药师看过一次。经药师诊断应该不是生病,而是累过头了。
最近,京城的空气特别沉滞,所以听说很多人因此伤到了喉咙、肺部。
他仔细观察过,也有不少在竹三条宫工作的人,偶尔会咳嗽。
听说在寝宫清凉殿工作的侍女们,也都出现了干咳、微烧、倦怠感等相同的症状。
总管的神色蒙上了阴霾。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皇上生病危急性命,造成严重的沉滞,所以人心都被阻塞了。
这种时候,左大臣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做出那种事?
总管嘀嘀咕咕发牢骚,怒气油然而生。
「这种时候……咦?」
焦躁地移动视线的总管,发现刚才放下扇子的地方,扇子不见了。
难道是藤花带走了,只是自己没看到?
在附近走来走去找了一会都没找到,所以总管硬是做出「一定是那样」的结论,回去工作了。
待在横梁上的三只小妖,看到了所有事情的经过。
三只小妖围着合起来的扇子,面有难色地沉吟着。
没想到左大臣会固执到这种地步。
「怎么办呢……」
「嗯——」
「嗯——」
最后,它们决定先把扇子藏起来,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做,它们怎么样也想不出好办法。

◇ ◇ ◇

「……事情就是这样。」
独角鬼才说完,不知何时跑哪去的龙鬼,又拿着一把扇子回来了。
「这就是那把扇子。」
龙鬼骨碌骨碌转动合上的扇子,表情变得阴郁。
「我们正在烦恼该怎么处理呢,这种东西本来就不该存在,可不可以干脆丢进煮饭的炉灶里,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呢?」
「不行吧……」
「嗯——是吗?交给藤花也不能怎么样,只会让她困扰而已。」
「只是困扰也就算了,最糟的是左大臣那家伙还会来听她的回复,现在应该先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龙鬼吊起眉梢,把扇子扔出去。扇子掉在铺柏树皮的屋顶上,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独角鬼举起一只手说:
「事到如今,只能号令京城所有同伴,动用武力了。最快的办法,就是选个时机把左大臣除去。」
「等等。」
觉得有点头疼的勾阵,举起了一只手。
不管独角鬼是不是长得像一颗球、个子是不是很娇小,会满不在乎地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就是不折不扣的妖怪。当然,听完独角鬼的话,拼命点头说那是好主意的龙鬼也一样。
真的开始头疼而皱起眉头的勾阵,忽然严厉地眯起了眼睛。
她发觉自己竟然被这种小事搅得烦躁难耐。于是把手放在胸前,仔细数呼吸的次数,结果比平时更浅更急促。
不觉中,呼吸变得特别困难。
风好沉。
勾阵知道非常相似的风。
那是尸樱世界的风。
勾阵的胸口涌现一股寒意,盘踞在心底深处。
她想起一直暴露在邪念、污秽中却浑然不觉的事。
树木枯萎会使气枯竭,形成污秽。而污秽又会招来死亡。
现在感觉到的风,跟那个世界的风非常相似。光是待在那个尸樱世界,那里的风就会把生气、神气和体温都夺走。
不,勾阵想到不仅是风而已。
流过地底深处的龙脉,也因为污秽而发狂了。
独角鬼讶异地看着沉默下来的勾阵,担心地歪着身体说:
「喂,式神,你的脸色不太好呢。」
旁边的龙鬼眨了眨三只眼睛说:
「啊,真的呢,比刚才白……你没事吧?」
两只小妖真的都很担心她。
「居然要小妖替我担心,我也越来越没用了。」板着脸低声嘟囔的勾阵,甩甩头说:「我的身体的确还没完全复原,但没你们想的那么糟。」
「是吗?昌浩也常常这么说,硬撑到底,这么做也不会有好结果喔。」
「……我会记住。」
风吹起她的发梢,呼啸而过。虽是夏天,那阵风却不凉不热,带着黏稠缠绕在人的肌肤上。
勾阵感觉里面潜藏着阴气。
昌浩才彻底祓除,京城却已经又冒出了阴气。
为什么会这样?勾阵想也知道。
是因为大地本身带着污秽。
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降下污秽的雨,使原本污秽的大地更加污秽。因污秽而发狂的龙脉暴走,京城便出现了金色的龙到处作乱。
目前还没有迹象显示,又会发生当时那种龙脉的暴走。但枯木带来的污秽,正一点一点注入,的确开始发狂了。
而大气接触到带有污秽的大地,所以污秽也开始转移扩散到大气了。
光祓除京城的表面没有用。必须连同存在于天地的污秽一起祓除,否则无法清除污秽。
晴明可能还没察觉。倘若已经察觉,一定会提起这件事。
他都待在包围安倍家的强韧结界里,没有察觉又在京城形成的污秽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而污秽会招来死亡。
皇上和藤原敏次可能都会在污秽的召唤下死亡。
无意识的思考,使勾阵惊愕地咬住了嘴唇。碰触到污秽,思考本身就会倾向阴的一方,整个人被没来由的强烈倦怠感笼罩,觉得疲惫不堪,懒得行动也懒得思考。。
「啊……原来如此。」
低声嘟囔的勾阵不寒而栗。
京城,不,是整个人界,是不是正一步步迈向与那个充斥着死亡的尸樱世界相同的状态呢?
勾阵想起在那个世界发狂而亡的男孩。最后他走投无路,被恐惧所迫,选择了不该走的道路,并付诸行动。
不仅是尸,神将们也一样。朱雀为了救天一,把剑举向了主人。勾阵自己也没察觉尸的意图,用他递过来的布把血擦掉。
勾阵瞥了一眼小妖们瞪视的、放在屋顶上的扇子。
左大臣为什么想把贵族写得信交给藤花,勾阵似乎知道真正的理由。
道长是真的很关心隐藏身份躲在竹三条宫侍奉公主的女儿,希望她幸福。但是会突然开始做这种事,可能是因为污秽扭曲了他的心。
待在尸樱世界时的昌浩就是这样。他本人毫无自觉,认为自己是在做最正确的事、必须做的事,看在旁人眼里却是错误的选择。
「让你久等了。」
猿鬼带着嵬回来了。
乌鸦仰头看着神将,举起一只翅膀说:
『找我有什么事?十二神将。我必须当内亲王的梦守,如果没什么大事,请改天再来。』
以冷漠的语气把话说完,嵬转身就走。勾阵一把抓住它问:
「梦守?」
『是啊,最近内亲王都很浅眠,梦的品质不太好。』扭头看着勾阵的嵬,表情严肃地说:『今天安倍晴明应该有收到内亲王的信吧?』
勾阵点点头,嵬瞥主屋一眼,接着对她说:
『内亲王从打盹中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求替她准备砚台盒,然后就写了那封信。』
她专心写完信,就把信交给使者,表情一放松,就被睡魔袭击了。
这也难怪,因为天还没亮,寝宫就派了使者来,脩子匆匆忙忙进了宫。后来皇上稍微好转,她才暂时先回到竹三条宫,那时已经太阳高挂了。
睡眠时间已经不够了,最近又听到一点点声响或说话声就会醒来。
因为她怕会不会又是寝宫派来的使者,带来了噩耗。
每天都很浅眠,没办法解除身体的疲惫,也没有食欲,还常常干咳。
命妇和侍女菖蒲自从上次进宫回来后,身体状况就不太好,现在脩子也跟她们一样身体不适。
既然是进宫回来后才变成那样,那么,原因一定是充斥寝宫的可怕阴气。只要祓除阴气,安静休养,就会慢慢复原。
听到勾阵那么说,乌鸦回应她:
『没错,所以我家公主命令我陪在内亲王身边。』
有嵬在,就能祓除阴气和污秽。更重要的是,对绝对还不是大人的脩子来说,有人陪在身边是最欣慰的事。
就这样,嵬也进了床帐里。进去后,嵬发现脩子作着奇怪的梦。
她说她不太记得是怎样的梦。但据她说,是很安心、很开心的梦。
然而,嵬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脩子说很安心、很开心,却脸色发白、眼睛茫然地遥望着远处。
她的声音也不像在讲真话。若是真话,会打动人心,脩子的话却直接从嵬的耳朵通过,没有留下痕迹。
只有一次,她说了真话。就是突然从打盹中醒来,要求准备砚台盒那一次。
「内亲王说了什么?」勾阵问。
嵬语气沉重地低声回答:
『有人在梦里给她建议,说这么做就能救皇上。』
「谁给她建议?」
嵬摇摇头说:
『我追问她,但她已经忘了内容,只记得是女人的声音。』
建议她这么做的人的脸、装扮都很朦胧,一醒来就烟消云散了。唯独女人的声音留在记忆里。
是非常温柔、非常甜美的声音。
脩子最后还补上了一句话。
——有点像母亲的声音。
只有在提到母亲的时候,脩子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失去血色的脸颊稍微泛起了红晕。
嵬非常确定,脩子是认为虽然不记得了,但说不定是母亲来见自己了。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那时候,嵬也一直陪在她身边,还记得她躺在床帐里,把身体缩成一团的样子,与说不定会失去父亲的恐惧奋战。后来不敌睡魔,被拖进了睡眠里,但表情还是一样紧绷。
如果真的是可以安心、会带来欢乐的梦,她不可能是那种表情,应该是更幸福、更安详的睡颜。
勾阵沉思地低喃:
「叫内亲王写信的女人啊……」
脩子依照梦境写了信,命令晴明救皇上。
同一时间,阴阳头报告朝议决定事项的信也送到了。
这会是偶然吗?
『内亲王也写了信给阴阳头,内容跟写给晴明的一样,要他务必救皇上。』
脩子并没有命令他用阴阳生当替身来救皇上。但是,她的意向的确在背后大大推动了朝议上的决议。
既然内亲王都开口了,那么,不管使用什么手段,无论如何都要把皇上从病危中救出了。
「——」
勾阵和嵬都知道了。
那不是偶然,而是被巧妙地设计过。
道路被铺好了。
嵬叹口大气,张开鸟喙说:
『所以,十二神将,你有什么关于智铺众的新消息吗?』
天快亮时昌浩来过,他说爱宕的天狗乡发生了变异,他要从播磨国去阿波国。严格来说,是昌浩告诉了风音,风音又告诉了嵬。
昌浩说有神祓众的人下落不明,而且跟那个九流的后裔有关。
风音和嵬都对这件事非常惊讶。
他们都知道那两个九流族在奥出云。只有在真的是非常偶然的情况下,他们两个会晃到道反圣域,说说自己的现况,说完就走了。
道反巫女和守护妖都再三劝他们两个留下来,但他们就是不肯点头。
——那里有茂由良,还有真铁……
而后女巫和守护妖不再劝他们留在圣域,对他们说需要帮忙就随时过来。
『安倍昌浩应该已经到了阿波国吧?没有收到报告吗?』
嵬紧接着这么问,勾阵正要回答时,忽然想起一件事,诧异地问:
「风音呢?」
勾阵来访,风音不可能没察觉。
嵬突然沉下了脸。
『她……没回来。』
「什么?」
勾阵不由得望向藤花和风音的房间。
那间对屋没有亮灯。搜寻里面的气息,的确只有一个人。
『公主说要去九条的宅院,在逢魔时刻外出,就没回来了。』
嵬沉下脸,并不是气风音没来任何通报,而是打从心底担心她的安危。
对这只乌鸦来说,风音是比自己更重要的存在。它的内心想必已刮起大风大雨,只是什么都没说。
但是,又不能抛下情绪不稳定的脩子去找风音,所以它一直在忍。
乌鸦仰望天空说:
『直到昨天都是晴天,可是,今天过了傍晚,就出现了一点云。』
勾阵也追逐乌鸦的视线,抬头看天空。
回想起来,直到昨天,的确都是万里无云的星空,给人舒爽的感觉。
然而,眼前他们头顶上延伸的夜空,却像蒙着一层薄纱,几乎看不见小星星。尽管已经是十三日的夜晚,却连向西倾斜的月亮都迷迷濛濛,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阴气的云又开始覆盖天空了。
勾阵搜寻阴气来源,皱起了眉头。
有个地方的阴气特别浓厚。仔细看,就能看到阴气如烟雾般升起。
袅袅上升扩散的阴气,看起来像烟又像云。
在京城南方,也就是九条郊外附近。
昌浩担心的藤原文重的宅院,应该是在九条的东边。
风音去了那里就没回来了。
藤原文重的妻子柊子,是扭曲了哲理的存在,本身就是污秽。
污秽会招来死亡。死亡会招来污秽,使所有东西都倾向阴。
接触阴气,不论生气、神气、体温都会被连根拔除,只能等待死亡。
『——』
嵬不发一语。风音把脩子交给了它,所以它再痛苦,也不能离开这里。
勾阵把嵬放下,转过身去。
「我要去九条。」
十二神将勾阵留下跟风音同样的话,纵身跃起。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7-6-7 16:45 编辑


远处响着拍翅声。
「…………唔……」
缓缓抬起眼皮的风音,用一时没办法聚焦的眼睛,望向半空。
环绕着她的是一片漆黑。
好冷。手脚都不听使唤。动弹不得。全身如铅块般沉重。
尽管如此,她还是松了一口气,因为想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还活着。
脖子被割破、流出大量的血,她都记得。
也记得那个男人要喝她的血。
她无法忍受,闭上眼睛,意识就那样被黑暗掩盖了。那之后怎么样了,她不知道。
但是,她想藤原文重一定如愿捡回了一条命,也救回了所爱的妻子。
文重和柊子都知道风音的血具有什么功效,是菖蒲告诉他们的。
风音的血可以让死人复活,也可以让八岐大蛇变成实体。
加入智铺众的菖蒲,会知道血的功效也不奇怪。
风音曾经是侍奉智铺宗主的女巫,是创造奇迹的宗主的左右手。宗主没有用过风音的血,但应该知道她的血的力量。
道反大神女儿具有什么价值,宗主不可能不知道,不然不会想到要把她当成钥匙,用来打开黄泉之门。
宗主不见了,但有祭司继承他的志业。祭司会听说这件事也不奇怪。
不知道才怪。
风音不寒而栗。智铺众若是找到另一扇门,要如何打开呢?
神的血可以打开门。道反大神的女儿风音的血,或是居众神之末的神将腾蛇的血,都能打开。
设圈套陷害自己的文重和柊子,莫非也参与了铺设道路的工作?
非阻止他们不可;必须在发生不可挽回的事之前阻止他们。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
就在适应的同时,发现附近有人,昏昏沉沉的风音吓得清醒过来。
她使出浑身力气爬起来,环视周遭,不由得屏住了气息。
在黑暗中看见的人影,是柊众的后裔柊子。
她背对风音坐着,头垂下来。
从她的身体不断渗出阴气,飘荡着甜腻的臭尸味。
风音满腹狐疑。难道她没有喝下自己的血?为什么?
响着层层的拍翅声。听起来很远,其实是在很近的地方飞来飞去。听起来很远,是因为被结界遮蔽了。
地上滚落好几根树枝。不是朽木,是活枝。风音和柊子都待在以活枝为媒介编织而成的结界里。
这里是九条的宅院没错。在黑暗中肆意德飞来飞去的黑虫的后方,可以看到用来隔开的帷幔、帷屏。
闻到夹杂在甜腻的臭尸味的血腥味,风音移动了视线。
视线越过柊子背对着自己的背部,看到穿着狩衣的男人躺在那里。
立刻进入备战状态的风音,听见微弱的声音说:
「请不要这样……」
柊子以迟缓的动作转过头,越过左边肩膀望向风音。
露出了全部溃烂而化为骷髅的脸。
风音惊叫一声,屏住了气息。柊子摇晃一下,用双手撑住了地面。轻柔地披下来的长发,有一束从头皮脱落,发出声响地散落在地上。
柊子摸着脱落的头发,低声笑了起来。
身体腐朽了,头发也会脱落。
能维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嘻嘻笑起来的柊子,声音在颤抖,没多久变成了呜咽。
风音觉得很奇怪,躺在柊子前面的文重,动也没动一下。
抱持戒心站起来的风音,偷偷观察文重的模样。
仰躺的文重闭着眼睛,嘴角被大量的血染红了。
「……怎么回事……?」
那不是风音的血,显然是文重自己吐出来的,
柊子把手贴在文重的脸上,抽抽噎噎地哭着说:
「神不会允许他再继续扭曲哲理了吧……」

◇ ◇ ◇

文重手上沾满了风音的血,就要把血吸进嘴巴里了。
就在这种时候,他突然停下动作,张大了眼睛。
「文重哥……?!」
讶异的柊子,听到喀喀的闷咳声,同事看见文重的嘴巴吐出了血块。
小到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无数黑点,哗的一声,从吐出来的血里飞起来。
「黑虫!」
就在这一瞬间,柊子恍然大悟。
心已经扭曲歪斜的文重,不只是失去魂虫而已,空缺的地方还被无数的黑虫占据,筑起了巢穴。
持续接触污秽、持续接触阴气,每吸一口气,体内就会被侵犯,盘踞在那里的黑虫就日益强壮。
于是,想要救柊子的想法逐渐膨胀,产生牺牲他人也在所不惜的情感,把他逼上了行凶一途。
起因是菖蒲的一句呢喃细语。她说有了道反大神的女儿的血,即使没有魂虫,也可以让死人完全活过来。
这句话使文重彻底疯狂了。
柊子都知道。
菖蒲是想知道门在那里。她认为把文重逼到绝境,柊子就会说出来。
但是,菖蒲铺下的道路是没有用的。
泪水从柊子开始一点一点溃烂的右脸颊滑下来。
「我已经想不起门在哪里了啊,妹妹……」
还勉强保有形状的右边嘴巴,微微笑了起来。
倒下去的文重边喘息边抬头看着柊子,把沾满血的手伸向了她。
抓住他的手的柊子,发现若游丝的他,眼睛望向了因失血而昏迷的风音。
柊子知道他的眼神在诉说什么。
只要喝下风音的血,就能保住性命。这样,文重就能永远陪着柊子。
男人的眼神诉说着「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他的决心是那么坚定、那么强烈、那么悲哀、那么凄凉。
泪水从柊子的右眼掉下来。早已失去眼球变成黑洞的左眼窝,也流下了血滴。
柊子握着文重的手,微笑着说:
「文重哥……我因为太爱你,产生了不该有愿望。」
自己因病而亡,寿命已尽却不想死 ,希望能跟所爱的男人一起活下去。
这样的想法消磨了她的决心。
其实,她不该留在这世上。
她把文重的手紧贴在自己的右脸上,说:
「到此为止吧……请不用担心,我也会很快随你而去。」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文重马上理解了。
男人动着沾满血泡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只从喉咙挤出了微弱的气息,发不出声音来。
柊子微笑着,眼睛涌出止不住的泪水。她就这样流着泪,把嘴巴凑向了所爱的男人的耳边。
「文重哥,我有件事瞒着你。柊子这个名字,代表的是我是我的故乡的孩子,不是我真正的名字。」
新的泪水又涌出来,沾满了文重的眼皮。他明白柊子的想法,脸悲哀地扭曲起来。
柊子察觉文重紧贴在自己的脸上的手有了气力,惊讶地屏住了气息。
男人为自己玷污了双手,却又为了自己放弃了那个念头。
没有了你,活着毫无意义。柊子这样的心意,想必与文重的心意分毫不差。
「我的名字是蓝,让虫子不敢靠近的蓝染的蓝,所以……」
她绝对不会把文重交给可能已经包围这座宅院的大群黑虫。
黑虫会啃光尸骸,附在剩下的骨头上,把尸骸做成傀儡。
女人完全不想让它们把文重的身体做成傀儡。
「……」
男人的眼睛涌出了泪水。
女人把名字告诉自己了,光是这样,他的心就被无法形容的满足填满了。
说不定他就是想知道女人的名字,想听女人亲自说出来,才会强行把女人已经结束的生命拉回来。
扭曲哲理非但没有实现愿望,反而牵连了很多人。
他想自己应该会下地狱吧。可是,柊子不一样,蓝不一样,蓝只是被自己牵连了。所以死后,自己应该会走上跟她不一样的路。
柊子不会跟自己在一起,也不能跟自己在一起。
从文重眼中看到他在想什么样的女人,摇摇头说:
「不,我也犯了罪。」
就是逃亡的柊子把黑虫引进了京城。
黑虫是阴气的具体呈现。那种东西进入树木枯萎、气枯竭、污秽沉滞的京城会变成怎么样,柊子不是不知道。
更糟糕的是,柊子自己破坏了榎铺下的道路。循着柊子逃亡的路线追逐而来的黑虫,找到他们在全国各地制造的假门一一破坏了。
榎最后制造的假门也被敌人发现,逼出了被注入假门底下的灵力。
回想起来,黑虫是巧妙地追逐柊子,诱导她经过「留」的附近。在她本身就是污秽的状态下,只要她靠近「留」,强烈的阴气就会流入「留」 ,因为「留」会对榊众的血产生反应。
把假门全部挖出来后,剩下的就是真门了。现在柊子才想到,智铺众的目的就是挖出所有的假门。
「我想即使这世界毁灭了,只要有你在就行了、只要能跟你一起活下去就行了。这么想的我,才是罪孽深重……」
所以该下地狱的是自己。
文重抖动着眼皮,呼吸快停止了。啊,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把事情解决后,马上就来了。」
男人的眼皮很快地合上了,贴在女人脸上的手也瘫软下来了。
女人紧紧抓住他滑下来的手,颤抖着喉咙说:
「谢谢你,亲爱的……」
让男人仰躺下来后,柊子趴在他的胸口,啜泣了好一会。

◇ ◇ ◇

风音哑然失言。
就在不惜行凶杀人,只差临门一脚之际,文重被命运抛弃了。
但这次柊子没有救文重,没有让他喝下风音的血,而是选择遵循哲理,绝不再扭曲哲理。
注视着丈夫遗体的柊子,忽然冒出了一句话。
「我不记得门在那里了。」
「咦?」
这句话太唐突,风音吓呆了。她心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柊子不是传承真门所在地点的柊众的后裔吗?
柊子平静地摇着头说:
「临死时,黑虫钻进我体内,把我折磨得生不如死,智铺企图把我逼到绝境,让我说出真门在哪里,所以……」
柊子的头发又有一束脱落,在地上啪啦啪啦散开。
「我把记忆变成了魂虫,让魂虫逃到了梦殿。」
智铺众和菖蒲想逼柊子说出来也没用,因为显示门的地点的记忆,不在她体内了。
「我的魂虫在梦殿徘徊,总有一天会被袚户大神③袚除,灰飞烟灭。隐藏门的使命,也会到此结束。」
淡淡的语调突然大大颤抖起来。
「我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了……」
柊子用衣袖擦干泪水,转向了风音。
「我会收拾残局,请你回去吧。」
女人的右眼闪烁着坚决的光芒。
「你打算怎么收拾残局?」
本身就是死亡污秽的柊子,已经没有能力扫荡黑虫。
用来捕捉风音的朽木结界,恐怕也很难锁住包围宅院的所有黑虫。
柊子露出沉静的微笑。
「那些黑虫是追逐着我体内的魂虫。阴之中阳会绽放更强烈的光芒,所以它们会循着光芒找到我。」
黑虫为什么会经常围绕着柊子,风音终于知道原因了。
柊子的目光落在风音的脖子上。
「我帮你止血了,但没有力气帮你治疗,对不起。」
为了弥补,她从唐柜拿出一件小袖,递给风音。
因为风音的衣服沾满了血,所以她叫风音披上小袖,掩盖血迹。
「虽然你可能不想穿我的衣服……」
柊子支支吾吾地说,风音对她摇摇头表示不会。
她拿给风音的是蓝染的小袖,蓝染可以驱虫。
虽然不是新衣,但是看得出来,以前穿的时候,非常细心保养。
风音一穿上蓝色衣服,就被松软的包覆感笼罩了。
柊子把柊的活枝插在风音的腰带里。
「这样黑虫就暂时看不见你了,希望你能平安无事。」
然后,柊众的后裔含着泪,带着微笑说:
「请告诉昌浩,让他背负了榊的使命,对不起。」
「我知道了。」
答应深深低下头的女人后,风音穿越结界,走出了宅院。
感觉风音逐渐远去,柊子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幸亏来得及,太好了……」
身体一动,左肩就碎裂了,手臂也掉下来了,连外型都保不住了。
靠爬行爬向文重遗体的柊子,把手伸向柊的枯枝。
「火之物……归于火……燃起之物……归于……火焰……」
强撑着断断续续念出咒文,手上的枯枝就燃烧起来了。
她已经没有力气扯开喉咙了。
响起什么东西从脖子剥落下来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肉崩垮了。
靠智铺众复活的这个身体,在很早以前就腐朽了。能够保住右半身,是因为有文重的魂虫。
然而,使柊子可以是柊子的魂虫,在文重死去的同时失去了光辉,已经崩坏消失了。
是柊子本身最后的力量,让她撑到现在。
「火内……之物啊……请速速……听从……吾意……」
咒文的语尾被燃烧的火焰吞噬了。
从柊子手中滑落的柊枝,瞬间燃成了灰烬。炽烈的火焰旋涡烧光房间,逐渐往外蔓延。
柊子的身体缓慢倾倒。
她的形体在火焰中瓦解,长发瞬间烧毁,只剩衣服飘落在文重的遗体上。
火又延烧到衣服,橙色火光覆盖了周遭。
没多久,男人的遗体就被火焰吞噬火化了。

好不容易穿越黑虫逃出宅院的风音,脚步踉跄,差点跌倒。
幸好有只手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肩膀。
「谁……」
头昏眼花的风音抬起头,看到十二神将勾阵的脸。
「勾阵……」
不觉中,橙色火光已经照亮了周遭一带,连勾阵都被染成了橙色。
转过身去的风,看到从文重的宅院喷出来的火,张大了眼睛。
柊子说她会收拾残局。
火能净化。火会吞噬一切,烧光所有东西。
柊子拒绝把他们的遗体等其他一切交耠智铺众。
被火烧到的黑虫们,瞬间四处逃散。十二神将腾蛇的火焰已经证实,那些黑虫被火吞噬就会消失。
勾阵搀扶着站不稳的风音,问她:
「那个伤是怎么回事?」
风音猛然把手伸向了脖子。伤口本身已经愈合了,但干掉的血还黏在皮肤上。藏在蓝染的小袖里的衣服也吸了血,干掉后变成了血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勾阵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风音对她说:
「勾阵,请你协助我。」
「什么?」
风音指着从火焰逃走的黑虫,对困惑的勾阵说:
「让它们逃走,又会去攻击其他人。」
黑虫追的是柊子,但并不会因猎物消失,它们就跟着消失。
它们只要躲在京城某处,那里就会凝聚阴气 。
现在的京城正逐渐倾向阴,所以绝不能放任它们不管。
「必须尽可能现在就收拾它们。」
瞪着大群黑虫的勾阵,忽地皱起了眉头。
「你是说有黑虫在,京城又会出事,使阴气暴涨?」
这片大地被污秽浸染,人心倾向了阴的一方。
有人病倒了,有人的思考偏差了,给周遭人带来了恐惧与不安。这也是阴的一方更加扩大的原因之一。
疾病最后会招来死亡,而死亡是最令人忌讳的污秽。
黑虫是出现在死亡周遭的阴气的实体。这片土地已经偏向了阴的一方,再加上黑虫的阴气,没多久就阴到极致。
「若因为黑虫,阴的一方不断扩大,阴到了极致……哪天就会转为阳吗?」
「应该会吧?」
风音讶异地回答勾阵突然的发问。斗将一点红的脸,泛起了厉色。
「那么,若是阴到极致,黑虫会怎么样?会因为转阳而消失吗?」
「我想应该会吧……」
风音结巴地说。
据猜测可能会那样,可是实际上,在人界应该不会阴到极致。
「我不知道实际会怎么样,但根据判断,黑虫应该会消失。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勾阵显得有些迟疑。。
「该怎么说呢……我在想,尸樱界的邪念,是不是就是人界的黑虫呢?」
「哦。」
风音终于理解她在说什么,点了点头。
在尸樱界,昌浩趁由阴转阳的瞬间,利用「死逆转为生」时产生的庞大力量,将时间逆转,保了晴明的性命。
勾阵似乎是在暗示这件事。
没错,若是阴到极致,什么都不做,黑虫也会消失。
只要忍到那时候,或许就可以靠后来转阳的力量,解决现在京城发生的所有坏事。
但是,尸樱世界与这个人界,有根本上的差异。
「那世界是连一个活人都不剩,才会阴到极致啊。」
晴明、神将们、昌浩,对那个世界来说都是异物。那个世界的居民都死了,所以樱花的污秽充斥弥漫,阴到了极致。
反过来说,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就会成为阴到极致的阻碍。
「这里或许不会像尸樱界那么严重,但是,阴扩大,人心就会倾斜。歪斜的心会牵连周遭人,最后走向灭亡。」
听到风音那么说,勾阵忽地眨了眨眼睛。
「歪斜的心会牵连周遭人,最后走向灭亡……?」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重重刺进了勾阵的胸口。
同时,被件宣告预言而走上岔路的人的面孔,很快闪过勾阵脑海。
没错,他们都因为件的预言,牵连周遭的人,播下灭亡的种子。
全都是因为件的预言。
「总之,我要把黑虫……」
风音结起了手印,勾阵突然对她说:
「那么,件呢?」
风音瞥勾阵一眼,以严峻的目光回问:
「你说什么?」
「我说件,尸可以说是因为件的预言,犯下罪行,牵连了周遭人,最后灭亡了。」
而且,件还在勾阵他们面前说过好几次,宣告了预言,所有人都被逼入绝境,身心俱疲。
「件宣告预言,似乎是为了让那个世界倾向阴……」
喃喃低语的声音中断了。
勾阵也对自己无意识说出来的话感到吃惊。
件的预言总是会搅乱人心。它的预言一定会灵验。被宣告预言的人,不管怎么抗拒,有一天遭逢预言中的现实时,就会明白这件事。
预言真的会灵验。
但真的是这样吗?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勾阵的本能第一次觉得哪里不对。或许就是因为发生过太多种现象,亲眼见到那些现象的诡异,才会感觉哪里不对。
现在回想起来,件的每个预言似乎都是在铺路,让所有一切符合智铺众的意图。
那么,那真的是预言吗?
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但是,若不是一定会灵验,而是被迫往那样的未来前进呢?
若是这样,那么,因为件的预言而毁灭的人,都只是走上智铺众铺设的道路而已,
那么,是为了什么?
假如这个想法是对的,那么,智铺众的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门。为了打开黄泉之门,他们从几十年前就在暗中活动了。
「……!」
风音明白勾阵话中的意思,也讶异地屏住了气息。
勾阵的一一番话,让她想起了完全不同方向的可能性。
「等等……那么,件真的只是一般的妖怪吗?」
听到这样的低喃,勾阵向风音抛出了疑惑的眼神。风音按着太阳穴一带,思绪转个不停,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不,没错,件是妖怪。我也一直认为件就是妖怪,可是……」
那是因为失去记忆,跟着智铺宗主的时候,被灌输了那样的思想。
自称为智铺宗主的男人,拥有榎岦斋的所有技术和知识。不仅这样,对黄泉和祸神也十分了解,令人惊叹。
所以风音深信不疑,件就是宣告预言的妖怪。
如果根本上就是个错误呢?
那并不是什么预言——
风音突然有种被雷击中的感觉。
「话语是言灵……」
喃喃低语的风音,脸上失去血色,一片苍白。
有力量的话语,是束缚灵魂的言灵。
「预言……不是预言……」
安倍晴明经常挂在嘴上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无论如何都会走向被指示的未来,是被称为预言的咒语……?!」
榎岦斋的面孔在风音脑海里浮现又消失。
这个榊众的男人,试图战胜预言,却被预言吞噬而亡,如预言结束了一生。
其实,他并不是如预言般死亡,而是被名为预言的咒语困住,被咒语杀了。
真相就是这样吗?
「连件的预言都被设计进去了吗?!」
风音不寒而栗。
倘若,认为是事实的事,其实是假的。
那么,以此为前提来思考事情,也得不到正确的答案。
不可能战胜件的预言。只要听见了,预言就会困住心灵。不管如何否决,件宣告预言的事实,都会困住心灵。
所以,要在件宣告预言之前,先封住件的嘴巴,这是唯一不会被预言困住的方法。
智铺宗主就是这样教导风音。
宗主把风音留在身边是为了利用她。但是对风音的教导,全都是正确的。这件事在她恢复记忆,变回真正的自己后,得到了验证。
要战胜件的预言,就要先封住预言。
就某方面来说,这是对的。但假设预言是咒语,就有其他更好的应对方法。
说到咒语,就是阴阳师的领域了。如果是咒语,多的是破解的方法,
然而,那种话语被称为预言。相传预言一定会灵验,这是绝对的事。
既然都说预言一定会灵验,被称为预言的咒语才会演变成那样。
「那么,件是……」
勾阵在那个尸樱世界见过好几次宣告预言的件。件的预言没有一次不灵验。已经演变成了那样了。
「会宣告预言的件是什么……?!」
件会宣告预言—-配合智铺众的意图,宣告预言,宣告名为预言的咒语。
「那是……」
风音说到一半,惊愕地张大了眼睛。
「——!」
勾阵也察觉了。
跟随智铺众的件,如果不是一般的妖怪,而是会照智铺众的意思,宣告名为预言的咒语来妖惑人心,那么,那就是……
她们两人都很熟悉这样的妖怪。
就像跟随昌浩的妖车。
「……是式!」
件是智铺众的式
这么一想,所有事就都说得通了。
「所以……!」
所以件才会宣告预言。宣告一定会灵验的预言,替许多人铺下灭亡的道路。
勾阵想起被件宣告预言的人们。
榎笠斋,小野时守。尸樱世界的尸。藤原敏次。
这些人都有能力阻挠智铺众的意图。
那么,说不定还有其他被宣告预言的人,只是勾阵不知道而已。
勾阵的背脊略过一阵寒意。她的主人应该还没察觉这件事。
「我必须去向晴明报告……」
风音对掩不住震惊的勾阵点点头,转移了视线。
「在那之前……要先扫荡黑虫。」
包围文重的宅院直冲天际的火焰,开始慢慢变小了。
飞散各处的黑虫,在火势减弱的同时,又有再度聚集的趋势,风音重新结起了手印。
「光靠现在的我力量不够,你要帮我。」
风音没等勾阵默然点头,就高高举起了刀印。刀尖出现阳气之球,绽放耀眼的光芒。
眼尖的黑虫发现阳气光芒,哗的扑了过来。
确定散布四处的黑虫都飞过来了,风音就用刀印的刀尖,很快地画出了四纵五横印。
画出来的无数竹笼眼,化为封锁大群黑虫的虫笼。
然而,由灵力画出来的线编织而成的虫笼力量不够,各处快消失了。
瞬间,从勾阵全身升起了神气,风音画出来的虫笼的破洞,很快就被勾阵的神气堵住了。
被抓住的黑虫暴跳如雷,试图冲撞灵力薄弱的地方。
「唔……」
忽然一阵晕眩,勾阵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她有过这种神气被毫不留情地吸走的感觉。
神气再继续这样无止境地被消耗,就会像腾蛇那样完全失去意识。
「风音,还没结束吗?!」
风音也已经撑到了极限。
血液大量不足。失去多少血液就失去了多少生气,风音几乎接近死亡了。
她知道再强撑下去会更缩短性命,但她答应过昌浩。
这样还不够,还不足以弥补当时的罪行。这种程度,还远不如她带给昌浩和腾蛇的绝望。
「谨请神明……」风音使出仅剩的力量大叫:「速速毁灭邪恶之物!」
高高举起的刀印,伴随着咒文被挥了出去。
关着黑虫的虫笼,连同在里面钻动的几千只黑虫的拍翅声,一起被炸碎了。
灵力的残渣绽放着灿烂的光芒如雪花般飘落,在那里面的勾阵忍不住单脚跪了下来。

小怪的阴阳讲座

袚户大神③:袚户是进行袚除仪式的场所,袚户大神是该场所祭司的大神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7-6-8 22:34 编辑


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听谁说的。
但是,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这是无法撼动的事实。
这个事实宛如咒缚,在他心底深处扎了根。
他曾想战胜一定会灵验的预言给大家看。
现在才知道,原来连那个想法,都深陷在咒语那无法自拔的陷阱内。

岦斋在梦殿的尽头,拼命闪躲黑虫的袭击,终于抓到了柊子的魂虫。
数不清的黑虫的拍翅声在耳朵附近来来去去,如黑点般的虫企图咬住他裸露的皮肤,被他挥走了。
「哼,没完没了!」
岦斋一只手抓着魂虫,一只手结刀印,筑起了小小的结界。
趁隙钻进结界里面的黑虫,企图攻击白色的魂虫。岦斋一发现,马上挥出了刀印。
「裂破!」
像黑点一样的小虫被炸飞成两半。
把钻进来的黑虫统统歼灭后,岦斋暂时停止了攻击。
「呼。」
被黑虫咬到的脸颊破了一个洞,驱赶黑虫的那只手,手掌、手臂也都受了伤。
低头一看,身上的黑色衣服到处都裂开了。
「好痛。」
岦斋是死人,所以被黑虫咬不会流血,但还是会痛。
临时布设的结界撑不了多久,他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把魂虫带到远离污秽的地方。
这是柊的后裔临终前放出来的魂虫,必然有什么意义。
包围结界的黑虫,数量不断增加。这个地方吹的风召来了污秽,使阴气越来越浓了。
岦斋以前来过这里。那时候,是跟安倍昌浩一起追逐抬棺木的黄泉送葬行列。
黑虫的包围只有一个方位比较薄弱,是想把岦斋诱往那里。
那是逆风方向,往那里前进,会越来越接近黄泉。
梦殿的尽头,是黄泉与梦殿之间的狭缝。那里太过接近黄泉,道路随时都可能开启。
「有这么多黑虫,一定是哪里有破洞……」
要不然,无法说明污秽为什么会沉滞到这种地步。
岦斋使用法术把魂虫变成小小的勾玉,收进了怀里。柔软的魂虫若是维持原样,受到撞击时很难不被压扁。
怕到处跑来跑去会弄掉,岦斋用灵力的线把勾玉缝在单衣的领子上,从衣服上面砰地拍了拍勾玉。
「好了,没问题了。」
然后,岦斋很快环视周遭一圈。
有多到数不清的黑虫贴在结界上,发出阴森的拍翅声。
拍翅声层层交叠所形成的重低音传入耳里,刺激着神经。
岦斋甩甩头。这里是梦殿。阴气的实体会从尽头的尽头,召来更深的阴气。
尽头是梦殿与黄泉之间的狭缝。魂虫仿佛是在什么的引导下,误入了这个尽头。
「不,不对。」
不是误入,是在黄泉之风的引导下,被诱来了这里。应该这么想才对。
这些黑虫被放进这里,应该是为了追捕被诱来的魂虫。
「也就是说……」
岦斋从聚集在结界的黑虫之间的缝隙观察周遭状况,隐约看到白色衣服般的东西,吓得全身紧绷起来。
「什么东西……」
匆匆一瞥的东西好像在哪见过。
胸口狂跳起来。他的身体已经没有血液流通,那种感觉却像活着的时候。
好几层的拍翅声如鸣叫般,敲打着耳朵。
岦斋看到成群的黑虫前面,有个白色人影。
胸口又狂跳起来。
大群黑虫的中间,伫立着不该在这里的人。
岦斋呆呆地嘟囔:
「怎么可能……」
那个人像是听到了那声嘟囔,抹上胭脂的红色嘴唇缓缓张开了。
「岦斋大人……」
在无数拍翅声的重低音里,几乎被掩盖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清晰地传到了岦斋的耳里。
岦斋的肩膀颤动起来。
这是陷阱。太清楚了。敌人是故意打击他最脆弱的地方。再明确不过了,会被魅惑才奇怪。
理性都这样跳出来了,感情却剧烈波动。
「女……」
岦斋用力扯开喉咙叫唤。
「女巫大人……」
她不可能出现在这种梦殿的尽头,不可能出现在梦殿与黄泉之间的狭缝,怎么想都是幻影。
道反女巫静静地伫立在飞来飞去的黑虫里,温柔地微笑着。
岦斋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明知不可能,目光却还是会被吸引。
将近六十年前的记忆,如走马灯闪过脑海。

站在水边傲然合抱着双臂的冥府官吏,迅速移动了视线。
污秽更浓密了。
「路被打通了吗……」
冥官低声嘟囔,打从心底感到烦躁,皱起眉头,帅气地转身离去。

◇ ◇ ◇

他决定不交好朋友。
同样地,也放弃与任何人交心。
为了排除北极星蒙上阴影的因素,必须打倒下诅咒的人。当时晴明收到神谕,前往西国处理这件事。岦斋会跟去,是有原因的。
那时候,他总是做恶梦,但醒来就不记得了,每天都是这样。
为了查出那代表什么,他信手做了占卜。
结果显示,件的预言、那个一度被颠覆的预言,又降临在自己身上了。
岦斋的心强烈动摇了。
他一直相信自己战胜了件的预言,但苦无确凿的证据,所以不断在心底深处追求已经逃离预言的信心。
得到信心后,他就要解除至今以来课以自己的两个戒律。
一个是交好朋友。
一个是与人交心。
他知道这两件事都不容易做到,尤其是第二件,要靠机缘。那是没有上天的协助,就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他占卜该如何逃开预言,结果显示要前往西国。
因为那里发生的坏事与岦斋本身也有很大的关系。
他对晴明说希望自己多少可以帮上一点忙,这句话丝毫不假,但其实原因不只这样。
跟晴明一起离开京城,前往西国的途中非常愉快。虽然跟晴明、神将们一直在赶路,但共同度过的日子真的、真的很愉快。
然而,随着越来越接近西国,岦斋的心情就经常没来由地往下沉。
每天晚上都做恶梦。在梦里,都会与某人相会。
但是,他不认识那个人,从来没见过。总觉得,那个人跟自己的命运有很大的关联。
那到底是谁?究竟是什么未来等着自己?预言会怎么样再度降临?
越接近西国、出云国,这个想法就越来越膨胀,在不知不觉中搅乱了岦斋的心。
就在这个时候,遇见了智铺宫司。
他是个穷酸的老迈男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头发斑白、蓬松凌乱,杂乱地扎了起来。
他说自己脚不方便,眼睛也因为生病几乎看不见了,手上拄着拐杖。
智铺宫司拥有惊人的知识,教会了两人很多不知道的事。
但晴明说怎么样都对他没好感,不想跟他有太多接触。
岦斋对他不清不楚的来历也抱持怀疑,但心想他这么聪明、博学,说不定连件的事都知道。
晴明对宫司有戒心,甚至是打从心底讨厌他,所以岦斋都会非常小心地瞒着晴明,找机会跟宫司交谈。
宫司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有点像破嗓的呻吟声,却带有某种力量,听着听着就会不可思议地被吸引。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天,晴明和岦斋闯入了异境之地,在那里遇见了一个美丽的女人。
就在发觉误入了一个不是人界的地方时,晴明和岦斋立刻进入了备战状态。应该在附近的神将们的气息全都消失了。他们被留在人界了。
通常陷入这种状况,接下来就会被来历不明的怪物或妖魔袭击。
来这里的一路上已经习惯这种事,所以两人做好敌人从任何地方出来都能应付的准备,把杀气放到最大极限,威吓看不见的敌人。
这时候,出现了白色的身影。
因为缠绕着光芒,所以觉得是白色。
后来才发觉,就在目光被白色光芒吸引的同时,心也被夺走了。
被神圣庄严之美、非人间所有的透明感、稀薄的存在感迷倒了。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人,在遥远的过去的确是人类,后来成为神明的妻子,也就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直守护着圣域的道反女巫。
她散发着人类不可能拥有的祥和、清心的氛围。
岦斋已经看惯了容貌秀丽的十二神将,但她萦绕着与他们迥异的梦幻感,仿佛伸手碰触就会消失。
既然是神的妻子,就不可能只有梦幻感,还会兼具柔软的韧性,岦斋却完全看不到那一面。
从白天到黑夜,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影,强烈的爱慕之情使岦斋心烦意乱。
太过强烈的感情,甚至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哪里出了问题。
件的预言将会再次降临在他的身上,他不能让所爱的人被卷入这样的命运,他不能待在她的身旁。
越是这么想,越是不能离开她,难过到心如刀割。
这种事不能对晴明说。连日来,晴明都忙着追查贯穿黄泉瘴穴并下了诅咒的人,要歼灭这个人。
道反女巫好意留两人住在圣域,对岦斋来说却反而成为凌迟般的痛苦。
岦斋以协助晴明为由,尽可能逃到人界。但是,晚上还是回到圣域,因为不回去的话,女巫会担心。
他想回去,却不能回去。烦恼得快要窒息的他就在这时候,又遇见了智铺宫司。
宫司看出岦斋正为不道德的相思所苦,为他目前的处境感到忧心。岦斋忍不住把埋藏在心底的情感,全都吐露出来了。
智辅宫司不时地点着头,感同身受般倾听岦斋诉说自己有多痛苦。
这时候,岦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只有这个男人了解自己的心情。
他觉得这种事晴明做不来,因为晴明不是他的朋友。都是他一厢情愿地说他们是好朋友,晴明丝毫没有那种意思。
其实,那也是因为岦斋自己向来是一副不需要朋友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他就是很气晴明,愤怒到几乎是憎恨。
智辅宫司又情词恳切地说,晴明是多么可恶的男人、岦斋有多可怜。
宫司的话深深沁入了岦斋的心扉。
以前刻意不去面对的「自己是孤独」的事实,如狂澜般涌现,停不下来。
为什么自己、唯独自己,会遭遇这种事呢?为什么自己会被件宣告预言呢?
明明可以是任何人,却在命运的捉弄下,件偏偏对自己宣告了预言。
连半人半妖的安倍晴明,都没有岦斋这么不幸。
那时候的岦斋,强烈嫉妒、憎恨这世上的所有人,尤其是晴明。
岦斋慢慢对其他人产生了负面的情感。
不,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智铺宫司培育出了负面情感。
然而,当时的岦斋深信不疑,那都是自己的意志。
从那时候,他开始能清楚记得梦境。
在梦里,道反女巫泪流满面。女巫双手掩面,悲伤哀切地哭诉着。
我想离开这里。经过漫长、漫长的岁月,我都在这里尽我的职责,但我再也受不了了。可是,我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离开
只要道反大神在、千引磐石在,我就不能离开这里。
没有人可以把我从神的手中抢走。只有统治大地、拥有上天的那种人,才有可能把我抢走。
起初,他想即使是在梦里也不可能做得到。但是,接连几天都做这样的梦,女巫的语气也越来越激烈。
有一天,宫司在他耳边呢喃细语。
——只要取得神匹敌的地位,成为地上之王,女巫就有可能喜欢上你。
梦过的好几次女巫悲叹的模样,浮现脑海。
真的是那样吗?怎么可能?不,可是,也说不定她是透过梦,把暗藏在心里的秘密传达给了我。
岦斋呆呆地这么说,宫司点头应和他。
——女巫一直想逃离那个地方、想逃离那个职责……跟你一样。
跟自己一样。
这句话成为歪斜的楔子,敲入了岦斋的心。
我已经受够了。我要逃离这种命运、逃离预言、逃离孤独、逃离一切。
岦斋一直在心底深处这么想。
宫司又在茫然的岦斋耳边不断重复同样的话。
女巫跟你一样。她感觉到你的心情,所以向有同样境遇的你求救。你们有同样的心情。女巫心中的想法,跟你心中的想法一致——
宫司阴森森的生意逐渐绑住了岦斋的心。
岦斋低声嘟嚷。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那么,必须成为大王,把女巫从那个残暴的神手中救出来才行。
这么说的岦斋,眼睛熠熠闪烁着异于常人的光芒。
宫司达到目的,阴森地嗤笑着,但岦斋没有发现。
于是,岦斋彻底偏离了正道。
在地狱业火的包围下,被发出不知所云的怒吼的十二神将腾蛇的凄厉眼神射穿时,他才恢复正常。
回过神时,神将的爪子已经贯穿他的心脏,把他的心脏挖出来了。
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任何痛楚,有的只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疑惑。
鲜红的火焰与纯白的雪成对比,看起来美极了。
血从胸口喷出来,慢慢往后仰倒的岦斋,脑中响起自己某天对晴明说的话。
——我说,晴明啊,在很久以后,我会在儿女、孙子的包围下死去,死前我会告诉他们,我竭尽所能地过完了一生,想做的事都做到了。
所以,晴明,你也要被很多的孩子、孙子包围,选择可以向人炫耀的生存方式,度过令人羡慕的幸福人生。
然后,等哪天生命结束的日子到来,渡过河川去了冥府,我们再来比较谁比较幸福。
那时候,晴明是怎么回答的呢?
——还很久呢。
他木然地这么回答。
唉,当时的自己多么愚蠢啊。
——我有自信绝对不会输。你看着吧,我会活得像怪物那么长。
他心想绝对不交什么好朋友,却没发觉,自己的心早就那么做了。
直到死前,都没发觉,死后也没有。
他理所当然地描绘未来、诉说未来,从来没有想过会被对方拒绝,也相信对方的回应,没有怀疑过。
这样不是好朋友,是什么呢?
他们有过约定。
生命将会在某天结束。这是世上的哲理。
但是,绝对不是现在。
然而。
为什么——
这时候,思绪被令人恐惧的黑暗吞噬,戛然中断了。

◇ ◇ ◇

沉沉的拍翅声在耳朵附近飞来飞去,岦斋弯下腰跌倒了。
大群黑虫哗地聚过来,被他全力拖行的退魔术挡回去了。
「禁!」
快速画完的五芒星化为保护墙,把黑虫向四处弹飞出去。
岦斋跳起来,一面重整旗鼓,一面甩头。
「我要集中精神啊!」
黑虫后面有个人,模样像是道反女巫。那是为了动摇岦斋的心志,故意装成那个样子。
这种事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再肤浅也该有个限度。
「不要被那种东西吸引,严重动摇心志嘛,真是的……」
岦斋浮现自觉窝囊而半哭泣般的自嘲笑容。
当时。
眼睛一睁开,就看到眼前站着一个特别高大的男人。
这个男人傲然地俯视岦斋,用无情的冷漠声音说:
——你记得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岦斋听不懂他在问什么。
茫然环视周遭后,岦斋虽然不知道原因,但猜测自己可能是在什么时候被押送到这么可怕的男人面前。
但是,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完全想不透为什么会这样。
听说自己已经死了,他又是一阵混乱。
就在他自顾自地陷入混乱时,那个可怕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猛然抓起他的衣领,拖着他往前走,不容分说就把他丢尽了边界的河川里,周围的狱卒都来不及阻止。
那之后,所有事都鲜明地记起来了。现在回想起来,心都还好痛。
他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以及因此发生了什么事。
曾经很珍惜的男性好友,被烙下了深刻的悲哀与绝望。自己很欣赏、也对自己不错的神将们,也受到无法治愈的伤害。
更糟的是,道反女巫被自己的疯狂行为牵连,和她的女儿一起失踪了,守护妖们暴跳如雷。
「岦斋大人……」
听见清澄美丽的呼唤声,岦斋把思绪拉回到现实。现在不是悠闲地沉浸在往日情怀里的时候。
装成道反女巫模样的那个人,在层层拍翅声的包围中,嫣然一笑。
「我好想你。」
从女巫的眼睛流下一行清泪。
看到她那个样子,岦斋的心整个清醒了。
道反女巫不会说那种话,不会露出那种表情,当然也不会做出假惺惺地流泪这种狡猾的动作。
「就称她为冒牌货吧。」
岦斋在嘴里唧唧咕咕,对自己点点头。
冒牌货婀娜多姿地把手举到了胸前。
「岦斋大人,请到这边来。」
在招手的冒牌货的周围,黑虫发出了更闷重的拍翅声。
连腹部深处都被震响的低重声,让人浑身不舒服。一直听着这个声音,就觉得好像连脑髓都快麻痹了。
「等等……」
岦斋惊觉不对,慌忙甩甩头。
不是「好像」,是脑髓真的快麻痹了,精神越来越无法集中。
没来由地觉得困,什么都无法思考,心被这个声音捆绑了。
「有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岦斋大人。」
混杂在黑虫的拍翅声中,带着奇妙回音的声音,震荡着耳膜。
「那时候我撒了谎。」
冒牌货的声音钻入大脑深处,撼动脑髓,让人头晕目眩。岦斋觉得眼皮异常沉重,膝盖瘫软无力。
他双膝着地,头昏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我的心明明是想跟你在一起啊……」
「不要……说了……」
他早就死了,却感觉心脏在胸口怦怦狂跳。
宛如把黑虫当成披巾披在身上的冒牌货,往前迈开步伐,慢慢走向缓缓摇着头的岦斋。
长长拖在地上的衣服下摆,也停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虫。她每前进一步,那些黑虫就哗地飞起来,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翅膀震荡着空气的声音盘旋缭绕。
沉沉的拍翅声、拖行下摆的衣服摩擦声、冒牌货的冷静嗓音层层交叠,强行扭曲了岦斋拼命维持的理智。
强烈的睡意涌上来。
岦斋周围也有几千、几万只黑虫飞来飞去。黑虫是阴气的具体呈现。
在冥府官吏手下做事的岦斋,虽然是死人,阳气还是比阴气重。
因此,碰触到阴气,他的身体会发冷,生气也会被污秽夺走。他已经死了,但还有生气。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但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用力握起拳头,靠指甲嵌入手掌的疼痛来把持住自我。
不论何时,疼痛都是真实的。唯独身心的疼痛永远不会变,都是自己的。
「终于可以再见到你了,岦斋……」
伸过来的纤纤玉手,轻轻贴放在岦斋的胸口。岦斋抓住了她的手。
冒牌货开心地微笑起来。
「岦斋大人。」
岦斋顺势把冒牌货拉过来,把手伸向了她的脖子。
冒牌货目瞪口呆。
岦斋边使尽全力把不时会变得模糊的意识拉回来,边低声嘶吼:
「告诉你一件事。」
在可以感觉到吐气的距离内,岦斋瞪着冒牌货。
「道反女巫浮现的微笑就像慈爱的化身,不是你这种阴险的笑容。」
惊讶地注视着岦斋的冒牌货,半晌后嗤嗤地狞笑起来。
「你说得好过分喔,枉费我这么爱慕你。」
「住口,冒牌货!」
岦斋要捏碎被他抓住的脖子,但冒牌货的速度比他更快。
她以出乎意料之外的强大力气把岦斋推开,猛然往后退。要追上去的岦斋,被大群围过来的黑虫挡住了。
感觉生气瞬间被布满全身的黑虫夺走,岦斋结起了手印。
「缚鬼伏邪,百鬼消除,急急如律令!」
啪唏一声,虫子全飞散了。但只是飞散,并不会消失。
「啐,法术太弱了!」
他知道理由。因为这里是梦殿的尽头,是梦殿与黄泉之间的狭缝。
阴阳师的法术不只要靠自身的灵力,还要得到神回应这个法术的气息,才能发挥效力。
人不能使用神全部的力量,只能向神借用符合自己资质的极小部分的力量。对神来说,那只是一个呼吸程度的力量。
当然,也要看神的等级。如果只是被供奉为神的器物之神,几乎可以借用全部的力量。但是,如果是经过几百年的神器,力量就非常强大了,人类很难运用自如。
所以阴阳师要磨亮心灵、磨亮技术。因为哪天若是黯淡了、钝了,神马上就会看透,从此不再回应。
「啊……」
岦斋想起一件事,猛然瞪大了眼睛。
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岦斋,徒手驱散了群聚过来的黑虫。企图黏在他衣服上的黑虫,不知道为什么啪啦啪啦掉下来,消失不见了。
他穿的是冥府的衣服,可以驱散黑虫散发出来的阴气。
「对喔,我穿在身上干嘛。」
总是跟冥官穿同样的黑色衣服,不只是为了耍帅。
冥府官吏有义务要纠正搅乱阴阳哲理的人、违反规律的人。
来冥府的人是死人,是阴气的凝聚体。
即便是冥府的人,接触到阴气也会危及心灵。
这件黑衣是防护道具,可以不断驱散死人散发出来的阴气。
「糟糕、糟糕,居然忘了这件事。要是被他知道我不小心被夺走了生气,一定会被骂到臭头。」
他绝对不会说出会被谁骂。梦殿会增强言灵的力量。说出口,就会把那个人叫来。
然后,那个人会说:「连这种小事都处理不了吗?」不容分说就把他打倒。光是这样也就罢了,但是不可能只是这样。
绝对不能让那个人知道,尽管只是一时,自己曾为道反女巫的身影动摇了心志,还被敌人玩弄于掌心之上。
把黑虫披在身上的冒牌货,兴致勃勃地盯着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岦斋。
「岦斋大人,看来你是不会跟我一起走了?」
「怎么可能跟你走,你根本……」
岦斋闭上嘴巴不说了。
突然,他想通了一件事。
每天晚上做的梦,是有人刻意让他作的噩梦。
那是智铺宫司的诡计。让岦斋的心灵变得脆弱,把他逼到绝境,等他的心被磨平,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再让他遇见女巫。
被磨平的心迷上了她的美貌,无可救药地渴望她充满包容力的温暖。
那种渴望,恐怕与爱慕之情有本质上的差异。当时确实为她神魂颠倒,但现在知道了,那只是深切的憧憬。
因为那是自己再怎么期盼也得不到的东西。知道得不到,才会疯狂地执着。
在黑虫的拍翅声沉沉震响中,岦斋把力气注入了双脚。
再不振奋起来,膝盖就会瘫软无力,整个人倒下去。生气被夺走的成都比想象中严重,必须趁还有力气时逃离现场。
忽然,冒牌货翻转了手掌,朝上的掌心吸引了岦斋的目光。
「唔……」
他脸色发白,把手伸进怀里,发现收在那里的勾玉不见了。
「是刚才……!」
用柊子的魂虫变成的勾玉,躺在冒牌货的掌心上。是冒牌货趁他不注意时,割断灵力的线,把勾玉抽走了。
「岦斋大人,你拿着这个东西也没有用啊。」
冒牌货奸笑着。瞬间,大群黑虫掩盖了她的身影,又倏地散去了。白色尘埃跟着黑虫一起瓦解崩落。
岦斋瞠目而视。
率领黑虫的是个女人,把破烂的黑衣从头上披下来。长及膝盖的头发,被黑虫拍动翅膀所产生的阴风吹得飘然摇曳。
猛然屏住气息的岦斋,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个女人。
从头上披下来的衣服被阴风吹动,隐约露出了脸孔。
令人毛骨悚然的妖艳美貌,同样令人着迷,但跟道反女巫的美又不一样。
那不是岦斋欣赏的美,甚至挑起了他的厌恶感。美丽中潜藏着阴狠的毒素,是那种令人战栗的美貌,仿佛一碰触,灵魂就会被吸得精光,连残渣都不剩。
女人缓缓张开了嘴巴。
「……一……」
「你是……!」
这个声音,还有这首歌。
「你是黄泉送葬行列的带路人!」
女人以恐怖的眼神微微一笑。
在掌心上的勾玉颤抖起来,轻轻张开了白色的翅膀。岦斋施行的法术被女人破解了。
「你要把那东西怎么样?」
「你不必知道。」
美丽、恐怖的声音,如歌唱般说着话。同时,大群黑虫发出了更剧烈的拍翅声,扑了上来。
岦斋心想躲不过了,不由自主地举起手臂阻挡,闭上了眼睛。
有阵风从旁边吹过。
「咦……」
岦斋张开了眼睛。
拂过的低沉嗓音,刺穿了岦斋的耳朵。
——没用的家伙。
黑衣的狂风吹进了大群黑虫的正中央,银白色的光芒闪过曾是送葬行列带路人的女人的掌上。
女人缩回了手。刀尖划过半空。就在黑虫包围被留在原处的魂虫之前,黑衣的袖子便包住了白色翅膀。
岦斋感觉有锐利的眼神射穿眉间,慌忙结起了手印。
「万魔拱服,急急如律令!」
挤出仅剩力量的法术,把群聚现场的黑虫统统炸飞了。
受到灵术暴风冲击的女人,轻盈地蹬地而起。
白刃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但没追上。
女人的身影渐渐融入了阴风里。
瞬间,从遥远的彼方传来猖狂的哈哈大笑声,穿梭在尽头的黑暗里,阴森森地震荡着。
冥官甩掉缠绕在神剑上的阴气,把剑收进剑鞘,凶巴巴地转头瞪着岦斋。
「对、对不起。」
男人没回应。或许这时候他想对岦斋说的话,只有刚才那句吧。
躲在冥官袖子里的魂虫,翩然飞了起来。开合的白色翅膀浮现的图腾,是一张女人的脸。
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的那张脸,突然颤抖起来。
翅膀的图腾改变了。闭着的眼睛张开来,露出悲哀的眼眸。
女人瞥一眼岦斋和冥官,在他们头上盘旋一圈,便忽地消失了,只留下点点光芒。
「跑去哪了……」
岦斋愣愣地嘟囔,冥官冷冷地抛给了他一句话。
「当然是去收拾残局了,不然咧?」
「对不起。」
反射性地道歉的岦斋,轻轻叹息。
那一定是她身为柊的后裔、身为榊的后裔的责任。
冥官转过身去。
「该回去了。」
「是。」
脚步踉跄差点跌倒的岦斋,努力撑住,紧跟在冥官后面。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7-6-8 22:39 编辑


第七章
黑暗中,卷起了灵爆的漩涡。
黑色水面波涛滚滚,激起浪花,波涛汹涌。
被灵力刀刃击中的透明球的一个点破裂,转眼形成龟裂,应声碎裂了。
被关在里面的无数魂虫全部飞起来了。
积滞在球底的血,啪沙一声,倾泻而下。遍体鳞伤的冰知倒在那里。
「冰知!」
昌浩要冲过去时,菖蒲滑到他前面,张开双手说:
「干嘛把这种快坏掉的东西捡回去?你用不着吧?」
那张天真无邪的脸,看起来真的很好奇。
昌浩瞪着菖蒲说:
「是你们把他伤成了这样吧?神袚众的人在等冰知回去,所以我要带他回菅生乡。」
从菅生乡出发时,年幼的时远对昌浩说了一些话。
他说请一定要找到冰知,带他一起回来。
——我可以很流畅地念出冰知教我的祭文了呢。
他说我要念给冰知听,念得好的话,我要冰知称赞我。
不只时远,萤也很担心冰知。
她说以冰知的能耐,一定能好好活着。但是可能陷入了没办法自己回来的状况,所以请你协助他。
夕雾什么都没说,但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的想法跟萤一样。
「大家都在等他,他也惠我良多,所以我要你把他还给我。」
话还没说完,昌浩就倏地缩短了与菖蒲之间的距离,菖蒲惊愕地张大了眼睛。昌浩按住她的肩膀,抓住她的手扭到背后,再把她拽到。
「唔!」
菖蒲发出短短的惨叫声。昌浩没有松手。她是替智铺众工作的榊的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即便她是女人也不能留情。
太阴趁机救走了冰知。
「喂,振作点啊!」
这是太阴第一次见到冰知。
「冰知,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她在离菖蒲和昌浩稍远的地方,让冰知躺下来,摇他的肩膀,轻拍他的脸。
「唔!」
确定有微弱的呻吟声,太阴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体力严重透支、遍体鳞伤,但还有一丝气息。
「没事了……」
忽然,有个白色的东西飘过太阴的视野。
抬头一看,是魂虫们的白色翅膀在很近的地方舞动。从球逃出来的魂虫们,正慢慢地往他们两人聚集。
「为什么……」
喃喃低语的太阴,听见嘶哑虚弱的声音说:
「是被……神……气……」
「咦?」
垂下视线一看,冰知微微抬起眼皮的红色眼睛正对着她。
「冰知,我是跟随安倍晴明的十二神将,你认得我吗?」
重复着浅而急促的痛苦呼吸的冰知,只能靠眼皮回应。
他当然认得太阴。虽然没直接见过面,但神袚众一直监视着安倍家。
太阴点点头,抬起了脸。
「昌浩!冰知没事!」
听到太阴的叫声,昌浩放开菖蒲,往后跳。
狂暴凶狠的黑虫大军扑向了昌浩他们刚才所在的地方。发出沉沉的鸣响声穿破地面的黑虫,霍地向四方散开,包围了昌浩。
昌浩很快结起手印画出五芒星。
被瞬间筑起的结界弹飞出去的黑虫,响起狰狞吼叫声般的激烈拍翅声,又聚集起来企图冲破保护墙。
昌浩的灵力渐渐被黑虫咬破了。
撑不久了。
「怎么办……」
昌浩很快环视周遭一圈。
看似无限延伸的黑暗,应该还是有尽头。这个空间弥漫着阴气。昌浩推测,这里可能是为了藏球,特别做出来的场所。
「既然是做出来的空间,就能突破……」
只要制造一个裂缝,那里就能成为突破口。
为了阻挡袭来的黑虫,太阴让神气的风不断回旋,包围着魂虫和冰知。但是接触这么强的阴气,就像神将们的神气在尸樱世界被污秽的邪念连根拔除那样,太阴的神气也快枯竭了。
必须赶快想办法。
「为什么……?」
突然,有个声音刺穿了昌浩的耳朵。
是菖蒲。昌浩不由得停下了动作。
不知道为什么,昌浩对那个语气感到疑惑。
那是真的想不通、透着悲哀的声音。
菖蒲佇立在黑虫的后方。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就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孩。
长得很像柊子的女孩,表情扭曲地说:
「为什么要阻挠我?」
「阻挠?我哪是……」
「姐姐是不是被你灌输了什么思想?」
突如其来的话,把昌浩吓了一跳。
「啊?」
搞不清楚前后关系的昌浩,诧异地回看菖蒲。双手紧握拳头的她,懊恼地咬着嘴唇。
「姐姐向来是温柔的姐姐、聪明的姐姐,各方面都很优秀,所以大家都喜欢姐姐,最疼爱姐姐。」
菖蒲如决堤般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向来、向来、向来都是这样!为了要让姐姐离开乡里,我也一起被带走了。都是因为姐姐,因为姐姐要被带走。可是,我想跟爷爷、奶奶在一起啊,我想跟乡里的人在一起啊!」
中间都没断过的菖蒲的呐喊,渐渐因泪水而颤动。
「妈妈也疼爱姐姐,因为她是柊的下任首领,所以只要她没事就行了。妈妈开口闭口都是姐姐、姐姐,姐姐说的话她都会听。可是,从来没有人问我想要什么!」
菖蒲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又哭又叫。
「没多久,姐姐就说不要我了。她说不要我了,叫我去别的地方。妈妈什么话都没说,爷爷和奶奶也没有留我。因为姐姐叫我去其他地方,不要再回来了,所以大家就决定那么做了。几个可怕的人来接我走,我说我不要走,可是那些人不肯放开我。温柔的姐姐流着泪,用非常非常温柔的声音说,可爱的菖蒲,每个地方都不要你了!」
菖蒲惨叫般地呐喊,抱着头蹲下来。
「姐姐和妈妈走了。那些可怕的人根本不想要我,只是不得不收留我。可是,最后还是不想要我,把我带到了船上。雨下得好大,波浪好高,船摇得好厉害。我好害怕,好害怕,紧紧抓着船。可是,那些人笑着剥开了我的手,把我推进了海里!」
菖蒲不停地叫喊。
「我被推落海里……好害怕……好难过……!我想我死定了,就在这时候……」
忽然,她抬起头,用闪烁着异样光芒的眼睛注视着昌浩,露出开心到不行的表情笑了起来。
「……祭司大人救了我。」
起初,昌浩有点被吓到,哑然失言,后来发觉她的话充满矛盾。
不只充满矛盾,也跟柊子说的柊众的事不一样。
柊子说乡里的人接二连三发病,她的祖母、父亲也都死了。于是,柊的首领也就是她的祖父,命令女儿带着孩子们离开乡里,女儿就带着两个孩子下山了。那两个孩子就是柊子和菖蒲。
不久后,一只白色蝴蝶在母女三人前面出现,她们知道首领死了,柊的乡里已经灭绝了。
柊子的母亲在她十五岁时发病,从此与世长辞。柊子和妹妹两人相依为命,努力生存。但是,她们两个都还只是孩子,没多久日子就过不下去了。有对没小孩的夫妻想要小孩,就领养了妹妹。
菖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若是没有祭司大人,菖蒲已经死了。祭司大人对菖蒲很好,非常疼爱菖蒲,一直陪在菖蒲身旁,教会了菖蒲很多事。」
泪水已干的眼眸,有阴影嫋嫋曳动。
「为什么菖蒲非死不可?为什么菖蒲会被迫跟喜欢的人们分开?祭司大人全都告诉菖蒲了。」
她散发出来的氛围带着污秽,黑虫们欢欣地颤抖着,肆意地飞来飞去。
「全部、全部都是姐姐的错,都是柊的错。」
在黑虫的包围中、拍翅声的笼罩中,菖蒲闪耀着有些发狂的眼眸。
「柊犯了错,所以一度灭亡了,大家都死了。死了就没罪了,所以死了就得救了。可是,柊、楸、榎、椿到死都不知道,所以都做了不该做的事,更加重了罪行。」
菖蒲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菖蒲将成为榊的最后一人。这个最后一人要是为祭司大人效力,神就会饶恕榊犯下的所有罪行。」
当时祭司悲哀地说:
可怜的菖蒲,你背负了榊众所有的罪行,你是罪行的替身。至今以来没有人了解,你有多难过、有多寂寞、有多痛苦、有多悲哀。
不,不是了解,他们都了解,只是视而不见。因为它们怕你一旦察觉,就会逃离那里,这么一来,他们就要自己背负那些罪行。他们把所有责任都推给年幼的你,推给可爱、坦率的你,为了自己的和平与幸福牺牲了你。
你是为了背负罪行而诞生,你是只为了这件事而诞生的活祭品。
但是,你不可以怨恨。
有些事只有罪行的替身才做得到。你能开拓道路。唯有你,可以铺设召唤神明的道路。
「祭司大人这么说,紧紧拥抱菖蒲,不停地抚摸菖蒲的头。每次菖蒲哭了,他都会这么做,陪在菖蒲身旁,安抚菖蒲。」
可能是想起当时感受到的喜悦、满足,菖蒲出神地微笑起来。
「如果继续待在柊的乡里,没有被那些可怕的人收养、没有掉进海里,菖蒲就不会遇见祭司大人。这样就永远不会知道被他紧紧拥抱、被他安慰的感觉。」
成群的黑虫阴森地波动起伏,像是在反映菖蒲的心情。
「所以,菖蒲决定原谅姐姐。」
沉沉的拍翅声交叠震响,从里面穿出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带着撒娇与缠人的妩媚。
「因为姐姐说不要菖蒲,所以祭司大人告诉了菖蒲很多事。他说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姐姐、乡里的所有人,都只会对菖蒲说谎话。」
她继续往下说,黑虫的数量就不断增加。
「我统统原谅他们。」
菖蒲痴痴地看着缠绕全身的黑虫,又接续刚才的话。
「每原谅一次,就会有黑虫诞生。祭司大人对我说,这些翅膀是菖蒲的替身。菖蒲一个一个原谅他们,就能逐渐解除榊的罪。」
菖蒲伸出双手,黑虫就喧噪起来。
「我会把罪纺成线呢,黑虫是从罪抽丝做成的茧生出来的。」
像一个小点的黑虫,缠绕在菖蒲的手脚、脖子的肌肤上,拍响着翅膀。被黑虫煽动的长发,迎着翅膀拍出来的风飘扬摇曳。黑虫缠绕在上面,像是在装饰她的长发。
「所以,它们是黑色的,因为罪行的替身是黑暗的颜色。」
然后,她注视着几乎覆盖自己全身的大群黑虫,眼神陶醉,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
「好美啊……跟祭司大人的眼睛同样颜色……」
潜藏在她话里的极度疯狂,拂过昌浩的背脊,令他毛骨悚然。
菖蒲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虚假,她相信祭司教她的所有一切都是真的。
不,恐怕不是相不相信这样的层次。
对菖蒲来说,祭司的话就是全世界。跟她活着一样,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昌浩想起在智铺宗主手下成为棋子时的风音。
宗主对什么都不记得的风音,灌输了虚假的记忆。宗主对她说,她的父亲榎岦斋是被安倍晴明和十二神将杀死的。她无力对抗他们。在孤独与悲叹中,宗主说的话与宗主对她的温柔,是她唯一的依靠。
菖蒲也一样。坠海后死里逃生的她,以前相信的事都被推翻了,甚至说不定没花多少时间。从海里被捞起来时,她应该是陷入了生死之间的狭缝。要抓住在现世与幽世之间昏昏沉沉的心,再抹上虚假的记忆,以智铺众的力量,不,以九流族后裔的力量,绝非难事。
智铺取得柊子之外的唯一一个柊的孩子,也就是榊众的后裔,利用了她血脉中拥有的力量。
把她的孤独置换成憎恨、把她的悲哀置换成怨怼、把她对骨肉的情感置换成对祭司的倾慕,用污秽填满她的心,让她成为不断生出黑虫的阴气的替身。
说不定对智铺众来说,这个替身是柊子或菖蒲都无所谓。只不过菖蒲搭乘的船正好翻覆,沉入了海里。智铺祭司更趁机伸出援手。让菖蒲对自己产生倾慕之情。
榊众是传承强大灵力的一族。具有完成重要使命的必要能力。只要把那股力量转化成阴,就可以像现在这样使用。
多么狡猾、周延啊。在这件事上,智铺也花好几年的时间,铺下了道路。
听到琉璃破裂般的声响,昌浩才猛然回过神来。在自己周边布下的保护墙被削弱,出现了龟裂。
转头一看,太阴放出来的风的漩涡大大缩小了。气流层变薄,薄到黑虫的翅膀随时会碰触到太阴和冰知。
把视线拉回到菖蒲身上,就看见她盈盈笑着。
「糟了……!」
发现她刚才是在争取时间时,围绕昌浩的保护墙已经碎裂了。
就在黑虫聚集起来扑向昌浩的同时,菖蒲也滑近了攻击昌浩的距离内。
她手上拿着看似削木做成的短刀,刀尖沾着红黑色的东西,闪闪发亮。
察觉是冰知所流的血时,刀尖已经逼近昌浩的喉头。
菖蒲在嘴巴里念念有词。
「朽木、朽气、虫之饵。」
黑虫像是在呼应她的话,爬满刀尖,翅膀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刀尖。
血是污秽。黑虫是阴气。直接注入体内,就没有办法袚除。
「唔……」
正要施行灵术的瞬间,突然有对白色翅膀出现在昌浩眼前。
大大张开的白色翅膀上,浮现一张与菖蒲一模一样的脸。
菖蒲瞪大了眼睛。
「姐姐……?!」
菖蒲立刻缩回刀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色魂虫。
「姐姐,为什么……」
菖蒲低喃的嗓音听起来真的很困惑。
「菖蒲希望最喜欢的姐姐可以活着啊。」
菖蒲的眼睛泪光闪闪。
昌浩趁隙蹬地跃起,与菖蒲和黑虫拉开距离。
魂虫翩翩飞舞,浮现在翅膀上的闭着的眼睛缓缓张开,昌浩与那双眼睛对了个正着。
看到似乎有些悲伤的眼神,昌浩顿时明白了。
柊子已经不在了。她结束了靠文重的魂虫延续下来的短暂生命。
明明把她交给了风音,怎么会这样呢?昌浩不懂为什么。但是,他确定柊子已经不在人世了。感叹「没有她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的文重,想必也已经不在了。
昌浩也担心风音的安危,但现在最重要的是眼前的魂虫。
无数的黑虫向柊子的魂虫聚集。
「啊,姐姐。」
菖蒲的语气忽然欢欣地震颤起来。
「你来是为了我吧?姐姐。你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我门在哪里……」
魂虫张合着翅膀,像是在回应菖蒲。
「祭司大人一定会很开心,姐姐,跟我一起……」
忽然,菖蒲伸向魂虫的手停下来了。
黑虫一阵喧噪,突然飞离了魂虫。
白色光芒膨胀起来,强烈迸射,刺向了昌浩他们的眼睛。
不由得闭上眼睛的昌浩,拒收阻挡。张开眼睛,看到微白透明的柊子,伫立在照亮黑暗的光芒里。
缠绕着柊子的灵力十分微弱,这样下去恐怕很快就会灰飞烟灭了。
菖蒲歪着头说:
「可是……姐姐,你为什么不喝那个女人的血呢?枉费祭司大人告诉了我们这件事。我还以为,姐夫一定会为姐姐杀死那个女人呢……」
听见疑惑的菖蒲以天真嗓音说出来的话,昌浩吓得脸色发白。
她说的那个女人是谁?一定会杀了那个女人?难道风音真的出事了?
「不过,没关系了,姐姐回到我的身边,所以我原谅姐姐了。」
菖蒲开心地眯起了眼睛。
黑虫像是在应和她,响起了更大的拍翅声。这时候,柊子开口了。
『妹妹……』

◇ ◇ ◇

好像作了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自己总是昏昏沉沉地躺着打盹。躺在那座山上的宽阔草原,吹着凉爽的风,晒着煦煦的阳光。
这样睡着觉时,背后总是会有带点硬度的毛皮触感,还有柔和的体温。
一直都是这样。不管是这么舒服的大晴天、或是哗啦哗啦下着大雨的寂寞日子、或是白雪不停堆积的冬日,身旁一定有灰黑色的毛与灰白色的毛陪伴,还有两对完全相同的赤铜色眼眸对着自己笑。
「……」
比古听着草被风吹动的微弱声响,恍惚地张开了眼睛。
辽阔的视野比想象中灰暗,抵在背部的也是冰冷、僵硬的树木触感。
疑惑的比古转过脖子,缓缓地移动了视线。
响起火焰哗哗剥剥爆开的微弱声音。
比古往那里望去,看到地炉旁边有个人,把细细的树枝放进可能是刚点燃的小火堆里。
那是令人怀念的背影;那是应该再也见不到的背影。
想必是他把因为伤口疼痛和体力消耗而倒下的比古,抬到了有那棵腐朽的巨大柊木的建筑物里。
昏迷期间,比古作了梦。虽然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时间,但夜幕既然还覆盖着世界,表示时间并不长。
可能是察觉比古的视线,那个人影缓缓转头往后看。
火焰的橙色光芒照出了他一半的脸,靠近这边的一半形成了阴影。
「你醒了啊?珂神。不对,是……比古?你不该用那个名字。」
带着苦笑的笑容,与记忆里的模样分毫不差。
令人怀念的声音对无言地注视着自己的比古说:
「对不起,比古。你们能够逃出来,太好了。」
那人又说能再见到活着的比古,自己总算松了一口气。
比古的喉咙僵硬,没办法顺畅地发声,只能用力地挤出话来。
「……为……什么……」
既然活着,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
那人耸耸肩,以为难的语气回应。
「我没办法马上回去……因为我犯了很多罪。在赎罪前,我没脸见你。」
他说在那次的崩塌中,把一度被土石流冲走的自己救出来的是智铺众。
他们照顾重伤濒死的他,直到他可以像原来那样行动自如。
在那里疗伤的期间,他才知道有很多人来向智铺寻求协助。
「我心想,那些来寻求协助的人,如果都能成为你的子民该有多好。我想复兴失去的九流之国,把原本你该继承的所有东西都交给你。」
所以,他加入智铺众,取得了地位。
「我一直在关注你们,看你们在做什么。只有两个人一起生活一定很寂寞,为什么不去道反寻求庇护呢?」
虽然曾是刀剑相向的关系,但是,道反女巫不是那么残忍的人,应该不会抛下只剩两人的你们不管吧?
比古点点头。
但是,比古和多由良都没有投靠那里,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因为那个人说不定会回来。
多由良一定知道比古在心底深处这么想,说不定多由良也是。
两个人相依为命很寂寞,但并不痛苦。因为不管走到哪,都有满满的重要回忆。有时会寂寞、悲伤到不知如何是好,但从来不曾觉得痛苦。
火焰哗剥爆开来。
地炉旁边堆着很多细树枝。
树枝顶端分岔的部分还挂着枯萎的柊叶。
「柊枝……」
比古低声嘟囔,那人回他说:
「已经腐朽、干枯,正好拿来当柴烧。」
听到那人稳重温柔的嗓音,比古忽然好想放声大哭。可是,现在的年纪已经不容许他这样哭泣,所以他只是想想而已。
泪水模糊了视野。火焰哗哗剥剥爆响。
仿佛听见火焰前有微微的拍翅声。
比古抖抖眼皮,缓缓望向再次背对自己把树枝丢进地炉里的男人。
越过他肩膀的前方,也就是火焰的前方、橙色光线到达不了的地方,潜藏着很小、很小的点点般的黑色东西。
「……」
不只火焰的前方。
还有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以及四周。
黑色东西密密麻麻地爬满这些地方,不时拍振翅膀,包围了比古。
「多由良也还活着。」
比古平静地说,男人依然背对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个动作叫人怀念,比古眨了眨眼睛。泪水从眼角流下来,沾湿了太阳穴。
刚才他作了梦,是令人非常怀念的梦。
在梦里,比古昏昏沉沉地打着盹,听到草被风吹动的声响,恍惚地张开眼睛,就看到被灰白毛围绕的赤铜色眼眸近在眼前。视线与比古一交接,眼眸的主人就嘻嘻笑了起来,笑得好开心。
——你真的睡得很熟呢,我们又不是枕头。
尽管灰白狼这么说,但是,其实比古以前就知道了,其实它经常跟灰黑狼争夺由谁来当比古的枕头。也知道它们决定每天都来个小小的竞争,由胜的一方当枕头。也知道灰白狼每次都以毫厘之差败给灰黑狼,因此咳声叹气。
也知道因为灰白狼都这样咳声叹气,所以最后灰黑狼都会把当枕头的权利让给它。
比古听着自己内心的声音,忽地屏住了气息。
自己以前都知道。对,是以前,不是现在。
『……比……古……』
就在这一瞬间,好像听见叫唤自己的微弱声音。
微弱到几乎听不见,但带有坚定意志的声音,像是要把他拉回去。
「……」
每眨一下眼睛,泪水就涌出来,流到太阳穴。分不清是悲哀还是难过,泪水却自己涌了出来。
比古用力扯开了喉咙。
「真铁……」
火焰哗剥爆响。
「茂由良怎么了?」
背对着他的男人缓缓回过头,沉稳地笑着。
「多由良跟你一起逃走了吧?」
「是、是啊……」
没错,多由良是这样,可是——
「当然是这样。」
闭上眼睛,涌出来的泪水就冷冷地濡湿了太阳穴,比古吐出了气息。
其实他都知道。
「茂由良不在呢……」
「多由良不在这里,事后要向它道歉,害它受了伤。」
比古把力气注入手肘,用全力撑起身体。
自己作了梦,作了虚幻的梦。
「不对……」
可能是察觉语气变了,男人沉默不语。橙色火光照亮了他半边的脸,靠近比古这边的脸形成阴影,看不清楚。
「是茂由良,不是多由良。」
「茂由良?……啊。」
他想起来似的动了动嘴唇。
「那个没用的家伙吗?」
用手掌的大拇指根部擦拭眼睛好几次的比古,颤动着肩膀。
他还记得,那时狠狠地说「我杀了红毛狼」的声音。若是没有理由,不可能那么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
红毛狼对亲生儿子茂由良非常冷漠。
刚才那句话的语气,与红毛狼的语气十分相似——
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起来。为什么会改变呢?非杀死不可的理由是什么呢?
那是因为——其实比古应该已经猜到理由了。
「……你是谁?」
比古抬起头低声叫嚷,男人回看他的眼睛闪过昏暗的光芒,嗤笑起来。
瞬间,地炉里的火熊熊燃烧起来,又忽地熄灭了。然后,躲在四周的黑虫发出巨大的声响飞了起来。
环绕比古他们的景色突然改变了。
他们身在那座腐朽的森林里,刚才比古是被拉进了幻想里。
黑虫在四周飞来飞去,数量不是普通地多。飘荡的甜腻尸臭味也更浓了。
很快环视周遭一圈的比古,发现黑虫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团块。特别浓的阴气,凝结在团块的四周。
比古甩甩头,以坚定的意志扯掉扭曲记忆的薄布幕般的东西。
他是跟昌浩、十二神将一起来到这里。为了追查树木枯萎的原因、为了寻找冰知的下落。
昌浩、太阴跟那个叫菖蒲的女人,一起消失在通往其他地方的门后面了。
六合应该是在自己身边,放眼望去却看不到他的身影。
但是,比古一直听到六合叫唤他的声音,所以才能回来。
「六合呢……」
寻找六合身影的比古,忽然觉得有冰冷的东西拂过脖子。
响起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
「不会吧……」
比古大吃一惊,把灵力击向黑虫的团块。无数张翅膀哗地散开,出现层层重叠的白骨,神将就倒在那下面。
「六合!」
比古推开白骨,把六合拉出来。
动也不动的六合,丝毫感觉不到神气。面如土灰,仿佛失去了生气。但还活着,也有气息。
但是,只有气息,神气完全枯竭了,看来是被污秽和阴气吸光了。
在幻想里,比古的确听见了六合的声音。
可见六合虽然处于这种状态,还是使出所有的力气,保住了快要被迷惑的比古的理智。
六合倒下的地方附近,地面都在震动,发出哒噗的声响。
仔细一看,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如小指头尖端大小的脸,凝视着比古。
「吓!」
反射性地结起手印的比古,还来不及施放法术,数不清的脸就化为黑色小点,长出黑色小翅膀,同时飞了起来。
怒吼般的拍翅声刺穿耳朵,震动了耳膜,在头脑里缭绕回响。强烈的耳鸣只贯脑际,形成剧烈的疼痛袭向了比古。
智铺祭司对忍不住蹲下来的比古说:
「比古,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
「住口!」
昌浩说过:「你是谁?」、「你是不是把骸骨当成了外壳?」
比古不愿相信。不愿相信真铁已经不在了。不愿相信这是真铁的骸骨,里面装的是其他的东西。
明知必须面对,比古却撇开了视线。
他以为不去面对,就可以回到从前。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
时间不能倒转。自己没有将时间倒转的能力和技术。而且,比古所认识的真铁,恐怕也不希望他这么做。
谎话连篇的智铺祭司,也说了几句真话。
他说犯了很多罪是真的。他说珂神的名字不再是自己的也是真的。
他还说一直关注着自己和多由良。
比古听昌浩说过,道路从很久以前就被铺设了。
那么,表示在那件事发生的很久以前,他们就被监视了。
红毛狼真赭为什么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茂由良那么冷酷呢?
真赭把九流族的最后两个后裔抚养长大,并把身为祭祀王的责任、规矩、技法统统传授给了比古。真铁为什么非杀死这样的真赭不可呢?
道路从很久以前就被铺设了。
如果是把骸骨当成外壳,扭曲了无数的命运,那么——
「你是真赭……?!」
对于比古的嘶吼,真铁笑而不答。
比古恍然大悟,这就是答案了。
真赭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或是被杀了,就被这东西当成了外壳。然后,被真铁看穿了,真铁就替真赭报仇了?
但是,这东西没死。可见,真铁没能杀死这东西。
然后,这东西又把被土石流淹没的真铁,当成了下一个外壳。
原来是这样?
智铺祭司歪嘴奸笑,把手放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
比古清楚看见,出窍的剑尖因为黑虫的阴气而变得晦暗。

◇ ◇ ◇

在床帐里缩成一团、闭着眼睛的脩子,一夜没睡等着天亮。
希望直到天亮都没事发生。
希望皇宫不会派使者来。
然后,希望这样的早晨不断重复,哪天迎接没有任何不安的日子。
「喀……」
喉咙响起咻咻声,脩子赶紧钻进被子里,屏住了呼吸。
因为太过操心劳累,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到了夜晚就很冷。有时喉咙会呛到不停地咳嗽。
但是,她不想让藤花和风音担心,所以都没说。
现在不是感冒的季节,但是,她可能是累到体力不支,引发了感冒。
命妇和菖蒲都还躺在床上,父亲的状况也不好,自己要健健康康才行。
每晚带着嵬上床,是因为那个毛色润泽的身体非常温暖。
想取暖而伸出手的脩子,发现乌鸦不在附近。
她讶异地想怎么会这样?但没有走出床帐去找。
钻进被子里,就不会那么冷了。
她闭上眼睛,数着呼吸。
快点睡着吧。睡着了,一定可以作幸福的梦。虽然几乎都不记得,但可以确定是很开心、很幸福的梦,这样就够了。
脩子的幸福,就是再见到母亲。跟父亲一样,在梦里重逢。
可能是感冒的关系,觉得体内特别热,渐渐地昏沉起来。
忽然,稍微咳了起来,呼吸有点困难。她想应该是没好好睡的关系。
好像听见从某处远远传来了微弱的拍翅声,但脩子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7-6-9 22:34 编辑


以魂虫映出来的身影呼唤妹妹的柊子,悲哀地微笑着。
『跟我一起去门的那边吧,妹妹……』
听到出乎意料的话,菖蒲眨了眨眼睛。
「你说什么?」
疑惑地瞪着柊子的菖蒲,眯起了眼睛。
「姐姐,你在说什么?……门的那边?」
那里是黄泉的世界。
「为什么我要去那种地方?我活得好端端的啊,因为祭司大人救了我……」
柊子流下了泪,摇摇头说:
『不……你的生命在那时候就结束了。』
她不知道有多希望妹妹还活着,可以这样再见到妹妹,她不知道有多开心。
但是,柊子察觉到了。
『你跟我一样。』
「一样?」
柊子伸向菖蒲的手,是白皙纤细的左手。
已经不是那个左半身腐朽到面目全非的模样,而是恢复生前的美貌了。
昌浩心想是因为那只魂虫拥有的柊子的记忆吧。
『你已经死亡,是你制造了污秽。』
听到姐姐这么说,菖蒲满脸惊讶,不停地眨着眼睛。
「姐姐,你在说什么啊?」
柊子泪流满面。
『见到你,我才知道,是你制造出了树木枯萎等所有一切。』
这句话让昌浩惊愕地倒抽了一口气。
「对了,朽木……!」
昌浩终于想到了。
柊子散发着污秽、强烈的阴气,更召来黑虫,让阴气在那里凝聚沉滞。
不止树木枯萎会造成污秽,污秽也会造成树木枯萎。
柊子的骸骨已经死亡,而死亡是污秽。持有柊之名的人染上了污秽,那个污秽便会循环,引发树木枯萎。就像柊子的存在,使京城的污秽更严重。
智铺众利用菖蒲,扩大了树木枯萎的范围。违背生死条理的柊众的骸骨,会阻止气的循环,引发树木枯萎。
菖蒲自己不也说过吗?每原谅一次,就会生出黑虫。
黑虫是阴气的具体呈现。死亡是污秽。阴气增强,黑虫就会增加,使污秽更加扩大。
菖蒲的表情变得很可怕。
「我听祭司大人的话,原谅了大家,所以生出了这么漂亮的黑虫,你看……」
菖蒲伸出来的手的前端,浮现一颗由新的黑虫群聚而成的球。
「你刚才说的那些难听的话,我也原谅你了。姐姐,请告诉我门在哪里。」
『跟我一起走吧。』
「姐姐一个人走就行了,菖蒲要一直陪在祭司大人身边。」
拍翅声更剧烈了。
昌浩环视周遭。数量增加的黑虫,飞向了太阴他们。
风的漩涡已经微弱到快撑不住了。
「嗡!」
昌浩炸飞大群的黑虫,跑向神将和冰知。
柊子一面转动眼珠看着昌浩的动作,一面把手伸向了菖蒲。
菖蒲往后退,躲开了她的手。
「不,不要碰我!」
『你好可怜,被那个男人不断注入污秽,已经……』
发生在妹妹身上的悲剧令人心痛,柊子的脸纠结起来。
菖蒲却是怒火中烧,眼眸闪烁着昏暗的光芒。
「……件。」
她喃喃低语,黑色水面便瞬间在她背后展开,件掀起波纹浮出了水面。

靠昌浩的灵术才勉强逃过黑虫攻击的太阴,张大眼睛看菖蒲背后的件。
「昌浩,你看……」
魂虫聚集在一个地方,没有逃走,可能是因为几乎没有力气飞起来了。
无数的魂虫都合上了翅膀,没办法马上知道哪只是敏次、哪只是皇上。张开翅膀就会浮现脸的图案,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但是,昌浩很快就发现了。
只有一只魂虫的白,性质不一样。该怎么说呢,就是非常清澄的白,像是会发亮。
昌浩想起皇上是太阳神天照大御神的后裔。包裹这只魂虫的颜色,与阳光十分相似。
忘了是什么时候,昌浩曾远远见过皇上。现在他轻轻伸出手,从那只魂虫感觉到的东西,就跟当时皇上散发出来的波动一样。
「这就是皇上啊……」
昌浩用灵力的线绑住魂虫,以免看丢了。
敏次的魂虫应该也在这么多的蝴蝶里面。
为了慎重起见,昌浩把魂虫统统收进灵气的笼子里,呼地喘口气,总算可以放心了。
昌浩抱起不能动的冰知,望向件,皱起了眉头。
「件……」
昌浩环视周遭。
因为大群的黑虫多到惊人,所以阴气凝结沉滞,快滴下来了。这样下去,太阴和自己都会被阴气夺走生气、灵气和神气,身体就不能动了。
必须想办法脱离这个地方。
他们来到这里,是穿过了菖蒲做出来的门。昌浩不知道这是哪里。
「太阴,你知道这里的尽头在哪里吗?」
昌浩小声问,太阴明白他的意图,默默地点点头,向四方放出很小的风。
竖起耳朵仔细听,就能听到菖蒲和柊子的声音。
菖蒲跑向件,抱住了件的脖子。
「件,好孩子,为祭司大人宣告预言吧。」
混杂在拍翅声中传来的菖蒲的话,昌浩觉得听起来怪怪的。
为祭司大人宣告预言是什么意思?
从风中读取讯息的太阴,悄悄对疑惑的昌浩说:
「昌浩,这地方不是很大。因为太暗,很难掌握距离,但感觉十丈远的地方有灵力的墙壁。」
昌浩对小心翼翼操纵着风的太阴点点头,立刻计算了距离。
既然是被灵力包覆,那么,突破灵力就能离开这里了。
菖蒲现在的注意力都在柊子身上。
「太阴,冰知和魂虫交给你了。」
昌浩悄声说完,斜眼看见太阴以眼神回应,就折回了柊子她们那里。
搂着件的菖蒲,还在跟件说话。
「件,祭司大人告诉过你吧?也要听菖蒲的话啊。」
件总算张开了嘴巴,准备回应菖蒲。
「这……」
「嗡、波库、坎!」
短短的真言穿过拍翅声的缝隙,封住了件的声音。
瞠目结舌的柊子转头看昌浩。
昌浩拍手击掌。
「八剑乃花之刃,此剑乃雷之刃。」
高高举起的刀印刀尖,迸出银白色的闪光。
昌浩瞥一眼哗地聚集过来的黑虫,大叫:
「铲除眼前恶魔的草薙之剑!」
从横扫而过的刀尖,迸射出八重雷电,纵横驰骋。
黑虫的拍翅声被轰隆声掩盖,被雷光吞没的黑虫无声地灭绝了。
一道雷贯穿了件,妖怪连叫都没叫一声,就四脚朝天沉入了水里。
被推开的菖蒲也被弹飞出去,惨叫着摔在地上。
身体受到强烈撞击的菖蒲,不停地呻吟,再也站不起来了。
柊子在她旁边蹲下来。
『妹妹,我不该放开你的手,原谅我。』
「我不要,因为姐姐……」
昌浩清楚看见菖蒲的眼睛忽然泛起了泪光,闪闪摇曳。
「姐姐不管我哭着说不要,还是放开了我的手!」
刚才连小小震荡都没有的菖蒲的心,已经动摇了。她不能把柊子说的话当耳旁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菖蒲刚才说的柊子,跟出现在眼前的柊子明显不一样,菖蒲自己也察觉了,正感到困惑。
昌浩很讶异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看着菖蒲和柊子的昌浩,发现柊子的眼神跟以前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昌浩看到的是,充满悲叹、后悔的软弱眼神。
但是,现在的柊子不一样,眼神里有无论如何都要把妹妹带走的坚强意志。
因为斩断眷恋的柊子的心改变了,她说出来的话具有言灵的力量。真诚的声音,有充分的力量足以打动菖蒲冥顽不灵的心。
但是,没有被刚才的八重雷电完全消灭的黑虫,又要向她聚集了。柊子的力量应该剩没多少了。
昌浩思索着。
有没有方法可以瞬间祓除黑虫的阴气呢?有没有方法可以把黑虫连同包围这里的结界一起毁灭呢?
十二神将火将腾蛇的身影闪过昌浩脑海。那个灼热的业火,就可以瞬间吞噬所有的黑虫,烧光结界,突破重围。
小怪,也就是红莲,用光力量,至今不能动,竟然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昌浩下定决心,再有下次,要稍微思考力量的分配。
小怪一定会睁大眼睛说:「还有下次吗?!」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所以还是要先作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事,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尽管小怪不在场,对昌浩来说,依然是最值得依赖的拍档。
「火乃净化。」
说也奇怪,他正好跟柊子作了同样的选择,但他并不知道。
昌浩曾经向火神借过力量。这里请不到火神,但昌浩还记得那股波动。
只要有依附体,就能让记得的东西的影子降临。
而依附体就是这个身体。
「因此。」
看得出来,柊子对短短的话语有了反应。可能是瞬间察觉昌浩的意图,轻轻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把手伸向了菖蒲的脸。菖蒲已经站不起来,拖行着向后退。
「不要……」
菖蒲拒绝,猛摇着头。柊子平静地呼唤她:
『文目。』
话语是言灵。
『柊的文目。』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即便被植入了虚伪的东西,只要还存在着一丝一毫文目本身的魂,这个出生时就被施行的咒语,就会留在体内最深处。
菖蒲的双眸凝结了。
柊子拨开妹妹的刘海。
『让柊隐藏门的使命,从此结束吧。』
菖蒲回看姐姐的眼睛噙着泪水。
「不要……」
尽管摇着头,但说是抗拒,还不如说是像小孩子闹脾气,是软弱的最后挣扎。
「我不要,因为祭司大人、祭司大人对我很好……很疼我……所以……」
菖蒲的话戛然而止。
在周围飞来飞去的黑虫,缠着菖蒲,拍响了翅膀。
回神时,菖蒲不自觉地重复着柊子刚才说的话。
「……柊的文目……」
柊是降魔之树,「文目」是「菖蒲」的同音异字。
身为柊众首领的祖父,替第二个孙女取的名字,其实汉字是写成「文目」而不是「菖蒲」,意思是「条理」。
『……姐姐……』
注视着柊子的文目,泪水自脸颊滑落。
不觉中,文目嘎哒嘎哒颤抖起来。
她应智铺祭司的要求,纺出了黑虫,扩大了树木的枯萎,染上了污秽。
「我……我都……做了什么事……」
被刻印在她体内深处的条理的咒语,破除了被智铺植入的虚伪记忆。
柊子以充满爱的手势,一再抚摸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而颤抖的妹妹的头。
『我也一样……所以,要去门的那一边。』
门的那一边,不是一般死者去的地方。
她们不会渡过境界河川,也不会钻过冥官之门,更不会前往梦殿。
她们会沉没在门的那一边,从此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门在哪里。
完成使命的代价是,再也不能投胎转世为人。这是犯下无法弥补的罪行的她们必须接受的惩罚。
柊子的轮廓消失了,变回白色的魂虫。
文目垂下眼皮,瘫软地倾斜。倒下来的身体发出清脆的声响,啪啦啪啦碎裂了。
昌浩目瞪口呆。文目的身体咔啦咔啦化成了干枯的白骨。
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她早在船翻覆的时候,就被波浪吞没淹死了。
又瘦又小的蝴蝶,从白骨翩然飞起,依偎在柊子的魂虫旁边。
两只蝴蝶翩翩飞舞,瞬间就被大群黑虫包围了。
但是,在黑虫进攻之前,两只蝴蝶就消失无踪了。
失去猎物的黑虫,把目标转向了昌浩和神将。
剧烈的拍翅声如雪崩般席卷而来。
昌浩在同一时间拍手击掌。
「谨请轲遇突智之神降临!」
就在咏诵的同时,从昌浩体内迸发出来的强烈火焰神气炸开了。
太阴双手捧着冰知与魂虫的笼子,使出仅剩的力量召来风,卷起漩涡。
火焰被风煽动,瞬间吞噬了黑虫,又不断蔓延,烧光了所有一切。

◇ ◇ ◇

就在祭司举起剑要往比古砍下去的那一刻。
灼热的神气爆发,破除了结界,被困在里面的昌浩等人,跟大群黑虫一起滚了出来。
昌浩在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道具的状态下,召唤了轲遇突智的火焰,体力消耗太大,一时之间没办法行动。
太阴光是抓住冰知的手臂就很吃力了,只好放掉魂虫的笼子。
滚出去的笼子很快就被黑虫包围击碎了,收在里面的魂虫吓得四处逃窜。
事情发生得太快,祭司也猝不及防。
「为什么……」
比古没错遇祭司撇开视线的那一刹那。
他奋力闯入攻击范围,夺走祭司手上的剑,反用剑尖抵住祭司的喉咙。
祭司试图往后退拉开距离,但比古不让他得逞。
虽然身体到处剧烈疼痛,但比古咬紧牙关,对祭司穷追不舍。
现在挥舞的剑术,也是真铁教的。
比古不能原谅这个人用真铁的身体、真铁的声音做坏事。
更不能原谅自己在那其间做了梦,即便只是短暂的时间。
「我要替多由良报仇!」
激烈的攻击使祭司失去平衡跌倒,比古把剑尖抵在试图跳起来的祭司的眉间,低声叫吼:
「把那个身体还给我!」
祭司却嘲笑似的说:
「身体?是骸骨吧?」
那个模样让比古的愤怒瞬间爆发了。
「你……!」
因为太过愤怒,刀子没拿稳,原本对准脑勺的刀尖,只擦过了祭司的额头。
看到伤口渗出红色血珠,比古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强烈动摇了。
会出血,表示身体还活着。
「啊……」
祭司趁隙对准受重伤的比古的伤口,放出了雷击。
「唔!」
距离太近不能闪开的比古被击个正着,还没发出叫声就被弹飞出去,撞到腐朽的树木摔倒在地,再也不能动了。
祭司捡起从比古手中掉下来的剑,瞥一眼还站不起来的昌浩和搂着冰知的太阴。
与太阴的视线交会时,看到她桔梗色的眼眸凝结了,祭司嗤嗤奸笑起来。
太阴把冰知挡在后面,从手掌做出了龙卷风,但祭司的行动比她快。
这时候,有只手从太阴背后伸过来,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拽倒。
祭司的剑挥过太阴的头刚才所在的位置。
倒在地上的太阴射出了风的凝聚团块,击中祭司的左肩,响起骨头碎裂的声音。
太阴听到那个声音,便惊愕地倒抽一口气,全身紧绷。想到不可以伤害人类的哲理,她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缩了起来。
用没受伤的右手拿着剑的祭司,傲然俯视全身僵硬的太阴,挥起来的剑尖突然停止了。
太阴发觉视野角落有白色的东西翩翩飞舞。
很多魂虫被黑虫追着跑,四处逃窜。
但是,一只接着一只被黑虫抓住,魂虫受到攻击,白色的翅膀被残酷地扯落后,消失不见了。
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昌浩,看着在太阴与冰知眼前高举着剑的智铺祭司,以及被大群黑虫玩弄的魂虫。
原本数量很多的魂虫减到一半以下,黑虫还凌虐似的追逐着剩下的蝴蝶。
有只魂虫绽放着特别亮的白光,身上绑着灵力的线。昌浩看到那条线快被咬断了。
同时,发现祭司也看着那只魂虫,昌浩不寒而栗。
祭司的眼睛闪着厉光。
他瞄准虚弱地拍着翅膀飞舞的魂虫,随手把剑抛了出去。
剑破风飞向了皇上的魂虫。
「不行!」
昌浩想冲出去,但膝盖无力地下弯,向前扑倒了。
「太阴!」
听到昌浩反射性的叫声,太阴的肩膀颤抖起来。仿佛咒缚瞬间解除,太阴放风包住剑,想把剑击落。
但是,风被黑虫阻挡了。
剑尖就快砍断皇上的蝴蝶的翅膀。
昌浩不由得伸出了手,但根本抓不到。
「啊……」
昌浩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大叫,同时看到伸出去的手的前方有只蝴蝶。

翩翩飞舞的蝴蝶张开的翅膀上,浮现非常熟悉的脸庞。
昌浩猛然想起——
替代的生命。
敏次如果是在有意识的状态下接到这个命令,很可能会听从。
对,他会应请求而逝。
「啊……!」
那只魂虫推开光芒特别璀璨的皇上的魂虫,自己迎向了剑尖。
于是,那只魂虫被铁剑砍成两半,白色翅膀纷飞飘散了。
「——!」
觉得浮现在翅膀上的紧闭的眼睛,看起来很满足,应该不是昌浩太多心。
所有事转眼间就结束了。
发现黑虫向剑聚集,企图把剑送给祭司,太阴慌忙用风的漩涡包住皇上的魂虫,把漩涡推给了昌浩。
飘到手上的魂虫,翅膀虚弱地颤抖着,但毫发无伤。
昌浩茫然地望向祭司。
智铺祭司淡淡一笑,张开了嘴巴。
「件。」
牛身人面的妖怪,出现在祭司脚下,弯下前膝,垂下了头。
祭司把手放在件的头上,瞥一眼凄惨地飞散的翅膀。
「件啊,在宣告一次预言。」
件听从命令,对着翅膀开口说话。
「以此骸骨为础石,将会打开许久未开的门吧。」
心跳在昌浩胸口碰碰作响。
「以此……骸骨……」
件依照智铺祭司的命令宣告了预言。
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昌浩的身体颤抖,行动不灵活。想把散落的翅膀搜集起来,指头、手臂、脚却都不听使唤。
他觉得冷到不行。全身血液往下流,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四肢末梢冷得像冰一样。
件回应祭司的叫唤,出现了。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怎么会这样?祭司刚才说「再宣告一次」,不是宣告今后会发生的未来,而是让昌浩等人知道,宣告过的预言已经成真了。
为什么件会听从祭司的命令呢?那样子简直就像——
「唔……」
忽然,昌浩的眼眸充满了震惊。
服从术士的妖怪,就是所谓的「式」。
昌浩茫然低喃。
「智铺的……式……?」
刹那间,昌浩明白了。
所以,件总是沿着智铺所铺设的道路宣告预言。
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所以,智铺所铺设的道路屹立不倒。他所描绘的未来一定会成真,没有其他道路了。
那不是预言。不可能是预言。那是所谓的——咒语。
心脏在昌浩胸口怦怦狂跳。
「原来……是咒语……」
全都是。
岦斋、时守、尸,还有敏次。
全都是被件宣告的名为预言的咒语困住、被杀了。
是智铺害死了他们。
「为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昌浩的双眸燃着愤怒。
面对剧烈愤怒的祭司,一脸不屑,耸耸肩嗤笑起来。
「我只是为了铲除阻碍。」
「阻碍……」
这个残酷的答案令昌浩几乎窒息。
祭司把视线从呼吸困难的昌浩身上移开,转向了太阴和冰知。
太阴倒抽一口气,瞥一眼背后的冰知。
冰知的眼皮微微张开,露出红色的眼眸。虽然呼吸困难,冰知还是对太阴使了个眼色。
祭司慢慢靠近了。
太阴看看冰知,再看看昌浩,瞪着逐渐靠近的祭司说:
「不要再过来!」
看到太阴尽全力威吓,祭司苦笑着说:
「我过去你又能怎么样?再击碎我的右臂吗?」
祭司把下颚指向瘫痪地垂下来的左臂,在太阴前面蹲下来,配合她的视线高度。
「不可以伤害人类的十二神将,可以刺穿这个身体吗?那就试试看啊,你动手吧。」
太阴瞪着毫不设防地露出喉咙的祭司,眼神几乎要把他射穿了,却怎么样也不能采取行动。
祭司伸出右手,抓住太阴高高扎起来的头发。
「烧得那么惨,居然还能复元呢。」
「咦……」
「腾蛇的火焰烧到了你的头发和皮肤吧?如果直接把你烧死,就替我省了很多麻烦。」
但是,祭司又摇摇头说:
「不,那样的话,又会有新的神将诞生。那就对我不利了。烧成那样刚刚好。」
嘀嘀咕咕的祭司,望向了倒地不能动的六合。
忽然,祭司睁大了眼睛。
「——嗡!」
从太阴背后伸出一只沾满血的手,画出五芒星,袭向了祭司的胸口。
躲在个子娇小的太阴后面现影的红色眼眸,直直射穿了祭司。
冰知使出仅剩的所有力量施行的灵术,贯穿了祭司的心脏。
「啊……」
祭司按住胸口,往后退了几步,摇摇晃晃地跪下来。
「唔……啊……」
祭司呼吸凌乱,喘不过气来,冰知却没有余力再施放第二次法术了。
「……哼……」
不甘心地扭曲着脸嘶吼的冰知,就那样静止不动了。



「冰知!」
太阴的叫声敲响了昌浩的耳朵。
昌浩摇晃着站起来。
他把皇上的魂虫藏进狩衣的袖子里,瞪视着大群的黑虫。
「让开……!」
结起刀印的昌浩,很快画出五芒星,把所有黑虫关进里面。
「禁!」
五芒星向外扩张,变成好几个竹笼眼,被吞进去的黑虫都化为尘埃消失了。
昌浩瞄准跪下来的祭司,念起了真言。
「嗡、阿比拉呜坎、夏拉库坦……!」
祭司转过头去。
看到从昌浩全身迸出来的强烈灵力卷起了漩涡,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焦躁的神色。
「电灼光华,急急如律令——!」
星星和月亮都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的天空,划过了无数条的雷电。这些雷电汇集后,如波浪般汹涌翻腾,直直俯冲而下。
仰头望向天空的祭司瞠目结舌。
「——!」
雷神之剑从男人头上劈下来,轰隆作响,天地摇晃,银白色闪光照亮了视野。
闪光瞬间烧断了黑虫们的翅膀,阴气的实体被轰然巨响的雷鸣驱散,全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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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照亮视野的闪光余光逐渐消失,太阴慢慢张开了眼睛。
祭司刚才所在的位置,被深深挖出了一个大洞,那么大一群黑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回头确认冰知的状况。冰知的呼吸很快,看起来很痛苦,但似乎没有生命危险。
松了一口气的太阴,看到昌浩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又跪了下来,慌忙站起来。
「昌浩!」
太阴跑过去,站在那里。
昌浩用双手把散落四处的白色翅膀搜集起来。
只剩下白色翅膀了。白色的翅膀上,浮现紧闭的双眼。
昌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眼睛。
「醒醒啊,敏次大人……」
捧着翅膀的双手在颤抖。
抖到狼狈不堪。抖到好不容易捡齐的翅膀又差点掉下去了。
「敏次大人……不行喔……不可以在这种时候……」
我的的确确说过要颠覆预言啊。
「在我……说话不得体时,只有你……只有敏次大人会纠正我啊。」
现在的敏次还在停止时间的法术里。
但是,魂虫没有回去,再不久他就会断气。
停止时间只是应急的法术,不能永远持续下去。
昌浩突然想到,魂虫说不定是改变了形状的魂绳。
用来把魂绑在身上,让魂不会飘出体外的绳子,变成了蝴蝶的模样。
蝴蝶是死与生的象征,所以,变成那样应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如果不是虫,而是绳子,那么,再绑回体内就行了。绳子就是这样的东西。
说起来像是文字游戏,但话语是言灵,名字是咒语。
把它命名为「魂绳」,而不是魂虫,就会变成魂绳。
「大家……都在……等你啊……」
皇上的魂虫、敏次的魂虫,都一定要带回去,放回他们各自的身体。昌浩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知道树木枯萎的原因了,事情也解决了。今后会渐渐冒出新芽,取代枯萎的树木。
树木不再枯萎,气就会循环,污秽也会消失不见。
「昌浩……」
蹲着的昌浩,听到来自头顶的声音,肩膀颤动一下,缓缓抬起头来。
太阴正忧心忡忡地俯视着他。
昌浩把四散的翅膀集中到一只手上,用另一只手拿出了藏在袖子里的皇上的魂虫。
「这只……送去爷爷那里。」
接过魂虫的太阴,担心地蹲下来说:
「你也一起回去吧,昌浩……这不是你的错。」
但是,昌浩缓缓摇着头。
在刚才那一瞬间,昌浩清楚看见了浮现在魂虫翅膀上的敏次的脸。那个画面清晰到不行,仿佛把每个片段都刻印在眼底,又仿佛时间的流逝停止了。
魂虫把身体迎向了刀尖,脸上没有丝毫的犹豫。
「我没抓到它……」
昌浩注视着颤抖的手,把另一只手盖在捧着翅膀的那只手上。
差点把双手合紧,他慌忙停下来。再碎得更严重,就真的没救了。
发现自己这么想,昌浩觉得很可笑。
这里只剩翅膀的残骸。是没了魂的躯壳。
为了突破结界,昌浩召唤了轲遇突智的火焰。那么做是不是错了呢?不那么做,他就还有充分的战力。说不定靠自己的力量,就能保护好皇上的魂虫。
可是,不那么做,昌浩现在还没办法脱离那个结界,迟早会被黑虫夺走灵力和生气。等他的灵气耗尽了,黑虫大举进攻,魂虫还是会被吃光。
不管怎么做,命运都不会改变。
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对敏次宣告的不是预言而是咒语呢?
预言不能颠覆,但咒语就另当别论了。
当成咒语来处理,就可以反弹回去给施咒的术士。
这分明就是阴阳师的领域啊。
昌浩沮丧地垂下头,表情纠结。
整颗心空空洞洞,激不起一丝情感。
但他无法相信。无法相信敏次不在了。去阴阳寮工作,不会再见到他,也不会再彼此问候了。课业上有不懂的地方,不能再请教他了。轮值时,也不能在短暂的休息时间,彼此讨论观星或占卜的议题了。
敏次真的成了替代的生命。
能够救皇上,他一定很满足吧。
皇上是国家的支干。想必敏次会抬头挺胸,毫不犹豫地说:「我的生命可以成为支干的础石,是无上的荣耀。」
但是,这样太悲惨了。假如非要用某人的生命来取代才能得救,那么,那个某人又要靠谁来救呢?
昌浩想起以前,自己也曾想这么做,要抛弃生命。
当时,他深信那是最正确的选择。
在境界河川被问到「活着的人会怎么样」之前,他想都没想过这件事。
其实心里明白,活着的人一定会很悲伤,只是刻意不去想。
但是,现在昌浩体会到了,不只是悲伤那么单纯的事。
会觉得空虚。胸口开了一个大洞,没办法塞住,也没办法填满,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茫然若失。
「替代的……生命……」
喃喃自语的昌浩恍惚地思索着。
不管怎么抗拒,不能改变命运就没有意义。
倘若,这是冥府决定的寿命,那么,再怎么抗拒也动不了那个宿命。只有冥府的官吏,可以改写生死簿上的岁数和名字。
昌浩心想那个人就能改吧?但马上打消了念头。
即使能改,那个人也不会改。这就是官吏。
那么,对哦,换条命不就行了?如果可以把会死的生命换成其他生命,也就是换成其他的命运,就能得救了。
在没有脉络的思考大海里飘荡的昌浩,忽然眨了眨眼睛。
「……交换……生命……」
把会死的命运,换成其他的生命。不是取代,而是交换。
这样会违背世间的哲理吗?即使不违背,也需要相当庞大的力量,搞不好会消减自己的寿命。
即使如此,能把不该在此时陨落的生命捞上来,也是值得的。
「交换……」
但是,要跟谁的生命交换呢?
不管是谁的生命,都不能用来当成替代品。要敏次那么做,他一定宁可选择死亡。
要使用更强大、更不同层次的东西来改变被铺好的路,才有意义。
「……」
昌浩屏住了气息。
太阴发现他的眼神骤变。
「昌浩?」
那是灵光乍现的表情。
昌浩对疑惑的太阴说:
「我要交换……生命……」
「咦……」太阴支支吾吾地说:「可是,那么做……」
昌浩摇摇头说: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把将死的生命、把那样的命运……」
被雷击中般的震撼袭向了昌浩。
「跟神交换……」
出乎意料的发想让太阴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
昌浩轻轻举起捧着翅膀的手。
吸一口气。
「因此……」
不知道做不做得到。说不定,会耗光所有的力量,自己倒成了替代品。
但是,总比什么都不做得好。
依附体就在这里。
把这个身躯仅剩的所有力量,注入这些白色翅膀,纺出失去的魂绳,再重新接上。
可以用来跟将死的命运交换的是——
「樱咲早乙矢大神!」

◇ ◇ ◇

听见吵嚷声,脩子猛然张开了眼睛。
放下床帐的床内有些昏暗,但外面已经充满早晨的气息。
「嵬……?」
四下张望也看不到那个黑色身影。天亮前也找过,还是不在。
原来那不是梦。
「到底跑哪去了呢?」
呼地吐口气时,床帐前有声音对她说:
「你醒了吗?公主。」
是藤花的声音。
「我醒了。」
脩子掀开床帐,就看到梳妆打扮好的藤花端坐在那里。
「早安,公主,我去端早上的洗脸水。」
洗脸盆端来了,脩子用里面的水洗完脸,接过布边擦干边歪着头说:
「好像有点吵呢……」
里面的人的嘈杂声,连离得有点远的脩子的房间都听得见。听不见说话的声音,但感觉得到气氛不太好。
被脩子一问,藤花的脸浮现阴郁。
「怎么了?」
她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回答说:
「天一亮,就有人来通报……」
「有人来通报?皇宫吗?」
脩子顿时脸色发白,藤花慌忙摇着头说:
「不是,皇宫没有来任何消息。来通报的人,是左大臣派来的。」
「左大臣大早派人来做什么?」
脩子真的很讶异,藤花敷衍地微微一笑说:
「他说不是要来见公主,是要来找负责家务的人……今天巳时会到。」
可是,脩子不用出来迎接他。
脩子的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所以,由总管接待就行了。
「会不会是来探望命妇呢?」
命妇一直卧病在床,是不是有点担心她呢?
藤花的脸蒙上了阴霾。
那模样让脩子特别担心。

◇ ◇ ◇

好像听见唧唧咕咕的说话声,她缓缓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母亲……」
有三对眼睛直盯着她的脸,与他们的视线交会时,笃子有些吃惊。
「你们……在做什么啊?」
发出来的嘶哑声音,听起来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听到笃子的声音,国成和弟妹都忍不住眼眶含泪,年纪最小的瑛子放声大哭起来。
笃子大吃一惊,想爬起来,身体却不知道为什么使不上力。
疑惑的她开始回想怎么回事。
「母亲一直在睡觉。」忠基抽抽噎噎地说。
笃子歪着头问:「一直?」
「是的。」
忠基点点头,就因为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也是泪眼汪汪的国成,坚强地忍住泪水,替忠基接下去说。
「好像得了睡觉的病,睡了好几天、好几十天,都没醒来。」
笃子瞠目结舌,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的时间。
对了!笃子想起来了,好像一直在作可怕的梦。
那是——
「啊……!」
笃子把手伸向了肚子。大起来的肚子里,是她的第四个孩子。
「刚才药师来过,说肚子里的孩子有点小,但成长得很顺利,所以不用担心,母亲。」
国成一面沉稳地回答,一面用袖子一再擦拭眼睛。因为不这么做,会泪如泉涌,止也止不住。
笃子松口气,温柔地抚摸肚子。肚子竟然动了起来,像是在回应她。
从里面发出「砰」的微弱声响,好像在说「我没事哦」。
真是个好孩子。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会适时地发出通知,多么聪明啊。
孩子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笃子抚摸肚子的手。察觉他们眼神的笃子,把另一只手伸向他们,一个一个抚摸他们的头。
「没事啦。」
「嗯……」
瑛子总算停止了哭泣,用红彤彤的眼睛看着笃子,腼腆地笑了。
国成和忠基也都哭红了眼睛。
笃子边对孩子们一一微笑,边寻找丈夫的身影。
睡着的时候,感觉丈夫一直陪在自己身旁。
国成看到母亲的表情,会意地点点头说:
「父亲因为时间到了,所以出门了。是我跟妹妹一起送他出门的。」
瑛子挺直了背脊。
「母亲睡着的时候,我跟哥哥都会送父亲出门、迎接父亲回来。」
「父亲每次都会称赞我们很了不起呢。」
忠基的眼睛闪闪发亮。
感觉得出来他们也想被笃子称赞,憋在心里憋得慌了。
「是吗?你们做得太好了,谢谢。」
「是!」
三个人齐声回答。
这时候,听到说话声的侍女进来了。看到笃子醒来了,侍女很惊讶,赶紧跑去通知大家。
笃子心想也太夸张了,苦笑起来。
国成把外褂拉到笃子的脖子的地方,催忠基和瑛子离开。
「好了,你们两个,母亲累了,去那边吧。」
瑛子摇着头说不要。
「不行,母亲才刚刚醒来,要好好休息。」
「国成,我没事。」
笃子觉得瑛子很可怜,便插嘴协助,国成吊起眉毛说:
「不可以,肚子里的孩子也一定会叫您休息,您问问看。」
结果,婴儿好像听见了大哥的声音,肚子砰地响了一声。
笃子眨眨眼睛,苦笑着说:
「国成真的说对了呢,我就乖乖休息吧。」
瑛子闭上嘴巴,紧紧抱一下笃子的脖子,依依不舍地走开了。
忠基羡慕地看着妹妹。他也很想那么做,可是他已经长大了,不好意思再做出那种小孩子般的动作。
笃子眯起了眼睛,心想他们都还是孩子,想法却像个大人了。
「那么,母亲,请休息,等一下我吩咐人拿营养的东西来。」
国成牵着弟妹的手,走出了对屋。
目送他们离去的笃子,想到肚子里的孩子有这些哥哥姐姐,觉得很放心。
她喘口气,闭上了眼睛。
成亲今天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如果要值夜班,就是明天才会回来。
笃子一直在作梦。在梦里,总是听到很可怕的声音。她向成亲求救,成亲却迟迟没出现。
但是,感觉他的气息随时都在附近。
有成亲在,她就不怕任何可怕的东西。
这是她结婚以来的秘密。
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呢?等成亲回来后再问问他。
昏昏沉沉的笃子,把手放在肚子上。
心想在这个孩子出生之前,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撑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会这么想的自己很奇怪。
会发生什么事呢?
——原谅我,笃子……
耳边突然响起了声音,笃子惊讶地张开眼睛。
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声音,确实是丈夫的声音。
她转动眼睛四处张望,却看不到丈夫。
孩子们不是说他去工作了吗?
「要我原谅什么呢……」
她带点不安地喃喃自语,但没有声音回复她。

◇ ◇ ◇

到了巳时,左大臣依照事先的通报,来到了竹三条宫。
不是被带到脩子所在的主屋,而是被带到离主屋稍远的厢房。
「左大臣来做什么呢?」
跟小妖们在一起看图书故事的脩子,一直注意厢房,根本没心看故事。
「一定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猿鬼回答疑惑的脩子。独角鬼和龙鬼别有意思地交换了眼神,什么也没说。
「有话要说,不是应该来跟我说吗?我是这里的主人啊。」
猿鬼嗯嗯沉吟。
「昨天公主不是一直窝在床帐里吗?那时候,左大臣那家伙也来过呢。」
「是吗?」
脩子瞪大了眼睛,独角鬼举起一只手说:
「那时候,他跟总管说了很多话,大概是那些话的后续吧。」
「希望不会讲太久。」
龙鬼往厢房望去。
它们说的话不清不楚,听起来支支吾吾,让脩子好生怀疑。
她环视屋内,眨眨眼睛说:
「喂,嵬在哪里?我一直没看见它。」
这时候才发现,不只是嵬,风音也是从今天早上就不见人影。
「啊,」龙鬼开口说:「乌鸦在安倍家,风音也是。」
「咦?」
听到意外的答案,脩子瞠目结舌。猿鬼合抱双臂,回她说:
「我们也不清楚详细情形。晚上式神来过……就是晴明那里的式神,你知道吧?」
脩子点点头。十二神将有好多个,她见过其中几个。
「然后,天亮前,那只乌鸦就匆匆忙忙地飞出去了。以它飞去的方位来看,应该就是安倍家。」
「我觉得奇怪,就跑去确认,果然是在晴明那里。」
据独角鬼说,情形如下。
晴明房间的外廊,躺着一个可怕的女式神和风音,两个人都动也不动。在风音旁边的乌鸦,黑脸都发白了,感觉连叫着「公主、公主」的声音都很苍白。
龙鬼歪起头,用一只前脚按着额头。
「风音那家伙答应了昌浩很多事,好像因此出了什么意外。」
小妖们不知道详细内情,但知道风音为了守护京都四处奔波。她不在时。它们也帮她掩饰过,所以逐渐萌生了同伴的意识。
但是,对风音本人来说,也许并不想被京城的小妖当成同伴。
「这样啊……」
脩子点点头,陷入了深思。
在自己不知情的状态下,风音又遇上了什么危险吗?
她非常强大,但并非不死之身,不久前也曾经搞坏身体,卧病不起。
脩子很依赖她。只要她默默待在身边,脩子就觉得安心。
现在,命妇和菖蒲的身体都还没好起来,尽管有藤花陪伴,少了风音,脩子还是有点心慌慌。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看脩子那么惦念,三只小妖嗯嗯地沉吟。
「听晴明说还要一阵子才能复原。」
「不如以回老家调养的名义,让她好好休息吧?」
「要假装送她回老家,也要她本人在啊。乌鸦那小子不回来,光靠我们恐怕瞒不过去。」
「那么……」
脩子才刚开口,就听见厢房传来像是家具倒下去的剧烈声响。
小妖们与脩子面面相觑。
「什么声音?」
接着,听见责骂似的声音。
「是左大臣的声音。」
龙鬼喃喃低语,紧闭着嘴巴的猿鬼和独角鬼,二话不说就冲出去了。
脩子和龙鬼也跟在它们后面追着跑。

在厢房里,从坐垫站起来的左大臣,凶神恶煞般俯视着伏地叩首的总管和藤花。
躲在木门后面偷看的脩子,被左大臣凶狠的模样吓着了。
她第一次看到表情这么可怕的道长。
道长颤抖着握起来的拳头,狠狠瞪着藤花。
「扇子怎么了?」
「那个,呃……」
藤花说得结结巴巴,介入两人之间的总管,奋力阻止道长靠近她。
「请不要这样,左大臣大人。即便是左大臣大人,这样的行为也太失礼了!」
左大臣马上以严厉的眼神命令总管住嘴。
「我是在跟这个侍女说话,你说我失礼,那么,你胆敢介入就是放肆,还不退下!」
被雷击般的强烈语气痛骂的总管,不得不沉默下来。
脩子皱起了眉头。
「扇子?什么扇子?」
龙鬼回说:
「左大臣又拿诗歌给藤花了。」
「还说下次他再来时要给他回复。」
「可是,谁知道他隔天就跑来了,还来得这么早。」
猿鬼扳起了脸,另外两只也竖起眉毛,应和它说对啊对啊。
「诗歌……?」
喃喃重复的脩子想起来了。
最近,左大臣动不动就找借口来拜访竹三条宫。每次来,都会带贵公子的书信来给藤花。
藤花是晴明的远亲,身上流着橘氏的血,所以命妇猜测,他是想拉拢藤花,当成自己的棋子。
「藤花怎么想呢?」
不管左大臣怎么逼问,藤花都只是伏地叩首请求原谅。
顽强的态度使左大臣更加愤怒。
「你不回答也没关系,跟我来!」
左大臣气冲冲地说,抓住藤花的手臂,硬是把她拉起来。
「请饶了我吧。」
藤花抵抗,可是,一个弱女子根本赢不了男人的臂力。
「左大臣大人,请不要这样。」
「让开!」
道长推开上前阻止的总管,硬是拉着藤花跟他走。
「快、快来人啊……」
听到总管按着胸口边咳嗽边叫喊的声音,脩子想都没想就跑过去了。
「啊,公主!」
吃惊的小妖们在她背后大叫。
冲进厢房的脩子,站在道长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
看到竹三条宫的主人突然跑出来,左大臣也显得有些退缩。
发现脩子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上,左大臣不甘愿地放开藤花的手,当场跪下来,行了个礼。
「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道长,你在做什么?」
脩子打断场合不对的老套问候,斩钉截铁地质问。
满脸不悦的左大臣回脩子说:
「有人无论如何都想与这位晴明的远亲女孩结为连理,根据占卜,今晚正是吉日,错过这次机会就会出现阻碍,所以,请恕我贸然来带她走。」
藤花跪拜在地,尽可能地离左大臣远远的。
「请饶了我,不要再提这种事……」
「住口!」
道长以粗暴的语气镇压藤花柔弱的拒绝。
「我会从我家选出有知性、有教养的侍女,送来竹三条宫,所以请把这个女孩交给我。」
表面上,道长的语气依然恭敬,眼睛却充满威吓,要公主乖乖把人交出来。
那样的行为太不正常了,脩子在愤怒、焦躁之余,更觉得困惑。
堂堂一个政治中枢的男人,怎么会做出这么欠思虑的事呢?
「公主殿下。」
低沉的声音震撼了脩子的耳膜。刚才被推开的总管和伏地叩首的藤花,都被那股气势吓得肩膀颤抖起来。
但是,脩子被表情凶狠的左大臣目光炯炯地瞪视,也绝不却步。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开口了。
「道长,你在说什么?」
这句话问得唐突,道长哑口无言,皱起了眉头。
「啊……?」
小妖们从木门后面飞到梁上,进入了厢房。从氛围可以知道,它们也屏气凝神注视着这个突发状况。
伏地叩首的藤花整个人缩了起来,看起来很可怜。脩子瞥见她那个样子,眨了眨眼睛。
闪过她脑海的是放在梳妆盒里,用布盖起来的那块布料。
那个颜色非常适合比晴明小许多岁的年轻人。
——应该不会用来做衣服了。
当时,藤花眼中瞬间浮现了悲情。
脩子握紧了拳头。
「藤花是我的侍女。」
语调强烈得出人意料之外,道长扬起了眉毛。
「可是……」
「住口。」脩子打断想反驳的道长,毅然决然地说:「藤花不是竹三条宫的侍女,是我的侍女,你没有权利过问藤花的事。」
左大臣的眼睛燃起了熊熊怒火。
在梁上的小妖们,散发出备战状态的氛围。它们已经摆好架式,只要道长有粗暴的举动,它们就会毫不留情地迎击。
「恕我直言,那么说未免太……」
左大臣瞪着脩子,以压抑的嗓音低嚷。
但脩子丝毫不让步。



「你没听见吗?藤花是我的侍女。」
稍作停顿后,她更用力扯开了嗓门说:
「藤花的结婚对象,由我这个皇上的女儿决定。」
听到这句话,道长也只能默不作声。
脩子是在向他正面宣战:现在与你对峙的人,不是未满十岁的小孩子,而是这个国家最高地位的男人的女儿。
撇开皇上不说,内亲王脩子的身份是这个国家最高的。
若要否定这件事,道长也必须否定皇上赐予自己的地位。
更重要的是,身为效忠皇上的藤原一族的首领,决不允许对皇家血脉有怠慢的行为。
藤原一族的权势,来自于拥戴皇上。皇上君临至高地位,有他授意,身为臣下的藤原一族才能掌管政治。
道长不能摧毁以藤原一族为核心,花很长的时间架构出来的秩序。
「……」
左大臣懊恼得咬牙切齿,默默垂下了头。
「从今以后,也不需要任何贵公子的书信了,请通知你认识的人。」
道长短短回应了凛然的声音:
「是……」
脩子冷冷地眯起眼睛说:
「左大臣,你在前往皇宫的途中吧?我知道是你正确地推动着政治,没有你,这个国家就没办法维持。」
这是事实。脩子很聪明。她知道自己可以保有这个身份、可以这样盛气凌人,都是因为有拥戴皇上的人。
所以,她也知道必须负起符合这个地位的责任。自从奉神诏去过伊势后,这样的想法就在她心中萌生了。
看到道长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逐渐平息,脩子马上退让了。
「父皇一定在等你了,你走吧。」
道长扭头往后,瞥了一眼缩着身体伏地叩首的藤花。
显而易见,他并不服气。但是内亲王都那么说了,他也只好放手。
把藤花放在这里,哪天可能会有危险。
道长一直很担心这件事。但脩子没问题,看得出来她打从心底倾慕藤花。
藤花本人也对脩子恭恭敬敬,看起来过得很幸福。
但是,道长会放下这个女儿,并不是要她过着这样的生活。
他想给女儿最大的幸福。曾经把女儿当成政治工具是事实,但并不代表他们之间没有父女之情。
他想把女儿嫁给门当户对的公子。如果可以明说她是藤原家的女儿,就会有很多外表俊俏、有钱有地位的年轻人蜂拥而至。现在不能明说,让女儿吃尽了苦头,道长真的很心疼。
「那么……」
道长站起来。
藤花用柔弱的声音从背后叫住了他。
「左大臣大人。」
道长站住了,但没有回头。
「非常感谢您温馨的关爱。」
然后,把「我很满意现状」的想法传达给了道长。
道长向脩子行个礼,走出了厢房。
脩子呼地松了一口气。
「我要休息一下。」
她以动作指示总管和藤花不必跟来,骨碌转身离开了。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7-6-9 22:36 编辑


一阵风吹过了皇宫。

轮班看守书库的安倍昌亲,忽地而起了头。
「风……」
感觉里面蕴含微微的神气,昌亲欠身而起。
环顾四周。
看到吉昌和阴阳头从阴阳部那边跑过来。
「里面怎么样 ?」
昌亲对跑得气喘呼呼的父亲摇摇头,打开了门。
「刚才父亲派来了使者……」
听到吉昌这么说,昌亲点了点头。是派了某个神将来。既然是风,不是太音就是白虎。
敏次依然躺在地上,沉睡在停止时间的法术里。
三个人越过驱魔的结界靠近敏次,蹲下来看他的样子。
阴阳头把刀印的刀尖抵在敏次的额头上,在嘴巴里念起了解除法术的咒文。
吉昌以眼神制止了倒抽一口气的昌亲。
在大家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敏次的眼皮微微颤抖起来。
「……唔……」
慢慢抬起眼皮后,失焦的眼睛徘徊了好一会。
光线刺眼似的皱起眉头的敏次,发现三张脸正盯着自己,显得很疑惑。
「啊 ……」
阴阳头用力对敏次点着头说:
「很高兴你撑下来了,再也不用担心了。」
这句话就说明了一切。
敏次抖动着嘴唇,好像在说什么。
昌亲把耳朵凑过去,清楚听见了只发出气音的话。
——是昌浩大人……
「嗯,一定是,我想是吧。」
昌亲微微一笑,敏次的脸就泫然欲泣地纠成了一团。
打从心底感到安心的阴阳头和吉昌,匆匆离开了书库,去向寮官们通报敏次生还的消息。
「啊……」
还来不及说「怎么可以让阴阳头和博士当跑腿去通报呢」,两个人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昌亲叹口气,在敏次旁边坐下来。今天看守书库后面的阴阳生是日下部泰和,想必现在也正全力坚守岗位。
「日下部大人。」
出声叫唤,就听见了精力充沛的回应。
「是!怎么了?敏次大人有什么异状吗?!」
语尾紧张、僵硬。
听昌亲说敏次醒了,泰和马上跳起来,从格子窗往里面看。
昌亲请他进来,但他说的职务还没解除,郑重地拒绝了,又回去端坐在格子窗下面。
「昌亲大人,在其他人来之前,那边就拜托你了。」
被泰和拜托的昌亲苦笑起来。
听到消息的阴阳生应该很快就会飞奔而来。大家都累到狼狈不堪,但付出总算有了代价,想必心情都会雀跃起来。
听起拍踏拍嗒脚步声,阴阳生一个接一个冲进来。
「敏次、敏次!」
「太好了!」
「你这家伙,害我们担心死了!」
他们百感交集,泪眼汪汪,个个都为敏次的生还兴奋不已。
昌亲离开现场,在聚集的人群里寻找哥哥的身影。
最劳心劳力的人恐怕非常成亲莫属了。 听说敏次醒来,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放心、都高兴。
「不好意思,请问阴阳博士在哪里?」
被昌亲叫住的阴阳生歪着头说:
「博士还没有来呢。昨天晚上他轮班轮到很晚,所以应会比平时晚到。」
「这样啊,谢谢你。」
「不会。」
昌亲向阴阳生道谢后,走向了阴阳部。
可能是所有人都去了敏次那里,没有人的阴阳部显得特别空旷。
阴阳博士的座位上,高高堆着应该是今天之内要解决的文件。
要处理那么大量的文件想必很辛苦。来晚了,可能就要做到三更半夜。
「还没来啊……」
走到渡殿四下张望,也不见人影。
「再不快点来,你就远远落后阴阳寮所有官员啦,大哥……」

◇ ◇ ◇

感觉有冰凉的东西碰触到额头,昌浩猛然张开了眼睛。
「啊,对不起,吵醒你了吗?」
是太阴把浸水后扭干的布放在他的额头上。
昌浩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会,没关系……」
低喃的声音听起来特别遥远,感觉就像发高烧时,感官都模糊了。
这里是某处的屋内。他猜测应该是那间有腐朽柊木的房子。
他想爬起来,可是身体使不上力。
放弃后发出叹息声的昌浩,忽地皱起了眉头。
「太阴,是不是你的神力……?」
可能是散发出来的神力太过强烈,感觉皮肤又刺又麻。
「啊。」
太阴点点头,指向昌浩旁边。昌浩缓缓移动视线,看到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道反勾玉严重碎裂了。
「你没有这个就看不见我吧?所以……」
「原、原来如此。」
了解后,昌浩深深叹了一口气。
全身发烫。因为负荷过大,身体发出了惨叫声。
昌浩闭起眼睛,在记忆中搜寻。
他与神交换将死的命运,为替身之翅接上了新的生命。
说起来简单,其实需要非比寻常的力量。
要扭转一个人的命运,会对术士造成这么惨烈的负担,昌浩总算体会到了。
再加上灵力几乎早已用罄,所以道反勾玉撑不住就碎裂了。
差点被释放的天狐之血是如何控制的,昌浩不太记得了。
当他提出这个疑问时,太阴移动了视线。昌浩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到靠墙而坐的比古, 和躺在地上的冰知。
「是他们两人想办法救了你。而且,你也知道冰知是神祓众,一直在调查你吧?为了将来的长远打算,他在菅生乡不断摸索控制天狐之血的方法。」
太阴说得若无其事,昌浩的脸却紧绷了起来。
「咦、咦……」
等等,神祓众还没放弃吗?
太阴说冰知没办法动,所以实际施行控制法术的是比古。
「这样呀,比古,谢谢你救了我。」
昌浩诚心感谢,比古微微一笑, 忽地站起来。
「我去拿水来。」
比古简短丢下一句话,就踉跄地走出去了。
太阴忧虑地看着他走出。
「他一直都是那样,几乎什么话都不说。」
智铺操纵真铁的身体好几年了,比古明明察觉了,却下不了手杀死他。
这些事重重压在比古心上。
但是,昌浩没办法为他做什么。昌浩很想帮他,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帮。
昌浩眨眨眼睛,望向冰知。
「冰知的伤势怎么样?」
「很严重,本来想等你醒来就回菅生乡。」
昌浩瞪大了眼睛。
「你应该把我放在这里,先送冰知回去呀。」
太阴耸耸肩说;
「我是很想那么做,可是……再怎么样都不能没有护卫吧?」
「咦……有六合啊……」
昌浩还没说完,太阴的视线就滑向了某处。
她看着甚么也没有的地方。
发现昌浩满脸狐疑,太阴眨眨眼睛说:
「啊,对了,你看不见,六合就躺在那里——他的神气被污秽连根拔除,昏睡不醒。」
昌浩心想原来是这样。看不见也就算了,竟然连一点点的神气都感觉不到。神气被夺走到这种程度,就跟在京城昏迷的小怪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太阴说其实冰知刚才还有意识,所以她把昌浩、六合交给冰知和比古,先把皇上和敏次的魂虫送回了京成。
把两只魂虫交给晴明,就直接折返了。
「刚才晴明的式来过,说敏次和皇上都获救了。」
昌浩听说后, 总算大大放心了。但心安的同时,眼角也热了起来。
「太好了……」
尽管把能用的力量全都用光了,但敏次能够回来,就值得了。
或许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复元,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智铺祭司消失了,造成树木枯萎的文重也跟柊子去了门的那一边。
结果,再也不会有人知道真正的门在哪里了,或许这样也好。门一打开,黄泉大军就会涌现地面。最好是被埋藏在某处,永远不为人知。
回京城前,必须先祓除四国和中国残留的污秽。
这件事不会有问题。昌浩一个人可能做不到,可是还有比古和冰知。他们虽然也遍体鳞伤,但复元后都是非常值得信赖的术士。
「我睡一下……」
听到低喃声的太阴把头转回来时,昌浩已经发出打呼声了。
太阴耸耸肩,低声笑了起来。

天空燃烧着一整片的晚霞。
走出屋外的比古,往腐朽的柊木用力捶下去。
「必须……由我动手才行啊……」
比古应该亲手杀了被智铺附身的真铁,不该让昌浩动手。然而,比古却下不了手。
昌浩劈下的雷神之剑,直接击中了真铁,把他的身体劈得粉碎。
尸骸片甲不留。
比古垂头丧气地站在朽木的树根处。
「你最后还是连遗物都不留给我呢……真铁……」

◇ ◇ ◇

太阳西沉,夜幕覆盖了整个世界。
摊开书来看的脩子,发觉天色已经暗到看不清楚文字了。
正要叫人时, 藤花就拿着蜡烛走了过来。
「公主,我来点灯…….」
她先给灯台添油,再用蜡烛的火点燃灯芯。灯台点燃的火焰长长往上升,迷迷濛濛地照亮着竹三条宫的主屋。
藤花再把蜡烛放在一边,开始骨碌骨碌地卷起摊开后散落各处的图书故事的卷轴。
「那是……」
脩子开口想辩解,藤花笑盈盈地说:
「我知道,是小妖们乱丢的吧?」
那三只小妖会找种种乐子来让脩子开心,但美中不足的是,从来顾不到收拾善后。
满脸尴尬的脩子说:
「我本来想等一下就收拾干净,可是,后来又忘了……」
在看新书的时候,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它们呢?」
「说要去安倍家,刚才全冲出去了。」
「是吗? 这样啊。」
因为脩子喃喃说着很担心没回来的风音,所以它们替她去看风音了。
藤花正已熟稔的手势卷着图画故事的卷轴。脩子轻轻合上书,又把视线拉回到她的背部。
忘了是什么时候,她曾说要永远待在这里侍奉脩子。
但是, 那样下去恐怕不行。
脩子在膝上握紧双手,让自己鼓起勇气,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藤花……」
「是?」
抱着好几本图画故事的藤花转过身来,脩子却躲开了她的视线。
「公主?」
疑惑的藤花把图画故事收进箱子里,再走到脩子附近坐下来。
「怎么了?公主。」
脩子背向了藤花。
藤花正要把手伸向低着头的脩子的背部时,脩子开口了。
「呃, 那块布料——」
听到突然切入的话题,藤花惊讶地缩回了手。
她知道脩子说的就是她放在房间里的那块布料。
「哪天一定要做成衣服。」
脩子背对着藤花,抬起了头。藤花发觉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但不是现在……对了,等帮我做好裳著仪式的衣服以后吧。」
裳著仪式是女子的成人仪式,应该再过不久就会举行了。
「用那块布料做好衣服后,你就离开这里。」
脩子拼命搜索辞汇, 说得结结巴巴。
因为流泪的关系,她的声音在颤抖。
「你要离开…… 做好衣服后,就不准再留下来。」
脩子抖动喉咙 ,吸入了空气。
「一条不是很远, 所以,你随时都可以回来,可是……」
藤花的嘴巴动了起来, 重复着「一条」这两个字 。
那里有妖车栖息在桥墩的戾桥,还有——安倍家。
「你不可以再回来,你要一直乖乖待在那里。」
「……呜。」
藤花不由得深深低下了头。
泪水从她脸颊滑下来。
脩子不知何时发觉了。发现藤花隐瞒的事、发觉被竹帘隔开的事、发觉连做梦都已经放弃的事。
然后,还允许曾经发誓要永远随侍在侧的藤花离开这里。
「公主……」
不久前,这个未满十岁的孩子还曾声嘶力竭地要求她不可以离开。
而今,她在藤花还不觉时成长了,因为发生过太多事,逼得她不得不成长。
藤花很高兴她有这样的想法,却又为她被迫成长感到莫可奈何的悲哀。
藤花用袖子拭泪。
「谢谢你,公主……」
脩子默然点头,像要掩饰什么似的说:
「拿什么喝的东西来吧。」
「是。」
欠身仪而起的藤花,在起身的一剎那,听到轻微的咳嗽声。
她反射性地转过身,看到脩子弓着背,捂住嘴巴。
从起初的小咳,逐渐增强为剧烈的大咳。
「公主,你还好吗?」
藤花靠过去搓脩子的背部时,从她口中传出了喀的混浊声。
「唔……」
脩子张大眼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她的掌心和嘴巴,都沾满了涌出来的红色鲜血,在灯台火焰的照耀下,显得诡谲妖异。
「唔……」
脩子按住脖子,彷佛有东西要从腹部深处经由喉咙涌上来。
「公主……」
藤花的低叫声,被脩子再度大量吐血的声音掩盖了。
脩子就那样摇晃倾斜,倒在血泊里。
有个红通通的东西,从她沾满鲜血的嘴里爬了出来。
仔细看,像是刚羽化的蝴蝶。
藤花被浓烈的血腥味熏得头晕目眩。情况过于危急,把藤花吓得思考完全冻结,身体不能动弹。
「藤花大人—」
;突然响起的叫唤声,对藤花来说简直是上天的救援。
「菖蒲……」
脸色苍白地转过身来的藤花,中断了后面的话。
嫋嫋摇曳的灯台光线,照出了站在主屋木门前的女人的脸。藤花注视着那个人,连呼吸都忘了。
这是谁呢?
竹三条宫有这么美丽的女人吗?
美到令人无法转移视线、美到令人神魂颠倒、美到令人害怕。
美貌的主人陶然一笑。
「你怎么啦?藤花。」
藤花认得这个声音。
「……菖……蒲?」
女人露出妖媚的笑容,走向倒在地上的脩子,把染得红通通正在发抖的蝴蝶捡起来,全然不顾白色的手指会弄脏。
「藤花大人,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再见。」
女人看看手上的蝴蝶,再看看藤花,忽地眯起了眼睛。
瞬间,不知从哪吹来了一阵风。
灯台和蜡烛的火焰都咻地熄灭了。
风吹过了陷入黑暗的主屋。
藤花记得这个风。
心脏怦怦狂跳起来。
是在伊势。
送葬行列来带人走的时候。
眼睛在黑暗中看不见东西,藤花拼命寻找脩子。
「公……主……」
尽管身上的衣服和手都被黏稠、温热的东西濡湿了,藤花还是不顾一切地抱起脩子,惨叫似的大叫起来。
「来人啊,快来人啊——!」

◇ ◇ ◇

呸锵……

男人单脚下跪,迎接随风降落在黑暗中的女人。
「恭候大驾。」
女人对男人的应对很满意,点点头,举起了沾满血的蝴蝶。
「柊为我们指示了道路吧?」
智铺祭司微微一笑,跨出步伐带着女人往前。
「阻碍着一个也不剩,烦恼根源全都断绝了。」
「是吗?很好。」
柊犯了罪,就会被排除在投胎转世的的轮回之外。只能去黄泉之门的另一边,不能在世间徘徊,因为他们的记忆本身就是门的地图。
「文目临走前,为我们留下了通往门的轨迹。」
「我们那么疼她,为我们做这点事也是应该的。」
女人看着沾满血的白色蝴蝶,露出了微笑。
门的钥匙是神之血、与神相关者之血,以及—-神的后裔之血。
血中蕴藏的力量越浓,越能完成身为钥匙的使命。
而内亲王脩子是现存皇族中,唯一一个天照大御神的分身灵。
「终于可以把大神请到这地上了——-」
欣喜雀跃的声音融入了黑暗中。

『——以此骸骨为础石,将会打开许久未开的门吧……』

呸锵……

黑暗中响起水淌落的声音。
响起血滴淌落的声音。

不久后。
从黑暗深处,传来被隐藏至今的大磐石移动的低沉、笨重的声响。

定能将人诱入铺设之路的咒语。

其名为—「预言」。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7-6-9 22:37 编辑


来聊聊在上一集的后记说会在下一集继续聊的事吧。
与皇室也有深厚渊源的古刹——净土宗大本山清净华院。
在哪呢?就是在京都御所的东边,梨木神社的正旁边。那附近是佛寺街,除了清净华院外,还有好几座佛寺栉比鳞次。
我想就在御所旁边,应该很容易找,没想到连对京都观光很热的计程车司机都有人不知道这里,所以更有「私房景点」的感觉。
据说,清净华院以前是「禁里(禁宫)内道场」,在皇宫里面。
在电影、漫画里,当今皇上要进行祈祷仪式时,就会下令「叫僧都来」,来自皇宫外的僧都,就是在禁里内道场进行祈祷仪式。
原来我也写过的那种场面,就是在这里呢。

那一天,京都下着倾盆大雨。雨势真的大得惊人,大到害我不禁怀疑,难道是我被清净华院的神明拒绝了吗?我真的这么想。
好不容易到达后,我跟出来迎接的师父草草打过招呼,就赶快跟他要了报纸。在鞋子里塞报纸吸干水分这种事,学生时代之后就没再做过了……
这么期待的日子居然下起大雨,我觉得很泄气。戴眼镜的师父却对我说:
「不会啦,下这么大的雨是吉兆呢。每次我们有什么大的活动,有渊源的龙神大人就会降雨,所以这次也是龙神大人动起来了呢。」
原来是这样啊。那么,我淋成落汤鸡应该也有特别的意义吧?对了,这位就是我打电话来询问时回答我的师父。很感谢他当时的亲切回答。
之后,他把我带到了事务所最里面,与这次为我讲解的法务部长见面。
「欢迎你来。刚好今年秋天,要公开泣不动缘起绘卷里画的秘佛绘像。」
哇,就是弟子成为替身那幅画吧?
题外话,这时我才知道被画成图的佛像称为「绘像」。
「那个绘像在仓库里沉睡了几百年,现在拿出来修复了。」
咦?
「因为不动神明绘像埋怨『太暗了,没办法在这里做事』。」
咦、咦?
据师父说,有个具有神通力量的师父,因缘际会来到这里,不动明王就透过那位师父的嘴巴自己说出来了。
喔……嗯……佛寺一定会有这种事吧……所谓有力量的佛像,一定就是这样吧……神社也常有这种事……嗯……这是常有的事。
况且,不动明王是万能之神,可以让大愿、驱逐病魔、保护家庭平安等所有祈求成真,所以最好能请祂好好做事。对了,这里的驱逐病魔特别灵验呢,我听说了种种案例,嘿嘿嘿。
「所以今年秋季十月二十八日会举行秘佛开眼法事,请你务必光临,因为那是与安倍晴明相关的画卷的绘像。秋季以后,会一直摆在主神的旁边。话说那幅画卷……」
这位师父说话十分爽朗,身份是执事,好像是个大人物。
执事的工作是照顾佛寺里地位最崇高的住持(在清净华院称为法主)的生活起居,并处理种种杂事。原来如此,执事就是那种执事。
真的是个大人物,个性却非常豪迈,笑容可掬。但目光炯炯,声音洪亮浑厚。用这个声音念经或唱诵真言,一定很好听。
而且,他说起话来很幽默,又有韵律感。我听得很开心、很入迷。
泣不动缘起绘卷与安倍晴明、阴阳道之间的关系,他也说得非常详细。但是真的太有趣了,所以我决定拿来当下次《大阴阳师 安倍晴明》或新作的话题。就不在这里说了,请大家拭目以待。
既然来了,我就顺便请教了与我的人生几乎毫无瓜葛的佛教、净土宗的事。
没想到他说:
「日本的佛教是经过了革新。」
革新?!什么意思?!
我的人生是神道一直线,与佛教无缘。佛教于我,顶多只有在日本史的课堂上学过的知识,感觉有很多相似的东西,很难搞懂。
然而,应该是艰深难懂的佛教的种种,却顺畅地进入了我的大脑,太惊奇了。他举出许多浅显易懂的例子,帮助我理解。
太厉害了,这么会教人。在我的人生中,第一次真正觉得佛教太有趣了!
哎呀,关于我对佛教的「知识欲开眼」故事,就不用再说了。
我特别请教了与安倍晴明相关但没公开的事,来说说这个比较重要。
清净华院腹地内的不动堂,供奉着不动明王木像。念诵真言说不定会有好事发生,起码可以用不动明王的利剑驱逐邪气。
其实,不动明王的真言有两种,这里念的竟然是跟昌浩念的一样呢。而且,不动明王像的旁边,竟然是……!
有兴趣知道是什么的人,请到事务所取得允许,去不动堂看看吧。
还有一件事,据说也是知者知之不知者不知。
清净华院有两个公开的御朱印④,就是改宗开山的法然上人与不动明王。但是去事务所拜托「请给我晴明的御朱印……」,也会应要求特别书写晴明的御朱印呢。
另外,我个人感到有兴趣的是,每月二十八日下午三点开始举行的护摩供养。
就是焚烧护摩木的仪式,把写上心愿的护摩木烧掉,跟着直达天际的火焰祈祷。
感觉只有特别时候才会举行的焚烧护摩木仪式,在这里是每个月举行,而且任何人都能参加。只要花几百日圆,又能写护摩木,向帮助过昌浩无数次的不动明王祈祷。当然要去啦。
原则上,也请教了佛寺的参拜方式。
「每个宗派不一样,尽可能抱持平静、舒畅的心情,合掌就好,不必像神社那样拍手击掌。合掌向主佛或佛像行礼。」
最后,法务部长说了以下的话。
「佛像这样的物品,尤其是文明的国宝,怎么看都像展示品吧?访客不会有太大的意愿低头行礼吧?但是,对我们来说,不论是不是国宝,都是每天早晚要礼拜、祈祷、尊崇的对象。所以,会希望佛像能记得我们每天面对祂们时的心意和所做的祈祷。在佛寺工作的出家人,都是以礼节和敬意,珍惜所有的佛像。」
这番话说的不只是佛教而已。
我觉得是在传达,人与人之间若要彼此相关地活下去就必须重视的事。
两个半小时的探访所得到的讯息太过庞大,完全不是后记可以写得完的,所以我会毫不保留地运用在今后的作品上。


清净华院是不动明王很灵验的安倍晴明私房景点,去京都旅行时可以去参观看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听到师父们说有趣的事。
还有,别忘了晴明御朱印和护摩木。

少年阴阳师第九章道敷篇,大家觉得如何呢?请务必来信告诉我感想。
写到这里真的花了好长的时间,但终于把路铺完了。
《少年阴阳师》这个故事,将从下一章开始迈向结束了。
接下来会怎么进展?会面对怎么样的未来?请千万不要错过。
那么,期待下一本书再见了。


结成光流


小怪的阴阳讲座

④御朱印:佛寺戳章加题字。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7-6-9 22:42 编辑


[结城光流]少年阴阳师 第四十六卷 朽木之阴 [台/简]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7-6-9 22:4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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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爱的魔法多1/3(4+22+1+6),比魔禁多1/4(22+18)。
嘛,这个作品快要完结了,估计就两年,54卷左右。




我們有製作的,過一段時間發佈。不過伊利是什麼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7-6-10 23:03 编辑



這樣啊,不了解這個。因為我們簡體和繁體版一起弄,所以EPUB製作這麼慢,話說打算我們先製作簡體版嗎?
另外我們可能有些製作信息(製作成員這些)需要添加進去,其他人員製作EPUB可能不能準確添加。


補充:繁體版我們是有專門的成員進行繁化檢查的,如果你弄會白忙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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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kidcs1214 皇帝
' 结成真人. 发表于 2017-6-17 16:14 已经补档了,你到我空间看看EPUB的帖子 '


速度真快~~容我去拜讀233

7 年前 0 回復

夕阳饮花酒 子爵
感觉我怕是活在梦里, 初中那会看的阴阳师居然出了这么多

7 年前 0 回復

k57876253 皇帝
这部轻小说到底有多长啊,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7 年前 0 回復

恶魔の地狱 伯爵
这玩意到底有多少卷啊,好像还没有完结

7 年前 0 回復

kidcs1214 皇帝
' 结成真人. 发表于 2017-6-10 22:49 這樣啊,不了解這個。因為我們簡體和繁體版一起弄,所以EPUB製作這麼慢,話說打算我們先製作簡體版嗎? 另 ... '


坐等繁體版233

7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 结成真人. 发表于 2017-6-10 22:49 這樣啊,不了解這個。因為我們簡體和繁體版一起弄,所以EPUB製作這麼慢,話說打算我們先製作簡體版嗎?另 ... '


放心 是我自己製做 我都做繁體版

7 年前 0 回復

NinethMarshal 王爵
看来结局还是美好的?就是依旧有点读不通这中间的力量的构成啊,感觉动画时还好一些

7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這作品還真長阿  大大我可製作EPUB 發布在伊利嗎 

7 年前 0 回復

鬼智谋正 子爵
这玩意和爱的魔法哪个长,比魔禁长了吧

7 年前 0 回復

结成真人. 子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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