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阴阳师
第44卷 凝聚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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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结成光流
插画: 浅木樱
译者:涂愫芸
本作品由阴阳寮制作组进行制作。
以下为参与本次制作的成员信息:
录入:
山药
撒旦
水菱512
江湖一黑猫
校对:江湖一黑猫
扫图:结成真人
修图:
德川迦奈
原闇終末
EPUB制作:结成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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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百度贴吧《少年阴阳师吧》
[皇冠文化][结城光流]少年阴阳师 第44卷 凝聚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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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终于醒了,十二神将们也终于总算能够松一口气。但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收到阴气的影响,京城的树木持续枯萎,眼看就要蔓延全国。
另一方面,「众神」最后的后裔柊子,原本已应应验预言病死,结束说背负的使命,没想到她的丈夫文重不愿心爱的妻子死去,竟找上智铺众,用自己的魂虫换回了柊子的生命。
但硬是扭曲哲理,从黄泉拉回生命,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无计可施的文重只好拜托昌浩救救她。原本不想和这件事扯上关系的昌浩,面对文重的苦苦哀求,又该如何是好?……
关于作者
结城光流(ゅぅき みつゐ)
8月21日生,o型,居住东京。
2000年9月以《篁破幻草子:仇野之魂》出道,成为作家。
作品有《篁破幻草子》、《少年阴阳师》、《大阴阳师 安倍晴明》、《怪物血族》等畅销系列。
非常喜欢红茶、宝石、中岛美雪、织田裕二、槙原敬之等等,尤其热爱《大搜查线》。
我把表好框的画挂起来。
有朋友看到那幅画,大为赞赏:「那是什么画?画得太棒了!」
收到称赞,我非常开心,口若悬河地告诉朋友,我有多喜欢这个人的画。
喜欢的东西受到称赞,为什么会这么开心呢?
对了,那幅画是画「红一点除外的三名斗将」。
关于译者
涂愫芸
东吴日语系毕业,游学日本三年,任职日商七年,现为专职翻译。译有《少年阴阳师》系列、《怪物血族》系列、《鹿乃子与玛德莲夫人》、《丰臣公主》、《鹿男》、《鸭川荷尔摩》、《荷尔摩六景》、《华丽一族》等书。
张开眼睛后,周遭是黎明前的寂静。不知何时失去了意识。
她慌忙转动脖子,看到老人躺在她旁边的垫褥上。
就在她呼地喘口气时,强烈的不安猛然涌上心头。
她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摆在老人的鼻子前。
「……」
没问题。有气息。只是在睡觉。
她这么告诉自己,身体却不知道为什么紧绷起来。
只是在睡觉。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睡的?
被摧残得参差不齐的头发,纷乱地掉落在左脸上。
那是在紫色花朵飘落的那个世界时,被灼热的业火烧焦、烧断的头发。
老人紧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那总不会是梦吧?
难道是自己太过期盼,产生幻觉,所以看到老人醒来,呼唤自己的名字?
「……」
她想叫唤老人,声音却卡在喉咙里,连气都喘不过来。
嘴唇在颤抖。肩膀在颤抖。指尖在颤抖。
怎么办?如果叫唤了,老人却没有回应呢?
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
若以后也都是那样,该怎么办呢?
她缩回颤抖的手,紧闭着嘴巴,心情汹涌澎湃,眼角发热。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果……然……是……梦……」
为了面对这样的事实,她喃喃自语,表情泫然欲泣,嘴巴歪斜。
这时候,老人的眼皮微微颤动,缓缓张开了。
失焦的视线徘徊了好一会。
「好暗呐……」
从干巴巴的嘴唇溢出了微弱的低喃。
他嘶地吸口气,眨眨眼睛,慢慢地移动视线。
「……是太阴啊……怎么了?」
漆黑一片,应该看不见,他却能直直盯着太阴。
因为他不是用眼睛在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
太阴的眼角发热,老人的身影变得朦胧。
怎么样都不安心。如果是梦怎么办?她不安心、很不安心。
「晴明……」
十二神将压抑下声音中的颤抖,使尽气力呼喊了这个名字。
好不容易醒来的晴明,跟神将们聊了一会后,又被昏昏沉沉地拖入了睡眠的世界。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总算醒来了,但似乎还没办法清醒太久。
天后回来时,他已经被拖回了睡眠中。所以察觉骚动匆匆赶来的天后,没能听见主人的声音,万分懊恼。
太阴告诉晴明,天后刚刚还在这里,还有太裳在守卫这一带。
没有提起应该待在尸樱世界的妖怪出现这件事。因为她不想给刚醒来的晴明带来精神上的负担。
不时点着头听太阴说话的晴明,吃力地抬起只剩下皮、骨的左手,指着木门说:「打开门,让空气流通吧。」
太阴小心地打开木门,没发出一点声音,以免吵醒山庄的人。
回头一看,晴明正用手肘撑起上半身。
「晴明!」
她慌忙跑过来,扶住晴明的上半身。
「不行哦,你还要躺着。」
「现在是什么时候?」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啊,太阴,把那个拿过来。」
太阴往晴明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摆在墙边的凭几。
她无可奈何地听从指示,把凭几拿过来。老人倚靠着凭几,深吸了一口气。
「有点晕呢。」
听他说得那么悠哉,太阴挑起眉毛说:
「当然晕啦,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大家都很担心呢!你知道吗?」
「这样啊?真对不起。」
「说得太轻松了,没有诚意。」
「是吗?对不起。」
「所以,我……」语气粗暴的太阴忽然把脸一拧,在晴明正面坐下来。「我一直在想,你醒来时,该跟你说什么。我并不是想跟你说这种话……」
因为感觉就跟平常一样,太平常了。
所以,还来不及说「你醒来了,太好了」或是说「太高兴了」,就先劈里啪啦地抱怨起来了。
外面的空气从敞开的木门流进来,吹动了太阴的头发。发尖抚过脸颊,令人烦躁,太阴下意识地拨开了头发。
晴明看到她不经意的动作,便把手伸向她的头发。
「惨不忍睹呢……」
种种思绪涌上心头,太阴对张大眼睛的晴明露出复杂的笑容。
「是啊,真的是惨不忍睹。我好害怕腾蛇的火焰,好害怕他的怒吼声,好怕他的眼神,好怕他的杀气。
「你这么怕他啊……」
老人震颤着肩膀苦笑起来。从头到尾都只有「好怕」两个字,可见是打从心底感到害怕。
太阴从以前就怕红莲,经过一次次的战役,更加深了她的恐惧,所以她平时都尽可能不靠近红莲。
「就是啊,所以你一定要说说腾蛇。」
「我会、我会。」
「真的会?」
「真的会啦,对了……」
老人伸出手碰触太阴的头,轻轻抚摸。然后,他闭上眼睛,在嘴里小声念着什么。
太阴屏住了气息。
感觉有微弱的波动传到头发,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再张开眼睛时,被烧得参差不齐变短的头发,轻轻翻动起来,渐渐长出来了。
神将的外表是人类想像的具体呈现。
转瞬间便长到原来长度的头发,落到太阴脚上、地上,披散开来。
晴明张开眼睛后,莞尔一笑。
太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晴明。
「我什么都没说啊……」
「是啊。」
「你才刚醒来,不必这么做啊。」
「呵呵,这只是小事一桩。」
「你的气色还很差呢,只是你自己看不到,所以不知道。」
「是吗?」
晴明安慰似的抚摸太阴的头,细眯起眼睛说:
「可是,看到你的短头发,我会心疼啊。」
说完就呼地喘口气,把凭几推开,吃力地躺下来了。
「等一下要说说腾蛇。」
晴明叹着气喃喃说道,把棉被拉到胸口。
「虽然是夏天,肩膀还是会受凉哦。」
听到太阴这么说,晴明眨了眨眼睛。
「已经夏天了啊……那时候还是春天呢。」晴明沉下脸,补充说:「离开京城的时候。」
「晴明?」
「你说得对,我再睡一下,早上叫醒我。」
没等太阴回答,晴明就闭上了眼睛。
没多久就听见了规律的鼾声。
盯着他观察好一会的太阴,确定他真的只是睡着,才松了一口气。
只要依照他的指示,白天叫醒他就行了。在那之前就保持安静,不要妨碍他睡觉。
太阴悄悄站起来,把手伸向了木门。夜风对身体不好。
伸向木门的左手被长发缠住,她把头发拨到肩膀后面,走到走廊,无声地关上了木门。然后,靠着木门坐下来,抱住膝盖。
「……」
当她把额头靠在膝盖上,肩膀微微颤抖起来时,两道神气降落在她身旁。
两道神气从左右挨近她,其中之一温柔地抚摸她的头。
「我什么都没说啊……」
「是吗?」
「我什么都没说……我一直想说……却说不出口。」
看见他的脸、听见他的声音,就说不出来了。
「这样啊。」
回应她的同袍,用纤细、温暖的手指,梳着她恢复原状的头发。
「我说不出口……他却……」
太阴有最想说的话、有最期待的一件事。
她没能说出口,晴明却——
「他却知道……」
「是啊。他总是知道。」
很多时候,真正想说的话,反而说不出口。很久以前,刚收式神的时候,他总是会反弹、冲撞,也经常争吵,动不动就不耐烦。
曾几何时改变了呢?
现在还是偶有冲撞,但不知不觉中,晴明已经能理解他们真正想说的话、真正期盼的事了。
太阴用力擦拭眼睛,抬起了头。
「他说早上叫醒他。」
「那么,那是你的任务,因为是你听到的。」
太裳沉稳地眯起了眼睛,太阴点点头。
天后一直摸着太阴的头,帮她梳头发,面带微笑说:
「太阴,我帮你绑头发吧,这样会妨碍你的行动吧?」
太阴摸摸恢复原状的头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没有绳子啊,被腾蛇烧掉了。烧到只剩一半,我就丢掉了。」
丢在那个樱花的异界。
天后与太裳互看一眼,太裳点点头,把手伸进袖子里。
「天空翁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太裳从袖子里拿出来的是发绳,与太阴右耳上用来绑头发的绳子同样的颜色,也同样形状。
「我想你总有一天会用得到,所以就先帮你保管了。」
从太裳手中接过发绳的天后 ,把太阴的头发抓拢弄整齐。
平时都是向天一借梳子,所以现在没梳子。
「改天再重新绑漂亮一点……对了,可以叫朱雀帮你绑。」
这么说的天后,眼神带着阴沉,因为朱雀和青龙都还没有完全复原。
希望晴明清醒后,状况会跟着好转。
「绑好了,这样可以吗?」
「嗯,不错呢,很适合,太阴还是梳这种发型最好看。」
「我也这么觉得。」
太阴交互看着两名同袍,摸摸左侧的发束,确认绑得怎么样。
新的发绳比右边的硬一点。使用一段时间后,会不会变软,摸起来也比较习惯呢?
「谢谢……」
心中百感交集,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我去巡视了。」
不等同袍回应,太阴就飞上了天空。
天空浑浊阴沉。天还没亮,但感觉逐渐飘起了早晨的气息。
连针掉落的声音都听得见的寂静,不知消失到哪去了,逐渐传来生物、树木苏醒的动静。
环视周遭,夜幕覆盖的天空,唯独东方山边的色彩有些改变。因为乌云密布,只能看出明暗差异,但色彩确实起了变化。
现在是破晓时刻。
天快亮了。
「早上……要什么时候叫醒他呢?」
晴明昏睡很久了,早点叫醒他也没关系吧?不行,他刚刚才睡着,可能要晚点再叫他。那么,比在安倍家时晚些叫他,会比较好吧?
太阴看着眼下辽阔的吉野风景,满脑子却都想着这件事。
在天空翱翔了一会后,她停在山腰附近。
「树木枯萎了……」
阔叶树的叶子斑斑驳驳,夹杂着鲜艳的绿色与枯萎的颜色。
也有完全没变色的树木,但大部分的树枝都出现带有茶色斑点的叶子。
有很多斑驳变色的叶子,飘落在地面上。
夏天是生命力最旺盛的季节,这样的季节竟然会有落叶。
仔细看,到处都是没有叶子的树枝。
山的表面,处处可见某种东西徘徊过的痕迹。像是生物踢开落叶,边刨挖地面边移动的痕迹。还有的树干被挖开一个洞,显然是被某种东西撞破。
不是猪或鹿。猪再怎么用力冲撞,也不可能把树干刨挖成这样,连内部都露出来。
「是那家伙……?」
独眼妖怪的身影闪过太阴脑海里。那个妖怪不知道是怎么从那个尸樱世界来到了人界。
妖怪被太阴的龙卷风击中,碎裂成粉末了。跟在尸樱世界时不一样,太阴一掌就把它击毙了。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未免太脆弱了。就算是被太阴使尽全力放出的龙卷风击中,也不可能仅仅受到一击,就粉碎到连原形都不见了。
太阴小心翼翼地探寻可能是妖怪经过的痕迹。
她击中全副精神搜索,不仅靠视觉,也靠听觉和触觉。
「阴气更浓了。」
是树木枯萎气起枯竭,造成污秽的沉滞吗?是因此召来阴气,扩散开来了吗?那么,那些妖怪出现,是为了把阴气带来人界吗?
思考了一会后,太阴呼地喘口气,摇摇头。
「我还是不要想这种事,交给天空、六合或者勾阵去想吧。不,不对,想这种事是阴阳师的责任,轮不到式神。」
式神的责任之一,是搜集各种资讯、证据、见识给阴阳师,让阴阳师作正确判断。
妖怪们是经由什么途径来到山庄呢?沿着它们的足迹回溯,应该可以找到起点。
太阴点个头,缠着风,轻轻往上飘浮。
小心翼翼地循着足迹与妖气的残渣前进。
她的风一卷起旋风,攀附在阔叶树枝上斑驳变色的叶子便承受不了风力,被刮离树枝,飞到半空中。
现在并不是秋天,竟然会有枯萎的叶子飘落。
树木枯萎不是太阴的错,但叶子被风吹落,就是太阴的错了。
太过破坏山景,很可能会被晴明念。
「他对这种事情很啰嗦。」
喃喃自语的太阴降落地面。
一踩过落叶,奇妙的冰冷感觉,以及落叶还没完全干燥的潮湿感,便传到了赤裸的脚底。
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抖抖身体,甩掉那感觉,又沿着妖怪们的足迹往前走。
走没多久,拔开草丛,就看见绿色水面的沼泽。
这里离山庄很远。太阴飘到空中,环视周遭,附近都没有住家。
她在沼泽畔降落,四下张望。
似乎是尸樱世界的妖怪留下的妖气,在各处残留凝结。
沼泽畔的树叶,面对沼泽那边都枯萎变色了,叶子凋零,枝桠裸露。
她捡起落叶观察。依她所见,叶子还有些许的绿色,枯萎的颜色从叶子外围逐渐向内部扩散,就快覆盖整片叶子。
捏着叶子的指尖,有股扎刺感,太阴皱皱眉头,甩掉了叶子。
纷飞飘舞的叶子落在水面上,撩起好几圈的水波,在水波消失时,叶子缓缓向下沉没。
沼泽的水是半透明,叶子沉入一半后就看不见了。
有阳光的话,宛如高级翡翠的水面看起来一定很美。但阴沉浑浊的天空没有阳光洒落,冷飕飕的。
除了太阴卷起的风之外,没有其他的风。
连生物的气息都没有。
「是在提防我吗……?」
栖息在周遭的动物、鸟、虫,可能都被突然出现的太阴吓到,所以屏住气息,悄悄躲起来了。
妖怪的残渣,到这处沼泽附近就中断了。
为了谨慎起见,太阴绕沼泽走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妖怪们的新痕迹。
那么,是从这处沼泽出来的吗?
安倍昌亲的女儿梓,就是从连接自家水池的通路,被拖进了尸樱世界。
既然可以把人界的人拖进去,那个世界的妖怪就有可能来到人界。
问题是,谁为了什么做出这样的事?
「解决了一个问题,就会接二连三出现其他问题。」
尽管明白这个道理,还是觉得很烦。
好希望可以让晴明无忧无虑地休息一阵子。
咳声叹气的太阴,抬头仰望逐渐翻白的天空。
「还不能叫醒他。」
天亮了,但还太早。待在晴明附近,就会忍不住想叫醒他,所以太阴想等到「所有人都认为是早晨」的时间,再回去山庄。
「现在叫醒他,有点太早了。他还没睡多久,睡太少不好吧。」
没特别说给谁听,只是自言自语的太阴,甩甩头,砰砰拍打双颊。
为了排遣心情,太阴四下张望,看到沼泽畔的树木倒映在水面上。
浑浊的水宛如一面镜子。
太阴站在沼泽畔,望向水面。
她看到往这边看的自己。
脖子一歪,扎在她双耳上的两束头发便摇晃起来。
「……」
她轻轻触碰左侧那束头发。水面上的自己也同时战战兢兢地触摸头发。手指摸到发绳,触摸发绳绳结的手指动作,清晰地倒映在绿色水面上。
「……」
观看、触摸恢复原状的头发,确定没问题后,太阴的表情才逐渐放松。僵硬的脸颊变得柔和,嘴角微露笑意。
「复原了……」
她真的非常讨厌变短的头发。因为头发被火烧到,焦到惨不忍睹,她干脆把头发扯断,眼不见为净。发梢老是会刺到脖子、脸、肩膀,令人心浮气躁,每次把头发拨开,她都差点叫出声来。
把手指插入扎起来的头发里,可以很顺滑地梳下来,不会卡住。
这么一点小事就令她欣喜不已,嘴巴忍不住笑开来。
就在她不停地确认头发复原状况时,忽然看到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身影摇晃起来,讶异地抬起头。
出现了波纹。
从沼泽中央。
「什么……」
是沼泽里的鱼跳起来了吗?不对,太阴的耳朵没听见任何声响。
是风把树叶吹到了水面中央吗?不对,完全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
没有任何动静。浑浊的水里也看不到有东西在动。
太阴缠着风飘到半空中,树木被煽动,叶子掉落水面,掀起几圈波纹。被风吹动的水面大大波动,完全抹去了太阴倒映在水面上的身影。
树木窸窸窣窣地摇晃起来,叶子相互摩擦,掉落的叶子随风飘扬,喧嚣纷扰,像是在控诉着什么。
「快回去吧……」
回晴明哪里。
为了谨慎起见,太阴有环视了一次周遭,确认没事后便飞上高空。
没多久,荡漾的水面静止了。
完全没有生物的气息。
宛如镜子般的水面下,有着倒立的身影。
两个身影佇立在水面镜子的背后。
一个是缠着布隐藏起真面目的人影。
一个是人面牛身。
件。
妖怪缓缓张开了嘴巴。
『……沾染死亡的污秽……』
件说完后,站在旁边的人抖了抖身子。从布的缝隙,只稍微看得见嘴巴。
那张嘴漾起了笑意。
件的预言一定会应验。
醒来时,周遭一片漆黑。
「唔……」
呼吸急促,心跳快得可怕。
四肢末梢冰冷,冷汗淋漓。
他慢慢爬起来,把肺里的空气全吐光,双手掩面。
额头冒着烦人的汗珠。
「冷静啊……」
他喃喃自语,说给自己听。激烈地上下起伏的肩膀,稍微缓和了。
这样过了一会,昌浩又喘口大气,把手从脸上挪开。
还没有早晨的气息,离天亮应该还很久。
他做了很不好的梦。
醒来后,知道是梦,身体还是一样僵硬。
「糟透了……」
最近老是做这个梦。他一直尝试让心情平静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
今天尤其糟糕。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
双手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尖冰冷。
在梦里,这双手抱紧了不能动的小怪。
当时的光景不断重演。
红莲被火焰之刃贯穿时的闷重感。做垂死挣扎时,手伸出来勒住他脖子的力道。长长的爪子刺进他脖子的轻微疼痛感、对气管造成的压迫感。
扯开喉咙、竭尽全力地吼出来的除魔咒文,连自己都觉得像是在哀号。
当完成法术、解除束缚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全身瘫软,双手着地,不停地急促呼吸。
然后,他听见了。
听见什么东西掉落的咚唦声。
「……」
他稍微活动手指,确认身体有没有反应。是有点僵硬,但今天算好了。
拼命伸出去的手,抖得很不像样。
指尖勉强摸到动也不动的小怪,感觉到毛的柔软。
闭上眼睛,那个瞬间便历历在目。
「——」
手指虚弱无力。紧紧搂住的白色身体是如此冰冷。
好冷。曾经那么温暖,怎么会变得如此冰冷?
好冷。体温消失,心也无处可去了。
喂,你在哪里?
啊,我知道了,你又待在那个冰冷的地方了——
「唔……不好了。」
泪水差点掉下来,昌浩慌忙用手背擦拭眼睛。用力按住眼睛的手还在发抖。
他甩甩头,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
他知道为什么每个晚上都会做这个梦。他知道原因,却逃不了。
每天晚上都会重演那个瞬间,所以都没睡好。
醒来就觉得筋疲力尽。这状况持续不断,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啊……大嫂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呢……」
昌浩想起每天都做噩梦的成亲夫人,也就是他的大嫂。
不论成亲怎么祓除噩梦或使用操纵梦的法术,都无法改变大嫂的梦。
大嫂每天都哭着醒来,就算试着回想异形不断重复说的话,也怎么样都没办法清楚地想起来。
成亲和昌浩都大略知道原因。
因为太害怕就会忘记。
人可以忘记噩梦、可以忘记可怕的梦、可以忘记讨厌的梦。人可以把那些梦忘光光后再醒来。
醒来时,可以从心跳加速、冷汗直冒等身体反应,猜测自己可能做了可怕的梦,但连这样的猜测也大多会从记忆中消失。
然后在某个时候,因为某个契机突然想起来。
「……」
昌浩用单衣的袖子擦拭额头渗出来的汗水,随手拨开黏在上面的刘海。
听说大嫂会想起那个梦,是因为孩子们嬉戏时,让庭院水池发出了水声。
呸锵……
淌落的水声也在昌浩心头唤起了微寒的阴霾。
——件。
件的预言一定会应验。
抱着动也不动的小怪时的冰冷触感,在手中浮现。
昌浩尽量减缓呼吸,甩甩头,环视周遭。
「咦……」
他眨了眨眼睛。
即使不用暗视术,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也能看见屋内的状况。不是看得很清楚,但还能看到东西的黑影。
小怪不在他睡着前待的地方。
「小怪……?」
因为天还没亮,所以他压低嗓门叫唤。
没有回音。
「小怪?」
昌浩爬出垫褥,察看唐柜、屏风后面等可以躲藏的地方,都没看见它。
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你在哪……」
通往走廊的木门紧紧关闭着。
另一边通往外廊的木门,有稍微移动过的痕迹。
昌浩披上外褂,走出歪 廊。
天空依旧是浑浊阴沉。原本期待着下雨的话,说不定会短暂放晴,但目前丝毫没有那样的征兆。
乌云密布的天空低垂,让昌浩感觉飘荡在京城里的阴气更浓了。
当气开始循环,天空就会动起来。地上的气沉滞,天空的气就不动了。
昌浩穿上放在外廊的草鞋,走下庭院。云层上面有月亮和星星,所以感觉外面比里面亮。
「小怪?……小怪……」
叫唤的声音越来越小声,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寻找不见的小怪,会让他想起很多事,整颗心纠结起来。
尤其是刚做过那样的梦,症状更严重。
昌浩甩甩头,想一扫郁闷的感觉。
「跑哪去了……」
他喃喃说着,忽然眨了眨眼睛。
「……难道是?」
从昌浩房间望过去的东北方,是祖父的房间。
他闪开庭院树木、花草往前走,就看到外廊上有人影。
躺着动也不动的是十二神将勾阵。最近,她总是待在这里。
除了她之外,还有——
「………………………………………………………………………………………………」
在外廊前停下脚步的昌浩,半眯起眼睛,低声叫嚷。
「喂,小怪。」
「不要叫我小怪。」
立刻传回低吼声。
昌浩疑惑地眯着眼睛说:
「你在做什么?」
他降低音量询问,同样压低嗓门的小怪挑起眉毛说:
「你看我在做什么?」
「……当枕头?」
小怪的眉毛微微颤动。看它的表情,眉毛旁边恐怕是暴起了青筋,只是被白毛盖住看不见。
发出轻微鼾声、动也不动、面朝上仰躺的勾阵,头压在小怪的背上。
小怪摆出把前脚、后脚都伸直,紧趴在外廊上的姿势。
昌浩眨了一下眼睛。
啊,那个位置的确很适合用来靠头。高度刚刚好,毛皮又蓬松,柔软度也恰到好处,尤其是暖和。
「对了,」昌浩想起小时候,它也曾当过自己和彰子的枕头,「你真的很喜欢当枕头呢。」
昌浩恍然大悟似的点着头,把小怪气的龇牙咧嘴。
「当然不是那样!」
「小怪,你很吵哎,天还没亮,小声点。」
说得没错。
小怪吚吚呜呜地低嚷,那表情就像又多暴出了一两条青筋。它不敢大吵大闹,只能摇晃可以动的尾巴。
以此表示它强烈的抗议。
昌浩看着它那样的动作,呼地吐了一口气。
「醒来没看到你,害我吓一大跳,这是怎么回事?」
小怪恶狠狠地瞥了勾阵一眼说:
「我来探视她,就被她抓来当枕头了。」
「原来如此。」
一目了然。
昌浩双手着地,观察勾阵的脸。
「气色还好吧?」
昌浩实在看不出来,只好开口问。小怪没好气地点点头说:
「嗯,只是醒不来。」
「哦……那就好。」
昌浩打从心底松了口气,发出轻微的叹息声。
小怪从他的神情察觉到什么,眨眨眼睛说:
「怎么了……」
昌浩背对小怪,靠着栏杆说:
「做了不太好的梦,又发现你不见了,所以跑来找你。」
「是吗?」
「嗯。」
光这么说,小怪就知道是什么梦了。
也知道昌浩背对它,是不想让它看见自己的脸。
前脚和尾巴都抅不到昌浩,所以它开口说:
「今天可以比平常晚到阴阳寮吧?」
「嗯,是啊,因为今天轮到我巡视京城。」
这是第一次轮班巡视。
「大概未时出门就行了……」
昌浩看着天空,屈指计算时间。小怪望着他的背影,温柔地说:
「那么再多睡一下吧,早上我会叫醒你。」
「咦,中午前叫就行了,因为要巡视到天快亮的时候。」
「知道啦、知道啦,我会叫醒你,快去睡吧。」
「那就拜托你啦,晚安咯。」
昌浩背对着小怪轻轻挥手。小怪知道他看不见,还是摇了摇尾巴。
昌浩随手披在肩上的外褂,是他睡觉时用来盖在身上的衣服。
可见是做了噩梦,跳起来,发现小怪不在,头发也没绑就跑来找它了。
小怪稍微移动了一下身子,把前脚交叉放在下巴下面。总算可以换成比较舒服的姿势了。
距离天亮还很久,为什么自己会醒来呢?神将不会像人类那样做梦,所以也不会做恶梦。不过,有事情盘踞在心底深处时,还是会变得浅眠,很容易被一点点的声音吵醒。
是一片叶子凋谢,从树木飘落水池的微弱水声,唤醒了小怪。
非常微弱的水花溅起声,扎刺小怪的耳朵,使它不自觉地张开了眼睛。
这座宅院有十二神将天空的结界守护,除非发生重大意外,否则结界不可能被摧毁。但是为了预防万一,它还是出去察看。
一出去,微弱的虫叫声就戛然静止了。
小怪想起勾阵睡在晴明房间的外廊上,它心想应该不会有事,但小心为上,还是走过去看看。
结果勾阵睡得很安稳。它心想果然没事,试着靠近察看她的状况,没想到一伸手就被抓住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它拖走,然后勾阵的头就靠在它背上了。
它试着挣脱,但勾阵的手察觉它的动静,便抓住了它的脖子。
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绝不会手下留情。
它无计可施,只能等勾阵主动放它走。等着等着,昌浩就来了。
回想起来,昌浩找到它时,瞬间露出松了一口气、有些示弱的表情。
看到他那样子,就觉得他还是跟以前一样。还以他为成长许多,个子也长高了,应该也更成熟独立了。
小怪抬头看着阴霾浑浊的天空,喃喃自语:
「巡视啊……拜托六合吧?」
自己陪同也行,但由六合陪同可以更放心吧?
它瞥了一眼沉睡中的勾阵那头黑发。从凌乱的刘海缝隙,可以看见她的眼睛虚弱地闭着。
她需要补充尚未复原的神气,所以一靠近就会被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拖过去。
十二神将中最强的腾蛇若以原貌出现,再怎么压抑都会散发出神气。变成小怪的模样,就是为了彻底隐藏神气。
但是,不论怎么隐藏,直接碰触还是会有感觉。譬如体温或气息,都会有神气溢出。不过,这些神气都很微弱,所以要花很多时间才能补足。
把她带去贵船就能加速复原,但听说树木枯萎也扩及灵峰贵船了。
把现在的勾阵丢到那里,可能会吸光山正逐渐减少的灵气,使树木枯萎得更快。
勾阵的神气算是枯竭了,处于气枯竭的状态。要让如此枯竭的她复原,贵船的树就会枯萎,而后气就会枯竭,最后沾染污秽。喔,这也是一种循环呢。
「不好笑……」
想也知道贵船祭神的表情会有多可怕,所以就更不好笑了。
昌浩也非常清楚,当务之急是如何阻止树木的枯萎。
然而,他还有很多其他的任务。
还有不想背负,却被迫背负的事。
无关个人意志和意愿,在出生那一刹那就已经注定的事,势必会到来。
人们将那种事称为「宿命」。
昌浩到达皇宫阴阳寮后,为了谨慎起见,先去确认贴在墙上的巡视排班表。
「没错、没错,是今天晚上。」
昨天回家前也确认过一次,但可能会有变更,所以上面交代过,每天回家前都要确认一次。
坐在阴阳博士位子的成亲,满脸严肃地看着文件。
他的气色似乎不太好,脸颊也比以前没肉。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关系,感觉脸部更阴暗了。
昌浩按住胸口,做了个深呼吸。这几天做梦证实了一件事,那就是做恶梦会消耗体力。
露树似乎从刚刚醒来的昌浩脸上看出他没什么食欲,特别迟些为他准备了份量较少的午餐,他都勉强吃光了。
平常那样的份量根本不够,今天却是好不容易才塞进嘴巴里。可能是情绪低落,所以几乎是食不知味。
因为气沉滞不动,光从安倍家走到皇宫都觉得脚步沉重。
「好想念贵船的清冽空气和冰凉的水……」
明天轮休,可以好好睡一觉再去贵船。之后就把脚泡在贵船川里,什么都不要想,无所事事地过一天也不错。
对了,拜托车之辅把勾阵带去,说不定贵船的灵气可以让她稍微复原。不过,不太可能请高淤神帮忙。
「嗯,就这么做吧,回家后找小怪商量。」
昌浩想着开心的事,在自己的位子坐下来,打起精神工作。
刚迈入新的一个月,再加上有人轮休,每个人的工作量都增加了,阴阳部的气氛有点紧张。
「呃,接下来……」
昌浩把完成的资料整理好,放进盒子里,给博士确认。
「请过目。」
「嗯。」
成亲看着手上的文件,简短回应。
昌浩从书库拿来几份资料,一份一份打开,摘录必要的部分。这时,响起了严重的咳嗽声。
他抬起头,看见坐在位子上的敏次,低着头捂住了嘴巴,另一只手按着锁骨一带。
脸部扭曲的敏次,显然拼命想止住咳嗽。然而,只要试着吸气,就会发出阻塞般的气息,继续如病发般强烈地咳嗽。
看不下去的阴阳生们,一个接一个走向敏次。
「敏次大人,你今天还是先回家吧。」
「就是啊,剩下的工作由我们来做。」
「不……不用……我没事……」
他轻摇着头,试图回应他们时也不断咳嗽,看起来很痛苦。
阴阳生们与敏次这样争执了一会后,成亲终于介入了。
「敏次,今天你先回家。」
「博士,我……」
敏次抬起头,成亲摇摇头对他说:
「大家都知道你的咳嗽不会传染,可是你这样子没办法工作。」
然后,成亲瞥了一眼阴阳生们,稍微沉下了脸。
「况且,老担心你,工作进度也会落后,造成大家的困扰。」
语尾平静而严肃。
敏次猛然张大眼睛,深深低下了头。
「是……那么,不好意思……我先回家了……」
话说得断断续续,是因为使尽全力压住了又快开始的强烈咳嗽。
昌浩没加入阴阳生围成的圈子,坐在位子上静观其变。成亲喊了一声:
「昌浩!」
「是!」
突然被点名,昌浩反弹似的站起来。成亲转头看着他,指着敏次说:
「你今天晚上要值班吧?先送敏次回家。」
「是!」
「回来后,在轮班前把手上的工作做完。」
「是!」
阴阳生们要分担敏次的工作,但被成亲阻止了,他把所有工作拿回自己的桌上,堆在其他资料上面。
轮班巡视的人隔天就会轮休,因此阴阳寮现在人手不足。来工作的人必须分担轮休的人的工作,所以工作量一定会增加。
敏次病到这种程度也不请假,就是因为知道目前的状况。
而成亲特地交代昌浩回来后再做,也是为了不想增添阴阳生们的麻烦。
陪敏次走出阴阳寮时,昌浩瞥了哥哥一眼。
成亲的工作比他们都多,却默默把敏次的工作全带回了自己的位子。
昌浩下定决心,回来后要赶快把自己的工作做完,再帮哥哥做。
走下楼梯,在穿鞋时,敏次懊恼地咬住了嘴唇。
「对不起……」
「不用道歉,请听博士的话,回家好好休息吧。」
昌浩尽可能轻声回应,敏次露出百感交集的表情,淡淡一笑说:
「真的是该好好休息了。」
敏次的脚步出乎意料地稳健,他向前走,昌浩则跟在他后面。
「就是啊,休息很重要。我想以敏次大人的个性,可能会逼迫自己赶快调好身子,回去工作,结果连做梦都在工作,根本不能消除疲劳吧?」
昌浩竖起食指做出这样的推理,敏次苦笑起来。
被我猜中了吧?昌浩正这么想时,敏次用咳得太厉害而带点沙哑的声音说:
「做在工作的梦啊……应该不会吧……最近几乎没做什么梦。」
严重的咳嗽中断了他的话。咳了好一会,等一波过去后,敏次擦拭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睡觉时也会像这样咳起来,所以……你猜对了,根本不能消除疲劳。」
昌浩的表情紧绷起来。
也就是说因为咳嗽都睡不好?
那样的话只会消耗体力。
敏次注意到昌浩的神情,摇摇头说:
「今天我一定会尽全力休息,不要让博士和阴阳寮的各位替我担心。」
「是。」
昌浩点点头,思索着该怎么说,但最后还是接不下去。不管说什么,都可能让敏次不好过。
两人不由地沉默下来,从朱雀门走向朱雀大路。
敏次住在右京。听说是在六条大路与西坊城小路附近。
如果保持沉默走到六条,气氛会有点尴尬。
该怎么办呢?昌浩正想破头时,敏次忽然眨个眼睛开口说话了。
「你知道吗?昌浩大人。」
「你最好还是少说话……」
「现在呼吸舒畅多了。况且闷在心里都不说,反而更不好。」
「说得也是……」
昌浩打从心底赞成。敏次边注意呼吸,边小心地发声。
「不久前不是发生过一只鞋的事吗?」
只有一只鞋掉在地上。看见那只鞋的人,会被黑烟吞没,忽然消失不见。
嘴唇紧闭成一直线的昌浩,神情凝重地点点头,耳边浮现黑虫的拍翅声。
「看见一只鞋的人都会下落不明,过一段时间才回到家。然后窝在房间不出来,最后变成一堆白骨。」
打开紧闭许久的房门,就看到黑虫涌出来,待在房间里的人已经化为白骨。
敏次斜看点头回应的昌浩,又讷讷地接着说:
「那些人遇上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公开。但是皇宫里的人大多知道,只是不说而已。」
「敏次大人也知道?」昌浩问。
表情变得复杂的敏次说:
「我不是很清楚,但行成大人似乎都知道,非常忧虑。」
「哦……」
状况还不清楚。必要时,行成应该会主动来找他。
可见,那些人都是有相当身份的贵族。
跟敏次、昌浩无关,只跟行成有关。
敏次是行成的御用阴阳师,所以再微不足道的传闻都要逐一检视,以防行成遭遇危险。
「后来又听说了更恐怖的事,就是用来埋葬的……」
说到这里,敏次又突然咳起来,咳得太严重,很久才停下来。
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又因为痰卡在喉咙,声音变得很奇怪。
他嗯哼清了好几次喉咙,让声音顺畅,才吁口气说:
「用来埋葬的坟墓……」
话突然中断了。昌浩疑惑地眨着眼睛,转头看敏次怎么了,只见他把手伸向喉咙,眯起了眼睛。
「声音不太出得来,咳咳。」
他嗯哼几声,轻咳起来。跟刚才的重咳不一样,这次是为了调整嗓音。
看着他好一会的昌浩,不经意地说:
「好像有人不让你说似的……」
这句话没什么深奥的意思,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敏次却大感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啊……说不定真是这样呢。那么,不说这件事了。」
「等等,说到这里打住,我会一直想啊。」
「哦,是吗?」
「是啊,立场反过来的话,你不会一直想吗?」
「会吧……」思考后,敏次露出理解的表情,频频点着头说:「后来就送到墓地埋葬……」
忽然,敏次的脸色黯淡下来。
「听说坟墓被破坏了……」
◇ ◇ ◇
醒来时,有种郁闷的感觉,宛如沉滞的气重重压在身上。
「……」
她努力吸口大气。肋骨仿佛被压迫许久,发出倾轧声响伸展开来。
过了一会,耳边响起不悦的声音。
「醒来了就快让开。」
十二神将勾阵稍稍皱起了眉头。
「……」
她吃力地扭动脖子,慢慢地转移视线,看见满是夕阳色彩、炯炯发亮、冷静到可怕的眼睛,就近在咫尺。
她眨一下眼睛,从嘴巴里吐出了一句话,
「你在做什么?」
话才说完,小怪就挑起了一边眉毛。
「你……还……敢……问……!」
缠绕着小怪的氛围,就像背后有一圈雷声轰隆的黑云,嘶吼声震耳欲聋。
勾阵疑惑地闭上眼睛,手按着额头。
「……?」
看起来真的很困惑的她,试着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但因为手臂使不上力,又倒下去了。
「唔!」
被垫在下面的小怪,发出青蛙被压扁般的叫声。
「对不起。」
勾阵边道歉边用小怪的身体当支撑,好不容易才爬起来,皱起眉头,按着额头。
她觉得头昏眼花。
「不要逞强。」
好不容易站起来的小怪,展现自己的关心。勾阵虚弱地靠着栏杆。
头好重。身体闷痛。人类过劳病倒时,大概就是这种状态吧。
有深刻体会的勾阵,真的很想赶快脱离这样的状态。
「感觉怎么样?」
「不好也不坏。」
「……哪里有问题?」
「我自己很清楚,头脑没在动。」
小怪叹着气,对满脸痛苦的勾阵说:
「勉强爬起来会消耗体力,在完全复原前……」
说到这里,小怪突然安静下来。勾阵疑惑地望向它,看到它的表情似乎闪过了什么念头。
勾阵有不祥的预感,不等小怪开口,就先抢着说:
「我不要。」
「我什么都还没说啊。」
「我不要。」
「我就说我什么都还没说嘛。」
「我不要。我不清楚你想到了什么,但我知道那是我不想做的事。」
小怪用前脚抓抓耳朵一带,心想她的直觉还真强呢。
而且身体不舒服,居然还能这样对谈如流。
勾阵看出小怪还在动什么歪脑筋,正要滔滔接着说时,一阵风刮到他们前面。
「——」
两人张大眼睛,屏住了气息。
夹带神气的风,是十二神将太阴送来的风。
风扬长而去。风里夹带的话,都一字不漏地传送到他们两人心中,和待在生人勿近森林里的天空的心里头了。
小怪仰望天际,不禁闭上了眼睛。
勾阵也单手掩住了眼睛。
「晴明……」
因为是异口同声,所以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这样的喃喃低语。
终于醒了。他们的主人安倍晴明,终于醒了。
两人几乎同时发出深深叹息声,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就在安心下来的同时,整个人也虚脱了,勾阵无力地滑躺下来。
再也不用在昏沉的睡眠中,无意识地担心了。真是令人高兴的事。
打起盹来的勾阵,听见小怪说话的声音。
「你还是去道反的瑞壁之海……」
瞬间,她又张大了眼睛。
「我说过我不要!」
看小怪一副无法释然的样子,勾阵又接着说了一长串的话。
「腾蛇,你好像忘记了,所以我告诉你,那片海可以治愈身体的伤口,但是对体力和灵力的复原无效!」
「咦,是这样吗?」
「是!」
小怪张大眼睛,怀疑地歪着头。勾阵怒气冲冲地大叫后,怫然不悦地闭上了眼睛。
小怪看着顷刻间坠入沉睡的同袍,半眯起了眼睛。
「神气才稍微复原就又浪费掉了……把我当枕头的时间和我的神气还给我啊!真是的……」
勾阵的发怒会消耗相当的气力和体力。
小怪深深叹息,用后脚抓抓耳朵一带。
◇ ◇ ◇
「好,传达到了。」
在山庄上空追逐风向的太阴,感觉风已经到达京城的安倍家。
现在有天空、勾阵以及腾蛇待在安倍家。只要他们其中一人收到风的讯息,就会知道晴明清醒了。
「听说勾阵沉睡的时间还很长,所以最可能收到的是天空翁吧。」
另一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在太阴的考虑范围内。
阴霾的天空逐渐改变颜色,迎向了傍晚。
太阴耐着性子,消磨时间,直到巳时才叫醒晴明。那之前,她好几次忍不住想叫醒晴明,都被太裳和天后制止了。
过了巳时,取得许可后,她轻声叫唤晴明。
叫了两、三次名字,再摇摇肩膀,老人就动动眼皮,小声回应了。
晴明张开眼睛,轮流看着围绕自己的三人,苦笑起来。
不要一脸穷途末路的表情嘛。
在晴明这么说之前,神将们都没察觉自己露出了怎么样的表情。
方才,太阴把山庄交给太裳和天后,去了那个沼泽。
白天有强烈的阳气,所以现场氛围与之前全然不同。沼泽周边有很多生物,丝毫感觉不到黎明前那种阴森的气息。
似乎在诉说什么的纷扰模样已不复存在,妖气的残渣也完全消失了。
水面平静无波,风吹过时就卷起小浪,树叶掉落时则掀起波纹,一直扩散到沼泽畔。
还看到几只虫子跳过水面。有时会有很小的虫子飞进水里,有时风会恶作剧,把沼泽畔茂盛草丛的草尖压到水面。
那里的沼泽光景就是这么理所当然、平凡无奇。
但是,之前的模样绝不是太阴的错觉。
回来后,太阴报告了这件事。晴明听完报告,面有难色地沉思着。可以推测,他正在沉默地进行着神将们无法想象的思考和盘算。
看到他那个样子,太裳断定不用再担心他了,所以交代太阴把风送出去。
送给待在京城和异界的同袍们。
借风转达安倍晴明清醒的消息。
没有在晴明醒来时就通知大家,是担心那只是一瞬间的清醒。
人类在生命结束前,会回光返照,展现强劲的生命力。
这次的清醒说不定只是生命之火熄灭前的最后光辉。
倘若真是这样,短暂的喜悦就会变成激烈的绝望和悲哀。倘若曾经拥有过希望,那随后发生的状况,将会比不曾知道更严重、更深刻。
太裳和天后认为由待在晴明附近的他们来体会那种滋味就行了。
还有,万一发生什么事,太阴会怎么样呢?
他们无法想象。
深思熟虑后,两人决定把注意力摆在眼前的太阴身上。而非离他们遥远的同袍身上。万一发生什么事时,就全力支撑太阴。
幸好这些都只是白担心一场,太裳和天后比谁都松了一口气。
太阴翩然降落在山庄,从拉起的上板窗窥视室内。
「晴明。」
在垫褥上坐起的晴明,嘴巴衔着一个小碗。
从他眉头紧锁的样子来看,小碗里应该是汤药。
「苦吗?」
太阴把手搭在下板窗的窗框上问道。晴明满脸痛苦,那就是答案了。
太阴忍住了笑。这时候笑出来,晴明会闹脾气。
绷着脸喝完后,晴明把碗递给坐在旁边的天后。天后默默接过碗,满意地点点头。
「太阴,这里拜托你了。」
天后交代一声后站起来,把空碗放在桧木托盘上,离开了房间。
太阴从板窗轻盈地跳进房内,在板窗旁坐下,抱住膝盖。
「快要吃晚餐了,你吃得下吗?」
太阴歪着头问,晴明合抱双臂,嗯嗯沉吟。
「没什么食欲呢。」
「不行哦,晴明,你很久没吃没喝了,多少要吃一点。」
「是这样没错,」晴明摸摸肚子一带,困扰地说:「可是我不觉得饿。」
太阴皱起了眉头。
「咦,不可能吧?人类不是不吃饭就不能动吗?」
她还记得以前昌浩曾经忙到没时间吃饭,抱着咕噜咕噜叫的肚子,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更可况晴明有一个多月都在睡觉。
不过……
太阴突然想起一件事,沉默下来。
晴明昏睡期间,没有变憔悴,也没有瘦下来。只有时间不断流逝,没有任何变化。
待在尸樱的世界时,当然也没有吃任何东西。
「会不会是跟尸樱混合的关系呢?」
还没想清楚,这句话就先脱口而出了。
晴明皱着眉头嗯嗯沉吟,摇摇头说:
「那可能也是原因之一吧,可是现在完全脱离了,所以肚子可能很快就会饿了。到时候,说不定会想吃沙丁鱼,还有茄子、鲣鱼、咸鹿肉……」
太阴苦笑起来,对一一列举的晴明说:
「可以想到那么多,一定吃得下去,要不要拜托天后准备?」
「不用了……我才刚醒来,胃空了很久,所以她说要帮我准备对胃比较好的东西,一定是芋头粥或红豆粥……」
最有可能的是什么都没加的白米粥,而且米的分量极少,几乎就是米汤。
感觉这样也有点空虚呢。晴明这么想着,他味觉正常,所以没味道的东西可能不太能满足他。
「嗐,没办法,让你们为我担心了,我暂时还是老实一点吧。」
「就是啊,你说的话我们听一半就好。」
「请这么做。」
看到太阴回以装模作样的表情,晴明苦笑起来,但很快就绷起了脸。
太阴讶异地问:
「晴明,怎么了……」
老人拖着下颌,皱起了眉头,片刻后才沉重地开口说:
「在那个世界,我一直靠着樱树,昏昏沉沉地打着盹……」
晴明闭上眼睛,在记忆中搜寻。
美得可怕、美得悲哀、美得凄凉的花朵,无止境地飘零。
茫然中觉得,说不定会在这里,就此度过永无止境的时光。而这说不定就是命运,他也做好了面对这种命运的心理准备。
必须抛下的东西很多;必须抛下的人也很多。他一一回想曾抛下过的东西、抛下了的人,在逐渐模糊的意识底下,荡荡悠悠地做着梦。
梦到很久以前堕落过,那个深渊的黑暗。
那是暗昧的底部。
他不害怕。
当一切结束,一切都会腐朽消逝。崩毁的世界将归于无吧?而这个身体也将灰飞烟灭。
恐怕只有这颗心得以残存于毁灭之中。那么,终点将是最后的黑暗底处。
那个暗昧位在无比沉重的黑暗最深处。
那个暗昧充斥着凄厉的寒冷与恐怖,却又令人怀念。
那里酷似晴明曾经堕落的暗昧,而且所在之处比那个暗昧更深沉。
就是所谓的「界之境」。
黑暗的尽头。
大地之根。
——世间的底部。
「……」
想到这里,晴明打了个寒颤。
遗忘许久的情景乍然浮现脑海。
那时,他听见微弱的拍翅声和水声,抬起了眼皮。
紫色花瓣如暴风雪般狂乱飞舞。
他清楚看见,花瓣前是宣告语言的妖怪,和另一个身影。
『沾染死亡的污秽,樱树的封印将会解除。』
是的,他听见了件的预言;听见了那逐渐被风吞噬的微弱声响。
然后男人低沉的声音,刺穿了他的耳朵。
「放你回去吧,安倍晴明——」
当樱花如呼应那句话般掩盖视野时,记忆就噗滋中断了。
接着听见的是令人心碎的悲痛叫声。
呼唤自己的声音,把在暗昧深处摆荡的心,拉上来这里。
若是没人叫唤,说不定会继续摆荡,融入暗昧。
很久以前就该那样了。虽然相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说不定是梦见了那时候的延续;也说不定是正往那个终点前进。
「……」
晴明缓缓抬起眼皮,呼地吁口气。
十二神将默默地、担心地看着他的桔梗色眼眸,过分清晰地映入视野。
那次和这次,把自己拉上来的都是十二神将。
「我收的式真是太了不起了……」
晴明不由地笑出声来。
沉默不语的太阴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神将们把晴明的身体从那个尸樱世界带回了人界。
那之后陷入沉睡的晴明,究竟看见了什么?
「或许是梦,或许是现实,或许两者都是,也或许两者都不是。」
但无论如何,唯独件的预言是真的。
站在件旁边的男人,也是现实中的人。
被尸樱囚禁的晴明可以回到人界,就是最好的证明。
晴明把最后看见的光景说出来后,太阴张大眼睛,花容失色。
「预言……?」
「嗯。」
晴明回应着,表情凝重地望着半空中。
所谓死亡的污秽就是字面的意思吧?因为紫色樱花就是污秽的花朵。
至于樱树的封印……
晴明知道那是什么。
与尸樱融合时的记忆留在他心里。
吸取污秽而绽放花朵的樱树有另外一个使命。
因此不能让樱树枯萎。
所以需要活祭品,预防樱树彻底沾染污秽。
「……」
太阴不敢叫唤满脸严肃的晴明。
◇ ◇ ◇
太阳快下山了。
神祓众的冰知在树木繁茂的山里,环视周遭,喃喃说道:
「今晚就在这附近休息吧……」
他找到一个地方,岩石堆得恰到好处。岩石表面长满了青苔,可见长时间没有移动过了。
人的力气是推不动的,但有可能因为强阵雨或地动天摇而崩塌,所以他小心做了检查。
如果有大小适当的巨木,也可以躺在那棵树的树枝上,但放眼望去,都没有特别巨大的树木。
决定野营地点后,他走向附近的河川,往身上泼水,把头发洗干净。
人类的味道会引来野兽。若是野兽大闹起来,就会被人发现他躲在杳无人烟的深山里。
冰知把滴着水的白发稍微拧干,走回岩石处,沿途搜集落叶。他把搜集来的落叶塞在岩石的入口,施加隐形术。
不能生火。但幸好是夏天,放着不管,衣服和头发也干得很快。
已经检查过没有蛇或毒虫,但有可能之后才爬进来。冰知没倚靠岩石,坐在可以看见入口的地方。
计算今天一整天行进了多久就可以算出大约位置。地图都在他大脑里,他核对地图推测地点。
「快到阿波了……」
冰知是奉神祓众总领的命令,在大约十天前从菅生乡出发,来到四国这里。
为了调查树木不断蔓延的枯萎原因,以找出解决方案,菅生乡在大约半年前就派出了很多眼线。
回到京城的安倍昌浩也送来了书信,说有来历不明的集团在四国蠢蠢欲动。
他说他现在没办法行动,希望神祓众查到什么情报就告诉他。
关于四国的事,神祓众也听说了。据说,有个扭曲世间哲理的集团正在逐渐扩展势力。
神祓众原本打算哪天派个眼线去调查。但收到昌浩写来的信后,发觉事情的急迫性已经超越了想象。
众长老商议之后,决定派冰知去当眼线。
冰知并不想离开小野家下一代的时远。
但是已经派太多人去调查树木枯萎的原因,人手不足,且根据判断,四国这件事必须派武艺高强的人去,不然会有危险,所以冰知是万中选一。
冰知把没干透的头发拨到后面,自嘲地笑了起来。
做错过那么多事的自己,竟然会被委以这样的任务。
时间停止、维持十五岁模样女孩的身影,闪过脑海。
应该是萤向众长老推荐了他。曾经有段时间,她哥哥时守被撇到一旁,她被推为神祓众的下一代总领,所以众长老也不能忽视她说的话。
萤对不情愿的冰知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感觉四国那件事比树木枯萎更严重,所以只能靠你了,冰知。
她没有说谎。她的确感觉四国的事,比树木枯萎逐渐扩及全国更危急。
她知道冰知不会为神祓众行动,也知道冰知最关心的事跟她一样。
她会那么说,应该是感觉可能会有灾难降临时远。
冰知深思了一晚,决定听从众长老的差遣,以防灾难降临时远。
他解下缠在背上的皮袋子,拿出里面的纸张,用食指在上面写下文字。
然后把空白的纸张折成鸟的形状,对着纸张吹三口气。
纸张膨胀起来,画出柔和的线条,变成了纯白的燕子。
「去吧。」
冰知把燕子从被落叶遮住一半的入口放出去,燕子拍了几下翅膀,便直直往前飞走了。
明天就要进入阿波国了。冰知是从备前国进入赞岐国,边搜集人们的传闻,边前往阿波。
到目前为止,都没听到不好的传闻。
只听说有重症被治愈了、有濒死的伤势被治好了、有快枯死的神木被救活了、有干涸的土地取得了新的水源。
都是这一类的传闻,冰知亲眼看到信仰者正逐渐增加。
自称为智辅众的人们在阿波国的东侧最有势力。
虽然离这里还很远,但阿波国是智辅众最多的地方,决不能掉以轻心。
他打算明天早上天一亮就出发。
他检查附近有没有野兽的动静、结界稳不稳固。
「目前都没问题……」
大略检查过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后,他便躺下来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
不知不觉中,猫头鹰的低沉叫声穿过了树木的缝隙。
风吹动草木,扬长而去。
夜间活动的生物走向岩石地,把鼻头凑近落叶,哼哼抽动鼻子闻味道,兴致索然地走开了。
每当听见这样的声响,睡着的年轻人肩膀就会有反应,颤动一下。因为神经紧绷到极致,所以身体在无意识中也会动起来。
但幸好有隐形法术,不会被发现有人躲在岩石地。
被树木覆盖的深山就这样逐渐沉入了夜里。
昌浩正在回想傍晚时敏次说的话,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吓一大跳,眨了眨眼睛。
「安倍大人,你要去哪里?」
「咦?」
昌浩惊慌地回应后,就看到今天第一次见面的卫士受不了似的叹口气,对他说:
「走这边才对,你再发呆会跟丢哦。」
「啊……对不起,我在想事情……」
昌浩坦然道歉,看起来比父亲吉昌年长的卫士,莫可奈何地笑着说:
「安倍大人今天是第一次轮班巡视吧?也难怪会紧张。」
卫士点着头,一副可以理解的样子,拍拍昌浩的背,叫他不用紧张。
他拍得太用力,害昌浩差点向前扑倒,昌浩边哇地大叫,边重新站稳。
卫士和检非违使看到他那样子,都笑了起来。
昌浩觉得很尴尬,把嘴巴撇成了ヘ字形。
他绝不是紧张,但又懒得一一解释,就当作是那样了。
戒备巡视的队伍是由检非违使和卫士各四名,加上两名阴阳生,十名组成一队。
开始巡视后已经过了一个礼拜,这期间都没有可疑怪物出现的报告。
原本因紧张、戒备而提心吊胆的警备队,经过七天后,似乎有点松懈了。
昌浩暗自思索。
开始松懈是最危险的时候。
回想自己一个人夜巡时,曾经稍微松懈,妖怪就像看准了那一刻似的发动了攻击。
「嗯,不禁想起小时候的我。」
不知不觉殿后的昌浩,用走在前面的卫士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一直隐形待在旁边的六合现身,默默低头看着他。
「啊,以前六合也常陪着我呢,好怀念。」
「嗯,是啊……」
隔了一段时间才回应,可能是因为不赞同昌浩的话,但顾虑到他的感受,所以勉强回应。也可能是因为在回想过去种种,所以反应慢了一些。
昌浩边祈祷是后者,边小心观察四周。
他不放过任何声音,并靠本能去察觉异状。
不能完全靠眼睛,因为耳朵和触觉的反应比眼睛更敏锐。
在这样的戒备中,昌浩脑中又闪过脸色苍白、忍不住咳、讷讷说着话的藤原敏次那张脸。
「……」
昌浩眨个眼,低声嘟嚷。
「被破坏的坟墓四周,每天晚上都有白色蝴蝶在飞……」
◇ ◇ ◇
「听说坟墓被破坏了……」
可能是心理作用,昌浩觉得敏次说话的声音特别低沉。
「……」
微刺的感觉掠过昌浩的背脊。
说到这里,敏次又咳了一下,试着把卡在喉咙的东西吞下去。
昌浩吞口唾沫问他:
「你说被破坏,意思是……」
有好几个贵族在看到一只鞋后,就化成了骨头。他们都被送往墓地埋葬了。
京城周边有几个墓地。
有化野、莲台野、鸟边野。
贵族各自被葬在与自己相关的地方。
因为死得太离奇,所以送葬的行列非常低调,尽可能避人耳目,悄悄前往墓地,连塔形牌都没立,只摆了石头。
是守墓人发现新的坟墓崩垮了。
一只鞋的贵族们都只剩下骨头,所以就直接埋葬了。其他人通常是火葬,但也有土葬的人。
土葬的尸体会逐渐腐朽,所以偶尔会有野兽闻到尸臭味靠过来,挖开坟墓,把尸体吃得乱七八糟。
守墓人在巡视有没有像这样被破坏的坟墓时,发现了那个坟墓。
只摆着石头的新坟墓被破坏了。
不是被挖起来。
而是有东西从坟墓里面爬出来,把坟墓推到了。
露出来的棺木,盖子是开着的。守墓人惊吓过度,没确认棺木里的情况,就把土埋回去,赶快逃回家了。
等他回到家时,发现身上的钱包不见了。
他搜索记忆,好像是拼命把土埋回去时,无意识地把钱包搁在哪了。
浑浊的天空越来越暗,夜晚就快来临了。可以的话,他也不想折回去,但他是守墓人,知道夜晚有盗贼会在那里徘徊,只好硬着头皮去找钱包。
怎么会把钱包搁在那里呢?守墓人踩着沉重的脚步,心中懊恼不已。
黄昏时刻是逢魔时刻。
这个时间,那个地方通常不会有人。如果遇到人,那绝不是正常人类。
不,如果是活人还好,但在墓地出现死人也不稀奇。
守墓人是去鸟边野的一角,那里有被破坏了的某贵族新盖的坟墓。
到那里时,天色完全暗了。
守墓人点亮备好的火把,高举着火把寻找钱包,在石头后面找到了钱包。
他捡起钱包,检查里面,确定里面的钱币跟记忆中的数量一样。
呼地松口气的守墓人转身准备回家。
就在这时候,高举的火把突然熄灭了。
用沾满油的布缠绕做成的火把,不可能三两下就被吹熄,火时无声无息地突然熄灭的。
守墓人尖叫一声,屏住呼吸,全身僵直。
漆黑降临。
守墓人勉强移动僵硬的脚,边嘎哒嘎哒发抖,边用手脚前端到处摸索,寻找回家的路。
看不见也很可怕,但留在这里更可怕。从现在起,夜会越来越深沉。
手指碰到什么东西时,他就跟着木牌或石头的触感,慢慢往前走。
走着走着,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
虽然只看得到黑影,但总比什么都看不见好。
慢慢前进的守墓人,看到白色的东西掠过视野角落。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个东西移动。
白濛濛的东西翩然飘舞。
是蝴蝶。绽放着淡淡光芒的白色蝴蝶,轻盈地飞舞着。
第一次看到这种蝴蝶的守墓人,张大了嘴巴。
现在是夜晚,看到飞蛾并不稀奇,但这只怎么看都是蝴蝶。
蝴蝶停在墓碑上,张合着翅膀。
通常,飞蛾停下来,会大大张开翅膀。而蝴蝶停下来时,则会半张开翅膀,或收起翅膀。
所以,那应该是蝴蝶。
守墓人看到翅膀轻轻张合的蝴蝶停留的墓碑,大吃一惊。
那是白天时他把土埋回去后,恢复了原状的新坟墓。
钱包就是掉在那附近。感觉自己走了很久,其实没那么久吗?
这么想的守墓人,摇了摇头。
不对,自己的确从那个地方离开了。
难道是在哪里走错了路,一直在原地绕来绕去吗?
想到这里,守墓人毛骨悚然。总不会是妖怪或者死灵,想把自己关在这个墓地吧?
无论如何都要脱离这里。
守墓人背对蝴蝶停留的坟墓向前冲,好几次都差点跌倒,东撞西撞,拼了命往出口跑。
回过神时,那只白蝴蝶就在守墓人四周飞来飞去。
白蝴蝶在守墓人眼前翩翩展翅,逼近了他的眼睛。
他「呀」地尖叫一声。
白色翅膀淡淡浮现出图案。
那是一张哀怨地瞪着他看的人脸。
守墓人终于忍不住惨叫起来,浑然忘我地往前跑,回过神时,已经倒在自家门口。
饱受惊吓找回来的钱包,他的确塞进了怀里,但找遍全身都找不到。
敏次做了这样的总结,昌浩对他说:
「先不提蝴蝶,钱包应该是在守墓人昏倒时,被夜间盗贼抢走了吧?」
敏次回他说:
「嗯,我也这么想。」
说到这里时,正好到了敏次家,昌浩便向他告辞,回阴阳寮了。
钱包不见不奇怪,倒是那只蝴蝶很可疑。
「在墓地飞舞的白色蝴蝶啊……我可不想碰到。」
话说回来,四周一片漆黑,守墓人为什么看得见白色蝴蝶呢?有火把的话可能看得见,但没有火把,看得见才奇怪吧?
在没有光线的状态下,唯独那只白色蝴蝶清晰可见,那么,那只蝴蝶恐怕不是蟲,而是虫。
埋头思考的昌浩,听见六合的声音在耳中响起。
《昌浩,你会跟不上卫士哦。》
殿后的昌浩抬头一看,惊觉自己已经离那群人有两丈远了。
他们手中火把的火焰袅袅摇曳着,因为距离太远,都照不到昌浩了。
急忙加快脚步的昌浩,不经意地环视周遭。
阴霾的天空里没有星星也没月亮。要是没有火把的光线,检非违使和卫士们都看不见东西。
昌浩可以使用暗视术,但他们只能靠火把。
墓地的守墓人应该也是吧?当火把在墓地熄灭时,他一定怕得要死。
对昌浩来说,黑暗并不可怕。小时候,他也曾害怕黑暗,但现在完全不觉得怎样。
可怕的是来自黑暗的东西,以及在黑暗中聚集的的东西。
还有黑暗前方的东西。
想着这些事的昌浩,听见耳边有微弱的声响。
他屏住了呼吸。
是微弱的拍翅声。
他反弹似的环视周遭。
这里是朱雀大路,在八条和九条的界线附近。再往南走一点,就是耸立的罗城门。
他们一行人走在宽二十八丈的道路中央。
「有没有听见什么?」
有个卫士这么问。
所有人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倾听,观察周遭状况。昌浩跑向他们,在与阴阳生成对角线的位置停下来。
他背对所有人,结起刀印抵在额头上。
昌浩对自己施加暗视术,调整呼吸。
「安倍大人……」
刚才跟昌浩说过话的卫士,脸被火把的红红火光照亮,脸色却非常苍白。
昌浩默默点头,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感觉有妖气卷起强烈的漩涡,包围了他们。
黑暗中出现了比黑暗更漆黑的凝聚体。
「黑虫!」
昌浩严厉地低嚷,用刀印画出一直线。
「禁!」
在半空中画出的一直线,逐渐往上、下扩张。
几乎在同一时间,黑色漩涡也扑了过来。
被看不见的墙壁阻挡了去路的凝聚体,哗地向四方散开。
检非违使举起火把,想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火光照亮了黑暗。
所有人都发出了不成声的叫喊。
比黑暗更漆黑的马蜂包围了队伍。
脸色发白的检非违使拔出了刀子。他挥起大刀,想把马蜂吓走,但不管怎么挥,都被轻易地闪开了。
马蜂穿过大刀扇起的刀风,袭向了一行人。
响起了低鸣般的沉重拍翅声。检非违使边奋力抵抗蜜蜂的攻击边大叫:
「三更半夜怎么会有蜜蜂……」
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一般的蜜蜂。
触角、眼睛、嘴巴、翅膀、身体,全都是黑色,从来没见过这种马蜂。
更奇怪的是,他们用手脚挥赶飞来飞去的马蜂,手脚竟然唰地失去血色,强烈的寒冷袭向全身。
现在是夏天,而且高举着火把,还穿着铠甲,全副武装地跑来跑去,闪躲蜜蜂。
这样只可能觉得热,怎么可能觉得冷呢?
「被蜜蜂咬到就会有危险!」
昌浩大叫,所有人的表情都凝结了。
既然不是一般蜜蜂,那就是阴阳师的领域了。
站在前头的阴阳师拍手击掌,举起了咒符。
「南无马库桑曼达、吧沙拉旦、坎!」
他以高举护符的手结刀印,用刀尖画出了一个圆。
聚集成群的一团蜜蜂被应声弹飞出去。
「快躲进这里面!」
阴阳生画的圆足够收纳所有人。
卫士们冲进了里面,追杀他们的蜜蜂一涌而上。
握着大刀保护自己的检非违使们吓得蹲了下来。
「碎破!」
瞬间响起的怒吼声,震撼了他们的耳朵。
「安倍大人!」
是阴阳生的叫声。
昌浩独自站在阴阳生紧急画出来的圆阵外,准备迎接大群的马蜂。检非违使和卫士看着他的背影,大惊失色。
「安倍大人,快退后!」
背对他们的昌浩,摇了摇头。
「六合,他们就拜托你了。」
《你呢?》
「我没问题,应该没有……」
已经跟它们对峙过好几次了。
昌浩拉出放在怀里的念珠,把绳子扯断。
散开的念珠掉落地面,滚向四面八方。
昌浩拍手击掌,同力吸了一口气。
「天之五行、地之五行、人之五行……!」
他画出五芒星,固定在自己四周,作为结界。
黑虫团绕成一个大圈子,避开昌浩的结界,冲向包围卫士等人的圆阵。
吓得差点全身抽搐的阴阳生,使劲力气举起了护符。
「嗡、波库、坎!」
放开的护符化为大漩涡,将马蜂吞噬、摧毁。
但逃过这一劫的马蜂又聚集起来,发出强烈的拍翅声直扑而来。
阴阳生把手伸进怀里,脸色顿时发白。刚才那枚是最后一枚了,现在只剩念珠,还有检非违使们的大刀。
拍翅声逐渐增强。包围他们的蜜蜂越来越多,数量多达几百、几千、几万。
这么多人蜜蜂同时扑上来,他们将不堪一击。
走投无路了吗?
就要绝望时,一道银白色闪光扫过了蜂群。
接着,迸出凄厉的波动,被蜂群推开了。
一个检非违使喃喃嘟嚷:
「怎么回事……?」
检非违使和卫士们不管怎么看,都只看到马蜂突然后退了。
但是,在阴阳寮日日修行的阴阳生看见了。
有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圆阵前,披着深色的布。
是个身材壮硕的年轻人,留着茶褐色的长发。身高比阴阳生高出一尺,阴阳生必须抬头看他。
卫士手中的火把照出了他的容颜,右脸上有黑痣般的图腾。
年轻人手中闪烁的银枪一挥,聚集的蜂群就被分成两半,各自散去了。
带着热气的波动升起,扎刺着肌肤,取代了刚才令人恐惧的寒冷。
阴阳生张大了眼睛。
「这……难道是……」
脑中灵光一闪。
他曾听过传闻。凡是在阴阳寮工作,以阴阳道为志向的人,即使不曾亲眼目睹,也不可能不知道。
有貌似人类的人外之人被记载于六壬式盘上,是居众神之末的存在。
「十二……神将……?!」
那是跟随独一无二大阴阳师的式神。
年轻人无言地瞥了阴阳生一眼,黄褐色的眼眸与一般人全然不同。
而且,从男人全身迸射出惊人的神气。
没错,这个男人就是闻名遐迩的十二神将。
混在黑暗里的马蜂群从旁边发动攻击。
神将掀起身上的深色灵布挡住马蜂,再用神气漩涡将马蜂吹走。
要攻击圆阵的马蜂,被神将击退了。
马蜂的数量太过庞大,还是有些逃过神将的防御战线,飞到了圆阵的护墙。但数量非常少。阴阳生一个人也应付得来。
阴阳生茫然地转头看昌浩。
对了,他是——
「他是……安倍晴明的……孙子。」
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绝代阴阳师,正在吉野静养。尽管年岁已大,还是享有当代第一大阴阳师的荣誉。
可以带领安倍晴明的式神的人,恐怕就只有他的继承人。
黑虫是阴气的具体呈现。
昌浩以五芒星的结界保护自己,结起了手印。
京城现在充斥着阴气,大群黑虫聚集的这一带尤其浓烈。
被黑虫包围太久,就会接触太多阴气,失去行动的能力。
必须在那之前解决黑虫。
不能花太多时间。稍微松懈,黑虫就会咬破结界攻过来。
昌浩释放的灵气是阳气,与阴气抗衡。
地上充斥着阴气和大群黑虫。面对这两者,昌浩的力量太过薄弱。
他感觉气力正逐渐耗损。
幸亏有六合在,可以保护同袍和检非违使们。
这个阴阳生名叫日下部泰和,年约二十五、六岁,为人认真、热忱,颇得阴阳博士安倍成亲的赏识。
跟敏次也意气相投,经常看见他们两人一起看书,愉快地讨论。
他有与生俱来的灵视能力。虽然听说不是很强,但除了妖气太弱的妖怪外,其他妖魔、死灵都看得很清楚。
除了灵视力外,其他灵力也出类拔萃,最擅长的是结界术。
成亲应该是考虑寮官们的特性来配置人员。多亏有他以结界保护了检非违使和卫士们,昌浩才能专心应战。
天气会越来越冷。击退这些马蜂后,今晚最好就先撤离。
昌浩瞥一眼滚落地面的念珠,分布的范围相当广大,几乎网罗了成群黑虫活动的范围。
「嗡、阿迦拉达显达、萨哈塔亚、温……!」
他改结其他手印。
「南无马库桑曼达、吧沙拉旦、塔拉塔阿摩迦显达、马卡洛夏达索瓦塔亚塔拉马亚塔拉马亚温塔拉塔坎、漫!」
散布各处的念珠所蕴藏的灵气,随着昌浩念出来的真言逐渐膨胀。
「嗡奇利库、修吉利比奇利塔那达萨鲁巴、夏托洛那夏亚沙坦巴亚、罕罕罕索瓦卡。」
大群黑虫开始警戒地往后退。
昌浩瞥了它们一眼,看出来它们的动向,又变更了手印。
「嗡哔唏哔唏卡拉卡拉吧唏哩索瓦卡、嗡哔唏哔唏卡拉卡拉吧唏哩索瓦卡、嗡哔唏哔唏卡拉卡拉吧唏哩索瓦卡、嗡哔唏哔唏卡拉卡拉吧唏哩索瓦卡……!」
蠢蠢钻动的黑虫,突然啪哒啪哒坠落。即便如此,还是顽强地抖动翅膀,发出拍翅的声响。
「嗡奇利利奇利、嗡奇利利奇利。」
念着真言的昌浩,额头冒出了汗珠。由此可见,他正集中全副精神,把灵力发挥到极致,与邪恶的东西对峙。
「南无马库桑曼达、波达难、显达马卡洛夏达索瓦塔亚温、塔拉塔坎、漫!」
响起更加洪亮的真言,与拍手击掌的声音交叠。
「恶鬼恶灵、生灵死灵、怨敌灵神、回归高天原。」
解除手印,结起刀印,高高举起,然后——
「去除邪恶,恭请神明降临此地,成就愿望!」
昌浩把快速画出的竹笼眼抛向黑虫们,并挥出刀印。
同时,散布各处的念珠所蕴藏的灵力炸开来。
大群黑虫被大量喷出来的阳气吞噬,瞬间消失了踪影。
缭绕回荡的拍翅声终于戛然而止。
昌浩连拍两次手,呼地吁口气。
弥漫的阴气完全消失了。
呼吸很久没这么顺畅过了。
那么一大群的黑虫,一只也不剩了。
外型像马蜂的黑虫,大可变成更小的东西。会保持那个模样,是因为知道人类对马蜂的恐惧。
像小黑点般的虫子看起来只会恶心,不会让人害怕。但马蜂不一样,被刺到可能会死,被它强韧的下颚咬到,会让人不由地全身僵硬。
昌浩要捡起地上的念珠,才发现手指不听使唤。抓起来的念珠又滑落地面,骨碌骨碌滚动。
长时间接触阴气的身体,比昌浩想象中冰冷许多。
昌浩边摩擦双手,边回头看泰和他们。
他们也张大眼睛看着昌浩。
在众人的注视下,昌浩不知如何是好。
视线扫过附近一带的六合,点个头就隐形了。他判断已经没有危险了。
检非违使们陆续从泰和的圆阵走出来。
他们战战兢兢地环视周遭,用大刀的刀尖戳戳滚落地面的念珠,再用脚尖触摸被六合的神气爆开的地方。
昌浩往冰冷的手指吹气,泰和跑向了他。
「安倍大人……」
「啊,日下部大人,刚刚好危险呢。」
不过总算把黑虫击退了,而且毫发无伤。
第一次遇到黑虫时受的伤,连痂都掉了,几乎看不出来,复原速度比想象中快多了。风音给他的怀纸熏过香,可能是那个熏香的效果。
确定所有人平安无事,昌浩才松了一口气。泰和兴奋地对他说:
「刚才出现的人外之人,是晴明大人的式神吗?」
「啊,没错,是我请他帮忙的。」昌浩回答。
泰和的眼睛亮了起来。
「安倍大人,你……」
「怎么了?」
「待在播磨的三年之间,你究竟做了哪些修行?没想到你已经训练出这样的实力了……!」握紧双拳的泰和,激动地发出赞叹:「你居然可以一个人击退那么可怕的妖怪。」
「啊,并不是我一个人。」
有六合助阵,还有泰和的结界,他才能专心击退黑虫。这绝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是因为有日下部大人牢牢保护了检非违使和卫士们,我才能全力进攻,没有后顾之忧。」
这时候,六合马上发表了意见。
《不管任何时候,倾注全力都很危险。》
昌浩假装没听见。六合说得没错,可是如果没使出全力,让它们溜走了,不也是问题吗?
红莲在的话,就会用地狱业火烧死它们,可惜他待在安倍家没来。
中午小怪来叫醒昌浩时,精神看起来不太好。
这时候六合刚好过来,昌浩就说:「小怪,今天你休息吧。」
小怪半眯着眼睛,喃喃沉吟了好一会,最后深深叹口气,接受了昌浩的提议。
昌浩出门时,小怪一直送到门口。出门后,小怪用后脚直立站起来,挥着一只前脚向昌浩说再见,昌浩也挥手回应它。
越来越常像这样被小怪送出门了。
不过,在播磨时每天都是这样 ,回京城后算是比较少了。
泰和对陷入深思的昌浩说: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都做了哪些修行?我也想增强实力。」
阴阳生的表情非常认真。
昌浩思考了一会,这么回答他:
「在播磨的修行是把重点放在弥补我不足的地方,或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缺陷,所以可能没办法拿来当参考。」
「是吗?」
「是的,说来很丢脸,我在观星和占卜方面都不行,小时候又有强烈的好恶,很多必须学会的东西都没好好学,所以在播磨训练我的人,一定都伤透了脑筋。」
泰和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昌浩并没有渲染事实,真的是这样,他只是实话实说。
夕雾等人花了约三年的时间才帮他打好了基础,在他们面前,昌浩完全抬不起头。
「所以……对你没什么帮助,对不起。」
泰和皱起眉头,对道歉的昌浩说:
「你以前真的如你所说,有那么多做不来的事吗?」
「嗯,是啊,没错,我做不来的事一定比我自己想象中还多。」
其实,也有他会做的事,只是他一心只想着自己不会做的事。
「安倍大人、日下部大人。」
听见检非违使的叫唤,两人停止了交谈。
「我们先回皇宫,向上面报告这件事吧?」
两名阴阳生点了点头。
再继续巡视,万一遇见其他妖怪就不好了,最好避免这种状况。
队伍由泰和带头,中间是检非违使和卫士,昌浩殿后。
昌浩感觉隐形的六合的神气就在自己身旁。六合散发出来的气息,似乎有点紧张。
「六合,怎么了?」
他边问边活动双手,感觉手还有点僵硬,心想再过一会应该会好吧。
想到忘了捡散落的念珠,他抓了抓太阳穴一带。
念珠不但被拆散,还被法术撒得到处都是。
要全部捡回来很难,也不是很贵的东西,所以他并不会舍不得,只是把那些东西丢在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不管,有点良心不安。
看到昌浩面有难色,不时回头往后看,六合现身叹口气说:
「这么在意的话,我去帮你捡回来吧?」
「唔……这样太麻烦你了……」昌浩低吟了一会,点个头说:「算了,反正我明天轮休,怎么样都放不下的话,白天就自己来捡。」
六合耸耸肩说:
「以前晴明说过,那种念珠是消耗品。」
「话是没错……」
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呢?
昌浩又回头往后看。
被黑虫攻击的地方,距离这里很远了,融入黑暗中,看不见了。
在八条和九条边境。
茫然地思考后,昌浩忽地屏住了气息。
「我知道了……」
「怎么了?」
六合疑惑地歪头问,昌浩默默地摇着头。
他在意的不是念珠。他以为他在意的是念珠,其实不是。
大群黑虫出现的地方,是在越过八条,进入九条的附近。
昌浩如果去那个地方捡散落的念珠,一定会被叫去她那里。
九条 东边郊外,有座古老的宅院被黑虫包围。一个头上披着蓝染衣服的女孩布设了特别的结界,防止黑虫入侵。
「……」
正想抓头发的昌浩,才想起自己戴着乌纱帽。
于是他甩甩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不想扯上关系。自从那天去拜访那座宅院后,他一直做恶梦。
可是,宅院在召唤他。他真的不想扯上关系,但事与愿违,有股看不见的力量把他往那里拖。
昌浩跟卫士们拉开一小段距离,抬头仰望天空。
「我不想扯上关系啊……」
不想跟什么扯上关系?昌浩没有明说。
在九条的藤原文重宅院发生了什么事,六合并不清楚。昌浩和陪他前往的小怪,都刻意不谈那天的事。
虽然不清楚详细情形,但六合知道昌浩从那天起不断做恶梦。
也知道他的噩梦似乎与四年前在道反圣域发生的事有关。
「高淤神说过。」
默默走在昌浩旁边的六合,只把视线转向他。
「祂说树木枯萎便会导致气的枯萎,形成污秽沉淀。不斩断树木枯萎的根本,就会有东西被污秽召唤而来、聚集在一起……聚集的东西就是黑虫。」
黑虫在追的是柊的后裔。
扭曲世间哲理,从黄泉重生的柊子,本身就是污秽。
「树木枯萎的现象不止发生在京城,也发生在菅生乡,听说更西边的地方也很严重,贵船神域的树木也开始枯萎了。他们两人来京城之前,树木就开始枯萎了。所以他们两人并不是树木枯萎的根源……可是……」
昌浩没有确认过,也没有任何证据。
「应该有什么关联。所以,我真的、真的、真的很不想扯上关系。」
从他不寻常的语气,六合知道他真的打从心底抗拒这件事。
「其实,我知道……必须下定决心处理这件事。」
智铺这个名字,宛如铅块般压在昌浩心头。对小怪来说应该也是吧。
从黄泉重生的柊子本身就是死亡的污秽。昌浩与她扯上关系,就会背负污秽。
接触阴气,体温会下降,使身体变得不灵活,而污秽会使心灵的反应变得迟钝。
「真希望爷爷赶快醒来……」
昌浩沉重地嘀咕。
六合眨了眨眼睛。
「晴明……?」
「嗯,说给爷爷听,说不定心情会好一点。」
昌浩抬起头,皱起眉头。
「不过,也只是能让心情好一点而已,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充斥京城的阴气和黑虫必须想办法解决、树木枯萎的现象也必须想办法解决、那个人的事也必须想办法解决才行……」
全部都要想办法解决。
因为这些都是发生在昌浩面前的事,或许是赋予他的课题吧。
这些他都明白。
「好讨厌啊……」
这是认命的低喃,就像是最后的挣扎。但昌浩不会真的挣扎。
至今以来,发生过很多事,每次他都是全力以赴。
有时也会想逃避,但最后都没有那么做。
不对,慢着——昌浩又重新思考。
只有被冤枉的时候,他逃走了。
「不过,那可以说是不可抗力吧?」
昌浩喃喃自语。
因为逃走了,才有今天。最后他留在播磨的菅生乡,接受严格的训练,大幅成长后,回到了京城。
回想起来,在寮官面前施展法术击退妖魔,这是第一次吧?
他想起了泰和的赞叹,可见自己成长到这种程度了吧。
忽然,昌浩眨了眨眼睛。
「啊,我知道了。」
六合把视线转过来。昌浩抬头看着神将,思考着该怎么说。
「刚才,我所做的事被称赞了。」
黄褐色的眼眸戴着讶异的神色。
「与我是爷爷的孙子无关,是我在播磨的修行、努力被称赞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总算明白的六合点点头说:
「的确是这样。」
「嗯。」
昌浩垂下视线,倾听自己的脚步声。
他正一步一步,踏实地向前走。走到这个阶段,花了不少时间、接触过不少人、经历过不少事。
这些都是自己铺下的道路吧?
「真不想跟什么叫魂术、什么智铺扯上关系。」
说完这句话,昌浩就决定不逃避了。
与队伍相隔了一段距离。
昌浩轻轻跑起来。六合叹口气隐形了,跟在他后面。
卫士们的脚步声、说话声,在夜已深沉的朱雀大路回响。
跑向他们的昌浩,没有察觉这时候微微响起的水声。
呸锵……
响起微弱的拍翅声。
在念珠散落的附近出现了两个身影。
一个是用布盖住了脸的人,在他旁边的是牛身人面的妖怪。
瞥一眼念珠的妖怪开口说:
「沾染死亡的污秽,樱树的封印将会解除。」
黑色水面在妖怪脚下扩散开来。
鸣叫般的拍翅声逐渐增强。
响起水滴淌落的声音,水面掀起几圈波纹,逐渐扩散。
散布在路上的念珠,沉入大到足以掩盖朱雀大路的黑色水面。
妖怪踏出步伐,掀起新的波纹,水面摇晃。
念珠坠入比黑暗还要漆黑的水滴,落进很深很深的水底最深处。
沉入水底的念珠带着淡淡的灵气,没多久就有东西蠕动着往那里聚集了。
水底摇曳。沉默的念珠逐渐被群聚的东西吞噬了。
件又开口说话了。
「沾染死亡的污秽,樱树的封印将会解除。」
站在件旁边的人稍微掀开盖住脸的布,露出了嘴巴。
宣告预言的妖怪缓缓倾斜倒下。妖怪的身体从水面消失了,没有溅起任何水花。
露出的嘴巴泛起笑容的那个人,也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水面。
黑色水面把他们完全吞没后开始缩小。
方才无声无息地扩张的水面,再如退潮般无声无息地缩小,化为大马路中央的一个小点。
水宛如被吸入地面般退去,发出哒噗声响。
黑色水面退去的地方,黑胶般的东西缓缓涌出来,叽叽喳喳地吵嚷。
『……已矣哉』
大小如樱花花瓣的脸嗤嗤笑着。
哒噗一声,那些脸被唰地吸入了地下。
响起拍翅声。
被清除的阴气又飘荡起来。
◇ ◇ ◇
「好过分……」
低嚷的昌浩,额头爆出了青筋。从外廊观察状况的小怪,看到昌浩那样子,不由地把视线转向了远处。
盘腿坐在昌浩对面的六合,表情不变,处之淡然。
「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只是没机会说。」
「……」
昌浩挑起眉毛,转过头,望向把手背在后面佇立的十二神将玄武。
「玄武也知道?」
「不,我跟你一样不知道,刚刚天空翁才告诉我的。」
「真的吗?」
昌浩又不相信地质问。
「我骗你做什么?」
皱起眉头的玄武,似乎有点被惹火了。
他高高举起右手,迸放出神气。
集结的神气围成椭圆形,变成了水镜。
他把水镜摆在了少了主人的房间墙壁上,合抱双臂说:
「吉野有天后的水镜,你叫唤的话,应该会有人回应。」
稍作停顿后,他又转向六合说:
「接下来交给你了,我要回异界了。」
昌浩还是闷闷不乐,对他挥挥手说:
「帮我问候天一。」
「嗯,我会转达。」
玄武点个头,就隐形回异界去了。
昌浩深深叹口气,又转向了六合。
「你说爷爷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六合的视线飘忽不定。
看那样子似乎是在对木门外的小怪和勾阵诉说着什么,但他们两人都待在板窗后面,当然没发现。
六合认命似的叹口气,回昌浩说:
「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是天空收到太阴送来的风,我来这里的时候才听他说晴明清醒了。」
其实,昨天在朱雀大路时,六合就想把晴明的事告诉昌浩,但错过了时机。
昌浩换上平日穿的狩衣、狩裤,把头发放下来绑在后面,猛搔着头说:
「搞什么啊,早点告诉我嘛,我也很担心啊。」
「对不起。」
「算了,没关系。听说他清醒了,精神也不错,只是起来太久就会头昏,所以没办法交谈。这也无所谓啦,真的无所谓……」
昌浩像个孩子似的,滔滔说个不停。
「可是,起码跟我见一面嘛。」
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长串后,语气突然弱了下来。
就算不能交谈,也可以在醒着时见一面嘛。
垂下头叹口气的昌浩,突然听见高八度的声音。
『怎么了?昌浩,这么没精神。』
昌浩抬起头。
「太阴。」
个子娇小的神将,腰部以上出现在水镜里。
昌浩怀念地眯起了眼睛。
「好久不见了……啊!」
察觉的昌浩眨了眨眼睛。
太阴发现他在看什么,害羞地把手伸向左边的那束头发。
「你的头发复原了。」
『是晴明帮我复原的。』
「是吗?太好了。」
听见这段对话的小怪,悄悄探头看。
头发真的复原了。
小怪只探头看了一眼,就缩回板窗后面。因为变成小怪的模样,太阴还是会怕它。
「爷爷在做什么?」
太阴往旁边看,歪着头说:
『正躺着跟你挥手。』
「咦,他在那里吗?!」
『在啊,天后坐在他旁边,不准他起来。』
「哦……」
那就不能交谈了。
昌浩沮丧地垂下了肩膀,太阴告诉他:
『晴明说等一下梦里见。昌浩,你听见了吗?』
「咦?」
昌浩讶异地反问,看到太裳也出现在太阴旁边。
『他说在睡眠中可以自由行动,所以跟你约在梦里见。』
「地点呢?」
『他说睡着就知道了。』
「好。」
昌浩回应后站起来。
「那么,我先出去一下。」
水镜里的太阴眨了眨眼睛。
『你要去哪?』
昌浩不知从何说起,沉吟了一下说:
「京城发生了很多事,有个跟那些事相关的人,派使者送信来给我。」
那个人是藤原文重。
信上悲痛地恳求昌浩救救他的妻子。
在今天之前,他每隔几天就派使者送信来,但昌浩都没收,请使者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但今天他收下了信,而且当场过目,然后告诉使者稍后会去拜访。
「详细情形等我回来再说。」
『晴明叫你小心点。』
「叫爷爷也不要太逞强哦。」
听见他稍微放大音量说的话,太阴点点头。
昌浩挥挥手,离开了晴明的房间。
回到自己房间,梳好发髻,戴上乌纱帽,昌浩就出门了。
从京城的戒备巡视回到了阴阳寮,昌浩写完遭遇黑虫的报告后,摆在博士的桌子上,就在阴阳部待到天亮。
天亮后回到家,为了怕吵醒睡着的家人,昌浩悄悄走进去,用后院水井的水从头上浇下来。
因为他感觉黑虫的妖气还缠绕在身上。
他边浇水边庆幸现在是夏天。不过,即便是夏天,天刚亮时还是会冷。
井里的水是冰凉的,冲起来很清爽,但身体很冷,所以他大致把头发、身体擦干,就赶快钻进垫褥里了。
睡到下午醒来时,母亲告诉他,藤原文重派使者送信来了。
平时昌浩都不见使者,直接请他回家,但母亲每次都会接待他。
今天昌浩请他稍等一下,简单地梳理整装后,便去见他。看完信后,请他带口信回去。
回到家后,一直没见到小怪,他想会不会又被勾阵抓住了,就去祖父的房间找,果然在那里找到了它。这次没被当成枕头,但蜷缩在勾阵的头附近,闭着眼睛。
就是在这时候,好久不见的玄武现身,把祖父醒来的事告诉了他。
「太好了,爷爷醒来了……」
头发恢复原状的太阴,看起来很开心。她左侧那束头发被烧得长短不齐的模样,很令人心疼,所以昌浩心想能复原真的是太好了。
现在是什么时间呢?昌浩抬起头寻找太阳。今天的天空也覆盖着厚厚的云层,遮蔽了太阳。
如果下场雨,说不定会短暂放晴。
昌浩推测,起床时大约是午时过半的时刻,那么,现在可能是未时。
「若是晚上,就可以请车之辅载我了。」
妖车待在戾桥下,昏昏欲睡地等着黑夜来临。昌浩低头看它,察觉动静的它啪唦啪唦摇晃车帘。
昌浩举手回应,迈出了步伐。
「为什么会想去呢?」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眯起了眼睛,又问他:「你不是很不想去吗?」
昌浩伸手去摸右脸颊。被黑虫咬过的地方,还留下一点痕迹。几乎看不见了,但触摸皮肤时还是有感觉。
这样子摸了一会,他才表情复杂地说:
「就算不想扯上关系而逃走,也会被追上……」
从简短的回答听出什么的小怪,只应了一声「是吗」,就结束了话题。
◇ ◇ ◇
听到丈夫藤原文重说安倍昌浩会来,柊子满脸阴郁,沉默不言。
黑虫们在白天会隐藏鸣叫声。
柊子拉开紧闭的木门,走下庭院。
文重因为担心她,几乎都没去工作。伊周不放心,派使者来过好几次。
文重对伊周细心的关怀由衷感激,派人告诉他,因为妻子患了重病,所以暂时不能去工作。
伊周非常清楚文重有多疼爱这个上年纪后才迎娶的妻子,所以心想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
「……」
柊子淡淡一笑。
她的确是患了重病,但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当时,她发高烧、神志不清、呼吸困难,徘徊在梦与现实之间。
丈夫陪在她身旁,不断呼喊她的名字,紧紧握住她的手。
当时,文重握的是左手。
柊子是天生的左撇子。但父母说惯用左手会有许多不便,所以训练她学会使用双手。训练大有成效,她两手都可以灵活地使用,但紧急时还是会先伸出左手。
那只手现在不能动了。
她举起用来把手藏在里面的左边袖子,轻轻从袖子伸出指尖,只见崩塌的肌肉和白骨。
柊子的脸紧绷起来,用右手的手掌遮住左手。
这只手以前是白嫩嫩的,现在完全看不出来了。这只手还能动的时候,会帮丈夫缝制衣服、会利用季节食材做烹饪,还会替丈夫洗头发、梳发髻、打理衣服,有时还会写歌作成长条诗笺。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躺在床上时被紧紧握住的手,留下了丈夫的指痕。
在发高烧神智不清中发现指痕时,她好惊讶丈夫居然握得这么紧,同时也很开心丈夫长时间陪伴在自己身旁,长到留下了指痕。
也因此,想到他们即将阴阳两隔的命运,就不禁泪湿了脸颊。
尽管如此,她还是作好了心理准备。
丈夫原本也应该作好了心理准备。
在他听到那个传闻之前。
传闻有一群人可以治病、疗伤,把死人从黄泉拉回来。只要求助于他们,没有救的生命也救得回来。不可能回来的生命,也可以叫回这个世界。
他们崇拜的神明可能是来自某个地方本土的唯一神。起初,他们在出云国传教,拯救了那里的人民。
成为中心人物的男人在四年前长逝,随侍在他身边的美丽巫女也在同一时间消失了踪影。有人说,她是追随前一代首领自杀了。
在改朝换代之际,他们把根据地从中国的出云移到四国,经过几年的辗转迁移,最后在阿波国安顿下来。
文重从下人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因身心俱疲而憔悴的脸顿时红了起来。
柊子没有理他,虚弱地笑着说哪有那么荒诞的事。怎么可能做得到呢?那是违反世间哲理的事,除非是神,否则不可能做得到。
所以,柊子不相信他说的话。
令她心情沉重的是,丈夫的岁数大她很多,人又聪明、深思熟虑,居然会绝望到仰赖那么愚蠢的传闻。
但沉重之余更觉得心安,因为众神中柊的后裔的自己,长久以来被赋予的任务终于要画下休止符,可以从沉重的枷锁中解脱了。
「椿……」
庭院处处栽种着代表四季的树木。可能是长期没有整理,枝桠随意伸展,跟周边的树木纠结缠绕,成了诡异的形状。
大半的树木都枯萎了,春天长出来的树叶也大多变成茶色,掉落地面。
椿、榎、楸、柊被总称为「众榊」。
他们原本是忌部的血脉。在很久以前,带着一个任务,从忌部分了出来。
众榊各自生活在四国之地的不同藩国里。四个家族几乎没有直接交流,但总会从某处听说彼此的状况如何,彼此都知道哪个家族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榎生下直系子孙的同时,妖怪宣告了预言。
这是在八十多年前传来的消息。
那应该就是众榊毁灭的开始。
据说最先灭绝的是楸。那是在柊子诞生之前的事,距今已经很遥远,知道详情的人几乎都不在了。
她是在小时候听知道那件事的人说的。
关于楸的消息突然中断,觉得奇怪的人向旅人或行商人打探,这就是事情的开端。
几个柊的人发觉有问题,便前往楸的乡里确认状况,发现以楸为姓氏的人全都死光了。
深山里的聚落被好几座坟墓包围。
老旧的坟墓离乡里很远,越新的坟墓则离乡里越近,几个全新的坟墓甚至盖在颓圮老屋的旁边,那些坟墓的碑墓都很小,不注意看的话,说不定不会发现那是坟墓。
在看起来像是最新盖好的坟墓附近,有一个人躺在地上蜷成一团,化成了白骨,那可能是楸最后的族人。
从大小来看应该是个小孩子。
由此可知,碑墓为什么做得那么小。
可能是大人们先死光了,剩下的小孩一个人挖坟墓,把尸骨埋了。但是以小孩子的力气,只能搬来小石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无法找到原因,厚葬那个孩子的白骨后,就离开了那个地方。
那之后没多久,椿的族人也接二连三丧命了。
不只椿,榎和柊的族人也一个接一个死去。
死者的共同点是某个时候,会突然觉得肩颈处疼痛。
起初以为是不小心扭伤了肌肉,没有太在意,不久后便出现严重的咳嗽,咳到停不下来。
胸口深处总像有东西在钻动,若试着把拿东西咳出来,胸口深处和背部就疼痛不已,怎么找也找不出咳嗽的源头。
接着开始发烧。起初只是微热,后来逐渐升温,意识模糊,身体不能动。
到这个阶段,咳嗽中会掺杂红色雾气。
热度越来越高,不知不觉中眼睛就看不见了。
到这个地步就无药可救了。
最后会逐渐衰弱,失去呼吸的能力,瘦到肌肉都不见了,只剩下皮包骨,咽下最后一口气。
柊子的祖母、父亲、亲人,都是这样死的。
而柊子的病也和他们一样。
直到现在仍不知道病因是什么。
众榊的乡里都在深山里面。生病可能是被毒虫咬到、可能是吃错了什么东西、也可能是水土不服。
但不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患病就医不好,是一定会导致死亡的怪病。
楸灭绝了,椿灭绝了,榎灭绝了。
柊的首领抱持灭绝预感,便命令自己的女儿带着孩子下山。
在村子和城镇上都没有人死于这种病,下山也许可以得救。
首领的女儿牵着两个女儿的手下山,在尽可能远离乡里的地方住了下来。
几年后,住在深山乡里的人都病倒了。
通知是在半夜送达。
在靠海村落边缘的简陋草庵,她们彼此紧挨着睡觉时,出现了一只白色的蝴蝶。
半夜,在没有灯光的草庵里,蝴蝶绽放着淡淡白光,翩翩飞舞,一一停在每个人的胸前,拍振翅膀,放佛在向她们告别。
最后轻盈地往上飞,散落些微的白色鳞片后,就如幻影般消失了。
首领的女儿把孩子们紧紧抱在两腋下,无声地流着泪,看着那一幕。
那是首领使出最后的力气,从灵魂分出来的一部分。
后来他在知道那是所谓的「魂虫」。
柊子是下山的两个孩子中的大姊。
她的母亲替村落的渔夫工作,辛苦地赚取微薄收入。孩子们会在海边捡拾贝壳、海藻,补充食物。
母女三人在无依无靠的村落中,努力地活着。
在柊子十五岁的时候,母亲终于发病了,跟柊的其他人一样,最后也死了。
疾病追着她们而来,绝不放过她们。
除了他们四个家族外,没听过有人得这样的病。
那是用来毁灭众榊的病。察觉这个事实时,已经太迟了。
众榊只剩下柊的两个孩子了。
母亲死后,柊子与妹妹相依为命,努力活下去。但是只靠小孩子维持的生活越来越贫穷,没多久就撑不下去了。
这时候,村人都很关心成为孤儿的两人,对她们伸出了援手。
地方官雇用柊子为下人,提供吃住。刚满十岁的妹妹被没有小孩的夫妇看上,收为养女。那对夫妇因为经商的关系,后来离开了阿波国,妹妹也跟他们走了。
传来妹妹死亡的消息是在四年前。
听说他们一家三口渡海时,船翻覆沉入了海底。船上的人因为潮流都淹死了,夫妇和妹妹也被海浪吞没,一直没找到尸体。
离别那天,妹妹哭得稀里哗啦的模样,至今都还历历在目。
妹妹比她小五岁,跟她长得非常相似。
现在,柊子会在镜子里看到母亲的脸。妹妹如果还活着,一定也很像母亲。
她们相差五岁,却活像一对双胞胎,因为妹妹跟她太像了。
她还清晰记得,每次 家人这么说时,她就会在妹妹身上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
柊子低下头,泪水从她右脸颊滑落。
但这份悲伤很快就要结束了。扭曲哲理的自己饱受苛责的日子也终将结束。
她是柊的后裔,也是众榊的最后一个人。榊所背负的使命,也将随着自己生命消失。
尽管如此,她还是隐约有个想法、有个期盼。
那就是妹妹说不定还活在某个地方。
听说了船翻覆后,她就把名字改成了柊子,希望妹妹如果还活着,看到这个名字就会马上知道是姊姊。
不只妹妹,还有椿、榎、楸以及柊的族人。
如果有血脉相连的人还活在某个地方,看到这个名字就会知道她是榊的孩子。
她原来的名字是蓝。
丈夫是在那之后与她邂逅,所以不知道她的真名。
她觉得这样也好。
孤苦无依的她最后找到了依靠。时间虽短,却很幸福。
她不想让丈夫背负柊的沉重使命,所以她不想告诉丈夫榊的人们背负着什么使命、做过什么事。况且,即便说了,没有任何力量的丈夫也做不了什么。既然这样,还不如不说。
这个身体就快崩溃瓦解,归于尘土了。
扭曲了哲理的自己已经不是一般人类,所以应该会坠入暗昧深处吧。
柊子每晚都会做梦。梦见自己沉入暗昧深处,再也浮不上来。
没有光线,也没有一丝丝的希望。吞噬一切的黑色水面,飘荡在深渊的黑暗里。沉入黑色水面、融入黑暗后,一切就会消失,再也不会投胎转世。
她知道对叛离世间哲理的自己来说,这才是唯一的救赎。
◇ ◇ ◇
有个白影从拉开的板窗飞进来。
在跟夕雾说话的萤,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是白色燕子。
燕子被欠身而起的夕雾抓住,就变回了折成鸟形状的纸张。
「是冰知吧?」
夕雾从纸张散发出来的灵气推测,喃喃说道。
是被派去四国的冰知放出来的式。
接过纸张的萤,打开来看。
「他一直没消息,所以我有点担心呢。看来是没事,太好了。」
萤一说完,夕雾就合抱双臂说:
「当然啦,虽然发生过很多事,但他拥有的实力,在现影中也算是出类拔萃。」
「这我当然知道。」萤苦笑着耸耸肩膀说:「我很清楚冰知的实力,但他去的地方状况不明,所以我还是会担心。」
关于智铺众,神祓众几乎不了解。他们在水面下暗自活跃,等神祓众察觉时,势力已经扩及相当大的范围。
据说,在某些地方,他们也会做让植物复活之类的事。可能的话,神祓众也会考虑跟他们合作。
但这只是几种可能性之一。
神祓众知道他们也会做扭曲哲理的事。视状况而定,神祓众也可能成为他们的敌对势力。
「不过,他们跟安倍家不和的话,跟我们应该也不和。」
萤把冰知送来的纸张摊开来,摆在地上,拍两次手,注入灵气。
空白的纸上,立刻浮现几行字。
「不愧是冰知,字写得真漂亮,不像用手指写的。」
时远的书法也是由冰知指导。在他回来之前,先以灵术、武术的训练为主。
逐字过目的萤,视线停在书面中间,皱起了眉头。
「萤?」
夕雾诧异地叫唤,萤面有难色地抬起头。
「冰知说有很多人奇迹似的获救了呢。而且智铺众完全不收回报,所以深受大家爱戴。」
夕雾的眉毛跳动一下。
通常不必支付有形的代价,就必须付出无形的代价,而且是在不知不觉中。
所谓无形的代价,往往是无法挽回的事物。
据说智铺众可以让死去的人死而复生。他们是利用某种法术,把脱离身体的魂叫回来的。
「叫魂啊……」
萤喃喃低语,陷入沉思。
也就是所谓的返魂。萤可能也做得到,虽然没有实际做过,但她有那样的知识,也有那样的能力,所以应该做得到。
但是违反哲理的行为,必然会遭受惨痛的反弹。
所以真正有实力的人,不会只靠自己的力量进行返魂。
需要替代品。
亦用来当替身的事物,或是用来当替身的生命。
为了叫回某人的魂,就要送出另一个人的魂。这么做,术士只要让两个魂各自行经的路交叉,把两个魂引向其他的路就行了。虽然要耗费相当程度的劳力,但不会遭受太大的反弹。
若错估自己的能力,使用太大的法术,很可能因为反弹而丧命。
彻底了解自己,也是阴阳师的实力。
「拯救所有需要拯救的人,不拿任何回报,乍看之下是件好事。」
萤细眯起眼睛,夕雾无言地看着她。
「但是被拯救的人,究竟付出了什么呢?」
或许是不知不觉中背负的代价,或许是无法挽回的东西。
「我不喜欢那样。」
她摸着自己的胸口,平静地低喃。
假如智铺众现在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对她说:
让你受损的身体复原吧?延长你的寿命吧?
她可能会有那么一点心动。
可能会再次追求已经放弃的未来。
又或者对她说:
让你死去的哥哥复活吧?
她的心可能会动摇。
可能会有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
妖怪就是这样,会趁隙钻入人心。
这是妖怪擅长的伎俩。
智铺众不是妖怪,但所做的事跟妖怪的手法一样。
「我不知道我可以保持这样的样貌再活几年,但还有好几年,我觉得这样就够了。」
她正一步步迈向死亡,为了延长寿命,她身上被施加了停止时间的法术。
这是她自己要求的。
她放弃成长为成熟的女性,是为了养育哥哥留下来的孩子时远,让那孩子继承她所有的一切。
这是萤自己的抉择。
所以就算有人说要治好她,她应该也会拒绝。
想到这里,萤的眼皮震颤起来。
「夕雾…… 。
「什么事?」
萤注视着现影的红色眼睛,平静地问:
「如果有人说可以让我的身体复原、延长我的寿命,你会怎么做?」
夕雾沉默了好一会,回她说:
「如果你希望的话。」
「如果我不希望呢?」
「我不会做你不希望的事,也不会让任何人那么做。我只希望,你能如你所愿地活着。」
「即使只剩一点点时间?」
「那一点点时间也是你的选择。」
听完现影的话,萤「嗯」一声,点点头。
「对,所以,我这样就满足了。」
她的视线又落在纸张上,逐字阅读。
看到最后一行字是,她猛然倒抽了一口气。
「萤?」
听到叫唤,她还是沉默不语,头也没抬起来。
眼睛眨也不眨,无言地凝视着文字的萤,脸上突然失去血色,拿着纸张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看到她不寻常的样子,夕雾伸出手,抢过她手中的纸张。
夕雾很快地看过冰知写的文字,看到最后一行时愣住了。
——智铺众有时候会宣告预言。
由异形宣告预言。
预言一定会应验,害怕预言的人为了取得新的预言,就会投靠他们。
冰知也还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异形。
为了更深入调查这件事,冰知将进入阿波国,信写到这里就结束了。
有什么新的消息,他应该会再放白色燕子来。
夕雾把纸张粗暴地折起来塞进怀里,盯着萤看。
「萤。」
萤把张开的大大眼睛转向夕雾,微微颤抖着眼皮,平静地吸了口气。
「我没事……」
她知道自己没事。她就是知道。
做几次深呼吸后,她抚平心情,站起来。
打开木门,走到外廊,瞪着浑浊阴霾的天空。
菅生乡靠近大海。在隔着大海的四国之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什么阴谋在那里进行?
萤满脸严肃地握起了拳头。
树木枯萎的现象到处蔓延、使用死而复生法术的智铺众、宣告预言的异形。
这些一定都有关联。
那么,最后结果会是什么?
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
萤懊恼地咬住了嘴唇。夕雾搂着她的肩,轻轻将她靠向自己。
难得轮休,一天却转眼间就结束了。
走向九条东边的昌浩,停下来叹口气。
「怎么了?」
「没什么。」
这么回应的昌浩,表情格外阴暗。
「你的气色很差呢。」
坐在肩上的小怪歪着头看他。
满脸苦涩的昌浩沉吟地说:
「只是觉得要做的事太多,心灵上的养分完全不足。」
「哦?」
小怪翘起了一边的长耳朵。
昌浩又迈出步伐,眉头皱得更深了。
「明天工作结束工作后,去竹三条宫看看。」
没特定对象地宣告后,昌浩又振作起来向前走。
「现在才想到,我还没吃早餐。」
「早餐?现在都中午了。」
「中午也过啦,这个时候该怎么说呢?」
「说忘了吃饭就行了吧?」
小怪的意思就是不用在乎那种小事,昌浩把嘴巴撇成了へ字形
「可以去一下市场吗?我想稍微吃点什么。」
「随你」
空着肚子会没有力气。
走到东边市场时,摊贩都快收摊了。
市场从一大早开始,到了下午经常就没有东西了。往来的人也少了,有点冷清。他想找找看有没有盐烤香鱼,但每个摊子都卖完了。
「唉,来太晚了」
「是啊,都是这个时间了。」
「肚子好饿。」
「不要跟我说。」
昌浩半眯着眼睛埋怨,小怪也半眯着眼睛回应他。
昌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在说我的肚子有多饿,你不过是只怪物,却这么冷漠。」
「不要叫我怪物。你说话根本前后不连贯啊,晴明的孙子。」
「不要叫我孙子,你不过是只怪物」
「不要叫我怪物」
乍看之下,他们似乎聊得很起劲,语气却很平淡,没什么乐趣。
徘徊了一会后,昌浩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摊贩上。
那里有凳子、草席,还排列着很多摆着干物的草篓子、竹篓子。主要是贩卖海带、昆布、小虾、干贝等海产,但角落有晒干的水果。
「啊......」
看到只剩一把的杏子干,昌浩怀念地眯起了眼睛。
以前他吃过某人在市场替他买的杏子干。在京城时常常买,但是从来没在播磨见过。
「在播磨时,连想要吃那种东西的时间都没有。」
「是啊。」
小怪用力点着头,回应昌浩的低喃。刚开始修行时,昌浩累到连身体都无法接受饮食。好不容易身体跟上了训练的步调,终于吃得下东西了,神祓众准备的东西却只有米、少许的青菜、羹汤。水果要等秋天收成时,谢过山神后吃现摘的。
京城汇集了很多其他地方没有的东西。
昌浩深深有这种感觉。
「老板,请给我一把这个杏子干......不,请全部给我。啊还有这个,请分开包。」
「好的。」
头发斑白的老板包好后,昌浩付了钱,接过两包用大竹子皮包起来的东西。
一包放进怀里,另一包边走边抓着吃。
「小怪,你要不要吃?」
「嗯,吃吧。」
小怪伸出了前脚,所以昌浩把那包拿到肩膀附近。小怪拿起了杏子干,注视了一会后,咬一半慢慢咀嚼。
「嗯,好怀念啊,这个味道。」
「就是啊。」
昌浩是整颗塞进嘴里,根本谈不上细细品味。
很快就把一整包吃完了。
还是觉得不够,但有吃总比没吃好。
「好想吃咸的。」
「回家后请露树做点什么吧。」
「嗯,可是能撑到那时候吗?」
「撑着吧。」
「我努力。」
「真是的......」
小怪半无奈地眯起眼睛,不经意地环视周遭,歪起头说:
「喂,你是往哪里走啊?」
文重家在左京的九条,位于东边郊外。
昌浩眨眨眼说:
「啊,我想先去一下朱雀大路。」
听昌浩说昨晚遇见了黑虫,小怪蹙起了眉头。
「又出现了?有段时间没听见鸣叫声了呢。」
「没听说有其他人遇见黑虫呢。」
昌浩回应,小怪摆出沉思的模样。
「那东西只会出现在阴气特别强的地方,而大部分的人都不会靠近那种地方」
现在京城阴气最强的地方,毋庸置疑就是文重的宅院。左半身被死亡的污秽侵袭的柊子,光是人待在那里就会散发出阴气,召来黑虫。
为了尽量避免这种事发生,她把四种树木插在房内的四个角落,做成隐藏身体的结界。
昌浩认为她并不是为了保护她自己。
她不怕死,看样子也不怕黑虫。
昌浩觉得她把自己关在设有守护结界的房间里,是为了让丈夫文重放心。
文重恳求昌浩救他,她自己却从来没有开口求救过。
昌浩想起了柊子说的话。
——有人企图把死去的我们,从黄泉拉回来。
——那些人操纵的黑虫,会把生物啃光,做成傀儡。
一只鞋的事闪过脑海。凡是看到只有一只鞋掉落的人,都会化成白骨。那时会出现黑虫。
还有白色蝴蝶在墓地的坟墓四周飞舞。
想到这里,昌浩忽地眨了眨眼睛。
「咦?」
歪着头的昌浩视线飘忽不定,小怪眯起眼睛问他:
「怎么了?」
昌浩把手搭在后脑勺,嗯地沉吟。
「好像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
「呃,敏次说......」
昌浩在记忆中搜寻。
白色蝴蝶的事,是听咳得很严重的敏次说的。他说翩翩飞舞的白色蝴蝶,在黑暗中绽放着朦胧的光芒。蝴蝶的翅膀有隐约可见的图腾。
那是一张脸,哀怨的看着对方。
那个画面太强烈,害昌浩把那之前的经过都忘了。
但重要的应该不是白色蝴蝶,而是那之前的经过吧?
看到一只鞋的人化为白骨后,被埋葬了,他们的坟墓遭到破坏。
不是被挖起来,而是像有东西从里面爬出来才崩塌的
是什么东西爬出来了?
「......把生物啃光,做成傀儡......」
昌浩喃喃自语,无意识地把手伸向了右耳。
就在右耳受伤的那时,他看见成群的黑虫里有骸骨,套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只穿着一只鞋。
那就是傀儡吗?
如果操纵者是智辅,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绞尽脑汁思考时,不知不觉走到了朱雀大路的八条与九条的边界附近。
「啊,就是这附近。」
这里就是昨晚遇见大群黑虫的地方。不过,昨晚只出现了黑虫。
虽说只有黑虫,但万一被咬到,也可能被下卵。这可就麻烦了,即使被下了卵也很难察觉。
尤其在阴气充斥的状态下更难察觉,因为虫的妖气会混杂在窒闷的空气里。
而在清净的空气中,妖气反而会浮现出来,所以容易发现。
再加上卵只要被埋入肉里,妖气就会几乎被隐藏住。
有风音那样的敏锐度就没问题,但要像她那样太难了。
想到祖父应该也会察觉,昌浩就对自己不如他们、不成气候而感到懊恼。
虽然大可说这是与生俱来的差异和经验的不同,但还是令他焦躁。然而,再怎么焦躁也不会加速成长。
目前穿着一只鞋的骸骨,只会挥挥手召唤而已,所以还不用想太多。
至于白色蝴蝶,稍后再请教祖父吧。
祖父说睡着后在梦里见。
明天要照常工作,必须早点睡,把感觉找回来。
「昌浩,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结果怎么样?」
小怪听说了遭遇黑虫的事,但不知道详情。
昌浩张大了眼睛。
「啊,对哦,小怪不在现场。」
猛搔着太阳穴一带的昌浩,想起小怪的确不在场。
昨天只有六合同行。
「我们的戒备巡视队伍走到这附近时,遇见了黑虫。」
幸好有阴阳生日下部泰和,他把检非违使和卫士围在圆阵里,彻底保护他们,昌浩才能专心对付黑虫。
「哦~哦~」附和的小怪,显得很开心,眯起了眼睛。昌浩注意到他的表情,诧异的歪着头问:
「怎么了?」
「没有啦......想到以前你都是一个人偷偷在京城跑来跑去,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做这种事了。」
小怪的话出乎昌浩意料之外,他眨眨眼睛说:
「说得也是......」
被它这么一说才想到。
「因为你在播磨修行了三年,所以不管你做什么,大家都会信服,认为你不愧是在播磨修行过。」
若不是这样,昌浩现在说不定还是隐藏实力,在大家面前过着低调的生活。
以前顶着祖父的光环、父亲的光环、伯父的光环、两个兄弟的光环,加起来就有五道光环了。
不管昌浩本身多努力,有色眼光还是紧缠着他。甚至有人对他很不友善。
小怪说完这些话,昌浩就哈哈笑了起来。
「没错、没错,敏次就是代表人物。」
昌浩眯起了眼睛,心想现在实在很难想象当时的状况呢。
「敏次一点都没变,从以前就是个非常认真的拼命三郎。只要我用心做,他就会称赞我,做错了,他就会告诉我做错了。」
想起以前种种,就觉得好怀念。当时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几年后,像这样回顾过往。
「小怪,你还曾经把敏次踢飞呢。」
「啊,好像有过,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早忘光了。」
小怪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搪塞过去,昌浩苦笑起来。
刚好走到了朱雀大路正中央,昌浩东张西望环视周遭。
昨晚的确是在这里撒下了念珠。
珠子不是很大,所以还不至于妨碍行人或车子往来。尽管品质不算好,但终究是水晶,所以能找到的话,昌浩还是想捡回去。
水晶有很多用处。可以作为结界的支点、可以注入法术远距离发动、可以调整波动除魔。
「如果散得很开,要全部捡回来很难吧?」
「嗯,没错......啊,找到了。」
发现有几颗水晶半埋在土里,昌浩捡起来拍去沙子。
「......」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峻。
手里的珠子被他啪地扔到地上。
坐在他肩上的小怪也竖起了全身的白毛。
他后退一步,瞪视着被自己扔出去的念珠。
「怎么会这样?」
念珠被注入了难以形容的负面意念,原本透明的珠子变成了灰色,浑浊不清,处处可见龟裂。
确定四周没有人,昌浩用力拍手击掌。
锐利的声响划破大气,滚落地面的念珠同时碎裂。
不只那些肉眼可见的珠子,连埋在土里或脏到看不见的珠子,也都碎裂成粉末,四处飞散。
水晶是大地的东西,所以碎裂成粉末后会与土地同化。形状改变了,负面意念就会脱离,丢着不管也没关系。
但是——
小怪的长耳朵动了起来。
「连道路很下面的地方都有声音。」
夕阳色的眼睛凝视着地面。
昌浩单脚跪下,把手贴放在地面。
地面粗糙不平的触感传至皮肤。很久没下雨了,所以表面摸起来干巴巴。
他摸摸珠子的碎片,发现刚才的阴森意念完全消失了。
「我一直很在意,原来是因为这样。」
平常,念珠被扯散后,任务就结束了,丢着不管也没关系,昨晚昌浩却一直很在意这些念珠。
水晶可以用来做好事也可以用来做坏事。注入好的气,就会成为护身符,注入负面的气,就会召来邪恶的东西。
「糟糕,应该更小心选择道具。」
现在的京城有阴气沉滞凝结。想也知道,把容易被感染的水晶珠子扔下不管,会感染阴气。
昌浩很沮丧,小怪用尾巴温柔的轻拍他的背部。
昌浩瞥他一眼,默默点个头说:
「才一个晚上,就染上了这么强烈的负面意念,可见阴气有多浓烈......必须拿出毅力来处理这件事才行。」
黑虫是在浓烈的阴气中,由阴气凝聚而成的具体呈现,要如何才能消灭这样的黑虫呢?
不设法清除柊子散发出来的死亡的污秽,黑虫就会一再被污秽召唤而来。
昌浩环视朱雀大路一圈,确定散落的念珠全都碎裂,应该不必担心了。
——在自己来到这里之前,一定有谁先来做过什么
昌浩似乎听见从哪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不由地扫视周遭。
倘若只是突然闪过的思绪,感觉也未免太沉重了。
昌浩叹了一口气。
「走吧.....」
文重的宅院在九条的郊外。从这里过去,大约要两刻钟才能到。
想到那时候已经是黄昏,昌浩内心就浮现阴霾。
看到文重无所事事地站在九条宅院前,昌浩的神经就紧绷起来了。
而文重看见昌浩,脸色顿时亮了起来。
好久不见的文重,脸颊消瘦凹陷,宛如病危的病人。
「安倍大人、昌浩大人......!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在昌浩面前深深低下头的文重,全身缠绕着苦闷的氛围。
「请你务必救救我的妻子......救救柊子!她是我的宝贝,有她在,我才有办法活下去。」
面对边恳求边微微颤抖的文重,昌浩平静的说:
「请让我跟夫人谈谈。」
「当然可以,请进。」
上次来拜访,昌浩就注意到这座宅院只有文重和柊子两个人。
文重曾经出任阿波国最高首长,拥有充分的财富,不可能没管家、杂役、侍女等下人,如今他家却完全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昌浩好奇地询问,文重无奈地笑了起来。
「因为赶着离开阿波,所以把他们都留在那里了。」
主人突然要赶回京城,下人们都很困惑,但也只能听从管家的指示。文重发给在当地雇用的人一笔钱,解雇了他们。以前就跟着他的人被暂时安排在他的亲戚家,说好等新的宅院决定后再把他们找回来。
昌浩发现文重身上的衣服也有点脏。
替丈夫梳理打扮,原本是妻子的责任。通常是由夫人掌管家务,由管家直接指使下人们。
安倍家的身份没那么高,所以家里没有下人。必要时,祖父的式会帮忙做事。
昌浩小的时候,以为每个家庭都是这样,所以知道其他家庭不是这样时,多少有点受到打击。
哥哥成亲结婚,搬进参议家后,他才知道一般寻常贵族的生活实情。
但成亲那里又不太一样,因为岳父是参议,在贵族中的身份也算高,所以有很多的杂役和侍女。
二哥昌亲告诉过他,跟大哥做比较会产生种种误解。
所以对昌浩来说,所谓的一般贵族的家庭生活,是以二哥为标准。
文重是藤原一族,与摄关家①关联很深。会被任命为一国首长,想必也拥有相当的身份地位。
①摄关家:藤原北家嫡系的五族,分别为近卫、九条、一条、二条和鹰司,这五家垄断了公家社会的最高官职:摄政与关白,因此并称“五摄家”或“五摄关家”。
昌浩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是为了一个女人抛弃了所有一切。
他或许也不希望有这么一天,但照这样下去,文重的生命之火很可能比柊子更早熄灭。
九条 的宅院给昌浩的整体印象,比上次来拜访时更加灰暗了。
坐在肩上的小怪,从刚才开始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透过狩衣可以感觉到,小怪全身紧绷,高度警戒。
上次坏掉的板窗只简单地了修缮,不过这座宅院原本就十分老旧、腐朽不堪,可能是所有事解决后就要开,所以只做临时处理吧。
柊子的房间入口紧紧锁住了。
「柊子,安倍大人来了。」
房内传出微弱的声响。
隔了一会,响起纤细的嗓音。
「你来做什么?我不是说过我要任由这个身体腐朽吗?」
「柊子!」
文重大惊失色。
「你在说什么!放心吧,倍大人是那位安倍晴明大人的孙子,一定可以找到救你的方法!」
「不,文重哥,我不该死而复生。这个身体如果被黑虫占据就完了——必须让这件事结束。」
「等等......!」
文重惊慌地附着木门。
「我想救被病魔折磨的你,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不想放你走。」
男人带着颤抖的语气,沉重地、强烈地打动了昌浩的心。
「你没了父母,又失去妹妹,我发誓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却在......却在你最痛苦的时候.....」
说到这里,文重痛苦不堪地垂下了头。
这时候,从里面传来平静的嗓音。
「没有等你回来,是我不好,文重哥,你一点都没有错。」
昌浩完全没办法介入两人的谈话。
他正疑惑是怎么回事时,文重想起昌浩的存在,把无助的目光转向了他。
「我......因为无论如何都必须处理的任务,离开了几个时辰,她就是在那时候......」
就在那个冬日。
柊子大量吐血,停止了呼吸。
完成工作,急匆匆地赶回来的文重,面对的却是眼眶泛红的侍女们。
他无法相信,冲进了柊子的房间。在那里,他看见柊子历经痛苦折磨后,终于得到解脱的痕迹。
平时总是梳得整整齐齐,摆在收纳盒里的长假发,凌乱地披散着。因为长期生病而失去光泽的头发蜿蜒起伏,仿佛在阻止文重靠近她。
文重低头看着动也不动的柊子,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她从来没有让文重看过她痛苦的样子。
凌乱的垫褥和外褂沾满鲜血,她身上的单衣也从脖子以下都被染成了红色。
完全没有血色犹如尸蜡的嘴唇,黏着血泡。
消瘦凹陷的脸颊令人心痛。管家颤抖着肩膀说,她可能是最后不能呼吸闷死的,因为断气时她的手抓着脖子。
她结束痛苦,是在文重刚到家的那一瞬间。
触摸她的肌肤,还非常温暖。
文重立刻交代他们备车,抱起柊子冲出了宅院。
之前他告诉柊子马上就回来,柊子还对着他微笑。
笑着说我会等你,你要快点回来哦。
说会等待的是柊子。然而,让她等那么久的是自己。
文重好想再听到柊子的声音。
好想听到她说:
你回来了啊。
也好想见到她出来迎接自己时的开心笑容。
只为了这样,文重吩咐下人驾车,赶往高举「智辅」牌子的人那里。
那是一座没有人继承的颓圮(pi)寺庙。智辅众入住过后做过整修,但太久没有人住了,还是弥漫着异常幽暗的郁闷氛围。
对那种氛围感到害怕的下人们不敢踏入门内。文重交代他们在外面等,自己抱着柊子匆匆往更里面走。
就在这段时间,柊子的身体逐渐变冷了。
当灵魂之绳完全被切断时,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文重没有预约就来了,智辅众却二话不说把他接进去了。
他们说知道文重会抱着妻子来。
没多久,用布遮住脸的男人悄悄从里面走出来。其他人都称他为祭司。
传说这个男人会疗伤、会治病,还能创造让死人复活的奇迹。他看一眼躺着的柊子,摇了摇头。
他说太迟了。
文重倒抽了一口气,紧接着发出怒吼声,要冲上去抓住男人。
不知何时绕到左、右边的的男人,制止了文重。他们的手都细得很不正常,却能轻而易举地制服使尽全力大闹的文重。
大闹好一会后,文重泪如泉涌,哭倒在地。
他不停地叫唤妻子的名字,宛如只认得那几个字。祭司藏在布后面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他。
感受到那股将人射穿般的强烈视线,哭得稀哩哗啦的文重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脸毫无血色,面如土灰,脸颊消瘦,凹陷的眼睛炯炯发亮,勉强才撑住了快发狂的意志。
祭司向前一步,从布下面发出低沉的声音。
——你为什么这么需要她?
文重摇着头说:
「你不会了解的。我不懂得生活,只知道努力工作,到这个年纪都没有娶妻,是她温柔地包容了我。
我只有她,只有她一个人。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仍然坚强地活着。我想成为她的依靠。我想成为她的港湾。如同她对待我那般,我也想给她同样的待遇。」
文重对她的感情,用「挚爱」这两个字也不足以形容,而她对文重也付出了相同的感情。
若是所谓命中注定的人,那就是她。
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想,太丢脸了,所以文重从来没有对她说过。
文重看出柊子心中似乎有什么秘密。他当然很在意,但一直假装不知道,想等到哪天柊子自己告诉他。
但是,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他本想找一天问柊子的真名,想叫唤她的真名。
现在永远没有机会了。
祭司下令放开因绝望而气喘吁吁的文重。
被男人放开后,文重还是不肯走开。
柊子躺在铺着黑布的细长台子上,静静闭着眼睛。
她的嘴唇还黏着血泡,要替她擦干净才行,不然太可怜了。
文重茫然地这么想,把手伸出去,但被祭司制止了。
——应该还叫得回来。
他在说什么?文重一时无法会意。
愣愣地抬起头,就看到祭司对旁边的男人下了什么命令。
男人们无言地回应,拿来门板,把柊子移到门板上,抬进去里面了。
眼睛布满血丝的文重大叫:「你们要带她去哪!」
祭司拦住他,淡淡地告诉他:
——七天后你再来这里。
说完这句话,祭司就进去里面了。
文重听从他的指示。
下人们看到主人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回来,大吃一惊。有下人问他:「夫人在哪里?」他说七天后再去接回来,那个人就没再问了。
回到家的文重,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看到他的人都哑然失言。
他直奔妻子的房间。
在他出门后,侍女把柊子的房间清理干净了,血迹也都不见了。
啊,太好了,骇人的死亡阴影消失了,这样柊子就能复生了。
文重喃喃自语,环视房内,天真地笑了起来。
看到主人失去生气,宛如死人,管家担心地劝他休息。但这七天,他没一天睡着。
到了约定的日子,他拼命压抑紧张的心情,前往智辅众那里。
那座寺庙的空气更晦暗了。
文重比七天前更虚弱,他抛下害怕得不能动的下人,快步往里面走。
跟那天一样的男人来接他进去。
男人把他带到里面一间没有点灯的漆黑房间,叫他在那里等着。
他听从指示,坐在地上等着,就听见从某处传来鸣叫般的声响。
过了一会,他听出是某种拍翅声。
微弱的鸣叫声逐渐增强。黑暗中没有风,却感觉有东西在飞。
不可思议的是,他完全不害怕。
只觉得有种奇怪的虚脱感,不觉地合上了眼睛。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
醒来时,眼前点了一盏灯。
用布遮住脸的祭司站在摇曳的火焰前。
他屏气凝视,看到火光中有个黑点晃过。
有虫在飞吗?
太稀奇了,现在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呢。
他茫然想着这些时,祭司动了起来。
穿着深色衣服、用同样颜色的布遮住脸的祭司,把身体往旁边挪动,后面站着一个穿白色单衣的女孩。
空虚的眼眸似乎看着摇曳的火焰。
祭司对文重说:
——最后的修饰,需要你的协助。
文重回说我能做什么呢?
火焰轻轻摇晃,应该在远处的拍翅声,似乎越来越强了。
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有无数的什么东西飞来飞去。
但文重完全没兴趣知道那是什么。
妻子不堪病魔的折磨,虚弱到全身都没有肉,容貌整个改变了。
眼前的女人,却有着丰腴圆润的脸颊,手脚、身体也都恢复丰满了
但面无表情,空虚的眼眸如冰般冻结。
要恢复原来的她,必须做最后的修饰。
忽然,文重的背部一阵刺痛。接着,有东西从体内深处顶上来,他不由地捂住了嘴巴。
低沉、闷重、剧烈的咳嗽冲出了嘴巴。
文重承受不了几乎令人窒息的冲击,闭上了眼睛。
这样过了一会,他觉得有团东西从胸口涌上脖子。
每咳一次,那团东西就会往上爬,最后穿过了喉咙。
嘴巴发出喀喀声响,那团东西与咳嗽一起被吐了出来。
火焰摇曳。
从文重嘴巴吐出来的东西伸展开来,翩然飞起。
那是绽放着淡淡白光的蝴蝶。
有东西骚然喧嚣。
「..........................................................................................................................」
在某个地方。
在某处。
在这里。
——有东西。
◇ ◇ ◇
昌浩屏气凝神地听完文重的叙述,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咦......」
他不由自主地低喃。
刚才文重说什么东西从嘴巴跑出来了......?
他全身起鸡皮疙瘩,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小怪夕阳色的眼眸炯炯发亮,它坐在目瞪口呆的昌浩肩上,全身的白毛倒竖了起来。
它动动耳朵,用尾巴拍着昌浩的背。
从某处传来微弱的拍翅声,伴随着奇妙的嘈杂声。
太突然了,刚才明明没有任何动静。
很快环视周遭一圈的小怪,耳朵被带着惨叫的质问穿刺。
「你......你说什么......?!」
是柊子的声音,来自木门后面。
声音非常靠近,可见她是紧靠在门的背后。
文重缓缓抬起头,望向应该是在那里的妻子。
「当那只蝴蝶......被吸入你的胸口的时候......你看着我,开心地笑了起来呢......柊子......」
可能是想起了当时的事,文重的眼睛含着泪,露出幸福的微笑。
难以形容的悲痛叫声在木门后面震响。
「柊子?!」
文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敲打紧闭的木门。
「怎么了?柊子,你没事吧?」
不断传出来的惨叫声,让文重十分不安。
他转头对着昌浩大叫:
「安倍大人,快来帮我!」
他边叫边离开木门,再冲过去用身体撞坚硬的木门。这是座老旧的宅院,木材经过漫长的岁月,应该有些腐朽了,却不知道为什么纹风不动。
使出全力用身体撞门两、三次的文重,渐渐站不稳,脸色发白。
昌浩把他推开。
「不要阻拦我!」
「没用的,这扇门靠力气是打不开的。」
可能是柊子施加了法术。不解除法术,木门就会像岩壁般坚固,阻挡入侵者。
昌浩结起刀印,把刀尖抵在额头上。
他找到注入木门的力量波动,击出灵气,抵消了那股力量。
响起干涩的声响后,木门的法术消失了。
昌浩轻轻一推,木门就动了。
文重撬开缝隙,一溜烟钻进去了。
「柊子!」
打开木门的昌浩,看到双手掩面瘫坐在地上的柊子,还有紧紧抱着她的文重。
柊子抖得很厉害,哭得死去活来。
不论文重怎么呼唤,她都只是摇着头,抽抽噎噎地哭泣。
走进房间里的昌浩,发现插在四个角落的树木都枯萎了。
他仔细地环视房间内,看到通往外廊的木门敞开了大约一尺。
拍翅声是从那里传来的。
柱子与木门的缝隙间,隐约可见黑色的小身影。黑虫正伺机而动。
「是你自己打开了门?」
不是询问,是确认。
柊子颤动一下肩膀,甩开丈夫的手,摇摇晃晃地跑向木门,用力关上了门。
小怪清楚看见,有几只黑虫在门关上之前溜进来了。
「昌浩!」
昌浩倒抽一口气,拍落发出低沉的鸣叫声直接扑过来的黑虫。
进来了五只。起初只像黑点般的黑虫,逐渐膨胀起来,变成狰狞的黑色马蜂。
拍翅声又重又响,好几个音重重交叠,形成回音。
黑虫每拍一次翅膀,就会散布阴气,阴气掉落地面就会沉滞凝聚。
就这样,到处出现的凝聚阴气如污渍般覆盖地面,转眼间就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不只地面,连墙壁、天花板都被凝聚的阴气覆盖,没多久就把所有东西染成了黑色。
空间变形了,被压扁、延展、扭拧弯曲。
拍翅声随处响起,余音缭绕,阴森地传开来。
文重抱着柊子,发出惨叫声。
「安倍大人,救命啊!请救救柊子、请救救柊子......!」
柊子却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悲痛地大叫:
「请救救文重哥!求求你......」
拍翅声大大鼓胀起来,向四周扩散的黑色凝聚体爆破四散。
那些碎片一片片都变成黑虫,向文重和柊子聚集。
两人发出了惨叫声。
昌浩冲过去,背对他们,单脚跪下,很快用刀印画出了五芒星。
「禁!」
包围自己的结界瞬间形成。
突然被弹飞出去的黑虫,发出更沉重的拍翅声再次冲向壁垒
昌浩拍手击掌,眼前的一圈黑虫被抛飞出去。但另一群很快又钻进来,把视野覆盖成黑压压一片。
从昌浩肩上跳到他旁边的小怪,回头看了文重一眼。
「昌浩,用结界把他们围起来。」
「你呢?小怪。」
「我要解决它们。」
知道它要做什么,昌浩慌忙结起了手印。
就在灵气的漩涡包住三人的同时,灼热的斗气从小怪的身体冒出来,化成白色火焰龙。
包围他们的黑色凝聚体被火焰烧到后就爆开了。
响起黑曜石相撞般的声音,硬化的阴气冒出黑烟,哔哔剥剥燃烧起来,撒落黑色煤灰。
昌浩发现那是比随风飘扬的灰尘更小的虫子,立刻用袖子捂住了小怪的口鼻。
「你耍笨啊?!不用管我,保护你自己!」
被怒骂的昌浩,赶紧用袖子捂住自己的口鼻。
文重和柊子也用袖子遮住嘴巴。
红莲迸发的灼热斗气,击退黑虫,烧光了所有黑虫散发出来的阴气。
火焰突破了凝聚之墙,把黑虫统统赶出了宅院。
木门和板窗被弹飞出去,发出声响滚落在草木丛生的荒凉庭院。
昌浩察觉那些树木骚然不安。
树木半枯萎了,杂草也染上了枯萎的颜色。有东西在那下面钻动。
微微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非常非常微弱的鸣叫声。
与黑虫的拍翅声完全不一样。
回想起来,好像一直听见这个声音。
斑驳枯萎的杂草,奇妙地震颤着。
黑虫释放出来的阴气往下淌,掉落在杂草缝隙间,发出难以形容的声响。
是呻吟声?是鸣叫声?不,这是——
『.............................................................................................................................哉。』
刹那间。
昌浩全身一阵战栗。
哒噗的黏稠声攀附在耳朵。
愕然张大眼睛的红莲,挡在不由地往后退的昌浩前面。
「不会吧......」
昌浩难以置信,下意识地低喃。水滴溅开来,仿佛在回应他。
如黑胶般蠕动的东西,从凝结碎裂的阴气底下伸出来。
那东西画出曲线倒了下来,数不清的脸黏在表面上,盯着昌浩他们,同声唱起歌来。
『.....................................................................................................................已矣哉。』
角落被恣意生长的枯草覆盖,啵叩一声鼓涨起来。
昌浩使尽全力,把惊愕到闭不起来的眼睛转向那里。
很久没整理的庭院深处,有座勉强还有点水的水池。
昌浩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大团东西从那里爬出来。
淌着绿色浑水冒出来的东西,是尸樱世界的独眼妖怪。
不只一只,而是接二连三地爬出来。
它们一出现,就吹起了尸樱世界的风,性质与人界不同。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那座水池现在成了尸樱世界与这里相连的通道。
不是自然连接的。
是某人刻意铺设了连接这块土地与那块土地的道路。
妖怪出现后,又溢出了胶的邪念。
刹那间,邪念覆盖地面,爬上外廊,逼向了他们。
昌浩的结界形成了壁垒,但邪念会把生气、灵气、甚至神气统统吃光,结界很快就会被咬破。
怎么办?
看到无法想象的妖怪出现,文重和柊子全身僵硬。
「文重、柊子,振作点啊!」
听见怒吼声,文重和柊子才回过神来,抬头看着昌浩。
昌浩边保护他们,边在怀里搜寻有没有东西可以用。
指尖触碰到竹皮包起来的东西,昌浩屏住了气息。
有用吗?
「做总比不做好。」
他拿出那包东西,割破竹皮,抓起里面的东西抛向邪念。
原本开心地重复着那句话的邪念波涛,发出尖叫声向后退,就像翻筋斗般化成高浪,争先恐后地跳进小水池里。
看到胶的波浪发出笨重的水声,消失了踪影,昌浩惊叹地说:
「有用呢......」
负责对付五头妖怪的红莲,从手中放出了深红的火蛇。
张开大嘴的火蛇,把冲过来的妖怪一口吞了下去。
变成火球的妖怪,边挣扎着甩开火焰,边继续往前冲。
红莲滑入直直冲向昌浩的妖怪前面,使出全力抓起妖怪的庞大身躯抛出去。
那只妖怪撞上了后面的妖怪。火焰变成长枪,同时贯穿了两头妖怪。白色火焰从体内喷出来而痛苦挣扎的妖怪,被红莲打落进连接尸樱世界的水池。
还剩三只。
其中一只趁红莲转身时,从旁边撞过来。
红莲用手肘撞击妖怪的鼻头,再抡起妖怪被撞得凹陷变形的头部,使出浑身力气转圈子,抛向剩下两只的脚。
来不及闪躲而跌倒的那只,借由冲力弹跳起来,靠后脚蹬地,跳进了宅院里。
「糟糕!」
红莲想追上去,但被另一只咬住了肩膀。
看到整块肉被咬掉,红莲皱起了眉头。
红莲的金色双眸燃烧着怒火,他一把抓住妖怪的脖子,勒紧捏碎,再把火蛇塞进怪物的嘴巴里。
咬破肚子冲出来的火蛇,喷着深红色的火焰飞起来。
视线下意识地追着火蛇跑的红莲,看见一道银色的闪光。
「破碎!」
妖怪被昌浩的神咒弹飞出去,巨大的身体翻个筋斗后摔落地面。在庭院一个翻转跳起来的妖怪,看着昌浩笑起来。
『好像很好吃。』
就在昌浩毛骨悚然的瞬间,吹来一阵风,一举贯穿了妖怪的头顶。
在火光的照耀下,银枪的枪尖闪闪发亮。
「六合!」
昌浩想要冲下庭院,被红莲的手拦住了。
六合把长枪从妖怪的头顶拔出来,把枪尖转个圈。
妖怪的头被砍飞出去,边转动边挥洒血沫。
轰隆一声倒下来的身体,被红莲拖走,丢进了水池里。六合看到他那么做,大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也把枪尖刺进妖怪的头举起来,同样扔进水池里。
胶的邪念大概是经由通道逃走了,没有半点踪影。
昌浩搜索气息,确认都不见了,才喘口大气,把肺里的空气全吐光。
「它们怎么会......」
额头现在才冒出了冷汗。
红莲按着被咬掉一块肉的右肩,臭着脸对六合说:
「你怎么在这里?」
「我察觉到气息。」
原来如此。
光那么说,红莲就理解了,变回小怪的模样。
要使用前脚时,右边使不上力,害它差点向前扑倒。六合及时伸出手,把它从脖子抓起来。
「不要逞强。」
「我才没逞强呢。」半眯起眼睛叫嚣的小怪,爬到六合肩上,忧虑地说:「那些妖怪的妖气比以前更强了。」
「是啊。」
这么回应的六合,眼神也带着紧张。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妖怪偶尔会出现在人界。每出现一次,他们就击退一次,但今天出现的妖怪,身躯大小、臂力都远远超越了以前那些妖怪。
昌浩小心翼翼地靠近水池边。
枯萎到惨不忍睹的杂草,干扁得像刚度过冬天。刚才明明还有一半的生气,尽管颜色斑驳,也还是绿色。
尸樱的花瓣瞬间枯萎、干掉的模样,掠过心头。
水池的底部整个脱落了。原本还有少量的水,现在都流光了。
昌浩蹙起了眉头。
「是因为红莲的斗气吗?
是他把妖怪打回尸樱世界时,用力过度,把底部撞破了吧?」
「不愧是最强的一个。」
喃喃说完后,忽然想到这是勾阵很可能会说的话。
昌浩眨眨眼睛,扭头说:
「六合,你怎么在这里?」
又被问了同样的话,六合轻轻叹口气回答:
「我察觉到它们的气息,而且......」
说到这里,他稍作停顿,环视周遭。
庭院的树木、杂草完全枯萎了。拂不去的阴气凝聚还残留在这里,攀附各个角落。
「阴气非常浓烈,明明没有风,大气却阴森森地骚动着。」
昌浩的背脊一阵寒意。
不止邪念,黑虫散发出来的妖气也煽动了京城的阴气。
坐在六合肩上的小怪,忽地眯起了眼睛。
它要求六合放它下来,六合就把他放到地上。
为了不让体重压在右前脚,上,它歪着身体向前走,把鼻子凑近掉在地上的东西,闻到淡淡的香甜味。
小怪动动耳朵,眨了眨眼睛。昌浩在它旁边蹲下来,懊恼地垂下肩膀。
「啊——啊——本来想等一下再吃呢。」
已经沾上泥土,还碰过邪念的果干,再怎么样也不敢吃了。
昌浩犹豫地伸出手,摆在果干的上方侦测,发现没有阴气也没有妖气了
「也应该不会有啦。」
总不能让这些果干散落各处,所以他把扔出去的果干全部捡起来,再以等间隔的距离围住整座宅院,以防万一。
屏住气息看着这一切的文重,战战兢兢地问:
「那是......?」
昌浩回头对他说:
「这是桃子,桃子干。来这里之前,刚好在市场看到,就买了。」
原本是买来等办完事后要大快朵颐,却意外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很久没看到,觉得怀念就买了,没想到会这样帮上自己的忙。
用来包围宅院,数量稍嫌不够,所以昌浩把最后一颗桃子干压碎,撒在地上,再从那里走回起点,连成一条线,拍手击掌,轻声念诵祭文
「谨请神明速速歼灭邪恶之物。」
邪恶之物若意图闯入桃子干围城的壁垒内,就会触犯桃子干的神意,被速速歼灭。
桃子干可以除魔的说法,来自遥远的神话时代。
因为有这些桃子干,充斥宅院的的阴气被清除得干干净净。
呼吸好久没这么顺畅过了。
昌浩知道还有其他几个地方也是现在这样的空气。
那就是灵峰贵船的神域、有祖父与天空翁的结界保护的安倍家、竹三条宫。
昌浩想起在竹三条当侍女的她。以前,她曾经在市场买杏子干、桃子干回来,开心的笑着说着要给昌浩吃好吃的东西,眼睛闪闪发亮。
每当往日情景掠过脑海,昌浩的脸颊都会不自觉地放松。
在旁边看着昌浩的六合与小怪,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方面感到欣慰,一方面也替只能回想过去的两人感到悲哀。
六合与小怪都认为,就算只会是一场梦,也可以幻想未来,他们两个当事人却从一开始就连幻想都放弃了。
所以,没有人敢说什么,因为这是他们两个当事人的决定。不管任何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明天去阴阳寮前,先去一趟市场吧?」
边轻声叹息边喃喃自语的昌浩,察觉一股视线,扭过头看。
是柊子直盯着他看。
对付突然出现的黑虫、邪念、妖怪,已经把昌浩累坏了,但他来这里的目的是找柊子。
在丈夫的搀扶下,柊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安倍大人......」她用悲哀的眼神看着昌浩,终于下定决心说:「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救救文重哥,救救他的魂虫......」
看他的表情快哭出来了,却决不让泪水掉下来。刚才明明哭得稀里哗啦、哭得涕泪纵横。
「求求你,在完成这个心愿之前」,她仿佛要甩开什么似的闭上眼睛,用力扯开喉咙,坚定地说:「我不能死。」
吹起了一阵风,仿佛在呼应他的话。
乌云低垂覆盖着天空,依然没有阳光照耀。
野生的生物却还是能靠本能,知道太阳在哪里。
昌浩的眼角余光瞄到最后一只乌鸦。它发出悲戚的叫声,直接飞过黄昏结束后,逐渐披上夜色的天空。
被爆炸冲击撞飞的木门和板窗已经严重损毁,不能修理了。
小怪绷着脸,看着文重和六合捡回来立在外廊上的木门和板窗。
虽是偶发事件,但是第一次也就罢了,这是第二次破坏了人家的宅院。
看着板窗好一会的小怪,深深叹了口气。
「晴明在的话,会被臭骂一顿......」
隐形待在一旁的六合,似乎无言地点着头。
小怪的嘴角更加阴郁了。这是自己的错,被骂也没办法,但是追根究底,祸源应该是在室内攻击他们的黑虫、邪念和妖怪吧?
没错,它们才是祸源。它们攻击时不会考虑时间、地点,所以,为了防御而迸发出来的神气,难免会破坏宅院。就某方面来说,这是不可抗力,为了存活下来,没有其他选择。
所以,都该怪它们。
小怪作完这样的结论,马上转换心情向前看。
隐形的六合听完小怪滔滔不绝的意见,心想:
基本上没有错,但很难苟同。作这样的结论,真的对吗?
小怪从他的神情察觉他在想什么,甩个尾巴说:
「不用想太多,我自己也知道是诡辩。」
《是吗?》
「是、是。」
昌浩和柊子待在其他房间。
谈众榊和智辅众。
希望能从她那里听到必须知道的事、应该知道的事、自己想知道的事等等。
小怪瞪视着损坏的木门,心里想着其他事。
从柊子嘴里出现了「榎」这个姓氏。长久以来,这个姓氏一直轻轻地勒住小怪和红莲心底最深处的弱点。
如同昌浩每天都会作恶梦那般,小怪察觉自己也会在无意间回溯过去的记忆,会察觉就代表心灵一直都面向着那里。如同水向下流那样,头脑放空时,思绪就会自然沉入黑暗的深渊。
有些事会记得,有些事不会记得。不想记得的事,很多都不会记得,对红莲来说,这或许是一种救赎。
不记得不表示不愿想起来,最贴切的说法,恐怕是记忆本身不在自己体内。
以前,红莲的手曾被人类鲜血染红过两次。
当时,控制身体的不再是自己的意志,自己就像站在远处,迷濛地看着双手沾染上鲜血。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身体却记得所有的血腥味与湿黏的触感,以及肉的温度与弹性。
因为身体记得,而那些感觉在心里塑造出了记忆。
所以红莲知道所有的事,却有记得的部分和不记得的部分。
「......」
小怪叹口气,转过身去。
这时候,与靠着墙呆呆望着庭院的文重,视线交汇了。
虽然说是交汇了,但文重看不见人类之外的东西,所以那只是小怪的感觉。
小怪从他旁边经过,正要走向昌浩那里时,被文重的闷咳止住了脚步。
文重发出咻咻声咳了起来。可能是光吐气没有吸气的关系,脸逐渐发白。
小怪仔细观察文重的状况,心想如果咳得太严重,最好去通知柊子。
过了一会,好像缓和了,脸色苍白的文重喘了一口气,按着胸口,做个深呼吸,确认是不是停止了。
垂下头,深深吐口气后,文重站起身来。
看样子,他是想修理损毁的木门和板窗。
无限的罪恶感涌上心头的小怪,考虑要不要帮他。
正默默烦恼时,现身的六合抓住小怪的脖子,把他举了起来。
「他应该是想一个人思考吧。」
文重也知道,破成这样是修不好了,但就是非做点什么事不可。
这种时候,最好一个人独处。
小怪和六合也知道。
神将们离开后,他专注地做着修复的工作好一会,把弯掉的木框扳直、仔细地拔掉破损的板子上的木刺
工作时,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修理板窗铰链时,他忽然露出想起什么事的表情,停下了手,把滚落房内一角的灯台拿过来添上油,点燃了火。
火一点燃,便照亮了完全漆黑的外廊。
他跟没有火光的时候一样,又以沉稳的动作开始修理板窗。
灯台的火焰摇曳。
在摇曳的火光中,文重忽然把身体弯成く字形。
从他捂住嘴巴的手,溢出闷重的咳嗽。
咳个不停的他,把手从嘴巴移开,靠近灯光看。
干燥苍白的手掌上,沾着红色的斑斑点点。
文重用力握起手掌,咬住了嘴唇。
张开眼睛,就看到盛开的花朵飘落。
昌浩不由地往后退。
「这......」
这画面实在太刺激心脏了。
他慢慢往后退,把视线从紫色樱花移开。
尽管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不想看到这种画面无预警地冒出来。
「没办法,梦本来就不能自己掌控。」
昌浩垂下肩膀喃喃自语,漫无目的地跨出了步伐。
说好在梦里见,所以昌浩一回到家就睡了。
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刻回到家的。
总之就是很晚了,所以父母都睡着了。
想到连晚餐都错过,让他一时有点沮丧。但回到房间,就看到里面摆着用竹叶包起来的饭团。
母亲对他的关怀,让他开心到好想哭。
去祖父的房间时,看到平时都躺着的勾阵,难得爬起来了。
昌浩问她不用睡觉吗?她说神气慢慢复原了。
可能是因为祖父醒来了,所以神气不会再被尸樱的世界剥夺了。
漫无目的地走着的昌浩,闭紧了嘴巴。
对,就是尸樱。
九条宅院那条通道,是暂时的连接吧?
与柊子谈完,要离开宅院前,昌浩又去水池确认过一次。水全部流光的水池被撞出一个大洞,凹陷下去,露出了下面的土。因为过了一段时间,所以颜色都变了。
变化就只有这样,感觉不到邪念的妖气和怪物的妖气。
因为布设了桃子的结界,所以也不可能有妖气残留。但结界内的水池,如果再与尸樱世界连结,一定会再出现异样的气息。
稍微观察一会后,昌浩对水池施行了法术。
他画出四纵五横网,把网固定在空间里。有了这个网,即使世界相连接,那边的东西也会被阻挡,无法过来这边。同样的,这边的东西也去不了那边。
也就是封锁了通道。
昌浩认为,既然有人刻意铺设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那么阻断这条通道,就是自己身为阴阳师的责任。
通道的连结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跟其他世界没有交集,才能维持均衡。一旦连结,就会破坏均衡,发生什么事。
走了一会,昌浩觉得有水声,停下了脚步。
不是在尸樱世界听到腻的液体淌落声。
是不断拍打海岸的波浪声。
「海……?」
不知不觉中,尸樱森林已经很遥远,远到回头也看不见了。
即使没有亮光,尸樱的花朵也会朦胧地浮现,如果没什么事情发生,看起来真的很美。
「不过,会变成紫色就是被污染了,所以从变成紫色的那一刻起,就代表有事情发生了。」
昌浩耸耸肩膀,不自觉地跟着波浪走。
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比黑夜还要漆黑的黑暗空间无限延伸。
轻轻拍打海岸的波浪声扎刺着耳朵。
水的气味轻刺鼻尖。
「啊……」
昌浩眨了眨眼睛。
一定是因为现在是在梦里,再昏暗也看得清。
他想起以前去过波浪拍打海岸的地方。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他追逐送葬行列,夺回了棺材。
那时候的送葬行列有多到吓死人的鬼,由美得令人惊叹的女人带领,走向这样的岸边。
这里是梦殿的尽头吗?
是非常安静、非常安稳的空间。
不绝于耳的波浪声,忽近忽远。黑暗又深又浓,越来越沉重。
昌浩的脚踩进了水里。
啪唦一声,水花溅到了脸上。
他擦拭掉冰冷的水,发现有点黏稠、有点重。
感觉最好不要泡在这里面。
他往后退,但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波浪起伏的水中央了。
水不知何时满了起来,他都没有察觉。明明他待在这里的时间并没有那么久。
有没有哪里可以爬上岸呢?他四处寻找。
在黑暗中东张西望时,有个声音从斜上方传来。
「水很快会涨到腰部,快上来吧。」
昌浩屏住气息,悄悄抬头看。
因为有些距离,所以没发现。而因为黑色的水融入黑色之中化为一体,所以看不见黑色的岩石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在黑暗中,那个人穿的衣服白得宛如灯火。
他的心头一震,眼角发热,鼻子发酸。
应该是看到了昌浩这个样子。
悠然坐在岩石上往下看的那个人,双眼兴致盎然地笑着。
被那个眼神惹恼的昌浩,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
「你在做什么?爷爷。」
祖父瞬间露出不满的表情,但很快就堆满了笑容。
「喂,再不上来会淹死,快啊。」
「是、是。」
昌浩喳噗喳噗踢开水前进,祖父说得没错,刚刚才淹到脚踝的水,现在快淹到膝盖了。
找到适宜的岩石斜坡,才刚爬上去,波浪就打过来了,仿佛追着昌浩跑。
爬到岩石顶上时,水又比刚才高出了许多。
穿着白色狩衣的祖父拍拍自己身旁的岩石表面,叫昌浩坐下来。
昌浩一屁股坐下来,转向旁边说:
「可以说一句话吗?」
「什么话?」
「你大可不必变成年轻的样子来啊。」
年轻模样的晴明,听到孙子这么说,苦笑起来。笑到后来,忍不住把手按在额头上,颤抖着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昌浩皱起眉头,心想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吗?好不容易忍住不笑的晴明,边擦拭眼角边说:
「高淤神说你很好玩。」
「啊?」
「真的呢,你虽是我孙子,我却也猜不透你会说什,真的很好玩。」
这算是称赞吗?
很遗憾,昌浩并不这么觉得。
晴明拍拍绷着脸的昌浩的肩膀,为了安慰他,改变了话题。
「京城的状况怎么样?听神将说你非常努力。」
昌浩心想是哪个神将说的呢?没想到是他以为一直在睡觉的勾阵,原来勾阵虽然昏睡的时间比较多,还是有醒来的时候。
只是昌浩大半时间都待在皇宫里,所以没能见到她而已。
「京城……阴气很浓,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这么起个头后,昌浩道出了种种事。
黑虫之事、自己的脸颊和耳朵被下卵之事、树木枯萎与污秽之事、阴气沉淀凝结之事。
与尸樱世界相连结之事、邪念与妖怪出现之事。
还有众榊之事、白色魂虫之事。
边听边一一应和的晴明,听到众榊的事,表情也紧绷了起来。
「榎……?」
昌浩点点头。
「小怪说出榎岦斋的名字,对方就点了点头。」
说到这里,昌浩稍作停顿。
偷偷观察晴明的神情。
年轻的晴明把视线从昌浩身上移开,望向远处。
祖父有昌浩不知道的过往。神将们也与祖父共有那个过往,每当聊到以前的事,昌浩就有点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不过,那只是昌浩自己的错觉,他们就是想跟昌浩共有那些记忆,才会聊起以前的事。
但小怪说出来的那个名字,昌浩不太认识。
只有在这个梦殿亲眼见过一次。
当他痛苦难过时,那个人曾伸出援手,拉了他一把。还有,在追逐黄泉送葬行列时,也出手帮过他。
在播磨时,他一睡着,那个人就陪他一起修行。不对,应该说是被那个人逼着修行。
昌浩只认识这样的榎岦斋。
他缓缓环视周遭。
这里是梦殿。
「他们会不会出现呢?」
晴明知道昌浩说的是谁,平静地摇着头说:
「他们两人都不太会来这里。一个要看心情,另一个被无聊的罪恶感困住,不敢来。」
昌浩眨了眨眼睛。
说到后者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而祖父的语气特别粗暴。
「所以他几乎不会出现。不过,我们这样交谈时,他一定会躲在哪里偷听。对了,譬如说……」
凝目望着黑暗彼方的晴明,指着耸立在稍远处的岩石说:
「譬如攀附在那边,屏息凝神偷听。」
忽然,从某处传来身体紧绷起来的气息。
「……」
难道被祖父说中了?
昌浩哑然无言,晴明毫不在意地指着其他岩石说:
「还有,躲在那个稍微凹陷的地方也不奇怪……然后,被猜到躲藏的地方,他就会庆幸自己穿着跟黑暗同样颜色的黑衣,慌忙轻手轻脚地游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响起了喳噗的水声。
「……」
昌浩默默往下看。
黑色衣服的确很容易跟黑色的水和黑色的岩石融为一体。
昌浩看到有一团像是波浪的东西,在岩石周遭悄悄移动,也只能当做是自己想太多了。
「他会把脸探出水面一半,屏息凝神偷听我们说话。」
从昌浩斜后方传来尴尬僵滞的气息。
「哦……」
昌浩边把视线移向那边随口应和,晴明毫不介意,若无其事地下了结论。
「现在他正全力把『没有啦,其实我……』这句话吞下去,靠一个忍字熬过水的冰冷与重量。」
「……」
昌浩心想:
既然你这么了解,就不要再装傻,叫他快点上来嘛。
不过,是不是没有冥官的许可,他就不能接近我们呢?
如果取得了许可,以那个男人的个性,大概会理所当然地踩着轻快的步伐走过来,开心地告诉我们所有的事吧?
这么想的昌浩,摸了摸后脑勺。
曾几何时 ,对那个人的印象变成这样了?
他可是很厉害的阴阳师,也是昌浩的恩人呢。
「昌浩。」
「什么事?」
被叫唤的昌浩抬起头,祖父一脸正经地说:
「我跟岦斋并不是好朋友。」
「咦?!」
「……」
有个声音抢先大叫,昌浩慢了半拍。
他不禁往那里望去,看见显然不知所措的一团波浪,在岩石边飘荡。
他心想干脆就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嘛。
晴明愤然合抱双臂说:
「因为他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好朋友,却几乎不告诉我重要的事。没错、没错、那家伙就是这样的人。有时看起来在笑,眼神却没在笑;有时装出很开心的样子,眼神却是死的;有时候装出很高兴的样子,眼神却冷冰冰。」
「爷爷……您就饶了他吧。」
那应该是重重的一击了。
对于昌浩的恳求,晴明冷哼一声说:
「我只是说实话而已。就算波浪里有团黑色的东西,也只是一团波浪而已。那团波浪就算沉没了、淹死了,也跟我没关系。」
「就算是波浪,沉没或淹死也很惨,请不要再说了。」
昌浩烦恼地抱着头。
「爷爷,您是怎么了?这样很像小孩子耶,你又不是我。」
「哟,会说这种话,可见你也大有成长了。」
晴明是打从心底赞叹。昌浩半眯着眼睛回应他说:
「是啊,我是成长了。」
尽管难以释怀,但希望成长能获得认同的小小愿望,在无预期中实现了。
可是,这样对吗?为什么觉得不是很开心呢?
晴明面对两眼发直的昌浩,突然改变了说话的语气。
「他说……他会战胜件的预言。」
整个空气都变了。
不只晴明,连在岩石边飘荡的波浪,都蒙上了沉重的氛围,凝固了。
「那家伙被件的预言困住了。后来,他曾说他会战胜预言。」
然而,预言最后还是应验了。
晴明闭着眼睛好一会,喃喃低语:
「被尸樱囚禁,醒不过来的期间……」
神将们的神气也不停地被樱树吸走。
因为绝不能让那棵樱树枯萎。
有晴明本身的生气、神将们的神气,樱树就不会彻底沾染污秽,也不会被污染到倒下去的程度。
但是……
「有人站在花的面前。」
抬起眼皮的晴明,目光严厉。
「那个人带着件,我还听到了件的预言。」
——沾染死亡的污秽,樱树的封印将会解除……
还有。
——放你回去吧,安倍晴明。
男人低沉的声音,融入了樱花的漩涡里。
晴明的记忆到此为止。
然后,他听见了十二神将太阴锥心刺骨的叫喊。
「封印……?」昌浩喃喃低语。
晴明尖锐地询问:
「柊的后裔说榊的任务是什么?」
昌浩摇摇头说:
「她说唯独这件事不能告诉我。」
她是柊的后裔,也是众榊的最后一个人。
如果说了,昌浩就必须接手众榊背负的任务。
她不能让没有心理准备的人接手。
她还说了下面的话。
——我有个妹妹。她还活着的话,在我之后就是由她接手,但四年前,我妹妹沉入了海底,尸体没有浮上来。
——榎恐怕也一样。现在榎灭绝了,我必须守护榎岦斋来京城完成的任务,也就是守护他铺设的道路。
「她说智辅很可能是在寻找榎铺设的道路,所以操纵黑虫来扩散死亡的污秽。」
但昌浩怎么样都想不通。
为什么寻找道路会需要扩散死亡的污秽呢?
晴明闭上眼睛深思。
「凝聚之墙吗……?」
邪念围绕着那道墙吵闹喧嚣。
跟它们一起出现的妖怪,把充斥尸樱世界的阴气也带来了。
神气可以防止樱树沾染污秽,现在晴明醒了,也断绝了神气的补充。
而后,在不久的将来,尸樱会因为沾染死亡的污秽而枯萎。
沉默许久的晴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说:
「你知道我曾经跟尸樱合为一体吧?」
昌浩无言地点点头。
「那时候,我亲眼看见尸樱封住的东西,也明白了。」
明白为什么无论如何都要咲光映这个活祭品。
昌浩不知不觉地握紧了双手。
那个触感还残留在手中。少年临终前的笑容闪过脑海。
晴明伸出手,叠放在昌浩的右手上。
「你做了阴阳师该做的事,做得非常好。」
昌浩大感意外,屏住了气息。
紧绷许久的神经,猛然断裂了。
但他还是硬撑着,硬是把持住自己,抬头朝上,不停地眨着眼睛。晴明刻意不去看那样的他。
「尸樱在吸取污秽的同时,也负起了封印的使命。」
昌浩脑中闪过一个问题。
尸樱会吸取污秽,那么,是从那个世界的哪里产生了那样的污秽呢?
尸樱的污秽是死亡的污秽。
阴气与阳气同样都会循环。吸取污秽,让花绽放,花谢时就能清除污秽。
花朵彻底枯萎的阴气,累积到极致时就会转化为阳气。
所谓尸樱不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或者是自己想错了?
浓烈的阴气显然超出了正常状态。
「污秽是来自土里。」
晴明平静的声音,使昌浩的心脏狂跳起来。
可以说是阴气凝聚体的邪念,不久前才刚从九条宅院的土里喷出来。
「隐藏在地底下,在支撑巨大尸樱的根部深处。尸樱的根部比枝干更长更粗大,向四处分歧,层层交叠扩散。」
根部纵横交错,让邪念无法逃逸。
那些邪念被封锁在地底下,经过了漫长的岁月。
尸樱的樱树是魔性之树。没有人会不知死活,去对抗散发妖气的大树。
「那棵樱树必须沾染魔性,再靠魔性去封锁更强大的妖魔。」
所以,不论樱树对鲜血有多饥渴、不论是否沾染了魔性、不论是否必须献出活祭品,都不能让樱树枯萎。
「尸樱封锁的东西……究竟是……」
昌浩好不容易从干巴巴的喉咙里挤出了声音。
晴明俯视着岩石的边缘。
「尸樱……榎……封锁着什么。」
不知何时,黑色的水鼓了起来。
那人尽管穿着黑衣,还是看得出来背对着他们。
「这里是暗昧的底部。」
是波浪声永远忽远忽近地响个不停的暗昧的底部。
光线照不到这里。现世所背负的一切、命中注定的一切,都到不了这里。
过去,能到达这里的,只有那比光线更刺眼,人类想像的具体呈现。
在这里,一定会被允许。
因为只是把活着时不能说的任务,丢进黑色水里,融化在波浪里。那些话也只会沉入更深的底部,然后粉碎消失。
况且,在这里的人……
是即使没有意愿,也注定要背负起沉重任务的——阴阳师。
想起呸锵水声。
「——门。」
只有这么一句话掉进水里,黑衣便溅起大大的水花,深深沉入水底了。
在水的波动平静下来之前,晴明和昌浩都没说话。
片刻后,晴明平静地站起身来。
「神将们会担心我。」
昌浩动作生硬地抬起头,年轻晴明对他微微一笑说:
「睡太久没醒来,神将们会非常担心……你也该走了。」
这里是暗昧的底部,是妖怪沉没、污秽坠落的黑暗尽头。
通常没有人能来到这种地方。
但不来这种地方,他绝对不会说。
所以晴明明知有危险,还是选择了这里,把昌浩叫来。
不同以往,晴明现在有回到现世的坚定意愿,昌浩也有把他拉起来的人。
所以,他们绝对不会被暗昧吞噬而沉没。
晴明的手轻轻地推了昌浩一把。
失去平衡的昌浩,面朝上坠落,沉入了水里。
他看到水花溅起。
四周如此漆黑,却可以清楚看见每一粒水花的大小。
这时候,他突然想到:
以后不管作多少梦,都不会再来到这里了。
看着昌浩逐渐沉没的晴明,平静地低喃:
「我们从来就不是好朋友。」
那个厚脸皮又难应付的男人,被任务束缚、被预言束缚,但尽管心底深处有如此沉重的压力,却从未舍弃过希望。
——你好过分,晴明,竟然对好朋友的我说那种话!
——谁是你的好朋友?谁啊?岦斋,说梦话也等睡着后再说!
我们从来就不是好朋友。
绝对不是。
「……我们之间,不是那么简单一句话就可以形容的……」
◇ ◇ ◇
张开眼睛,看到的是无限延伸的黑暗。
心脏狂跳,发出扑通扑通的声响,在耳里吵闹不休。
呼吸急促。
他擦拭额头冒出来的汗,感觉全身湿透、发冷、身体特别沉重。
他慢慢爬起来,转动眼珠子环视周遭。
「……」
这里是自己的房间。
昌浩颤抖着吐出气息,吐到肺部清空,垂下肩膀。
做好几次深呼吸,等待心情平静下来。
这时,响起嘎哒一声。
他转头看,是小怪稍微拉开通往外廊的木门,把头探了进来。
「哟,你醒了啊……昌浩?」
察觉不对的小怪,惊慌失色地跑过来。
「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昌浩挤出僵硬的笑容,望向看着自己的夕阳色眼眸。
「我做了梦……」
「梦?」小怪疑惑地低喃后,「啊」一声,点着头说:「你去见晴明了嘛,结果怎么样?难道是晴明出了什么事?」
小怪又惊慌失色了,不过跟刚才的惊慌不太一样。
昌浩缓慢摇摇头对它说:
「没有,爷爷很好……他使用了离魂术,是以前的模样。」
「什么?」
使用法术会严重耗损灵力。
「那家伙才刚醒来耶……啊,是梦。」
「对,是梦,所以没关系。」
为了让紧张的小怪放心,昌浩这么回应。
离魂术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但是在梦里就不会。
昌浩抱起小怪,让它背对着自己。
小怪动了动耳朵。每次昌浩这样抱着它,都是心里有什么事的时候。
为了安慰他,小怪用白色尾巴,以固定的速度砰砰拍着昌浩的手。
「我想起……以前做的梦。」
昌浩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个字一个字仔细思考,不让畏缩的喉咙颤抖起来。
「在那个世界……我跟小怪、跟红莲失散了……」
道反女巫出现,不断重复着相同的话。
——不……可……以……
那时候,昌浩以为她是说「不可以带那两个孩子来道反圣域。」
然而,并不是那样。
她是说……
——不可以打开那扇门。
活祭品逃走,尸樱就会枯萎。一旦枯萎,深深埋藏在樱树底下的门,就会从魔性的封锁得到解脱。
发现这个危机的巫女,拼命呼唤待在其他世界的昌浩。
「我都没察觉……」
昌浩把脸埋入了白毛里。小怪一脸老实样,思索着该说什么。
「不可能察觉吧?」
「可是……」
「你又听不清楚,会察觉才怪。」
「可是……」
「不可能啦,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没有那种什么都会的人。」
昌浩缓缓抬起头,但很快又垂下来了。
「门会打开……」
小怪默默听着。
光听这句话,小怪就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在许许多多的世界里,都各自有两扇门,那是绝不能打开的门。一打开,就会释放死亡的污秽。
以前,被称为黄泉瘴气。
尸樱世界的那扇门快打开了,就是这么回事。
小怪不知道昌浩做了什么梦,也不知道昌浩跟晴明说了什么。但它不会选在这时候问他。
重要的不是他们的谈话内容。
「门一打开,就会释放死亡的污秽……所以,非阻止不可。」
无论如何,都必须再铺设通往那个世界的道路,预防沾染污秽的樱树倒下。
昌浩醒来时,安倍晴明也抬起了眼皮。
他花了一些时间才适应黑暗。
嗐地叹口气,不经意地环视周遭的晴明,讶异地张大了眼睛。
「你……」
才刚开口,就说不下去了。
还以为会看到太裳、天后或太阴这三人的其中一人,没想到跃入眼帘的竟然不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人。
那是十二神将的木将青龙。他靠墙而坐,屈起一边膝盖,把手肘搭在膝盖上,另一只脚平放在地上。会被误会成杀气的锐利眼神,仿佛要将老人射穿。
听说他的神气复原状况不太好,一直躺在异界。
六合回异界去看他们,才一靠近,神气就被他们吸光了,结果连他都有段时间不能动。为了让自己快点复原,他还去了灵峰贵船,透过土地的力量,把失去的灵力补回来。
晴明使劲地爬起来。
「是你啊,宵蓝,不要吓我嘛。」
他呼地吁口气,寻找凭几。
那个凭几在离垫褥稍远的地方,所以他欠身而起,想把凭几拉过来。
这时候,用凶狠的目光瞪着晴明的青龙,无言地猛然站起来,把凭几拿到了晴明身旁。
本来想爬到凭几那里的晴明,以双手撑住地面的姿势,看着青龙一连串的动作。当青龙把凭几咚地放在他前面时,他张大眼睛抬起了头。
「不好意思……」
晴明一道谢,青龙便挑起一边眉毛,从鼻子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就那样忽地隐形了。
靠着拉过来的凭几让心情平静下来的老人,猛眨着眼睛。
「那家伙来做什么?」
搞不清楚他的来意。
是来责备自己一直沉睡不醒吗?那也无可厚非。自己昏睡了一个多月没醒来,连唯一优点就是活泼的太阴,心情都陷入了谷底。
太裳和天后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心情一定也很折磨。在京城的红莲、勾阵、天空,因为京城出现了异状,没办法自由行动,所以听说心情更加沉重。
说到待在异界的神将,症状比较轻的白虎和玄武,为了快点恢复神气,尽量不下来人界,朱雀是待在天一旁边不肯离开。
至于青龙……
连那个白虎都说:「青龙整天心浮气躁,老实说,我还宁可他昏睡不醒。」
晴明很清楚自己是事情的元凶,所以不敢发表任何意见。
他瞥一眼安装在墙上的水镜。
天后把水镜摆在那么高的地方,是为了让他必须站着才看得见。
晴明现在还不能站太久。如果把水镜摆在躺着也看得见的位置,他就会跟水镜另一边的人聊得没完没了。
所以,摆在那个高度,是无言的申诉,要求晴明在体力恢复之前,透过代理人长话短说。
「唉,也不能怪他们。」
上次让他们如此担心,应该是六十年前的道反事件吧?
那时晴明还年轻,所以大家都认为只要保住性命就没问题了。
然而,现在晴明老了,体力、生命力和灵力都随着年纪衰退了。
其实,以这个年纪来说,没有人比晴明更有活力了。他不但健康,也能自己走路。尽管灵力衰退了,灵术却越来越精湛。
年轻时要靠力气施行的法术,现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了。
所以,晴明觉得变老也未必是件坏事。
但是,人不是不死之身,终有结束的一天。
神将们被迫面对这件事,想必心情的动荡相当剧烈吧?
「……没想到太阴会变成那样……」
从以前,除了青龙外,太阴是说话最不留情面、最畅所欲言的神将。像小孩子一样奔放,感情起伏激烈,但率真、热情。
以前觉得她像妹妹,曾几何时觉得她像女儿,现在觉得像孙子。
跟真的孙子不一样,但是,对晴明来说就是接近那样的感觉。
只穿着一件单衣,肩膀有点凉。
有没有衣服可以披上呢?晴明正四处张望时,有人把衣服塞到他眼前。
「你这样会感冒,快穿上。」
「哦……谢谢你,朱雀。」
「不用客气,小事一桩。」
突然现身的是应该跟青龙一起待在异界睡觉的十二神将朱雀。
晴明匆匆穿上衣服,朱雀大剌剌地盘腿坐在他正前方,双臂合抱胸前,表情严肃。
继青龙之后,朱雀也用可怕的眼神看着他。
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呢?
这么一想,思绪开始运转,就发现自己的确是做了什么。
但是,要出来就一起出来嘛,这样自己就不必一再思考同样的事了。
不过也没办法啦,自己就是让神将们担心到了这种程度。
晴明也知道,不只神将们担心他。
好久不见的孙子,在梦殿与他重逢时,刹那间也像小孩子一样哭丧着脸,但很快就努力把表情紧绷起来了。
还没见到勾阵、红莲和天空,见到他们时一定会被说些什么,所以要做好心理准备才行。
就在晴明暗自下定决心时,朱雀开口说话了。
「晴明——」
「嗯。」
「对不起,差点杀了你。」
「嗯……咦?」
点头点到一半的晴明,不由地盯着朱雀看。
慢着,刚才他是不是正经八百地向我道歉了?
朱雀摆出根本不像是在道歉的傲慢表情,又滔滔接着说:
「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当时关系着天贵的生命。」
「啊……哦……」
「很难拿你跟天贵比较,但我还是只能选择天贵。」
「喔……」
不、不,在模糊的记忆中,朱雀明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天一的生命,把刀刃指向了自己。
原来那时候朱雀也挣扎过?
「可是……」
朱雀忽然难过地皱起了眉头。
「因为我那么做,天贵哭了。」
「哦,嗯,我想也是。」
心地善良的天一,一定会顾虑朱雀的感受,不会说任何责骂他的话,只会潸潸落泪。
但是对朱雀来说,天一的无声哭泣,才是最沉痛的打击。
「对不起,我选择了不该选择的道路。」
「……」
晴明只能无言地点着头。
「请记住,我不会再做出让天贵哭得那么伤心的举动了,我对这把火焰之刃发誓。」
朱雀把背上的大刀拿下来放在膝上,毅然决然地宣示。
「我想你应该不会了,但是万一你不能遵守这个诺言,要怎么办?」
晴明大概知道他会怎么说,但还是问问看。
朱雀浮现闪过苦涩的笑容。
「那时候,就拜托腾蛇,用这把刀,把我的魂烧了。」
「——」
——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听见不在场的红莲的声音。而且,不是原本低沉洪亮的声音,而是小怪模样时的高八度声音。
高高举起大刀的朱雀,眯起眼睛遥望远方。
「我再也不会……让她悲伤……」
「……」
该怎么说呢?对了,就是菩萨般的心肠吧?
看着朱雀的晴明,频频点头,越想越好笑。
「我很喜欢你贯彻始终的个性呢,朱雀。」
「啊?」
「从以前我就尊敬你这样的个性,说不定还有点崇拜呢。」
朱雀边背上大刀边疑惑地歪着头说: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总之,我该高兴吗?」
「是啊,我很少说这种话呢,很珍贵喔。」
被这么一说,朱雀也觉得没错,深有同感地点点头。然后,他打开了通往外廊的木门。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如帐幕般的黑暗覆盖周遭。
「虽然没京城那么严重,但这附近的树木也几乎都枯萎了。」
朱雀的表情变得严肃。
树木枯萎,气就会枯竭,然后带来污秽。
吉野也跟京城一样,即将陷入死亡循环的危机。
◇ ◇ ◇
张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漆黑。
「……给我水……」
喃喃低语后,想咳嗽的感觉涌上喉头。
藤原敏次钻进垫褥里,尽量不让咳嗽声传出来。
母亲如果知道他咳得这么严重,一定很担心。
咳成这样也还好。只是持续咳一段时间,体力就会衰弱,很难停下来。
「……唔……」
这一波好不容易才熬过去。
等咻咻鸣响的喉咙慢慢平息后,他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忽然一阵晕眩,他脚步踉跄,猛然靠向了木门。
木门被他的体重推开,他就那样滚出了外廊。
「哇……好惨……」
他觉得好糗。
自嘲似的喃喃自语,按着疼痛的胸口站起来。
可能是一直咳嗽的关系,肋骨痛了起来。不只肋骨,肩头处一带也渐渐疼痛起来。
「咳嗽治不好,疼痛就不会消失吧……」
他想明天最好再去拜托药师开药。
呸锵。
敏次不由地移动视线。
外廊附近有个小水池。
是下雨了吗?还是有东西掉进了水池里呢?
呸锵。
小水池的水面掀起波纹,扩散开来。
接着,有只带着人脸的牛佇立在水面上。
敏次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画面。
那张人脸直盯着敏次,缓缓张开了嘴巴。
『——以此骸骨……』
呸锵。
呸锵。
淌落的水声在耳底回响。
敏次看得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那个生物在他面前缓缓沉入了水里。
黑色水面产生许多波纹。唯独最后狰狞嗤笑的那张脸上的空洞眼眸,鲜明地烙印在敏次的脑海中。
响起了水声。
「唔……」
敏次的喉咙如笛子般鸣叫起来。
突然呼吸困难,他用双手勒住脖子,身体微微抽搐。
没多久,身体剧烈颤抖,之后就动也不动了。
呸锵。
响起了水声。
呸锵。
『——以此骸骨为础石,将会打开许久未开的门吧……』
◇ ◇ ◇
隔天,昌浩临时向阴阳寮请了假。
因为文重的妻子柊子突然来找他。
披着蓝染的衣服,盖住左半边脸的柊子,对昌浩说:
「请用我当诱饵,召来黑虫。」
安倍成亲到了阴阳寮,环视冷清的阴阳部一圈。
有人轮休,敏次也因为身体欠佳请假了。
昌浩原本要来,可是,过了中午吉昌来替他请假,说他因个人私事要请假一天。
「竟然把父亲当成跑腿,那小子也越来越大胆了。」
有点异于常人呢,成亲不禁这么感叹。这时,前几天跟昌浩同队轮班巡视的日下部泰和走向了他。
「博士,早安。」
「啊,早。」
行礼如仪地打过招呼后,泰和就热络地说起话来,说得满脸潮红。
他说播磨的修行让昌浩成长了许多、具备了更多惊人的实力。
关于黑虫的事,成亲有收到报告,也知道被昌浩击退了。
但是,当时在现场的人说的话,还是充满了临场感,听起来很有感觉。
「博士,请恕我直言,以前我对您弟弟昌浩大人的才能和实力,没有太高的评价。」
尽管表现出不好意思的样子,泰和还是说得很直接。
「哦。」
成亲面不改色地回应。
也难怪泰和会那么说,因为昌浩几乎没有在人前展现过自己的才能。
即使有机会,他也不会站到台前。
在这方面,他很像安倍晴明年轻的时候。
泰和兴奋地加强语气说:
「但是,我错了,我低估了昌浩大人。」
不,不只是我,恐怕阴阳寮大部分的人,就连那进出皇宫的贵族们,都低估了他的实力。
「看到他昨晚降伏妖魔,我才知道他在播磨做了多少的修行。他是让自己的潜能开花结果后,才回到了京城!」
我也不能输给他,必须磨练自己、不断修行、追求进步。
下了这番结论后,泰和为自己占用成亲的时间道歉,就回去工作了。
成亲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又继续工作。在工作结束的钟声响起前,他都表现得跟平常一样,在工作告一段落后离开。
回到家,他马上奔向妻子的病床。
妻子以前丰腴的脸颊,现在都看不到了。
「笃子,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现在笃子几乎没有醒来的时候,一直在沉睡中。
肚子慢慢大起来,母体却越来越廋了。
这样下去,会危及一方。
不,说不定会危及双方。
听说父亲回来了,孩子们都跑过来了。
「父亲,您回来了?」
「嗯,我回来啦。」
成亲把三个孩子一起抱到膝上,问他们今天做了什么。
孩子们轮流说了自己度过的一天。
在笃子枕边与孩子们聊天,成为成亲每天的课题。
晚上,他会陪在笃子身旁,每晚施行操控梦的法术、念除魔的祝词,让她做好一点的梦。
还会把沾了水的棉花,放在她干燥的嘴唇上。
换衣服、擦拭身体等直接性的照顾,笃子的奶妈都在白天就做完了,帮了成亲很大的忙。
孩子们说话说累了,他就叫他们去吃晚餐,自己留在妻子旁边。
这是成亲和笃子两人独处的时间。
「今天,阴阳生日下部非常兴奋地说起昌浩的事,说得口沫横飞。」
笃子的眼皮没有动,胸口微微上下起伏,表示有在呼吸。
摸她的脸颊、脖子,也有体温。
但就是不会醒来。
「他说播磨的修行让昌浩的潜能开花结果,对昌浩大为赞赏。」
说到这里,成亲微微一笑。
「很好笑吧?我们从以前就知道他是最有才能的一个,周遭的人却到现在才跟得上状况。」
安倍晴明的接班人是最小的孙子昌浩。
所以为了不造成昌浩的负担,成亲和昌亲都早早就找个人结婚,离开了安倍家。
「对了,以前他背负莫须有的罪名,被检非违使追捕时,你也煞费苦心地帮忙了他呢。」
那之后他一直待在播磨,回京城后,都还没来过这个家。
「他长高了许多,变得又高又壮了。你也很想见他吧?所以……」
成亲把自己的额头贴在笃子的额头上,闭起眼睛说:
「你快醒来吧,笃子……」
然后摸着大起来的肚子,像以前一样好强地对着我笑吧。
然而,不管成亲怎么祈祷,妻子还是没有醒来的征兆。
所以直到现在成亲都不知道,在她梦里出现的妖怪对她说了什么。
◇ ◇ ◇
呸锵。
听见微弱的水声,小野萤跳了起来。
「刚才那是……」
满脸紧张地低喃后,萤穿上小袖,绑上带子,抓起大刀跑出外廊。
睡着后应该还没过多久。
抬头看天空,透过云的裂缝,可以稍微看到星星。
在菅生乡,每天都会操纵风,把云划开,确认天空的情况。
那道云的裂缝,就是法术留下来的痕迹。
「听说京城一直都是乌云密布,不能用法术把云划开吗?」
虽然是治标不治本,但有点阳光,可以缓和人心。
「不过,太热的话,也会因此被晒昏。」
自言自语的萤,听见响亮到不自然的树叶摩擦声。
她瞪着山里绵延不绝的树木,把大刀从刀鞘嗖地拔出来。
「谁……?!」
她低声叫嚷。
察觉异状的夕雾,拎着大刀赶来了。
「萤!」
看到穿着小袖的萤握着大刀,夕雾挑起了眉毛。
「你退下,不用你出来。」
「我没事啦,不过……」
气息越来越靠近。
风吹过,带来了铁锈般的味道。
夕雾走下庭院,萤也默默跟在他后面。
气息更接近了。感觉得到杀气,所以萤做好了迎战准备。
气息移到了草丛后面。
夕雾在扔下刀鞘的同时,把刀子从树丛横扫过去。
跳跃起来的萤,砍向往后退避开刀子的黑影。砍下去的刀尖,被毛茸茸的粗腿踢开了。
受到意外的冲击,萤的身体失去了平衡。
夕雾赶紧滑过来,接住了差点撞到地面的萤。
「不能掉以轻心!」
挨骂的萤坦然道歉。
「对不起。」
两人很快站起来,做好迎战的准备。
散发铁锈味扑过来的影子,在半空中分成了两半。
「咦……?」
两个分开的身影,在瞠目而视的萤面前,同时摔落地面。
附近血迹斑斑。
从其中一方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夕雾带着杀气,慢慢靠近刚才踢开萤的大刀的那一边。
是毛色斑驳的野兽。
夕雾小心注视着动也不动的野兽,皱起了眉头。
「是狼,怎么会……」
而且,从没见过这么大只的狼。
要把刀尖刺进狼脖子的夕雾,发现狼散发着淡淡的妖气,停下了手。
「是妖狼?」
他转头看另一边的身影。
是沾满鲜血的人类。
萤握着大刀,蹲在那个人的旁边。
「萤!」
萤没理会带着苛责的呼唤,大叫说:
「夕雾,这个人还活着!」
尽管流了很多血,那个人察觉萤的气息,还是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
夕雾叫萤退下,抱起了那个人。
是个男人,还很年轻,心脏虽然虚弱,还是有脉搏。
「……知……」
男人似乎喃喃念着什么,夕雾把耳朵凑近了他的嘴边。
「……冰……」
萤眨了眨眼睛。
「冰知?他是说冰知吗?」
男人的手指动了一下。萤跑到夕雾的对面,蹲下来说:
「你是谁?你认识冰知吗?发生了什么事?!」
不管怎么摇晃,男人都没有反应了。
忽然,背后升起强烈的妖气。
回过头的萤,看见被他们抛下不管,那遍体鳞伤的妖狼,正对他们发出了低沉的威吓声。
「放……开……他……」
野兽向前一步,露出尖牙,嘴巴淌着红色的液体。
「放……放开他……」
夕雾和萤的视线瞬间交会,然后瞥了濒死的男人一眼。
「放开他……我们……要去……找……昌……浩……」
夕雾挑动了眉毛。萤的嘴巴喃喃念着昌浩的名字。
先采取行动的是萤。
「你认识昌浩?」
全身的毛倒竖的狼,妖气缓和下来了。
妖狼的眼睛直盯着萤。
没多久,像牛那么大只的狼,摇晃倾斜,咚一声倒下来了。
「啊……」
萤靠近筋疲力尽的狼,发现它的身体被尖锐的东西刺得伤痕累累。它的毛色并不斑驳,是流出来的血把毛染成了斑驳的颜色。
身体伤成这样,还背着那个男人来到了这里?
确定它不能动了,萤便把大刀收回了刀鞘。
「等一下,我马上……」
萤要说「我马上帮你治疗」,狼却用尾巴缠住她的腿说:
「……我……没……关系……」
狼的眼睛望着动也不动的男人,像是在说先救他。
「……拜托……」
「我知道了。」
萤点点头,狼流下泪来。这时候萤才发现,狼的一只眼睛被弄伤了。流下眼泪的是被弄伤的左眼。
「那是谁?」
萤把手摆在它的左眼上方,边施行治愈法术边问。
狼挤出声音说:
「……祗……祗……比……古……九流……」
萤复诵一次听见的名字「莹祗比古」。
狼呼地松口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冰……知……消……」
萤和夕雾都瞪大了眼睛。
他们想问个清楚时,狼已经筋疲力尽了。
夕雾望向濒死的男人,平静地开口说:
「冰知……」
萤点点头,脸色苍白地望向四国的方向,接着说:
「冰知……消失了……」
昌浩边走向皇宫里的阴阳寮,边满脸严肃地嘟囔:
「……当诱饵啊……」
今天也是厚厚的云层低垂。
要召来黑虫,我是最好的诱饵。
柊子这么强烈提议。昌浩安抚她,劝她先回家。因为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所以决定先送她回去,晚一点才去阴阳寮。
在前往九条的途中,又出现了邪念。
当时,两人正走在西洞院大路上。
不知何时,路上往来的行人都不见了。
察觉时已经太迟了。
有黑水从地面上的一点涌出来,从那里面传出了歌唱般的可怕话语。
在道路中央渗出来的水,逐渐扩散开来,翻滚到昌浩脚下。
昌浩想起从水池冒出来的妖怪和邪念,摆出了备战姿态。
这时候,他听见了水声。那个淌落的水滴声。
环视周遭寻找水声来源的昌浩,听见小怪在他耳边低嚷:
「在那边!」
他倒抽了一口气,以水面为界,下面是个倒立的世界。
黑色水面上没有他们倒映的影子。
只有倒立的件和缠着布的人影,佇立在水面正中央。
「那是……」
那是在尸樱世界宣告预言的件,以及让祖父醒来的男人吧?
昌浩还没叫出声来,恢复原貌的红莲已经把燃烧的火焰劈向了水面。
件在水的另一面,头朝下坠落消失了。
那个人影扔掉了被烧毁一半的布。
水面下出现了长及腰部的头发和裸露的纤细臂膀。
昌浩张大了眼睛。
「是女人?!」
不是晴明说的那个男人?
昌浩摆出备战姿态时,从柊子嘴巴溢出了茫然的低喃。
「……不会吧……」
映在水面下的女人,嘴角微微浮现笑容。
她的脸被头发遮住看不清楚,昌浩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长得很像谁。总觉得在哪见过那张脸。
在记忆中搜索的昌浩,看到半遮着脸的柊子,脚步踉跄地往前走。
「……不会吧……」
从头上披下来的蓝染,被红莲迸射出来的灼热斗气吹掉了。
左半部的脸毁损,右半部的脸完好无伤。
昌浩倒抽了一口气。
是柊子——不,不只是柊子,昌浩还见过另一张相同的脸。
可是,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
难以置信地盯着女人的昌浩,听见柊子惨叫般的呐喊。
「你……你难道是菖蒲?!」
那是早已死去、柊子妹妹的名字。
想起柊子的呐喊,昌浩脸上浮现苦恼的神色。
柊子要跳进水里,昌浩和红莲急忙拉住了她。
那时候,黑色水面无声地后退了。当他们回过神来时,西洞院大路上又恢复了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昌浩替半狂乱的柊子披上衣服,送她回到了九条宅院。
原本想送她回家后就去阴阳寮,但身体好冷,行动变得非常迟钝。
从那个水面不断冒出可怕的阴气。
昌浩没得选择,只能回家,拜托小怪去帮他请个假。
小怪遇见凑巧比较晚到阴阳寮的吉昌,把昌浩的事告诉他,就回家了。
而昌浩全身发冷,就那样昏睡了一整晚。
「要设法清除阴气才行……」
灵力越强,感受能力就越强。所以不小心吸到那样的阴气,会明显反应在身体上。
无时无刻都必须提高警觉,否则会有危险。尤其是在现在的京城。
昌浩经过待贤门前往阴阳寮,跟认识的卫士点个头,便加快了脚步。
拍拍脸颊提振精神的昌浩,在阴阳寮前面看到熟悉的背影,大吃一惊。
「敏次大人!」
听见叫声的敏次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也未免太苍白了,跑过来的昌浩瞬间说不出话来。
敏次看到昌浩那样子,困惑地笑了起来。
「我的脸看起来那么糟糕吗?」
「……呃……是的。」
昌浩想否认,但做不到,因为真的太糟糕了。
敏次似乎很小心地在呼吸。
「我想找典药寮开药,所以硬撑着出来了……」
昌浩生气地吊起了眉梢。
「你撑着这样的身体出来,本来会好也不会好了。」
他说他去拿药,叫敏次在阴阳寮等,敏次满脸歉意地说:
「不好意思。」
「没关系,你等我。」
两人在爬上阴阳寮的阶梯分开,昌浩转身离去。
就在这一瞬间,耳边响起那个讨厌的声音。
呸锵……
昌浩的肩膀颤动一下,停下了脚步。
他慌忙扫视周遭一圈。
「件……」
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把头转向发出微弱声响的地方。
昌浩也跟着小怪往后看。
敏次捂住嘴巴,把身体弯成了く字形。
「敏次大人?」
要往回走的昌浩,脚步被笛子般咻咻鸣响的声音止住了。
是咳嗽。
敏次的喉咙发出沉重的声响。
是平时的咳嗽。
但比平时严重、激烈——沉闷。
忽然,昌浩周遭的声音都消失了。
呸锵。
红色液体淌落。
从捂住嘴巴的手指指间。
呸锵。
响起滴滴答答的声音,敏次茫然看着从自己喉咙溢出来的鲜血。
呸锵。
敏次把手伸向了喉咙。
有东西涌上了喉头。
呸锵。
缠绕着红色液体的团块,伴随着喀喀声被吐出来,展开了白色的翅膀。
呸锵。
呸锵。
呸锵——
某人的叫声震响了好几声。双手被自己吐出来的血染红的敏次,瘫倒下来。
「魂虫……」
昌浩似乎听见有人这么低喃。其实,那个人就是自己。
白色蝴蝶轻盈地飞舞。
张大眼睛追逐蝴蝶的昌浩,看到了蝴蝶前面的景象。
黑色水面扩散开来。
有个妖怪佇立在水面上。
是人面牛身的妖怪。
妖怪缓缓张开了嘴巴。
『——以此骸骨为础石,将会打开许久未开的门吧……』
翩然飞舞的白色蝴蝶,被吸入了件的脚下。
然后。
妖怪嗤嗤奸笑,慢慢地、无声地没入了水里。
呸锵……
响起水声。没多久水就消失了。
昌浩没发现自己正在微微颤抖。
呼吸急促。心跳声喧噪。手脚逐渐冰冷。
骚动不安。形成了人墙,包围着什么。喧哗吵闹的那群人,是包围了谁?
倒下的是谁?淌落的红色液体,在地面凝结。
既然是吐出魂虫后倒地,那么,那个人的生命所剩无几了?
所以——果然……
——件的预言一定会应验。
这是少年阴阳师「道敷篇」第二集。这次的后记也很长。
光:「又来了?」
Y:「是的,上一集的后记大受欢迎,所以麻烦你再写耐人寻味、有趣、长知识的后记。」
要求越来越多了。
前一集的印传,在Twitter和读者来信中都有极大的回响。
不可思议的是,写了那篇文章后,在与工作完全无关的场合,越来越多机会遇见使用印传、拥有印传的人。或许是有了兴趣,就会吸引同好吧。不,也可能是我被吸引过去。
话说,这次的主题是「耐人寻味、有趣、长知识」。后记原本应该是自由发挥,怎么可以设定主题呢……
不管能不能满足主题,我要来聊聊这个夏天的快乐回忆。
从万叶时代(公元629年-759年)起,日本人就喜欢泛舟。
在少年阴阳师第一集《异邦的妖影》,道长也对昌浩说了「我叫人带你去坐船」之类的话。可见道长也喜欢泛舟吧?
在平安时代,会泛舟赏樱、赏红叶、赏月、吟诗、奏乐。昌浩和晴明在天下太平的时候,也会享受这样的风雅吧?应该会。
在战国时代(公元1467年-1615年),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也曾在船上举行品茶会。
在江户时代(公元1603年-1867年),大名们都争相打造豪华船只,四处游览。在庶民之间,也流行在船上搭建小房子,称为「屋根船」。
也就是现代的「屋形船」的前身。
「屋形船」在时代剧里很常见吧?
有富豪会带着花枝招展的女人,在船上喧哗吵闹。胆小的好人被坏人叫出来,被威胁、被砍,然后被丢进河里,隔天早上被草席包起来,家人赶来抱着尸体痛哭,此时,同心①、刚引②、高官、游手好闲的人们,就会在船上同情地看着他们,猜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坏的地方官和缺德商人,也会在船上进行夜间密会。当这些坏的地方官或缺德商人,一个人半夜在船上独饮时,会在那首由小号独奏起头的曲子为背景音乐中,被无声无息游过来的职业杀手刺死,方形纸罩座灯就忽然熄灭了——
因为时代剧里经常出现这些画面,屋形船就大大活跃起来了。
对了,在那种密会的场合,地方官通常会带着头巾。目的是用来遮脸,可是要隐藏脸、身份和来历,怎么会戴那么华丽的布头巾呢?用那么高级的布,只会更引人注目吧?小时候的我常这么想,觉得很奇怪。
那个头巾的正式名称是「山冈头巾」。为了写这篇后记,我特地查过才知道。我不知道能不能让读者长知识,但现在我的确长了知识。顺道一提,鞍马天狗戴的乌贼形状头巾称为「宗十郎头巾」,武藏坊弁庆戴的白色头巾称为「裹头」。
言归正传。
阴历七月的某一个大热天,搭电车发呆时,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好想办个纳凉会。
天气实在太热了,所以很想做些什么凉快的事。
于是,我望着风景不断流逝的车窗,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去搭屋形船好像也不错呢」。
想到后,我立刻上网查屋形船。然后约可能会跟我去的作家、漫画家和插画家,有几个人很爽快地答应了。
就这样,在阴历八月,我们举办了屋形船上的纳凉会。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搭屋形船。我会晕车,所以很担心自己行不行,但各家出租游船的网站都写着「东京湾和隅田川的风浪没那么大」,所以我就相信了。
好难得的屋形船,这可是江户的精粹呢。我心想穿和服搭屋形船应该很适合,自己一个人想得正兴奋时,收到某插画家的电子邮件,上面说「当天穿和服也不错」。
既然这样,当然要穿「浴衣」(和服的一种,为日本夏季期间的一种衣着)啦。我也有夏天的和服,可是这个时候还是要选择浴衣吧?
正适逢台风要来不来的微妙时期,所以有点担心会不会下雨,幸好当天的天气不错,是不会太热的阴天。
我选的浴衣是蓝底,图案是淡淡绽放着黄色光芒的萤火蟲,搭配边缘有一条大金鱼刺绣的半幅带③,装饰品是印传的迷你烟盒。头发扎起来,插上蓝色玻璃球的发簪。脚上穿着梧桐木屐,踩着轻盈的步伐,兴高采烈地出门了。
那是在夏天的黄昏,湿黏的热气紧贴在皮肤上。
会合地点已经来了一个人,穿着夏天的和服。接着又来了一个人,穿着花图案的可爱浴衣。连我在内,有三个人穿和式衣服,另一个人穿西装,但都是行动方便的凉快装扮。
搭船的地方离这里有点远,我们搭了两台计程车去。到达时,其他人都在候船室等着了。
人都到齐了,就上船喽。
因为是合搭的屋形船,所以除了我们这团外,还有其他团的旅客,各团之间都有屏风隔起来。喔,这样就可以尽情地聊天,不用在意隔壁的人。而且因为是合搭,所以禁烟,真是太好了。
如网站所说,风浪不大,所以没怎么摇晃。
在冷气设备完善的船舱内,我们聊得很开心,完全忘了外面的酷热。
搭屋形船的乐趣,就在于窗外的景色和船上的料理。有前菜、沙拉、蒸蛋、船形生鱼片、天妇罗、季节饭、稻庭鸟龙,最后是季节性水果,份量满分。
在船内厨房现炸的天妇罗,都是热腾腾的,搭配的不是天妇罗沾酱,而是特别的盐巴,非常美味。
我们拍了料理、拍了风景,边大快朵颐边报告彼此的近况。无关紧要的小事都能让我们笑得浑身乱颤,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船上的冷气有点强,所以大家的身体都有点冷,下船后就散步到车站。
边感受热度残留的夜气边悠闲地散步,也是一种乐趣。
这是用来度过夏天,最好的心情排遣。
泛舟真的很快乐。我还想再搭一次。下次要搭其他船公司的屋形船,搭渡船旅游也不错。
看来,我也继承了刻印在日本人DNA里的泛舟精神呢。
多一样喜欢的东西,世界就会随之扩大,充满更多的期待和乐趣。
感觉还没有满足主题,但篇幅快用完了。
大家觉得《道敷篇》第二集如何呢?请务必来信告诉我感想。在Twitter或脸书收到大家的感想,我个人是很开心,可是编辑部收不到,所以几乎不能反映各位读者的意见。
就这方面来说,责任编辑都会看读者来信,可以从中直接了解读者们的想法。而且读者来信也可以成为测量仪器,测量出有多少人喜欢这个作品。
《大阴阳师 安倍晴明》、《吉祥寺所有怪事承包处》等作品,也期待各位的来信。希望不久后能再出《所有处》的续集。我会努力,所以请大家帮我加油。
那么,下一个作品再见了。
结城光流
小怪的阴阳讲座
①同心:平安时代的下级官员。
②刚引:在同心手下工作的人,负责捕捉犯人。
③半幅带:宽度只有一半的和服带子。
44卷更新完毕,下载地址:[结成光流][少年阴阳师][道敷篇][台/简/繁][TXT&EPUB]
[皇冠文化][结城光流]少年阴阳师 第四十三卷 浮生幻梦 [台/简]
[皇冠文化][结城光流]少年阴阳师 第四十五卷 虚假之门 [台/简]
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应该是吧,会跟上最新出书进度,也可能会填一下以前的坑,重新录入制作!如果有人能提供以前的书籍扫图就好了。我们组是分工合作的,专门为了做这个作品而成立。目前还在连载,其实我们也不清楚结成老师打算什么时候完结,按目前的情况,还要等3个篇章以上。
EPUB下载请看我空间里的发布帖,每一本大概7MB+
有简体和繁体版本
没有发布的卷数就是没有制作,不要问有没有了。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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