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城光流]少年阴阳师 第四十三卷 浮生幻梦 [台/简]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6-6-26 19:01 编辑



少年阴阳师第43卷
召唤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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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结成光流
插画: 浅木樱
译者:涂愫芸
本作品由阴阳寮制作组进行制作。
以下为参与本次制作的成员信息:
水菱512
结成真人
(以上为录入、校对人员)
扫图:结成真人
修图:
德川迦奈
原闇終末
EPUB制作:结成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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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百度贴吧《少年阴阳师吧》
[皇冠文化][结城光流]少年阴阳师 第四十三卷 浮生幻梦 [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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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迟迟无法清醒,新的暗影悄悄逼近!

全新单元【道敷篇】震撼展开!

尸樱之战后经过了一个月,晴明依然沉睡未醒,神将们失去的神气也迟迟无法恢复。昌浩前往贵船神社参拜,祈求大家可以赶快复原,却发现树木枯萎造成气的停滞,而晴明迟迟无法清醒也与气无法流动有关。

为了拯救爷爷,昌浩一面要忙着完成命妇委托的萤火虫之宴,一面与小怪四处奔波寻找方法,希望能打开尸樱界和人界之间的通道,让晴明的魂魄和神将们的灵力能够重新返回身体。

就在此时,京城屡屡发生殿上人神秘失踪的事件,传说只要在路上看见一只不知道主人是谁的鞋,就会莫名消失,而昌浩和小怪在夜晚出门时,赫然看到路上遗落了一只鞋……

结城光流(ゆうきみつる)

8月21日生,O型,居住东京。

2000年9月以《篁破幻草子:仇野之魂》出道,成为作家。

作品有《篁破幻草子》、《少年阴阳师》、《大阴阳师 安倍晴明》、《怪物血族》等畅销系列。非常喜欢红茶、宝石、中岛美雪、织田裕二、槙原敬之等等,尤其热爱《大搜查线》。

《少年阴阳师》第一章穷奇篇、第二章风音篇、第三章天狐篇、第四章珂神篇、第五章玉依篇、第六章飒峰篇、第七章竹笼眼篇、第八章尸樱篇。

这次是第九章道敷篇。

开始啰。

插画:浅木樱(あさぎ桜)

12月26日生,是日本插图画家和漫画家,主要担任《圣兽》和《少年阴阳师》的角色设计和绘图工作。此外,参与过的作品还有《水瓶战记》。

代表作有:

少年阴阳师系列

圣兽(セイント·ビースト)系列

明日があるさ(林原惠)系列

新机动战记高达WBLINDTARGET

新机动战记高达W无尽的华尔兹(上)·(下)

アクエリアンエイジガールズウォーウォー!(MegamiMAGAZINE)

涂愫芸

东吴日语系毕业,游学日本三年,任职日商七年,现为专职翻译。

译有《少年阴阳师》系列、《怪物血族》系列、《鹿乃子与玛德莲夫人》、《丰臣公主》、《鹿男》、《鸭川荷尔摩》、《荷尔摩六景》、《华丽一族》等书。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6-6-8 23:33 编辑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6-6-8 23:36 编辑


气滞塞不通。
没多久,死亡便开始循环。
第一章
细细玩味所谓的祈祷。

缠绕着灰白鬼火的牛车,在深山里的道路停下来。
不绝于耳的车轮声戛然而止,一片静寂。
没有拖牛车的牛。这是一辆妖车,比成年男人高大的车轮中央,有一张鬼脸。
稳稳坐在比一般牛车短的车辕上的三个身影,轻盈地跳下来。接着,有人掀开了前车帘。
「喂、喂,不要先走啊。」
探出头来的昌浩皱起了眉头,小妖们争相反呛他。
「是你下来得太慢啦。」
「就是嘛、就是嘛。」
「我们要丢下你啰,昌浩,快来啊。」
老相识的小妖们,不知道是不是忘了把客套话和礼仪摆在哪里了?或是认为没有用,所以作废了?
究竟是怎么样呢?昌浩思考后摇摇头。
结论是起初先摆在某个地方,后来渐渐认为没有用,就不知道抛到哪里去了,抛得一干二净。
昌浩茫然地望着远处。
回想起来,京城里的小妖们都对晴明毫无顾忌,晴明对它们动不动就极为失礼的行为,也都是笑着宽恕。
最近昌浩总算明白了,那不是宽恕。绝对不是。
祖父是对怎么说都充耳不闻的天真无邪的小妖们死心了。
「明明是小妖,却用无邪来形容它们,也太奇怪了吧?就是有邪气、没正气才称为小妖嘛,没邪气的小妖怎么说都有问题。」
听到昌浩嘀嘀咕咕,三只小妖都疑惑地扭头看他。从它们的表情可以知道,它们虽然没听清楚昌浩在说什么,但知道他是在说它们。
昌浩挥挥手表示没什么,三只小妖彼此互看一眼,但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又悠哉地向前走。昌浩看着它们的背影,低声咕哝:
「小妖这样好吗?」
昌浩还是无法释怀,但晴明已经断念了。一定是因为这样,才选择不生气,不焦躁,用比大海更浩瀚的心来对待它们。
想到这里,昌浩眨了眨眼睛。
「等等。」
所谓断念,就是接纳了它们的行为。尽管心不甘情不愿,还是宽恕了它们。
归根究柢,事情会变成这样,始作俑者就是晴明本人。
这个不生小妖的气,把天真无邪的小妖当有趣的安倍晴明,现在年纪已经超过八十,看起来超然物外,其实是个目中无人、令人难以捉摸、老奸巨猾的狐狸老头。
「嗯~这几个家伙是这么重要的人物吗?不,等等,它们不是人,所以是重要的妖怪?虽然没什么邪气。」
或许不全然是因为它们的关系,但就某方面来说,安倍晴明能成为现在的按别晴明,在人生道路的铺设过程中,它们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小妖们是爷爷之所以成为现在的爷爷的要素之一吗?是这样吗……」
三只小妖开开心心地向前走,昌浩边追着它们边沉思。
不过,对晴明来说,有小妖在的生活,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了吧?对现在的自己来说,这三只小妖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理所当然应该在那里的存在。
《以前,风音说过,》
沉默的神将六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它们是一群没常识的小妖。》
「咦,为什么?」
因为六合隐形所以看不见身影,但感觉得到神气。昌浩往六合所在的地方望去,得到缺乏抑扬顿挫的回答。
《她说从来没见过这种小妖,去伊势参拜后又来贵船参拜。》
「哦……」
颇有同感的昌浩用力点头。
「嗯,我也这么觉得。」
它们甚至带着阴阳师给的辟神符,在神域得意洋洋地昂首阔步,跟阴阳师一起来参拜守护京城北方的贵船山的主殿,这种小妖一定是空前绝后。
而且,这群小妖还不是第一来贵船参拜,早就来过好几次了,叫人不敢恭维。
小妖们自己来的时候,听说都是在看得到主殿的地方参拜完就走了。
猿鬼兴奋地挥着一只手说:
「今天有昌浩一起来,可以大大方方进入主殿了。」
「没错,还是应该跟阴阳师一起来。」
独角鬼附和,龙鬼也用力点头。
「还可以搭便车呢。」
走在它们后面的昌浩,半笑着扭头往后看。
贵船神社有一般人看不见的结界守护,车之辅停在肉眼看不见的保护墙外,察觉昌浩的视线,开心地摇晃前车帘。
看到唯一的式做出那样的动作,昌浩苦笑起来,自从收它为式后,它就一心一意地侍奉昌浩。
昌浩在播磨国的菅生乡日夜修行时,它每天晚上都会去竹三条宫周边巡视,确认有没有异状。
其实主人昌浩什么都没说,但它揣测这应该是主人最挂心的事,所以就帮主人做了。
知道这件事时,昌浩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感觉。
昌浩向车之辅挥挥手,又把视线拉回到小妖身上。
「我想你们应该没做过什么对贵船祭神失礼的事吧?」
嗓音稍微严厉,三只小妖就吓得猛摇头。
「别这么说嘛,我们都很懂礼仪啊。」
「它可是全国排行前五名的天津神呢。」
「我们也很爱惜生命啊。」
「很好、很好,没有就好。」
看到昌浩正经八百地安下心来,猿鬼转身面向他,手叉着腰说:
「你很不信任我们呢,我们也是悉心竭力地照顾公主呢。」
「就是嘛,公圭那么努力,我们当然要陪着她。」
「有什么事时,我们一定会保护她。」
昌浩点着头说是啊、是啊,心中暗忖:
妖怪居然说要保护天照大御神的后裔,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又继续走向主殿的小妖们,瞥了昌浩一眼说:
「对了,式神怎么样了?复原了吗?」
「啊,小怪吗?」
「还有其他式神们。」
「嗯……」
低吟的昌浩皱起了眉头。
约莫一个月前,在异界的尸樱森林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有详细说明。因为没必要也没理由,当然不用说明。然而,回到安倍家的神将们明显衰弱了许多,所以即便不清楚原因,这件事还是很快在京城里的小妖之间传开了。
所幸,没有轻率之徒敢趁机发动攻击。而且,安倍家有十二神将天空布设的结界,所以也不必担那种心。
日子过得非常祥和,顶多只有特别爱凑热闹的小妖们,接连好几天聚集在瓦顶板心泥墙外,想确认神将们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小怪应该康复的差不多了,其他人嘛,嗯,也还好吧……?」
待在安倍家的是小怪、勾阵、六合、天空四名,其他分散在异界和吉野的山庄。
太阴、天后、太裳在吉野,其他都在异界。
比较健康的白虎、天一偶尔会现身,报告待在异界的神将们的状况。勾阵待在晴明是的房间,起初都是看到她躺着。最近终于可以靠着墙壁或珠子坐起来了。不过,看起开昏昏沉沉,没过多久就又躺下来了。这种时候靠近她,她也不会有任何动作。
对于勾阵的毫无反应,大家惊讶之余,也感受到她有多衰弱。
看到昌浩有点懊丧的表情,独角鬼说:
「我们也为神将向贵船之神祈祷吧?」
「咦?」
昌浩不由得张大了眼睛,龙鬼举起一只手说:
「喔,好主意,它是全国排行前五名的神吧?」
「对哦,这样式神们一定也很快就会好起来!」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小妖们说完就要往前冲,昌浩从后面一把抱起它们,脸部抽搐地说:
「不用,不用那么做,你们有这份心我就很开心了。」
「不用客气啦。」
「我们跟你是什么交情嘛。」
「式神们平时都很照顾我们啊。」
「不用,我真的心领了,真的谢谢你们。」
「咦咦咦咦咦咦?」
三只小妖显得很不满,昌浩接着说:
「我由衷感谢你们,太感激了。不只是我,六合、六合也这么想吧!?」
昌浩一回头,十二神将六合就在他视线前现身了。高大、沉默寡书的神将的黄褐色眼眸,清楚浮现有话要说的神色。
俯视昌浩好一会的六合,叹着气点了点头。
「看吧,代表神将的六合都这么说了,所以你们有这份心就够了。」
他哪是什么代表,不过是现场只有他在,只好暂时充当,不然小妖不会轻言放弃。
「是吗?」
「不用客气啊。」
「好吧,那就尽全力为晴明祈祷。」



「哈哈哈……谢谢。」
抱着小妖们往前走的昌浩,在主殿门前停下来。
他先把三只小妖放下来,然后行个礼,从左脚踏入神社用地内。不管什么神社,都要从左脚踏入,这是规矩。也不可以忘记行礼。
令昌浩佩服的是,三只小妖也都恪遵礼法。「连这个都懂呢。」他正这么想的时候,龙鬼嘿嘿笑着挺起胸膛说:
「晴明都教过我们了。他说只要懂得礼仪,不要做坏事,神也不会做出蛮横不讲理的事。」
猿鬼和独角鬼都点头应和。
「所以,我们要向神明祈祷,让教会我们这件事的晴明赶快醒来。」
「晴明说过,只要祈祷够虔诚,神就会听得见。」
「还有,光祈祷什么都不做,也不能实现,所以要配合祈祷做正确的事,老老实实地活着。」
「……」
昌浩被它们说的话打动,顿口无言。
他蓦然遥望夜晚的黑暗。
南方天际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被暗灰色云层覆盖,给人淤滞沉闷的感觉。
在那片遥远的天空下,是吉野之地。
安倍晴明就在那里,陷入不知何时才会苏醒的睡眠中。

很久没来贵船的主殿了。
踏入神社用地内的昌浩,带着怀念,缓缓环视用地内。
辽阔的用地的最里面,有形状跟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船形岩。当然是一模一样,但他实在太久没来了,还以为多少会有一些些改变。
用地内充满祭神飘散出来的清冽、凛然、清澄的神气。
昌浩平静地吸口神气,眼皮微微颤动。
他谨慎小心地环视周遭。
感觉哪里不对劲。他探索原因,想到了。
「是树木……」
开始枯萎了。
还没完全枯萎,但各处的树木都病恹恹,叶子东一片西一片渐渐从绿变褐。
树木枯萎了。
「高淤神……」
难以言喻的不安涌上心头,昌浩呼喊神的名字。
贵船的清净神气,是许多茂密的树木化育出来的,因为树木的气也是一种神气。
气的循环是生命的循环。
看到昌浩不寻常的模样,三只小妖乖乖地紧靠在一起。
在用地内走来走去的昌浩,没多久便察觉头顶上有神气,猛然抬起头。
银白色光芒闪耀的龙身,悠然盘卷在半空中。
昌浩松了一口气,却也皱起了眉头。
龙在定睛凝视的昌浩面前翩然降落,先是看到一团光芒,转眼间熟悉的神的身影就出现在那里了。
神上下挥挥手掌,叫昌浩靠过来。
昌浩慌忙听从指示。
小妖们不知道可不可以跟着他去,用眼神向神请示。
高淤神瞥一眼紧靠在一起的三只小妖,供起肩膀,合抱双臂。
那样子像是在说「有什么事快说,我听着」。
猿鬼向前一步,双手合掌。
「求求祢!让安倍晴明醒过来吧!」
「求求祢!」
独角鬼和龙鬼也齐声请求,然后三只一起低下头来。
「———」
高淤神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妖们。昌浩觉得它那样子像是在思索,又像是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也情有可原,因为它们不过是小妖,却一有什么事就跑来这里,向神祈祷,请求神帮忙这个、帮忙那个。
即便不是高淤神,其他神也会怀疑它们到底在想什么。
就这样睥睨小妖一阵子,神终于撇撇下巴,示意它们离开。
小妖们不敢有半句怨言,一转身,蹦蹦跳跳出了用地外。
昌浩目送它们背影离去,喃喃嘀咕着:
「还真听话呢……」
原来面对神,它们就不会碎碎念了?不,可能是想念也不敢念,因为特地来到这里,请求神的帮忙,万一惹神不高兴,就白来了。
「那么,你有什么事呢?」
被神严肃地质问,昌浩重新转向了神。
站在船形岩上的庄严身躯,有点透明,若隐若现。
昌浩皱起眉头开口说:
「高龗神龙体安……似乎不太安康。」
原本要说公式化问候语的昌浩,中途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感觉,神眨眨眼睛,微微笑了起来。
「你的样子变了,性情却没变。」
被这么一说,昌浩赫然惊觉,低下头说:
「回京城后,迟迟未来问候,恳请饶恕。」
「没关系,你没这种心情。」
昌浩的确没那种心情,但听神的语调,似乎是在说其他事。
从刚才到现在,高龗神的身影都有点透明,若隐若现。
他想起扩及贵船的树木的枯萎现象,莫非是这个原因?
「京城的树木枯萎,似乎也扩及到这里了。」
「树木枯萎也扩及到京城了吗?」
昌浩的背脊一阵寒意。
「这是怎么回事……」
双臂交叉合抱胸前的神,背过脸说:
「不用问也知道吧?」
在播磨乡看见的快枯萎的柊树,在昌浩脑中浮现又消失。菅生乡的树木,除了柊树外,其他树木也急速枯萎,神祓众的长老们非常重视这个现象。
对了,他们还派出眼线到各地调查,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了?
一回到京城,就忙着在皇宫里举办的猜谜比赛,后来晴明又下落不明,所以就把这件事暂时搁下了。
昌浩沉思了一会,小心措词说:
「怎么样才能阻止树木的枯萎?」
神的表情没有变化。
「树木枯萎便会导致气的枯竭,形成污秽沉淀。不斩断树木枯萎的根本,就会有东西被污秽召唤而来,聚集在一起。」
「那是?」
「聚集的东西。」
神这么回答,昌浩想更深入询问,但触及神的视线,话就卡在喉咙出不来了。
蕴藏在琉璃色双眸里的光芒,冰冷得可怕。那不是愤怒,而是警告。神用眼神告诉他,不要再问了。
昌浩在心中复诵神说的话,知道神不是不愿意回答,而是避免明说。
说出来就会召来那些东西,所以不能明说。但神还是说了什么。
该警戒的不是树木的枯萎,也不是因此带给京城居民的沉闷空气,而是因此被召唤来、聚集在一起的东西。那才是必须警戒、必须防止的东西。
昌浩甩甩头,改变了话题。
「刚才小妖们也说了,我的祖父还没醒过来。」
神默默催他往下说。
「想请高淤神帮忙。」
默然俯视着昌浩的高龗神,把视线一滑,望向了京城的遥远南方。
神的身影若隐若现,有些透明。昌浩看得见,是因为随身挂在脖子上的道反勾玉让他看见的。
在菅生乡持续进行严格的修行,还是没能挽回他的灵视能力。
原本期待会有些帮助,结果是想得太美了。
不过,尽管没办法靠自己的能力,还是能这样借助勾玉的力量看得到,而且失去灵视能力后,反而听得见车之辅的声音了,所以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神望着吉野方向,终于开口说:
「我不能帮你。」
昌浩大吃一惊。高淤神看着昌浩,淡淡接着说:
「你这样来求我救你祖父,是第二次了。」
「……」
昌浩的眼皮震颤,某天夜晚的光景闪过脑海。
以前,他曾抱定必死的决心,竭尽全力向神祈求,求神指示怎么样才能救祖父一命。
那时候,神说没有办法,还请他原谅。
他记得当时还是个孩子的自己,忍住不哭,但还是眼角发烫、眼皮震颤、肩膀颤动,想必声音也在发抖,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祖父若是醒来,就表示得救了。若是醒不来,从此结束生命,是既定的命运,那就无法挽回了。神就是这个意思吧?
昌浩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把汹涌起伏的情感埋人心底,紧闭嘴唇。
然后,握着拳头抬起眼皮说:
「我做了无理的要求,请忘记。」
强装镇静行礼的昌浩,听见高龗神对他说话的声音。
「是树木的枯萎阻碍了晴明苏醒。」
他猛然抬起头,很不礼貌地看着神的容貌。
「什么……?」
疑惑的低喃从他口中不自觉地溢出,神耸耸肩说:
「所以我才说,求我也没有用。」
神的嗓音很平静,但不冰冷。
「若是阻止树木枯萎呢?」
「醒来也是一种气的循环啊,小毛头。」说完后,神微微笑了起来。「不对,不能再叫你小毛头了,安倍昌浩。」
光是这样,昌浩就知道,神看透了一切。
昌浩眉毛也没动一下,开口说:
「因为我是阴阳师。」
「是吗?」
「是的。」
昌浩回应,高淤神轻声叹着气说:
「人的生命转瞬即逝。」
昌浩默然点头。
「不只晴明,你的生命也不长。」
高龗神的眼睛炯炯发亮。
「不过,少有人能阻断树木的枯萎。」
紧闭着嘴巴的昌浩,动也不动地注视着高龗神。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6-6-7 23:12 编辑


在进入神社用地的门旁边窥视的小妖们,看到昌浩行个礼走回这里,慌忙从参拜道路跑下来。
跑到车之辅那里,三只小妖彼此互看了一眼。
昌浩与神之间的对话,虽然说得不大声,但身为妖怪的小妖们还是勉强听到了一些。
走回来的昌浩,看到小妖们就轻轻叹了一口气,可能是因为他早就察觉它们躲在门后面偷听了。
果不其然,他合抱双臂,扬起眉毛说:
「你们应该知道,惹神生气会很惨吧?」
三只小妖乖乖地低下头,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慢慢抬起头,低声说:
「我们错了,可是……」
「嗯?」
小妖们跳到歪着头的昌浩的狩袴下摆,扭摆着往上爬,紧附在他的肩膀和背部上。
「贵船之神为什么那么说?」
「说什么?」
昌浩讶异地问,独角鬼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
「衪说不只晴明,你的生命也不长……」
突然,车之辅嘎达一声,高高跳了起来。
《咦!?》
它急忙转变方向,把鬼脸逼近昌浩。
《主、主人、主人!刚、刚才,小妖大人们说了很可怕的话!》
那样子像是快哭出来了,开始啪沙啪沙摇晃前后车帘。以人类来说,就是惊慌得直打哆嗦。
《喂,猿鬼大人、独角鬼大人、龙鬼大人!神为什么会对主、主人说那种话呢?不、不,就算是贵船的祭神,也不能说那么可怕的话!在下马上去禀报神,请神撤销这句话!请神立刻收回这句话、撤销这句话!》
昌浩慌忙挡在就要冲出去的车之辅前面,举起手说:
「喂、喂,冷静点,车之辅。」
《可是……!》
激动到极点的车之辅,眼泪滂沱而下。
《为什么……为什么……说那种话……》
车之辅再也说不下去了,小妖们也跟着它泪眼婆娑。
「为什么……为什么说生命不长呢……」
「喂,昌浩,你加入我们这边嘛,你身上也流着天狐的血啊,我们都很欢迎你。」
「妖怪很长命哦,我们也从晴明还是婴儿时就认识他了。」
「大家都叫他安倍童子呢。」
「所以、所以……」
小妖们的脸都皱成了一团,没多久就呜呜哭了起来。
「不要说你会死嘛!」
《在下……在下……》
妖车哭得全身哆嗦颤抖,攀附在昌浩胸部、背部、肩部的小妖们也嚎啕大哭,昌浩呆呆看着它们。
这下该怎么办呢?
总之,先把这群完全不听解释的小妖们剥下来,下山去吧?
也可以把它们丢在这里,但它们很可能引发骚动,惹得神不高兴,这是昌浩最想避免的事。
按着太阳穴思考的昌浩,发现在附近隐形的六合现身,露出有话要说的表情。
「你也一样吗?六合。」
昌浩半眯起眼睛低喃,沉默寡言的十二神将的眼睛泛起了厉色。
昌浩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说你们啊……」
小妖们都盯着以半无奈的表情切入话题的昌浩。
「你们知不知道神可以活多久?」
小妖们眨眨眼睛,相对而视。
「不知道……」
「从来没想过。」
「是吗?」
看它们疑惑地摇着头,昌浩又问它们:
「那么,你们可以活多久呢?」
三只小妖和车之辅都停止哭泣,困惑地猛眨眼睛。
「没想过呢……」
因为妖怪可以活很长、很长。若没什么意外,它们几乎不会死。
昌浩耸耸肩说:
「那么,你们知道人类可以活多久吗?」
这次它们都点头了。
「长的话大约八十年或九十年吧。」
「可是,也有人还是婴儿时,就去了那个世界。」
「也有人只活三十年或四十年。」
《有人会出意外、有人会生病,所以很难一概而论……》
「对、对,你们都很清楚嘛。」
昌浩点着头说很好、很好。
「对高淤神来说,连爷爷的寿命都只有一瞬间。」
晴明在人类中算是长命,但与非人类的神或妖怪相比,恐怕是超短命吧?
「我没办法活得像爷爷那么长……」
小妖们露出「咦」的惊讶表情,昌浩苦笑着说:
「要活到那把岁数太难了,爷爷真的很长寿……活得好长。」
真的是长到大家都觉得他还能活很久很久;长到大家都有种他会永远存在的错觉。
「我做过太多超越能力的事了。还有,请不要把我跟一只脚踩在妖怪界里的爷爷混为一谈。」
「咦?你身上也流着天狐的血吧?你明明就是他的孙子啊。」
「不要叫我孙子。」昌浩反射性地回呛,皱起眉头说:「总之,这和那是两回事……我会尽可能努力活长一点。」
身为人类,有很多事无能为力。天命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你不必露出这种表情啊,六合,高淤神只是为我担心。」
然而,昌浩知道一件事。在播磨修行的日子,他偶尔会有想到「啊,原来如此」的瞬间。
那就是对神来说,自己和祖父都是无可取代的道具。
因为是道具,所以会珍惜。偶尔或许也会有眷恋。但道具就是要拿来用的,因为有用,才会珍惜。
不能用了,就寻找下一个道具。
神就是这样。
如同我们会珍惜已经用习惯、方便使用的笔或占卜用具那般,神也会眷恋长期使用的道具。
神就是这样看待人类、这样对待人类。
与晴明和昌浩对待身为式的十二神将的心情,是不同的性质。
十二神将也是居众神之末的存在,所以他们对人类的情感,原本也是跟高淤神同性质吧?
但他们展现的反应,却与人类的情感相近。这是因为长时间当安倍晴明的式神,让他们的心产生了变化。
「……」
昌浩看着攀在自己身上的小妖们,在内心思索。
如同十二神将产生变化那般,小妖们其实也因为跟祖父接触而改变了吧?不过,它们是在祖父出生之前,就跟人类有接触,所以也可能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子了。
「车之辅,你冷静下来了吧?」
转头一看,车之辅还是泪眼汪汪地注视着主人昌浩。
昌浩苦笑起来,默默接纳它的视线。
这样过了一会,昌浩发觉有淡淡的白点掠过视野,讶异地屏住了气息。
这里是通往主殿的参道,在这里侧耳倾听,可以听见河川流水潺潺。
现在是夏天。
在黑夜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河川方向,就可以看到好几个小光点轻飘飘地飞来飞去。
「萤火蟲……」
昌浩喃喃低语,怀念地眯起了眼睛。
在贵船看萤火蟲是多久前的事了?
「啊,还有萤火蟲没睡呢。」
这么说的是猿鬼,龙鬼和独角鬼从昌浩身上跳下来。
「可能是我们太吵,它们睡不着就起来了。」
「不过,让我们看到了美景呢。」
「很久没看到了吧?昌浩。」
小妖们笑说因为你一直待在播磨啊。昌浩百感交集,眼神透着些许惆怅,对它们点点头。
「播磨没有萤火蟲吗?」龙鬼问。
昌浩歪着头思索。
「嗯……应该有吧,不过我没看过,所以不清楚有没有。」
不是没看过,是修行太过严酷,根本没有那种体力和心情去看萤火蟲,但说太多也没意义,所以他舍弃了这个部分没说。
小小的白色光点,画出淡淡的轨迹飞来飞去。
看得正出神时,萤火蟲在不觉中一只接一只消失,没多久就完全恢复了原来的漆黑。
昌浩依依不舍地环视周遭,看到车之辅欲言又止的表情,淡然一笑。
他拍拍车轮,绕到车之辅后面。
看到小妖们抢先跳上车,他无奈地耸耸肩,让它们先上。
「喂,昌浩,」滚到前方高栏处的独角鬼,稍微掀起前车帘说:「你多久没看到贵船的萤火蟲了?」
一脚踩上踏板的昌浩,稍微停下动作,眼皮震颤了一下。
看见萤火蟲是在……
许许多多的光景闪过脑海。种种思绪在心底流窜。
萤火蟲。贵船的萤火蟲——约定的萤火蟲。
「最后一次看到,是十四岁的夏天……」
「是哦,那就是四年了吧?」
听到小妖这么说,昌浩动着嘴唇重复「四年」这两个字。
「已经这么久了啊……」
他喃喃说完,便使劲地跳上了车。
默默看着这一切的六合,轻轻闭上眼睛便隐形了。

◇ ◇ ◇

把额头靠在立起的膝盖上的十二神将太阴,猛然抬起头来。
她把视线移向侧旁。
为了确认躺在垫褥上的老人及其周遭状况,她四下张望。
感觉风有些动静,是自己多心了吗?
她把依然长短不齐的头发,粗暴地从脸颊拨开,仔细端详晴明的脸。
「现在还是半夜,所以你不用醒来。」
她眨了眨眼睛。
老人纹风不动。
她有点担心,把耳朵轻轻靠在晴明的胸膛。动作很谨慎,以免压到晴明。
「咦……?」
什么也听不见。
心跳在自己胸口怦怦跃动起来。怎么会这样?
她差点叫出声来,推开盖在晴明身上的大外挂,把耳朵贴到左胸。
自己的脉动声好吵,心跳太快,听不见其他声音。
过了好一会,才从晴明胸口传来微弱的心跳声。
「……」
太阴松了一口气。看来,只是刚才没听见而已。
她又把大外挂盖回去,以免晴明受凉。
然后,她又抱着膝盖,把额头靠在膝头上。
闭上眼睛,在心里呼唤。
晴明、晴明,你什么时候才要帮我把头发恢复原状呢?
对你来说很简单吧?你会笑着说不过是举手之劳,马上帮我复原。
然后,你会叹着气耸耸肩,说改天非骂骂红莲不可,因为你知道我很怕腾蛇。
你就说红莲啊,你做得有点过火了,不要那样吓同袍嘛。
你一定会装模作样地板起脸对他这么说。
你醒来后一定会。
一切都将恢复原状。
所以、所以、所以。
快醒来啊,晴明。快张开眼睛啊,晴明。快回来啊,晴明。
张开眼睛看我啊。
然后,就像站在尸樱底下对我微微一笑那样,看着我笑啊。
「喂,晴明……」
再迎接几个早晨,你就会醒来呢?

佣人们把参议的别墅打理得井然有序。
他们面对非人类的十二神将,也不会害怕。可能是成亲交代过,他们会时时刻刻注意神将们有没有不方便的地方。
十二神将原本不需要这样的关怀,但是,在不安与淡淡的恐惧中等待主人醒来的神将们,因此得到很大的帮助。
安倍晴明睡的房间是主屋,位置通风良好,阳光也非常充足。主屋的主人参议,每次来都是住这个房间。
听说是成亲透过参议家的总管,请管理这栋别墅的管家,在晴明留宿的这段期间,把他安排在这个房间。
白天时把板窗打开,傍晚前把板窗关上,是天后和太裳的工作,这样空气才不会太沉闷。
太阴总是守在晴明身旁。为了怕灰尘堆积,天后每天都会打扫房间,这时候太阴会默默帮忙,但一打扫完,又会抱着膝盖坐在垫褥旁。
太裳在别墅周遭和晴明住的房间布设了结界,随时监视附近一带,防止任何事发生。除此之外,天后每天也会巡视周遭。
晴明昏睡不醒快一个多月了,不可思议的是,他几乎没有改变。什么都没吃,应该会一天比一天憔悴,却看不到那样的变化。
身体是有些虚弱,但心跳规律。呼吸虽然微弱,但平稳。看起来真的很像只是在睡觉。
所以天后和太裳都不禁要想:
明天早上,他会不会仿佛没发生过任何事般,张开眼睛爬起来呢?会不会在天亮前醒来,只在单衣上披件外挂,就走到庭院眺望东方天际,等待天亮呢?
在安倍家,他若在天亮前醒来,都会这么做。
坐在别墅房顶上的太裳,张开闭着的眼睛,咳声叹气。
太裳担心晴明穿那么少会感冒,布满皱纹的脸便会笑着说不用担心啦。那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应该不是很久以前的事,记忆却模糊不清了。
回想起来,晴明的声音也非常遥远了。还以为很熟悉了,不可能忘记、绝对不会忘记。
太裳摇摇头。
并不是忘记。若是听见,应该会知道「啊,就是这个声音」,只是现在觉得有点遥远。
于是,他暗自思忖。
当再也听不到的日子来临时,是不是会像现在这样,一点一滴地远去,哪天完全远离,最后再也分辨不出来了?
「人类的生命……」
说起来,是很短暂的。
太裳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说着,检视屋顶下方与山庄内的状况。他正待在晴明的房间上方。
太阴没有任何动静。晴明若是有变化,她应该会第一个发现。也就是说,今天早上也没有醒来的徽兆。
「是尸樱世界还困住了晴明吗?」
逐渐飘起了早晨的气息。
有同袍的神气降落在太裳旁边,接着天后便现身了。
「怎么了?天后。」
太裳抬头看,天后边坐下来边回答:
「我想回异界一趟。」
「回异界?」
天后在屋顶坐下来,对眨着眼睛的太裳点点头,歪着脖子说:
「那之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大家的神气都复原得比预期迟缓许多,我有点担心。」
在尸樱世界被夺去神气的神将们,分别在异界与安倍家休养,努力复原。这时候差不多该完全康复了,但出乎意料之外,最近几天才恢复到可以爬起来的程度而已。
昨天晚上经由白虎送来的风,太裳和天后才得知这件事。风只是单向把声音送过来,他们这边没办法叫风做什么。
他们在晴明睡的主屋外设置水镜,想确认状况,但应该是待在异界的玄武,一直没有回应他们的叫唤。
直到刚才他的身影才映在水镜上。
「玄武说了什么?」太裳问。
天后眉间蒙上了阴影。
「他说青龙和朱雀大部分时间都还在睡觉。玄武他们虽然没睡,但觉得身体很重,使不上力。」
被尸樱吞噬的玄武等三名神将,也被剥夺了相当的神气。虽然回来了,却挽不回被剥夺的神气。
没想到拖了这么久都还没复原。
浴血奋战而遍体鳞伤,神气又全部被邪念夺走的青龙和朱雀,情况更严重,一直没有恢复意识,清醒后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爬起来。
原来以为,只要意识恢复了,就会很快恢复。
天后仰望天空。
「太裳,你也察觉了吧?气的循环停止了。」
缓缓环视山庄周遭树木的天后,眼睛透着严肃。
「听说京城也一样……大家这么难复原,会不会跟这件事有关呢?」
神将们都知道,京城皇宫南殿的樱花树,之前一直没开花。气静止了,那棵树差点就死了。
是晴明他们让气又重新循环起来,原本气已枯竭的樱花树才开了花。然而,那么做并没有解决所有的事。
进入吉野这个地方,神将们就察觉到异状了。
树木快枯萎了,围绕山庄的树木,气正逐渐枯竭。完全枯萎的树不多,但没长出叶子、没开花的树很多。
土将太裳注入神气,那些树木就会有点精神,但那只是杯水车薪。
「人界与异界重叠,人界的气沉滞,异界的气也会沉滞,我觉得大家复原得那么慢,是因为这样。」
所以,她曾想像过晴明等人被拖进去的尸樱世界。
天后没有看过那个世界,但听玄武他们说过。
无边无际的樱花森林。变成紫色的花,玩如下不停的雪,绚丽地飘落,无声无息地堆积,覆盖了一切。
在那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最后是怎么样的结局?晴明和他的孙子昌浩做了些什么?
天后和太裳当然都知道。
阴阳师的责任与阴阳师的觉悟,那个昌浩都做到了。天后他们很惊讶,但绝不意外,因为他是安倍晴明的孙子。
晴明的孩子吉平、吉昌,还有孙子成亲、昌亲,身为阴阳师,都有连家人也不能说的秘密,现在昌浩也有那样的秘密了,就只是这样。
不管他们做了什么,神将们的想法都不会改变,态度也不会改变,只是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仅仅只是多出了「知道」的事实。
沉默不语的太裳终于开口了:
「听天空翁说,一直在睡觉的勾阵,醒着的时候稍微变长了。与她相比,腾蛇几乎是完全复原了。」
「嗯,尽管神气消耗殆尽,腾蛇的基础体力还是比较好,所以恢复得快。」
因为有最强与第二强的差距,还有男女性别的差异,神气的强弱与体力还是不一样。
以前也有发生过神气被连根拔起,完全不能动的事,当时勾阵的恢复速度比青龙他们都快。
太裳叹口气说:
「腾蛇还好,勾阵最好回异界吧……」
天后沉着脸点点头。
不只他们,连天空翁都这么想,向勾阵提出了建言,但她还是留在人界。
她说跟青龙他们在一起,会有窒息的感觉。最近他们才察觉,那只是表面上的借口,有其他真正的理由。
因为气沉滞不动。
不只人界,异界的气也沉滞不动,所以神将们恢复得很慢。
勾阵拥有仅次于腾蛇的强大神气,为了补足这份枯竭的神气,她势必会吸走异界庞大的气。
停止循环的气,自然会向神气容量最大的她集中,因为容量大的人,吸收力也越强。她若待在异界,绝对会阻碍青龙他们的复原。
天后深深叹息,合抱双臂说:
「腾蛇既然复原了,可以分点神气给勾阵啊。就算神气曾被连根拔起,凭腾蛇的实力也不会有问题吧?」
听到天后这么冷漠的话,太裳苦笑着说:
「把神气分给勾阵,直到她完全复原,就换腾蛇不能动啦。」
天空翁听完玄武等人回来后的报告,大致掌握了所有经过。
据他说,神气在尸樱世界被连根拔起的勾阵会醒来,是因为吸收了腾蛇与青龙交战时爆发出来的神气。当时虽然长时间接触腾蛇的神气,但要补回被剥夺到垂死地步的神气,根本不够用。
太裳好像想到了什么,眨眨眼睛说:
「天后,你是打算回异界,把自己的神气分给大家吧?」
心思被勘破,天后哑口无言,撇开了视线。
太裳的眼睛泛起了厉色。
「不可以唷,你这么做,只会减少可以动的人。」
「可是,如果青龙和朱雀复原,发生什么事时,会比我在更让人放心。」
天后这么主张,太裳摇摇头说:
「不,保护不知道何时会醒来的晴明大人,比关心可能会复原的他们更重要。你仔细想想啊,天后。」
太裳把视线朝向他们坐着的屋顶。天后知道他在看屋顶底下的房间里的老人,惊慌地屏住了气息。
「你如果回到异界,在有谁复原之前,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守护这里。我自知没用,没有战斗能力,太阴又是那个模样,不能仰赖她。」
太裳环视周遭。
「在气循环停止的同时,阴气的浓度也会慢慢升高。阴气增强,就会有妖怪被吸引而来。光靠我,可以保护这座山庄,却没办法击退妖怪。若发生这种状况,该怎么办?」
眼神不是普通严厉的太裳气势凌人,天后被逼问得垂下了头。
他说得没错。
「太裳……」
「什么事?」
天后抬起头,眼神中带着苦涩,说道:
「我觉得你说得一点都没错,但是……」
「怎样?」
「万一妖怪真的被阴气吸引而来,该怎么办呢?言灵会带来现实啊。」
这次换太裳哑口无言了。片刻后,他单手抓着头发说:
「听说气的循环沉滞,就会引发烦躁、不安……」
他看过人类因为这样,为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起口角、起争执,没想到身为神将的自己,也会陷入同样的状态。
有多没自觉,就有多丢脸。
太裳摇头叹气,在他旁边的天后也发出沉重的叹息。
「早晨……」
太裳望向天后,看着东方天际的天后又低声接着说:
「早晨会不会早点到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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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黎明前最昏暗、最宁静、黑暗最浓厚的时刻。
只有一只鞋掉在马路上。
响起嘎啦嘎啦的轮子声,一辆牛车缓缓驶过来。
拉着车子的牛旁边,有个十五、六岁的牧童。牛车左右,各有一名拿着火把的随从。他们衣着整齐,看起来像是在显赫人家工作的人。
那辆老旧的牛车,应该是为了隐瞒身份而刻意选择的。
里面有人打开车窗出声询问:
「天还没亮吧?」
「是的,应该可以在天亮前回到家。」
「那就好。」
牛车的主人是可以进入清凉殿的贵族。不过,身份也不是特别高。不是姓藤原的他,被排除在飞黄腾达的行列之外。
尽管如此,还是有不愁吃穿的俸禄,在地方上也拥有庄园。除了正宅外,还有好几间别宅,也有足够的财力在别宅养女人。
离开皇宫后,他会想去很久没去过的女人那里,是因为今天早上为了鸡毛蒜皮小事跟原配吵架,所以不想回去火气很大的原配所在的家。
除此之外,在宫内也有不开心的事。至于是怎么样的事,详细内容已经不太记得了,总之,就是发生了令人厌恶的事。
黄昏时候,他带着沉重、焦躁的心情,搭上来接他的牛车,命令随从前往别宅。
看到久未来访的他,女人露出惊讶的表情,慌忙整理屋子,请他进来,为他备了简单的晚餐和酒。
灯台的火袅袅摇曳,橘色灯光朦胧地照亮房间。男人躺在垫褥上,把早上以后发生的事说给女人听。
女人默默倾听,不时点着头,但没多久便开始埋怨,说好久没见到他,不想一直听那种事。
男人很不高兴,但认为她说得没错,所以没再往下说,用力抱住了她。
不觉中,灯台的油烧完了,火也灭了。
男人爬起来,等女人帮他整理好头发、衣服,便说改天再来,离开了别宅。
从车窗往外看的天空,覆盖着云层。
很久不曾觉得这么倦怠的他,呆呆望着天空时,车子突然停下来了。
他问怎么了,其中一名随从回答说:
「路上有鞋子……」
「鞋子……?」
男人讶异地掀开车前帘,探出头看怎么回事。
随从们手中的火把照亮了道路。
有一只鞋掉在通往本宅的道路中央。
「大人,要怎么做呢?」
为了谨慎起见向主人请示的随从,脸上浮现看到不祥物的表情。
男人思考了一会,回答他说:
「把那只鞋拿过来。」
「什么……?」
随从不由得反问,男人又重复说了一次。
「把鞋拿过来,掉在那种地方太稀奇了。」
明天进了皇宫可以当成话题。不,干脆以撞见一只鞋为由,请凶日假吧。
长日以来都是阴天,没有放晴。在天气好转前,就躲在家里,好好修养身心吧。
随从们相对而视,用眼睛争论该由谁去捡鞋、片刻后,年纪比较轻的随从,很不情愿地走过去。
男人望着走向鞋子的随从的背影,仿佛听见微弱的嗡嗡声,便看看四周。
很像是飞蟲的拍翅声。低沉、刺耳,听起来很不舒服。
「有蟲子,赶快走。」
随从和牧童四处张望,都没看见蟲子之类的东西,但又怕惹主人不高兴,就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做出挥赶的动作。
这么做的他们,耳朵也开始响起低沉的拍翅声。原本微弱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在哪啊……」
喃喃嘀咕的随从,发现单脚跪在鞋子附近的同僚,就那样定住不动了。
保持一只手拿着火把、一只手伸向鞋子的姿势,纹风不动。
觉得不对劲的同僚,慢慢走过去。
「喂,怎么了?」
他边叫唤边把手轻轻搭在同僚的肩膀上。
突然,响起暗沉的拍翅声,同时,黑色飞蟲哄然飞散。
火把从跪在地上的同僚手中滑落,冻结般的身体缓缓向旁边倾倒。
滚动的火把卡啦卡啦作响,火光照出了同僚倒在地上的身影。
随从看到他的样子,吓得倒抽了一口气。
同僚的脸像被蟲咬过的叶菜,到处都是洞,露出血迹斑斑的骨头。
惊愕地看着同僚的随从,耳朵钻入了微弱的声响。
嗡……刚才飞散的像是沉重的呜响又像是嘶吼的声响,如退去的浪潮再次席卷而来,又回来了。
也像粉尘般的飞蟲,宛如冒起的浓浓黑烟,向这里逼近。
随从还来不及大叫,就被拍翅声与黑烟吞没了。
火把的火瞬间熄灭。
突然陷入黑暗中,男人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快点火……」
沉重的拍翅声吞没了男人的声音。
惨叫般的牛叫声、引发恐慌的牧童的短短叫声,都被沉重的拍翅声掩没了。
「什么……」
男人的声音被拍翅声吞没,黑烟覆盖了整片视野。
低沉的拍翅声扩散,黑烟向某处散去。
最后只剩下火已经熄灭的两支火把滚落地面。
火把之外的牛、随从、牧童、牛车、身为主人的男人。
以及,仅有的一只鞋子。
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 ◇ ◇

「这件事最近在皇宫传得沸沸扬扬。」
藤原伊周稍作停顿,眉开眼笑地说:
「哎呀,说这种事会不会吓到公主呢?真是对不起啊。」
他做出道歉的样子,但显然是以此为乐。
默默端坐在一旁的命妇,稍微挑起眉毛,开口说:
「伊周大人,请不要说会让公主殿下害怕的事。」
听到那么严厉的声音,伊周慌忙为自己辩解。
「不,我绝对没有那种意思,命妇,我只是……」
他有些支支吾吾,微微苦笑地瞥了脩子一眼。
「我只是想起皇后小的时候,老爱叫侍女、管家说鬼故事给她听,可是,每次听到最后,她都会吓得大哭起来,所以,我不由得……」
伊周摇摇头又说:
「可是,公主殿下会把嘴巴紧闭成一条线,绝不露出害怕的神色,跟皇后殿下完全不一样,多么坚强啊……」
看伊周佩服地频频点头,脩子在心中暗自嘀咕:
因为比这种不知是真是假的传闻更可怕的事,我经历过很多次啦。
「那只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脩子微歪着头思索,伊周嗯嗯低吟,合抱双臂说:
「这个嘛……连鞋子掉在路上这件事,都不知道是真是假。」
命妇瞪着他看,他赶紧缩起脖子说:
「因为看到一只鞋子的人,都被黑烟吞没,突然消失了。」
脩子搞不懂他到底要说什么,手指按着嘴巴,沉思起来。
这时候,坐在命妇旁边的侍女,畏畏缩缩地开口说:
「请恕我冒昧……」
伊周把视线转向那个侍女。
侍女先看命妇的脸色,命妇点头示意她可以说,她才说:
「撞见一只鞋子的人,都消失不见了,所以,应该没有人知道鞋子掉在路上这件事吧?」
听完侍女说的话,脩子张大眼睛,拍手说:
「对啊,看到的人都不见了,会有这样的传闻太奇怪了。」
侍女抿嘴一笑。
伊周也满意地眯起眼睛说:
「没错,这位侍女居然会想到呢,你的名字是……」
侍女回答正在记忆中搜索的伊周:
「我叫菖蒲。」
「是吗?菖蒲,有你这么聪明的人,还有值得依靠的命妇在,这个宅院就平安无事啦。」
菖蒲腼腆地低下头说:
「大帅,您这么说,我担当不起……」
伊周笑着说不用这么谦虚,菖蒲不好意思地伏地跪拜,命妇瞪着他们两人看。脩子的视线依序扫过他们,然后往上移动。
坐在横梁、椽子上的小妖们,视线与脩子的视线交会。
看到小妖们笑得天真无邪,啪答啪答对她挥着手,脩子的嘴巴差点笑开来,但她急忙收敛表情,转向命妇说:
「是不是快到未时可?」
命妇的眼睛亮了起来,点点头说:
「是的,伊周大人,不好意思,公主殿下有事……」
「不、是我不好意思,把时间都用来说流言了,请公主殿下见谅。」
脩子微微一笑,对伏地跪拜的伊周摇摇头。命妇替她开口说:
「请随时来玩,公主殿下会很开心。」
梁上的小妖们相对而视。
「公主有那么开心吗?」
「不是公主开心,是命妇开心吧?」
「一定是她自己开心,以为公主也会开心。」
「啊,原来如此。」
小妖们彼此嗯嗯点着头。
脩子听得见它们的话,用力撑住脸,以免表情出现变化。不这么做,她怕自己会笑出来。
「对了,命妇,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
「跟我说?」
命妇交互看着脩子与伊周。脩子站起来说:
「没关系,命妇、菖蒲,你们跟伊周大人聊聊吧。伊周大人,希望下次可以听你说好玩的事。」
在所有人鞠躬行礼时,脩子走出了寝殿,但没回自己房间,而是走向侍女住的房间。
从横梁跳下来的小妖们跟在她后面。
「你可以溜出来,真是太好了,公主。」
「会特地来说那么可怕的事的大人,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最好不要跟妖魔鬼怪之类的事扯上关系。」
听到追上来的小妖们说的话,脩子眨了一下眼睛。
「是啊……」
小妖们不也是妖魔鬼怪吗?这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但她决定不要去想那种细节。它们说得没错,没必要就别靠近妖魔鬼怪之类的东西。
除了一小部分的例外。
「对了,公主,未时有什么事呢?」独角鬼问。
脩子抱起它说:
「我要写信给我父亲。申时会有使者送去寝宫,所以要在那之前写完。」
听说身为皇上的父亲,时而清醒时而昏睡,脩子很想去探望他,但又怕那么做会让父亲耗费精神,所以改成每隔几天写一封信给他。
皇上的回信虽然简短,但能收到他的亲笔回信,脩子很开心也很珍惜。
然而,父亲只有在有体力的时候会回信。偶尔,会收到谁帮他代笔的回函。脩子知道,他一定是连笔都拿不动了。
代笔的文章,墨比较浓,笔迹也不一样,一看就知道。
即使找人代笔,父亲也一定会回信。她开心是开心,但——
「……」
独角鬼觉得脩子抱住自己的手,好像有点太用力了。
「公主,怎么了?」
脩子眨眨眼睛说:
「对不起,抱太紧了吗?」
她一松手,独角鬼便从她的手臂爬到了她的肩上。
「没关系,你好像……这边都皱起来了呢。」
小妖指着她的眉间说。
她不由得把手伸到那边,把嘴巴撇成ヘ字形。
「我并不是讨厌她……」
「嗯?」
猿鬼和龙鬼疑惑地歪着头,脩子不管它们,自顾自地往下说。
「她用优美、流畅、可以看出人品的笔迹,写下了父亲说的话。那些字好柔和,让人看得出神……」
虽然跟母亲的笔迹不一样,但别有一番风味。足以证明,她是受过最高等的教育,集知性与教养于一身的女性。
「敦康和媄子由那样的笔迹的人抚养长大,我就不必担心了。我如果进宫,她一定会全心全意待我……」
在阴阳寮举办猜谜比赛时,很久没回皇宫的脩子,见到了长大的弟弟、妹妹,还有抚养他们长大的中宫彰子。
脩子觉得她很漂亮,也长得跟母亲非常神似。
当然神似,因为定子与彰子是堂姐妹。
彰子跟媄子也很像,两人站在一起,看起来很自然。
「我并不讨厌她。她支撑着父亲,也很疼爱敦康他们。」
即便如此,看到貌似母亲的女性陪在父亲身旁,心情还是会有点乱。
脩子还没长大,没办法说服自己这是没办法的事。
大概猜出怎么回事的独角鬼,把手伸向咳声叹气的她,抚摸她的头,像是在对她说没事、没事。
「公主还没长大,就必须像个大人,有点辛苦呢。」
脩子嘟起嘴说:
「我才不辛苦呢。我烦恼的不是那种事,我只是怕……渐渐想不起母亲的脸了。」
每过一个晚上、每迎接一个早晨,曾经那么喜欢、以为不忘记、以为不可能忘得了的脸庞,就一点一点地失去轮廓,越来越遥远了。
连自己都不记得了,还没记忆就失去母亲的敦康、一出生就与母亲死别的媄子,更不可能记得母亲的脸。那个美丽的身影,一定取代母亲,在他们心中扎根了。
「至少我要记得母亲,要不然她会很伤心……」
脩子喃喃低语,垂下了头。小妖们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惊慌失措地相对而视。
「父亲说,他跟母亲会在梦里相见。每天晚上,母亲都会来他梦里,所以最近他很期待睡着。」
是父亲笔迹的回函里,写了这件事。
脩子在梦里也见不到定子,父亲却每晚都见得到,她好生羡慕。可是,想到父亲可以因此好起来,她愿意忍耐。
这时候,风音从房间出来,走向他们。
「公主,你怎么在这里呢?」
看到张大眼睛的风音,脩子松口气,笑着说:
「你可以下床了啊?风音。」
说完,她啊地叫了一声,赶紧捂住嘴巴。
风音这个名字是秘密。但不管她怎么留意,一不小心还是会脱口而出。
为什么会这样呢?脩子满脸尴尬,风音对着她苦笑起来。
「可能是我心中想着云居这个名字是假名,所以,你感觉到了,因为你非常敏感。」风音更加深了笑容说:「而且,也不用太在意吧?反正这个宅院里的人,都不太注意我的存在。」
其实,这是因为她开始施加了小小的法术,只是脩子没有察觉。
还没决定什么时候,但风音迟早会离开这里。到时候,她希望可以尽可能抹消自己的痕迹。现在,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让所有人对她的记忆都随着时间逐渐模糊淡去。
当京城的树木不再枯萎、当她认为脩子可以独立时,她就会从这里消失。
但那会是什么时候呢?
风音是神的女儿,人类的生命比她短很多。尽管外表一样,风音的基本部分还是跟人类不一样。
脩子看着在笑容深处沉思的风音,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你还不可以走哦……」
风音大吃一惊,屏住了气息。自己并没有说出口,难道被她看破了?
「在你还是这种表情时,我不会去任何地方。」
心情复杂的脩子,对带着笑容但面有难色的风音点点头。有风音在,她就有安全感,但她也会想,一直依赖风音,万一自己再也无法独立就糟了。
在变得有些沉重的空气中,龙鬼开口说:
「喂,你不是要写信吗?」
「是啊……糟糕,藤花在等我呢。」
她交代藤花,在伊周离开前,待在房间里不要出来。然后,说好她会去藤花房间写信,再把信交给申时来的使者。
「再不赶快新,使者就要来了。」
为了不让使者等太久,才特地约好了时间。
猿鬼和龙鬼跳到匆匆走向藤花房间的脩子背上,扭过头说:
「公主在写信的时候,要不要我们去听伊周在说什么?」
「也好,就拜托你们了。」
「好。」
「那么,风音,公主交给你了。」
三只小妖交代后,跳下来,跑回了寝殿。
目送小妖们离去的风音,低声咕哝:
「我知道它们很关心公主,可是……」
为什么自己要听它们的命令呢?自己是天津神的女儿,而它们只是住在京城的小妖啊。
有种奇妙的感觉卡在风音心里。
「是我心胸太狭窄吗?」
因为被小妖们视为同等级,搞不好是更低等级,所以不爽吗?可是,风音非常清楚自己的性格,真的不爽的话,早就不容分说地把它们歼灭了。
与其说是不爽,还不如说是无法释怀。
但是,也绝不会因此厌恶它们。不知不觉中,它们在这里已成了理所当然的存在。
风音仰望吉野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那个安倍晴明,会放任它们为所欲为,恐怕就是因为这样吧。
听说他还没有清醒的迹象。
神将们大半都耗尽了体力,恢复得非常缓慢,仅剩的最后一名斗将六合,跟在昌浩身旁。但确定昌浩平安回到家,他就会来竹三条宫,确定这里没事,再回到安倍家。
她望着南方天际,数着日子。
晴明和昌浩从尸樱的世界回来,各自去了该去的地方安顿下来,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
而风音可以下床,是在半个月前,也就是阴历三月底的时候。
那个时候,明明已经袚除的树木枯萎现象,又再扩散了。
现在是阴历四月中旬,快迈入下旬了。
直到最近,风音才有体力趁晚上溜出宅院,在京城四处巡视。
她卧床休养时,都是昌浩一个人在处理。
六合说,因为不知道循环停止的根本原因,所以他只能是走到哪里,就净化哪里的污秽,促进沉滞的气的循环。
据他说,不仅人类世界,连异界的气都沉滞了。
「……」
风音的眼神泛起厉色。既然发生在两个世界,可见原因在另一个地方。
在尸樱的世界,最后一个人借由阴阳师之手,赎了罪。
但是,不献上活祭品献祭,尸樱就会充满污秽。现在,没有人祭祀,也没有活祭品,污秽到不能再污秽的尸樱,没多久就会被污秽吞噬而枯萎。
吸满污秽的尸樱枯萎后,这个世界会怎么样呢?
「樱花树现在怎么样了呢?」
风音不能去尸樱的世界,因为那里没有人召唤她。
樱花世界令她无比牵挂。
其实,在她无法下床,昏昏沉沉的时候,梦见过好几次。
安倍晴明倚靠在那棵紫色樱花树下面,看着飞舞飘散的花。
狂风大作。紫色花瓣如雪片般乱舞,风音怎么样都无法靠近晴明。
老人在那棵绚烂的樱花树底下做什么呢?颜色越来越浓、浓到几乎接近黑色的花瓣,被卷入风中碎裂,老人看着那样的光景,什么也不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呸锵……

突然响起水声。
在梦的记忆中搜寻的风音,惊愕地环视周遭。
到处都没看到那个妖怪的身影。但她敏锐地察觉,有随着水声浮现的些微妖气,掺杂在风里。
就在这时候,有个黑影跃入了防备中的风音的视野。
『公主——!』
风音转向充满欢喜的叫声,看到阴沉沉的天空,出现一个黑点。那个黑点渐渐扩大,变成乌鸦的身影。
风音苦笑起来。
「嵬,回来了啊?」
以惊人的速度直直飞过来的乌鸦,降落在高栏上,张开了双翼。
『我回来了,公主!您的身体好了吗?太好了!但是,不可以太劳累哦。走,快去休息。』
「我没事啦,对了……」
风音抱起乌鸦,露出深思的眼神。
「快告诉我母亲说了什么。」
『是!』
停在她手上的乌鸦,行了个礼。
离开几天回来的嵬,是奉风音之命,去了一趟道反圣域。
风音猜想,关于尸樱的世界,母亲可能会知道什么。
为了不让那棵尸樱枯萎,需要活祭品。为什么必须做到这样,来保护尸樱?
污秽到了极限,樱花树枯萎,邪念不就会从那里撤离吗?尸樱会招来死亡。被招来的死亡,会在这里聚集。樱花树消失了,遗恨没有容身之处,不就会散去吗?
没错,在尸樱的世界,男孩不断献上活祭品,一直在防止樱花树枯萎。防止招来遗恨的樱花树枯萎;防止招来死亡的樱花树枯萎;防止想得到少女的樱花树枯萎。
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6-6-7 23:23 编辑


看到应该已经离开阴阳寮的安倍昌浩,藤原敏次露出惊讶的表情。
「昌浩大人,你怎么了?」
今天,昌浩说有事要办,比平常早一点离开了阴阳寮。
刚才,响起了报时的钟声。那的确是通报酉时的声音。
「啊,敏次大人。」
昌浩看见他,跑起来。
「刚才没有好好问候你,失礼了。」
「没关系,你……」
敏次忽然背过脸去,用手捂住嘴巴,开始强烈地咳嗽。他把身体弯成く字形,不停地剧烈咳嗽,脸部都扭曲变形了。
「敏次大人,你最好去那边坐。」
昌浩建议敏次去坐在通往外廊的阶梯上,但敏次轻摇着头拒绝了。他举起一只手示意自己没事,苍白着脸继续咳嗽。
没多久,因为缺氧,有点摇晃地抬起头。
他擦去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脸色苍白地喘口气。
「对不起,咳嗽怎么样都好不了。」
「去看过药师了吧?」
「看过了,可是药师也说找不出原因。」
拿了几贴止咳的药,可是吃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用。每天只能多加注意,尽量不要让咳嗽发作。
敏次用左手按住背部右侧的肩头处,皱起了眉头。
「那里痛吗?」
昌浩问,敏次叹着气点点头。
「咳太久就会痛,真是的……」
担心的昌浩皱起眉头说:
「你最好暂时向阴阳寮请假吧?把身体状况完全调好再来,要不然很可能影响学业、职务。」
事实上,在阴阳博士成亲的课堂上,敏次也有好几次咳到不能呼吸,看到敏次咳到脸色发白,身体弯曲,成亲好几次催他赶快回家。但敏次总是说咳完就没事了,不用替他担心,坚持待到下课时间。
「没想到会轮到我被昌浩大人这么说……」
看到敏次郁闷的样子,昌浩把嘴巴撇成了ヘ字形。
以前还是孩子的时候,因为很多原因经常请假。昌浩听得出来,敏次是暗指那时候的事。
「托你的福,在播磨修行的日子,让我变得强壮了……啊,现在不是聊那种事的时候,我先告辞了。」
「你要去哪?」
敏次发现匆匆转身的昌浩,是转向了寝宫的方向,诧异地问他。
昌浩停下脚步,只把头转向了敏次。仔细一看,昌浩两手端着一个扁平的布包。
「我要帮公主殿下送信给皇上。」
「哦。」
敏次点头表示了解,昌浩向他行个礼就跑了。
目送他背影离去的敏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确定旁边都没有人,他便躲进了隐蔽处。吸口气,喉咙便响起讨厌的咻咻声,他用双手捂住嘴巴,开始剧烈地咳嗽。
他总是装出没事的样子,其实一直强忍着犹如从体内深处喷出来的咳嗽。
每次咳嗽都会觉得身体逐渐冰冷。
他知道阴阳寮的同僚们,还有身为上司的成亲和吉昌都很担心他。前几天成亲还建议他,要不要在家休养,直到找出身体不适的原因,加以改善。但他认为不能为小小的咳嗽,给寮官门添麻烦,所以坚持不肯。
好不容易熬过持续一阵子的咳嗽,等发作般的症状缓解时,敏次已经全身瘫软了。
他不禁惊叹,原来光是咳嗽都可以耗费这么大的体力。睡着时好像也会咳,母亲因此非常担心。
「唔……」
咳嗽停止了,就换肩头处疼痛。他用左手按摩那里,等待疼痛的波浪过去。
他并不是经常咳,肩头处也不是经常痛。都没事时,还是非常健康,所以更令他焦躁不安。
他心想应该没事了,便从隐蔽处走出来,踏上归途。
边走边想起往寝宫跑的背影。
长得比自己高的后辈,尽管体型变得像大人了,一些小动作和表情却还是没有改变。要说风格,这就是他的风格。
听到他应内亲王脩子的强烈要求,成为竹三条宫的御用阴阳师,敏次既惊讶又懊恼。但是,他确实在播磨的修行中,培养出了那样的实力。
相对于自己,虽然付出所有努力,得到了阴阳业生的地位,却还没达到自己理想中的境界。
「晴明大人什么时候会回京城呢……」
敏次望着南方天际喃喃低语,不只京城居民,连阴阳寮的寮官,都把安倍晴明当成了最后的希望。
「说不定晴明大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咳嗽的原因了,然后,他一定会铁口直断说要这样、那样治疗。」
自言自语的敏次,自己嗯嗯点着头。
昌浩要是听到他这么说,肯定会反驳他说:「你对我爷爷太过期待了。」虽然他看不见,但神将若听见他这么说,肯定也会是同样的反应。
然而,对敏次和阴阳寮所有人来说,晴明就是这么万能、这么令人憧憬的对象。
「等他回来,可以请他退居家中,好好地监督我们。」
附带一提,「请他退居家中」这句话,是成亲说的。
正走向皇宫大门,要离开皇宫的敏次,中途被人叫住了。
「敏次大人,你听说了吗?」
「啊?」
叫住敏次的人,是比敏次大十岁左右,与敏次熟识的官僚。他在中务省工作,知道很多殿上人的事。
「一只鞋那件事。」
听到这句话,敏次就觉得背脊一阵寒栗,表情下意识地紧绷起来。
他神情凝重地点个头,中务省的省官就压低嗓门说:
「前天传说下落不明的殿上人,昨晚回到家了。」
这半个月来,走夜路时看到一只鞋的人都下落不明这件事,在皇宫里甚嚣尘上。可是,调查有哪些人不见了,却一个都没有。
当然是这样,因为过几天后,消失不见的人就会回到家里。但都会说身体不舒服,卧病在床,暂时不能入宫工作。
似乎要花些时间才能好起来,所以有人五天、一周,甚或十天以上都不见人影。
看到一只鞋的人都会消失的传闻,就是这样来的。
「那太好了。」
敏次点点头,省官也边点头回应,边推翻他的话,说:
「好是好,可是,好像说了令人疑惑的话。」
「什么令人疑惑的话?」
「说出现了来历不明的怪东西。」
那是一只鞋之外的怪东西。
走夜路时,觉得气氛不对,好像有东西在那里,但举起火把一看,什么也没有。
连日来都是阴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能仰赖火把的亮光。火焰可以照亮的范围不大,所以,可能只是「有东西但看不见」而已。
「京城的空气一直很沉重,殿上人都说会不会是因为这个,招来了什么……」
「是吗……」
省官对一脸严肃的敏次点点头说:
「近日内,说不定阴阳寮会收到降伏妖怪的圣旨。」
「那么,皇上也听说了?」
省官用眼神回应,敏次绷起了神经。
听说皇上长期龙体欠安,心灵也很脆弱。但即使卧病在床,还是会听到传闻吧?
若查明真相,知道与笑话般的「一只鞋事件」不一样,真的有妖怪出现,就要赶快处理,不然,等有人受害就来不及了。
「在朝议①时,有人提议安排卫士②、检非违使③和阴阳寮的人巡视京城。」
「知道了,我会做好心理准备。」
「拜托你了。」然后,省官露出担心的神色说:「身体怎么样了?听说你咳得非常严重。」
他跟阴阳寮的安倍成亲也很熟,成亲曾经对他发牢骚说,勉强敏次休假好像也有点霸道,不知道该怎么办。
敏次脸上带着苦笑说:
「大家都很担心我,令我惶恐不安。不过,我还撑得住,所以请大家放心。我一直都是这么说,但大家还是……」
「因为大家都很担心你啊,敏次大人,你还是听大家的话吧。」
敏次面露难色,想到一个妥协的方案。
「那么……」敏次竖起左手的食指,郑重宣布:「等一只鞋的传闻平息、把妖怪歼灭后,我就听从大家的建议,在家休养。」
省官半无奈地笑了起来。
「唉,就这么办吧。」然后,省官望向阴阳寮说:「安倍大人也真辛苦,还要担心夫人的事。」
敏次绷紧了脸。
省官挥挥一只手走了。敏次行礼目送他离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听说成亲的夫人怀了第四个孩子,但身体状况一直不好,一天比一天瘦弱。
成亲自己什么都没说,所以寮官们在他面前绝口不提这件事。但是,从成亲的神情,可以知道不知从哪传出来的消息恐怕是事实。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不曾拿谁来出气,这样的他更令人心痛。但成亲本人不说,大家也不好提,所以阴阳寮最近都飘荡着过度紧绷的氛围。
昌浩当然也知道这件事,但在成亲面前绝不会表现出他知道的样子。见到相同血脉的弟弟,成亲的心情似乎会好一点,表情也会变得比较柔和。
兄弟真令人羡慕啊,敏次由衷地这么想。
要跨出步伐的敏次,觉得胸口一阵疼痛,脸部扭曲起来。他用手按住胸口,尽量小心地呼吸。
钻刺般的疼痛,在几次深而细长的呼吸后,渐渐缓和了。
「呼……」
确定疼痛消失后,敏次松了一口气。他的脸色苍白的吓人。
但是,没有人经过,所以敏次也没察觉自己的脸色,就那样走出了皇宫。

◇ ◇ ◇


「宴会?」
坐着的小怪叫出声来。
刚回到家的昌浩,边把直衣换成狩衣,边说着今天发生了这件事、那件事。
他把手伸向乌纱帽,原本想摘掉,后来想想又算了,放下了手。小怪疑惑地抬起头,对这样的昌浩说:
「在哪办?」
「在竹三条宫,说是会从某个地方抓来萤火蟲。」
「抓来?」
「对,大帅会去抓。」
「为什么会想这么做?」
「想给她看吧?」
「给谁看?」
昌浩转向眼睛逐渐半眯起来的小怪,拱起肩说:
「公主殿下吧?」
「那又为什么要选择萤火蟲?」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昌浩把视线转向天花板的横梁。

◇ ◇ ◇

他奉命去竹三条宫收脩子的信,是在快申时前。
脩子说还没写完,叫他再等一下,他爽快地答应了。
阴阳寮的工作,他都快速完成了,所以现在没有其他事。
他坐在脩子写信的房间的外廊,望向庭院,看到四处翻滚嬉戏的小妖们。
它们向他啪答啪答挥手,但没跑过来,又继续玩它们的游戏。
可能是怕会吵到脩子吧,因为它们真的很聒噪。
种在庭院里的树木,都不太有精神。他每次看到,就会念修袚的神咒,可是数目太多,念也念不完。
不铲除根本原因,就没有意义。
正思考该怎么做才好时,背后传来悦耳的声音。
「快好了。」
他扭头往后看,藤花就坐在竹帘前。
「嗯,没关系。」
藤花前面,是面向桌子认真挥笔的脩子。
她的笔迹还很稚嫩,但有着不拘形式的豪迈与力道,同时又有宛如流水般的美丽。脩子的性情都反映在笔迹上了吧?宛如流水般的美丽,暗示着在她成长时一定会是那样的容貌。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真的还很小呢。
昌浩怀念地看着她时,侍女菖蒲走过来了。
她说命妇请他过去,有事要跟他谈。
讶异的昌浩先跟藤花说一声,便走向了寝殿,看到命妇端坐在厢房内。
昌浩在隔着厢房与竹帘的外廊坐下来,行了个礼。
「请问有什么事要跟我谈呢?」
「安倍大人。」
命妇的声音洪亮如常,昌浩暗想而且很有魄力呢。
「是。」
「你会用召唤蟲子的法术吗?」
正在行礼的昌浩,眨了眨眼睛。
「啊——?」
还没得到允许,昌浩就擅自抬起了头。
坐在竹帘前的命妇,表情非常认真。
「咦,蟲子?呃,对不起,这是什么意思……」
昌浩真的被出乎意料之外的话,搅得一团混乱。
没想到命妇会说出这样的话。
命妇面有难色地说:
「是这样的,刚才回去的伊周大人……」
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样。
伊周小的时候,有个为父亲道隆工作的男人。这个人去了阿波国当首长,最近回到了京城。
他也跟定子很熟,定子入宫时,他送了很多贺礼。
发生种种事,伊周失务后,受过道隆恩惠的他,还是维持一贯的态度,都没有变。这次回京城,也马上去拜访了伊周。这个男人说,有东西要献给定子留下来的孩子脩子,那是他从四国带回来的东西,若定子还活着,原本是要献给她的。
伊周想为这个男人,在竹三条宫举办宴会。他对命妇说,想在音乐声中聊聊以前的回忆。
命妇说不一定要在竹三条宫办,委婉地拒绝了,但伊周说:
那个人前往阿波赴任时,皇后殿下正好跟现在的公主殿下同年,如果能谒见公主殿下,他一定会很怀念、很开心吧。
然后,伊周还接着说:
——月亮、星星都被乌云遮蔽很久了。为了抚慰心灵,我想在这里的庭院放萤火蟲,边听音乐边欣赏萤火蟲的光芒。
昌浩完全了解怎么回事了。
「原来如此,所以……」
所以需要召唤蟲子的法术?
命妇叹口气说:
「伊周大人说要去贺茂川抓萤火蟲回来,可是我想万一抓不到,就请安倍大人用法术把蟲子叫来。」
「哦……」
昌浩边敷衍地回应,边认真地思考起来。
蟲子的法术,应该是有吧。
好像在哪见过,一定有吧?没记错的话。
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试过。因为迄今还没遇过需要使用那种法术的状况。
再者,严格来说,蟲子的法术应该是使唤蟲子的法术,而不是召唤蟲子的法术。
啊,不过,使唤前也要先召唤出来吧?既然这样,就能办到。啊,不对,这种场合召来的蟲,算是蟲吗?
法术使唤的不是蟲,而是虫吧?虫与蟲不同。虫跟一般随处可见的蟲子不一样,性质与幽灵、妖怪相同,是属于妖魔鬼怪。或许可以召来长得像萤火蟲的虫,但命妇和伊周会接受吗?更重要的是,看着虫会觉得美吗?
很难吧?
不说就没关系吧?不知道的话,看起来就像一般的萤火蟲。
咦,可是,等等,根本问题是,除非有灵视能力,否则不用想也知道,一般人看不见虫吧?
那么,召来了也没用。
嗯——嗯——怎么办呢?
看到昌浩面有难色地思考的模样,命妇似乎想通了什么。
「做不到也没关系,我可以命令家里的杂役,去哪里……对了,去抓贵船的萤火蟲。」
「咦……」
出乎意料的昌浩,把眼睛朝向命妇,看到合上扇子的她,合抱双臂,不知道为什么猛点着头。
「贵船的萤火蟲很有名,比贺茂川的萤火蟲更美吧?我要跟伊周说,叫他直接去贵船抓。」命妇对自己想到的点子非常满意。「贵船是萤火蟲的名胜地,想必……」
昌浩不由得打断了还要继续往下说的命妇。
「有、有召唤蟲子的法术。」
命妇眨了眨眼睛,昌浩拼命接着说:
「这种法术可以召来比贺茂川、比贵船都漂亮的萤火蟲。有这种法术。只要把祖父的藏书拿来看,就可以把超越命妇期望的萤火蟲召来这里,一定可以!」
命妇被昌浩一长串的话吓到,哑然失言,但很快便调整呼吸,露出了微笑。
「那么,我就期待你的萤火虫了。」
「是!」
向缓缓点头的命妇伏地叩拜的昌浩,盯着外廊的木板接缝,猛眨眼睛。
召唤虫子的法术,可以比贺茂山,比贵船更漂亮的萤火虫召唤来这里。
然后,萤火虫会在宴会里优雅地飞来飞去,让大家开心地观赏。
很抱歉,没听过这样的法术。


小怪的阴阳讲座
①朝议:朝廷上的商议。
②卫士: 宫中警卫。
③检非违使:在京城负责取缔犯罪、风化业等警察业务的法规外官员。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6-6-8 23:53 编辑


◇ ◇ ◇
昌浩滔滔不绝地说完后,脸上逐渐被干笑沾满。
坐着的小怪,啪唏甩一下长尾巴。
「然后呢?」
宛如摘自夕阳的红色眼眸闪闪发亮。眼神带点茫然的昌浩说:
「小怪,你知道召唤虫子的法术吗?」
小怪半眯起眼睛,摇摇头说:
「不知道,」
「我想也是啊啊啊啊。」
沮丧地垂下头的昌浩,想抱住头,但被乌纱帽挡住,气得大叫:
「哼,麻烦的东西!」
他焦躁地摘下乌纱帽,顺便解开发髻,用手梳了几下头发。
看到昌浩在头上抓来抓去,小怪叹着气站起来,把放在书桌上的绳子拿给他。
昌浩边埋怨边把头发稍微抓整齐,扎在脖子后面。
「怎么会想到要办萤火虫之宴嘛。」
在竹三条宫不能尽情吼叫的昌浩,在自己房间吼了出来。
小怪抓抓耳朵一带,眯起眼睛说:
「怎么会想到要办萤火虫之宴嘛。」
在竹三条宫不能尽情吼叫的昌浩,在自己房间吼了出来。
小怪抓抓耳朵一带,眯起眼睛说:
「哎呀,现在是夏天啊。论季节,的确符合。而且,要说品味,也的确不错。」
「这点我也承认。现在的确是夏天,前几天在贵船看到的萤火虫,也真的很美。」
「哦、哦,这样啊。」
昌浩扬起一边眉毛说:
「啊,对了,小怪在睡觉没去。」
「的确是那样,可是,我对你这种说法不太能释怀呢,喂。」
那天,它原本一直在等昌浩回来,可是,醒来时已经快天亮了。它慌忙环视室
内,看到昌浩已经躺在垫褥上,发出规律的鼾声了。
没察觉自己睡着,也没察觉昌浩回来,对小怪造成了小小的打击。对周遭的动
静没反应到这种程度,它实在无法接受。
醒着时,几乎完全正常了,但还没复原到连睡着时也能察觉动静。
小怪板着脸摇晃耳朵,往晴明的房间瞄了一眼。
今天昌浩回来前,它在晴明的房间昏昏沉沉地打盹。十二神将勾阵也完全睡到
不省人事,现在可能也还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小怪从天空翁那边听说了异界的状况。玄武和天一就不用说了,连青龙和朱雀
也都还没复原。
它直盯着前脚,试着做种种动作,发觉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了。身上四处
的伤口几乎都消失了,也不痛了。
尽管如此,那种被邪念夺去神气的感觉,偶尔还是会浮现。其实只是有那种感
觉而已,身体却会变得又冷又重,这种时候,它就会深深吐口气。
小怪抓抓额头一带,「嗯」地低吟。
对了,用来封印的金箍,在尸樱的世界碎裂了。
晴明清醒回来后,要请他再施法做一个。
昌浩猛然抬起头,叫唤脸色沉重的小怪。
「小怪。」
「嗯?」
「红莲的金箍还需要吗?」
小怪眨一下眼睛,回看昌浩说:
「没有也行,可是……」
「怎样?」
「该怎么说呢,没有就静不下来。」
「这样啊。」
「没有也没关系啦。」
「可是,有比较能静下来,不是吗?」
「嗯,是没错啦。」
「那么,当然是有比较好啰。」
「是吧。」
看着嗯嗯点头的小怪,昌浩心想:
红莲可以凭自己的意识解除封印,有没有金箍,应该没什么差别。
它会说有比较能静下来,是因为那是安倍晴明施法做的金箍吧?
那个金箍一定跟红莲这个名字一样,对它来说非常重要。
「勾阵呢?」昌浩问。
小怪指向晴明的房间。
「我多久没跟勾阵说话了?」
昌浩一天最少会去看她两次,就是出门工作前与回到家时,可是跟她说话她也
没反应。有意识时,她会把视线朝向昌浩,但很快又会闭上眼睛。
昌浩曾去找过待在生人勿近森林里的天空翁,跟他商讨勾阵是不是真的没事,
他说在神气恢复之前,大概都是那个样子。
如果是人,只要吃有营养的东西,好好睡觉,自然就会复原。
神将不吃东西。硬要说的话,就是吃「气」。
想到这里,昌浩的眉间突然挤出了皱纹。察觉的小怪甩甩耳朵说:
「怎么了?」
「难道气的沉滞,不仅会使树木的枯萎扩散,也会使勾阵的神气无法恢复吗?」
昌浩这句话,完全出乎小怪意料之外。
「啊,原来是这样……」
小怪本身是靠自己的力量恢复到某种程度,所以没想太多。现在听昌浩这么一
说,觉得很有可能。
只要人界的气开始循环,异界的气也会开始循环吧?人界与异界相连,也跟那
个尸樱的世界相连。
「要铲除树木枯萎的根源才行,该从哪里着手呢?」
昌浩随便抓起堆在旁边的书,啪啦啪啦翻阅。那是写阴阳术和祭文的书,没有
关于树木枯萎的记载。
「一个月前才听六合说,风音大肆净化了京城里的树木枯萎,结果维持不到半
个月。」
昌浩又抓起另一本书,啪啦啪啦翻阅。这本似乎也没有他在找的法术。
找不到召唤虫子的法术,就去某个有萤火虫的地方抓回来吧。
昌浩在心中这么发誓。
既然伊周说要去抓萤火虫,交给他去抓不就好了吗?命妇为什么要特地对昌浩
说那些话呢?
「不解……」
「啊?」
「没什么,是我自己的事。」
昌浩一本接一本地翻开书,头脑却想着别的事。
难道是命妇不高兴看到他跟藤花那么好,所以故意出难题为难他吗?
如果是这样,当然要接受挑战啦。
「每次都隔着竹帘,我连她的一根手指都没碰过啊。可恶,那个命妇到底对我
有什么不满……」
嘀嘀咕咕抱怨的昌浩,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小怪边把昌浩看过后乱丢的书叠起来,边不经心地听着昌浩的自言自语。
「啊,干脆跟着大帅去贺茂川抓萤火虫,然后把萤火虫召来,只要可以抓到很
多的萤火虫就行了。」
先不管能不能召来萤火虫,总之可以在贺茂川办完事就没问题了。
绝不可以动贵船的萤火虫。
因为贵船的萤火虫,必须去贵船看才行。
就是要去贵船看才有意义。
「把萤火虫召来、把萤火虫召来、把萤火虫召来……唔,萤火虫、萤火虫在
哪里?」
小怪眯起了眼睛说:
「你很吵耶,一直叫萤、萤、萤。再叫下去,菅生乡的萤会听见哦。」
「不是那个萤啦……不知道萤好不好。」
等树木枯萎这件事告一段落后,拜托飒峰去看看她吧。
昌浩漫然思索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菅生的眼线,在西国看见了什么呢?
听说西国的树木枯萎得非常严重,妖怪都跑出来了,但昌浩还没有遇见过。
高淤神的话闪过脑海。
有东西被污秽召唤而来,聚集在一起。
——京城的树木枯萎,似乎也扩及到这里了。
——树木枯萎也扩及到京城了吗?
神说「扩及到京城了」,而不是说树木的枯萎从京城扩及到贵船。
妖怪从西国跑出来了。也就是说,树木的枯萎是从西国往这里扩大。树木枯萎,
气就会枯竭,然后带来污秽。
树木枯萎,气就会枯竭,然后带来污秽。有了树木,才会充满气。充满了气,
人和神才会精神饱满。
神不时变透明的模样,闪过昌浩的脑海。污秽正在消磨贵船的灵气、抹杀神力。
所谓污秽,相当于死亡状态。
忽然,飞舞飘落的花朵浮现眼底。
不是尸樱花,而是那天跟祖父一起看的一般樱花。
「爷爷说过……」
昌浩想起那句话,喃喃复诵。
——污秽的花朵会招来死亡,阻止气的循环,换成死亡的循环。
没错,昌浩已经知道气的循环与死亡的循环。只是在这之前,两者没有连结在
一起。
恐怕晴明也没想到,两者会这样连结在一起吧?
那是随口说出来的话。就是没有意图,才会成为言灵。
昌浩阖上书,调整呼吸。向死亡凝聚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死是阴,生是阳。
在尸樱森林,是把充斥的阴气转为阳气,靠那股力量,在祖父与神将们被尸樱
吞噬之前,把时间逆转了。
现在,神将们迟迟难以复原,晴明沉睡不醒。
为什么会这样?那个世界的阴气,明明都转为阳气了啊。
「……嗯?」
昌浩思考了好一会,觉得有什么卡在心上,低声沉吟。
刚才,有个思绪闪过脑海,是什么呢?
昌浩按着太阳穴,满脸严肃,陷入了沉思中。
小怪看也不看那样的他一眼,把他不断打开扔在地上、又打开扔在地上的书堆
积起来。
没多久,彷佛完成了什么大事业似的,用前脚擦拭着额头。
「好了。」




堆起来的书塔,跟用后脚直立起来的小怪差不多高。小怪站在书塔前
点着头。这时,昌浩的手从它背后伸过来。
「小怪,你想是什么?」
昌浩把它从脖子一把抓起来。
「哇!」
突然失去平衡的小怪,一脚把书塔踢翻了。
「哇啊啊啊!」
书塔发出声响倒下来,掉得到处都是。看到辛苦堆积起来的成果瞬间化为乌有。
「可、可恶!喂,昌浩,你干什么!你问我是什么,什么跟什么啊!」
昌浩回头看龇牙咧嘴的小怪,眼睛不知为何亮了起来。
「小怪,你太棒了!」
「啊?」
小怪疑惑地反问,昌浩把它扔出去,抓起了一本书。那本书原本在书塔中央,
掉下来时从中间摊开了。
滚落地上的小怪,重整姿势,露出咬到苦虫般的表情,低声嘶吼:
「你……」
昌浩把手上的书摊开给小怪看:
「就是这个,太极图!」
「啊?」
小怪发出吓人的声音。这时候昌浩才发现,小怪的表情很可怕。
「咦?」
「你……」
小怪的表情好像吃下了比刚才更多的苦虫,挣扎咬碎、咀嚼。
瞪着昌浩好一会后,它决定先把涌上心头的种种情绪暂放一旁。
它做出把什么东西放到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的动作后,用后脚直立起来,灵活地
合抱前脚。
「说吧,怎么回事?」
小怪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昌浩把书摊开对它说:
「我在想,爷爷沉睡不醒、大家迟迟难以复原,会不会是这个原因?」
小怪盯着画在纸上的太极图,片刻后才开口说:
「阳中之阴,阴中之阳吗?」
「对。」
没有了活祭品的尸樱世界,会逐渐充满阴气,说不定现在已经阴气弥漫了。气
完全不流动,世界充斥着死亡。
但即便如此,也一定有阳气存在于某个地方。
世界相互连接。不管离多远,只要有东西留在那个世界,就会持续受到影响。
小怪嗯嗯沉吟。
「如果这个假设正确,为什么我没事?」
「因为你是小怪啊。」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昌浩边持续有说跟没说一样的对话,边翻着书页。
然后,视线停在把灵魂拉回来的法术上。
这个法术似乎跟「返魂」不一样,是把脱离的魂,叫回原来的身体。
以晴明与神将们的状况来看,脱离的并不是魂。但是,这个法术最接近昌浩
做的事。
他要拉近连结。
尸樱的世界在哪里?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昌浩不知道。但是,他曾去过那个世
界,所以那个世界与他产生了一些些的连结。
沿着这个连结走,应该就能到达。
小怪合抱前脚说..
「如果晴明他们还被困在尸樱的世界,你打算怎么做?」
「感觉跟被困住又不太一样。」
「我是说如果、如果。好吧,就算是魂或灵力之类的东西还留在那里,你打算
怎么找回来?」
谈到这里,昌浩又陷入了沉思。
没目标地尝试,恐怕只会耗费时间、浪费灵力。
他回想自己从那个世界回来时的事。
当时听见了车之辅的声音。风音利用主人与式之问的强烈羁绊,做出了尸樱世
界与人界之间的道路。
「不是做出了道路,而是铺设了道路吧……」
以原本就存在的连结做基础,清楚铺设出回来的道路。用这样的想法来形容她
所做的事,或许是最贴切的。
「铺设道路……」
昌浩喃喃低语,紧盯着自己的手掌。
由自己铺设道路,把晴明和神将们叫回来这里。
真的做得到吗?风音的力量,在性质和程度上,都与身为人类的昌浩不同。或
许借用她的力量,比较能放心。
但是——
「……」
昌浩握起注视中的手掌。
那时唤醒晴明的人是他,没能将晴明彻底唤醒的人也是他,既然如此,他觉得
必须靠自己这双手来做这件事。
「可是……万不得已时,还是藉助她的力量吧。」
他有心要考自己的力量,但若是太坚持己见,害得晴明他们回不来,问题就大
了,所以还是要把她当成最后的王牌。
「六合。」
他一召唤,就有神气在他旁边降落。
「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所以,我现在要出去一下。说不定会有需要
藉助风音的力量的时候,但我会努力尽可能不要求助于她。我会尽力,但必要时还
是希望她可以帮忙,你可以去帮我跟她说一声吗?」
现身的六合,默然点个头,就隐形了。神气从那里消失了。
「听说风音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复原。」
「好像是,听说她只是看起来很有精神,其实体力的耗损非常严重。」
「哦……」
等等,那个沉默寡言的同袍,不可能主动告诉昌浩这种事。竹三条宫的脩子和
藤花,也不可能看出风音这样的情况,把这件事告诉昌浩。
小怪半眯起眼睛看着昌浩,开口说.,
「昌浩,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咦?小妖们啊,竹三条宫那三只。」
昌浩微微笑了起来。
「那些家伙真的把那座宅院当成了巢穴。公主应该已经不需要它们当玩伴了,
不过,有什么事时,它们都会通知我,还蛮方便的。」
老实说,他曾经想过,干脆收它们为式。
不管感情再怎么好,它们毕竟还是妖怪。既然是妖怪,就有可能危害身边的人类。
收它们为式,就可以让它们听从命令。
但是,前几天去贵船参拜时,看到它们的行为举止都不像妖怪了,他就打消了
念头。
总觉得,变成主从关系,就看不到它们那样的行为举止了。
「喂,小怪。」
「嗯?」
「爷爷有没有想过要收小妖们为式呢?」
小怪眨眨眼睛,「啊」地沉吟,似乎察觉昌浩在想什么了。
「我没听他说过,但他好像有想过。」
「哦?」
小怪面对张大眼睛的昌浩,把前脚抵在耳朵附近,在记忆中搜索。
「是什么时候呢?很久以前了,是在他跟若菜结婚之前还是之后呢?」
详细情形,应该是天一或玄武会比较清楚。其他神将跟红莲不同,尤其是天一
和玄武,比较有机会降临人界,待在晴明身旁。
青龙也是,但他会关心那种琐碎的事吗?他很可能根本没把小妖们放在眼里。
从以前到现在,对青龙来说,小妖就只是小妖,它们的存在就跟飞来飞去吵死
人的飞虫一样。而且,小妖们被青龙一瞪,就会尖叫着四处逃窜。
小妖们曾经埋怨:「以前,那个可怕的式神把我们踹飞过。」
晴明听见了,就安慰它们说:「他不是故意的,是真的没看见你们。」
「现在回想起来,那根本不是安慰,而是重重的一击。」
小怪抓抓耳朵下方,喃喃说道。
连看都没看见,表示根本没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小妖们很生气地说:「太失礼了,我们比神将更早以前就待在京城了呢。」
晴明叫它们别在意,它们说:「会在意才是人之常情。」但小怪心想:「你们
是妖怪,讲什么人之常情嘛。」
小怪细细回想,忽然想起最近都没见到它们。
因为它一直在家里休息。
它甩一下尾巴,确认身体能不能行动自如。如果变成小怪的模样都不能行动自
如,那么,恢复原貌也会有哪里出问题。
它仔细查遍身体的每个小地方,到处都有筋肉反应比较迟钝的部分,但已经好
多了。
神气也几乎复原了。小怪自己都不禁要称赞自己,竟然可以从那种状态恢复到
这种程度。
看战友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复原十分显著。
小怪忙着确认自己的状态时,一直在翻书看的昌浩,突然点个头,啪哒阖上了书。
「好,就这么做吧。」
小怪问站起来的昌浩:
「怎么做?」
「我想先去借用南殿那棵樱花树的母树的力量。」
风音就是使用那颗树,把它们从那个世界带回来的。
听说那个世界的孩子,把梓送回来时,也是把她放在那棵樱花树下。
但是,树木也是生物,所以也不能造成树木太大的负担。
「先做做看,如果有困难,再想其他办法。」
所以他现在要去那棵樱花树那里。
看到小怪也要站起来,昌浩眨眨眼睛说:
「咦,小怪,没关系啦,我可以一个人去。」
又接着说车之辅也会去,但小怪眯起眼睛说,.
「这是宣告你什么都不会做吗?」
「可以这么说。」
昌浩双眼发直,看着毅然回答的小怪。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6-6-8 23:51 编辑


◇ ◇ ◇
微弱的鸣响声不绝于耳。
低沉的拍翅膀声挥之不去。
嗡…….
「嗡……!」
女人受不了,捂住了耳朵。
明明捂住了,声音却追上来了,不管逃多远、逃到这里也一样。
果然逃也没用。
果然不该逃。
女人记得几天前,在丈夫出门工作前,跟丈夫吵了一架。
那天晚上,丈夫没有回来。可能是闹脾气、或是生气,总之,应该是去了哪个相好的女人那去。
她的感觉相当不好,但她也一样烦躁,所以心冷地想,最好暂时不要回来。
隔天半夜,丈夫回来了。女人把「最好两、三天不要回来」的真心话埋入心底,迎接丈夫回来。
丈夫的表情特别阴沉,也几乎不说话。
女人问丈夫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丈夫说头痛想睡觉,就关在房里 不出来了。
看那样子,是不可能去工作了。她派人去皇宫,替丈夫请了触秽的凶日假。
丈夫不进食,也不见家人,一直关在房间里,女人开始担起心了。
如果真的病了,要请药师来才行。
丈夫嘱咐过,没有他的叫唤不准靠近,所以女人尽可能这么做,但越来越担心,感觉如坐针毡。
就要踏入丈夫的房间之前,女人突然停下脚步。
她好像听见什么低沉的鸣响声。
竖起耳朵倾听了片刻后,女人听出那是拍翅膀声。
那声音分外沉重,光一、两只飞虫,不可能形成那样的声音。
女人命令管家,打开紧闭的门。
门一开,便有一大群黑色飞虫飞出来,宛如喷出了黑烟。
嗡……的拍翅膀声层层交叠,房间里塞满飞虫,一团漆黑。
女人发出尖叫声,命令管家搜寻丈夫。
管家泪眼汪汪,但不敢违背命令,用袖子遮住脸,闯入房内,边拼命拨开缠住身边的飞虫,边呼叫主人的名字。
听到女人的尖叫声,杂役们都跑来看怎么回事。看到从主人房间喷出了的大量飞虫,他们都倒抽了一口气。
女人命令他们把房间敞开,把虫子赶出去。
他们用布盖住嘴巴,打开了板窗和木门。
飞虫发出嘶吼般的拍翅声,全部都一起飞出去。
觉得很恶心的管家和杂役,环视还剩下几只飞虫的房间,看到垫褥上有件高高隆起的外褂。
看起来像是有人坐在褥垫上,把外褂从头上披下来,背对着大家。
管家呼唤主人的名字,但没有回应。
管家有不详的预感,请示夫人该怎么做。
女人非常害怕,但还是战战兢兢地命令管家把外褂扯掉。
管家把视线朝向最近的杂役,叫他去做,杂役脸色发白,但不敢违背命令,小心避开还在地上的几只黑色的飞虫,慢慢靠近,伸出了手。
杂役的手碰到了外褂。他抓住袖子,要用力拉起来时,主人就摇晃倾倒了。
啪唦一声,主人倒地了。从外褂里面隐约传出什么东西相撞击的奇妙声响。
所有人面面相觑,心想那是什么声音呢?主人的动作,说是倒下来,还不如说是崩溃了。
快哭出来的杂役,把外褂拉起来。出现在外褂下面的是,披着单衣、还勉强保注了原形的白骨。
女人连叫都叫不出来,当场瘫坐下来。
管家和杂役们发出短短的尖叫声,冲出了房间。
留在房间里的女人,脸上失去了表情,茫然注视着在缠绕白骨的单衣上爬行的飞虫,随手把它们赶走了。
保持形状的白骨溃散了,骷髅头从颈骨掉下来。乱飞。
飞虫从骨碌骨碌翻滚的骷髅头的凹陷眼窝,嗡嗡地飞出来,仿佛在嘲笑女人般四处乱飞。
女人注视着空荡荡的眼窝,片刻后才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 ◇ ◇

小怪蹬蹬地走着,昌浩健步走在它旁边。
真的很久没有这样跟小怪走在夜晚的京城了。
因为这一个多月来,小怪白天大多是昏昏沉沉,晚上也很快就睡着了。
以前,在阴阳寮也常看到小怪蜷曲睡觉的模样,但靠近它、甚至戳它,它都动也不动地继续打呼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小怪,你还好吧?」
昌浩担心地问,小怪甩一下尾巴说:
「你不是很相信我呢,不好的话,我就在家里睡觉,把你交给六合啦。」
「也是啦,可是,该怎么说呢,十二神将都不担心吗……」
「不担心啊。」
「咦咦咦咦咦。」
昌浩拉长脸,看着眼睛半眯的小怪。小怪甩甩耳朵说:
「无时无刻不把你放在视线范围内,就会非常担心,原因之一可以说是对你不信任。现在他们觉得,丢下你一个人也没关系了,你要这么想啊。」
昌浩低头盯着小怪看。
那番话听起来颇有道理,昌浩却无法全然释怀。
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被蒙混过去的感觉。
「嗯———小怪毕竟是爷爷的式神。」
昌浩喃喃嘀咕,小怪张大眼睛说:
「啊?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没关系,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
小怪半眯起眼睛,仰视昌浩说:
「你果然是晴明的孙子。」
「不要叫我孙子。」
反射性地回骂后,昌浩眨眨眼睛觉得毫无意义。
昌浩想说的是,小怪大都能理解,小怪想说什么,昌浩也大概知道。
走了一段路后,昌浩喃喃说道:
「很久没这样两人一起走路、聊天了呢。」
「是啊。」
小怪这么回应,跳上了昌浩的肩膀。
「昌浩……」
「嗯?」
溶入夕阳般的红色眼眸,就在昌浩身旁闪烁着亮光。因为对自己施加了暗视术,所以昌浩可以清楚看见小怪的躯体、表情。
「晴明没有醒来,并不是你的错。」
昌浩屏住了气息。
小怪淡淡接着说:
「那家伙若是想怎么做,无论如何也会坚持到底。他若想醒来,不管怎样都一定会醒来。」
更何况……
小怪瞥一眼吉野的方向。听说,战友太阴一直抱着膝盖,蹲坐在昏睡的晴明身旁,一句话也不说。
安倍晴明把十二神将当成了朋友,现在朋友大受打击,身心俱疲,希望他赶快醒过来,他若有心要醒来,一定会很快醒来。
所以,这一个多月来,小怪茫然想着,晴明是不是有他不醒来的理由。
是有不醒来的理由,还是有不能醒来的理由呢?
小怪说出这样的想法,昌浩皱起了眉头。
「理由……怎么样的理由?」
小怪摇摇头说:
「不知道,我只是随便乱想,说不定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纯粹只是有些灵力或魂或心,被尸樱困住了,逃不掉而已,就像你想的那样。」
被反问你认为呢?昌浩低声嘟哝。
祖父没醒来的理由。
例如,因为被尸樱吞噬的时间太长了。
因为昌浩的法术没办法把时间完全逆转。
因为被吞噬期间,有部份的魂被吸收,回不来了。
因为为了保护神将而发出去的灵力,因为某种理由,被留置在那个世界的某处。
还有、还有、还有。
还可以想到好几个不能回来的理由。
所以可以放心,是不能回来。所以可以安慰自己,是回不来。
「欸,小怪,我在想……呃,是听完你刚才说的话才想到的……」
在这之前,有想过希望爷爷早点醒来,但没思考过为什么没醒来。
不是不醒来,而是醒不来的说法,震撼了昌浩。
「如果那个世界的尸樱,彻底枯萎的话,就会充满阴气而转为阳气吧?」
「像你做的那样吗?」
「对,会不会等充满阳气后,就回得来了?」
「说得也是……」
晃动耳朵的小怪仰望天空。
刚迈入丑时的天空,被昏暗、阴沉的云覆盖。近日来,都见不到阳光。
皇宫里的贵族都在谈论,会不会是因为皇上龙体欠安,所以上天反映出这样的状况。
树木枯萎、气枯竭,使空气沉滞,严重到覆盖了天空。很可能也是因为这样,皇上的身体才会日渐衰弱,所以贵族们说的话也未必有错。
「或许也有道理吧。」
「那么,」昌浩竖起右手的食指说:「不用把魂拉回来的法术,改用促使那里充满阴气的法术,或许也是一个办法。」
「的确是一个办法,但尝试失败的话,就不好笑了。」
「就是啊。」
失败的话,祖父和神将们还留在那边的某种东西,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当然,先决条件是真如猜测,祖父和神将们还有什么东西留在那边。
蹙着眉头深思的昌浩,「碰」地拍了一下手。
「啊。」
「嗯?」
「用占卜来确认我的猜测对不对吧?」
至少,知道晴明和神将们没醒来,是否只是体力还没恢复的必然状况,心情就会好过些。如果占卜出他们有什么东西留在尸樱的世界,就可以全心全意思考最好使用什么方法。
小怪拍着前脚说:
「没想到你会自己说要用占卜来确认呢,这就是所谓的显著成长吧?」
还感慨万千地做出擦拭眼角的动作,昌浩半瞇起眼睛瞪它。
「以前我的确不会说。不过,我要先声明,我现在还是不擅长占卜。只是在菅生乡,这方面也受过严格锻炼,所以没那么糟了。」
以前老说自己多么不擅长,现在却可以说没那么糟了,这是很大的进步。
「你很努力呢,晴明也很高兴。」
「是吗?」
昌浩不由得停下脚步反问。
他一回到京城,就面对了阴阳寮与安倍晴明的猜谜比赛。跟爷爷只有在樱花树下相遇时,以及送爷爷去吉野送到京城外时说过话,除此之外,没有好好聊过的记忆。
看来,是小怪和勾阵,在昌浩不知情的状态下,把他在菅生乡如何生活、如何发愤图强的事,告诉了晴明。
昌浩眨了好几下眼睛,喃喃说道:
「我也好想……跟爷爷好好聊一聊。」
小怪用尾巴温柔地拍拍昌浩背部说:
「等他醒来,你们要聊多久都行。」
昌浩默默点了个头。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抓着祖父的袖子,对祖父说你不可以死。
尽管,这么做大概也不会有人苛责。
爷爷不可以死,爷爷要快点醒来。我还没有超越爷爷呢。
如果爷爷就这样长睡不起,就是爷爷趁胜逃跑了。
即便如此,昌浩也不能再跺着脚,说爷爷狡猾了。
因为是小孩子,才能那么做。
因为是小孩子,才能坦率地、随心所欲地行动,也才会被允许。
于是,他陷入了思考。
自己已经走到了比自己想象中更遥远的地方。
蓦然回首,想必会看到经历种种事、抱持种种心情,自己铺设到这里的人生大道,正长长延伸到遥远的彼方吧?
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明明走了这么远,自己的成长却不如预期,令人焦躁。
小怪瞥一眼昌浩的侧脸,思索着该对他说什么。
那对长耳朵颤动了一下。
有沉重的拍翅般的声响,突然钻进了耳里。
「……」
小怪全身不寒而栗。
就在昌浩察觉坐在肩上的小怪提高警觉四处观望时,背部掠过一阵寒意。
小怪跳下来昌浩肩膀,放低姿势,做好随时可以行动的准备。
以右手结起刀印的昌浩,小心翼翼地环视周遭。
没有一丝亮光的黑夜,附近不见任何人影。这种时间当然没人,但是连夜贼的动静都没有,就有点奇怪了。
夏天的夜晚,贵族们比较会走夜路,有夜贼觊觎他们也不稀奇。
昌浩想起在皇宫里流传的传言。
有一只鞋子掉在路上。
他环视周遭,看到有东西孤零零地掉落在不远处。
是鞋子。
他的脖子一阵凉意。
那是一只很小的鞋子。
昌浩与小怪的视线剎那交会。
根据传闻,看到鞋子的人就会消失。不过,几天后又会回到家,只是都会以触秽为由,请长期的凶日假,不会出现在公共场合。
昌浩也关心这件事,但更担心祖父,所以没特别在意。
「拍翅声……」
低喃的昌浩定睛注视黑夜。
听说看到一只鞋的人,都是高举着火把也看不见鞋之外的东西。
是没有其他东西所以没看见,还是火光照不到所以看不见呢?
看到一只鞋而请了凶日假的贵族们,昌浩私下听说过名字。有殿上人也有地下人④。与这个传闻扯上关系的人非常多,因为也包括了随从与牧童。
但即便扣掉随从等人,与传闻相关的贵族,还是两只手的手指也算不完。
拍翅声越来越大。
昌浩定睛凝视、竖起耳朵倾听,发现眼前的黑暗彷佛膨胀起来,倒抽了一口气。
以为是「黑暗」的东西,竟是一团黑色的凝聚物。
宛如黑烟的东西,边发出拍翅声边飞向了昌浩和小怪。
昌浩横向画出一条直线。
「禁!」
被画在半空中的线,化为无形的保护墙。
扑过来的黑烟,被保护墙阻挡,碎裂四散。
拍翅声骚乱,黑色东西飞来飞去。
小怪低声叫嚷:
「黑色……蜜蜂!?」
形状酷似山中可见的马蜂,但显然不是。大小超过一寸,拍着四张翅膀,疯狂乱飞。
猛冲却被无形的墙壁阻挡,令它们焦躁不已,激烈地拍振翅膀,一再地猛冲又被弹飞出去。
片刻后,几只马蜂咬住无形的墙壁不放。
马蜂紧贴着由灵力编织而成的保护墙,企图用大大的下颚咬破保护墙。它们的身躯会不时扭曲歪斜改变形状,从看似马蜂变成其他虫子、再变成黑点,最后又恢复马蜂的模样。
「黑虫……」
昌浩喃喃低语,击掌拍手。
他的确是在寻找召唤虫子的法术,但并不想召唤黑虫。
黑虫如字面意义,就是黑色的虫。来历不明的黑虫非常诡异,每个人看到的形状都不一样。
昌浩结起手印,调整呼吸。
「嗡!」
趴在保护墙上的虫,哄然四散,又聚集起来,排成长矛枪尖的形状,对准保护墙冲过来。
小怪瞪大了眼睛。
昌浩重新编织出来的保护墙应声龟裂。
「什么!?」
黑虫长矛往后退,再次冲撞。受过一次攻击变得薄弱的地方又被击中,保护墙发出琉璃碎裂般的声音,向四方飞散。
击破保护墙的黑虫,变成马蜂,开始顶出毒针攻击昌浩。在地上翻滚避开毒针的昌浩,跳起来奔跑。
拍翅声紧追在后。低沉的鸣响声中,夹杂着其他像是震动下颚的咔答咔答干涩声。
昌浩扭头往后看,飞过来的黑虫全部的下颚都在动。连保护墙都被那个下颚咬
破了,人要是被咬到,连肉都会被咬掉。
「小怪!」



昌浩边拨开如黑烟般遮蔽视野的黑虫,边放声大叫。
白色怪物被黑烟吞噬,不见踪影。
「小怪,你在哪!」
到处都是层层交迭的激烈拍翅声,恐怖的声响直逼背后。
听见耳朵附近有拍翅声,昌浩把眼珠子往那里移动,看到黑虫的脚掠过视野角
落。接着,眼睛旁边出现蜜蜂的触角,转瞬间耳朵和脸颊就产生了剧痛。
「唔……!」
昌浩在惨叫之前,先画出了五芒星。现在他顾不及疼痛。
「缚!」
一团黑虫被光亮的五芒星困住,挣扎着掉落地面,痛苦地翻滚。他们拍动翅膀,
咬碎五芒星,又飞上了空中。
铁锈般的腥臭味刺激着鼻腔,感觉有温温的液体从耳朵沿着脖子滴答滴答流下
来,滴落在狩衣的肩膀上,听起来格外大声。
血腥味一扩散,向昌浩聚集而来的黑虫就更多了。
昌浩重新编织结界,把自己围起来。趁空间封闭之间溜进来的马蜂,逼近眼前。
他发射性地用手把马蜂打下来,但马蜂画出曲线又飞了起来。
有四、五只黑虫,在他耳边嗡嗡飞来飞去。
昌浩追逐动静,在黑虫的下颚咬到另一边耳朵之前,扭过身体,拍手击掌。
「嗡阿比拉呜坎夏拉库坦!」
群聚在结界外的黑虫们,颤悠悠地波动起来。
「南无马库桑曼达、吧沙拉、显达玛卡洛夏达、索哈塔亚温、塔拉塔坎、漫!
要往他的袖子、胸口、脖子、背部咬下去的黑虫,啪叽一声被弹走了。
「缚鬼伏邪、百鬼消除、急急如律令!」
昌浩高举刀印,以浑身力量挥出去。
「万魔供伏!」
奔驰的灵力把黑虫群砍成两半后炸开。
被绽放白色闪光的灵术五花大绑的大群黑虫,掩盖了整条马路。
虽不能飞,但仍发出微弱拍翅声挣扎的大群黑虫,集中在一个点上,逐渐往上
堆叠。
定睛凝视的昌浩,看到白色尾巴被堆叠的黑虫淹没,只露出一小截。
「哎呀,现在是夏天啊。论季节,的确符合。而且,要说品味,也的确不错。」
「这点我也承认。现在的确是夏天,前几天在贵船看到的萤火虫,也真的很美。」
「哦、哦,这样啊。」
昌浩扬起一边眉毛说:
「啊,对了,小怪在睡觉没去。」
「的确是那样,可是,我对你这种说法不太能释怀呢,喂。」
那天,它原本一直在等昌浩回来,可是,醒来时已将快天亮了。它慌忙环视室内,看到昌浩已经躺在垫褥上,发出规律的鼾声了。
「小怪!」
就在他时,红色斗气喷出,燃起了鲜红的火焰。


小怪的阴阳讲座
④地下人:不能上清凉殿的六位以下官职,或一般庶民。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6-6-8 23:12 编辑


鲜红的火焰把覆盖马路不停扭动的黑虫全烧光了。
没有闻到生物的烧焦味,因为黑虫没有实体。
把黑虫与黑虫散发出来的妖气通透烧光的火焰,逐渐扩大,照亮了四周,火焰中心站着十二神将腾蛇。
昌浩松口气,解除结界跑向他,
「红莲。」
他不太高兴地用眼神回应他,瞬间变回了小怪的模样。
从耳朵淌下来的血,在狩衣上形成了血渍。昌浩用手按住耳朵和脸颊,痛得皱起了眉头。小怪对着他低嚷:
「那是什么东西?」
小怪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没见过会那样攻击人类、把人肉咬碎的虫。
它跳上昌浩被咬的那只耳朵的另一边肩膀上,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
趁小怪戒备时止血、念诵治愈咒文的昌浩,发现手掌有一污点,眯起了眼睛。
他环顾四周。
看到最初看到的那只鞋还掉在相同的地方。
昌浩想靠近鞋子,走到很近时,又听见那个拍翅声,下意识地往后退。
他凝目注视。
如黑烟般不断改变形状飞来飞去的黑虫,出现在鞋子附近。
「什么时候……」
昌浩默默对低吼的小怪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往后退。
这些虫比刚才的马蜂更小,跟有翅膀的蚂蚁差不多大小。
发出拍翅声飞来飞去的虫,没多久就盖住了鞋子。聚集成一团黑球的大群黑虫,维持那样的形状飞了起来。
鞋子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被黑虫搬走了。
昌浩往它们前进方向望过去,发现那群黑虫里面有幢幢人影摇来摇去。
「咦……?」
是被虫攻击,逃不掉吗?
昌浩想救人,正要冲出去时,被小怪严厉制止。
「等等!」
昌浩的脚被锁在原地。
夕阳色的眼睛射穿了黑虫与人影。
与小怪一样瞪着黑虫的昌浩,发现黑虫里的人影的动作都很奇妙,就像被绳子操纵的傀儡。
昌浩对自己施加了暗视术,所以在黑夜中也看得跟白天一样清楚。
傀儡般的人影,有着人的形状。不是人的模样,而是人的形状。
严格来说不是人,而是肌肉等所有东西都被削掉的全白的骨头。
骨头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被黑虫纠结缠绕,好比活人似地担动着,发出咔答咔答声响。
昌浩哑然失言,把视线往它们脚下移动,看到没肉没筋的脚只穿着一只鞋。
颈骨上的骷髅头,回头看着昌浩和小怪。
空洞洞的眼窝,哀怨地望着他们两人。从破破烂烂的袖子露出手,缓缓举了起来。
昌浩不寒而栗。
骨头摇晃摆动。
那个动作好像在招手叫昌浩过来。
响起拍翅声。在黑虫乱舞中摇来摇去的骨头、无数的骨头,全都以同一个动作向昌浩招着手。
昌浩没有撇开视线。本能告诉他,不能撇开视线。
他尽可能缓缓地、深深地用鼻子吸气。感觉若从嘴巴吸气,会把黑虫与骨头散发出来的阴气吸入体内。阴气进入体内,就会从内侧削去生气。
片刻后,无数的骨头在黑虫的操纵下改变了方向,缓步向前进。
昌浩只能茫然地看着无数的骨头摇啊摇、摇啊摇地跟着黑虫走。
没多久,拍翅声完全消失了。
周遭一片寂静。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
全身冷汗直冒,心脏也在这时候才狂跳起来。
昌浩按住胸口,尽可能慢慢地吸入一口气。
「刚才那是……」
他发觉自己的喃喃低语微微颤抖着。
不是害怕,而是太冷了,冷得嘴唇发抖。
一感觉冷,全身就哆嗦发起抖来。
咬不紧的牙齿嘎叽嘎叽作响。
他好几次试着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仍然止不住颤抖。
他知道理由,是因为与阴气接触,所以体温陡然下降。
小怪发出来的神气,包住了抖得说不出话来的昌浩。火将的神气比其他神将的神气都暖和。
而且,神气属于阳气。
碰触阴气而丧失的体温,似乎慢慢补回来了。
过了一会,吕浩喘了一口气。脸色苍白的最大原因,不是碰触到阴气,而是遭受黑虫攻击所受到的惊吓。
从来没见过那种东西。
小怪对猛眨眼睛的昌浩说:
「昌浩,今晚还是先回家吧。」
那是一大群的黑虫,和好几具的骨头。昌浩或许没听见拍翅声里也夹杂着骨头的倾轧声,但小怪的听觉清楚捕捉到了。骨头的数量恐怕多过昌浩和小怪的估计。
「可是……」
昌浩犹豫了,觉得不该放任那种东西不管。
「我没叫你放任不管,是叫你改天再来解决。」
原本想反驳的昌浩,把嘴巴紧闭成一条线。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小怪诧异地问。
昌浩老老实实地说:
「原本说好小怪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一旁看。」
它却变回红莲的原貌,击退了黑虫。
小怪摇摇头说:
「没关系,别在意,那是出乎预料之外的事。」
的确是这样。昌浩默然点头。
然后,他暗自思索。
听说那些撞见一只鞋的贵族,几天后都回家了。
是真的回家了吗?
黑虫们带走的那只鞋,比平常的鞋小很多,应该只有瘦弱、没长什么肉的脚才穿得进去。
恐怕只有没肉、没筋、只剩下骨头的脚,才穿得进去吧?
昌浩又是一阵寒栗,如果刚才没击退黑虫会怎么样呢?
他触摸伤口已经愈合的耳朵和脸颊,确认状况。从指尖的触感,可以知道肉被咬掉了。马蜂是肉食性,下颚具有强劲的力量,它们就是靠那个下颚咬破了保护墙。
忽然,高靇神的话浮现耳际。
——树木枯萎便会导致气的枯竭,形成污秽沉淀。不斩断树木枯萎的根本,就会有东西被污秽召唤而来、聚集在一起。
树木枯萎就是气的枯竭,也是污秽的沉滞。污秽相当于死亡,会有东西被召唤而来、聚集在一起。
「被召唤而来的是黑虫……?」
出现了充满阴气的虫,还有被虫操纵的骨头,而骨头是死亡的象征。
那是谁的骨头?
小怪用尾巴拍拍昌浩的背,催他赶快回家。
昌浩先确认目前所在的位置,是在八条附近,差一点就出京城了。
他有点不甘心地闭紧了嘴巴。
「樱花树又不会跑掉。」小怪说。
昌浩点点头,转过身去。
他们开始往安倍家走,昌浩眨眨眼睛说:「对了……」
在昌浩肩膀上的小怪,默默把视线转向他。
「高淤神说,是树木的枯萎阻碍了爷爷苏醒。」
「树木的枯萎……?」
「是的。」
沿途栽种的树木,虽然还没有枯萎,但都委靡不振。昌浩边念点咒文祓除那些污秽,边暗自思索。
树木的枯萎阻碍了苏醒。
树木的枯萎召唤着死亡。
树木的枯萎带来死亡的循环。
「……」
会被污秽召唤而来、聚集在一起的东西,就是散发出阴气的黑虫和无数的骨头吗?
那么,把那些东西赶出京城,就能净化树木的枯萎,让气开始循环,祖父也会醒来吗?
昌浩仰望天空,脸上的神情凝重。
他觉得胸口郁闷,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不禁希望有谁可以告诉他,自己的想法究竟有多少是正确的?
「爷爷至少可以出现在我梦里吧……」
小怪甩一下尾巴说:
「何不试试在梦里可以见面的咒文?」
百感交集的昌浩微微一笑说:
「嗯……我试试看。」

◇ ◇ ◇

拍翅声响个不停。
从紧闭的板窗、木门外传来的重低音般的拍翅声不绝于耳。
女人竖起耳朵、屏住气息,倾听从外面传来的那个声音,却又捣住耳朵不想听。
男人对蹲着用衣服盖住自己的女人说:
「没事、没事。」
「可是……」
「没事,不要从这里出去就行了。」
「可是……」
女人对一再说没事的男人说:
「那东西是在找我……」
「未必是在找妳。」男人打断女人的话,又说了一次:「没事,天就快亮了。
天一亮,那东西就不会来了。」
男人这句话,不但是说给女人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女人用泪汪汪的眼睛看着男人。
「可是,到了明天,那东西晚上还是会再来。」
「再来的话,」男人扭曲着脸,把女人拥入怀里说:「妳就再屏住气息,躲起来就行了。」
男人把女人的脸按压在自己的胸口,不让女人反驳,哀求她说:
「没有妳,我活不下去,所以我们才逃到了这里啊。」
女人在男人怀里虚弱地摇着头。
没这回事。
即使没有自己,男人还是可以活下去。
只是眼前的悲伤太大太深,困住了他的心。
即使自己不在了,悲哀也总有得到疗愈的一天,男人就可以向前走了。
女人知道,即使明白这样的道理,自己还是不能甩开男人的手,是因为自己太软弱了。
不管怎么拥抱,女人的身体依然冰冷,男人边用力抱住女人为她取暖,边重复同样的话。
没事、没事。
男人抱着女人不肯放手,直到可怕的夜晚结束,早晨来临。

◇ ◇ ◇

出门工作的昌浩,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坐在他盾上的小怪,无言地耸耸肩膀。
昌浩感觉到它有话要说的视线,搔了搔太阳穴一带。
昨晚回到家,他立刻爬上垫褥睡觉。明明不是很累,却觉得身体很重,好像都没睡着。
后来颤抖是止住了,但阴气不只降低了体温,还削减了生气。
原本打算今晚去樱花树那里,但在这种状态下,不管做什么都可能会失败。
一到阴阳寮,他就发现寮内一片慌乱。
「怎么了?」
昌浩歪起脖子,看到一脸苍白的敏次从前面走过来。
他的气色比昨天还差。
「敏次大人,早安。」
被昌浩叫住的敏次,停下脚步回应:
「早安,昌浩大人。」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离开始工作的时间还很久,寮内的气氛却很慌乱。
昌浩心想难道是自己搞错了时间?不禁焦躁起来。敏次为他说明了状况。
「昌浩大人,你听说过一只鞋子的传闻吧?」
心中涌现一阵寒意,又如泡沫般消逝。
昌浩默然点头,等着敏次往下说。敏次怱然闭上嘴巴,确认周遭状况。
他做出「去那边」的动作,走到屋外。昌浩边跟着敏次走向渡殿,边与小怪交换眼神。
一只鞋、黑虫、无数的骨头。
给人不祥的预感。敏次僵硬的表情,更加深了那种感觉。
敏次走到不太有人经过的渡殿才停下来。
「你也听说了那个传闻吧?」
「是的。」
「看到一只鞋的贵族,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最后变成了骨头。」
昌浩的心跳加快。
敏次压低嗓门,对脸色发白的昌浩说:
「他们的夫人和佣人,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只是一打开房门紧闭的主人的房间,就从里面飞出了一大群的黑色虫子。」
据说,数量多得吓人。敏次似乎想到那个画面,表情扭曲起来。
「黑色的虫子?」
昌浩喃喃低语,敏次点点头说:
「好像是。不知道是什么虫,佣人把那些虫赶出去,就看到主人坐在垫褥上,用外褂盖住全身。一拉开外褂,穿着单衣的白骨就倒下去了。」
无法确定那具骨头是否真是主人的骨头,但没有人进出过那个房间,所以佣人判断那应该是主人的骨头。
听说夫人发出尖叫声,就那样昏过去了,到现在都还会做恶梦。
昌浩哑然使用,敏次又接着说:
「老实说,这样消失的人,据说多达十人以上。」
「……」
昨晚看见的大群黑虫、无数具的骨头,闪过昌浩脑海。
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脸颊和耳朵,感觉已经结痂的伤口隐隐作痛。
敏次注意到他的动作,发现他脸颊和耳朵的伤口,诧异地张大了眼睛。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啊……呃,被虫晈到……」
「什么?被虫咬到?」
昌浩敷衍地点点头。敏次恐怕是想成了「虫」,从他的语气听得出那种感觉,所以应该没错。
果然,敏次担心地指向典药寮,对他说..
「最好去拿个药吧?我不知道是什么虫,不过,应该很大只吧?」
「是、是啊,很大一只,害我驱除得很辛苦。」
「会晈人的虫,想必是很难驱赶。」
昌浩知道两人的对话有微妙的出入,但还是回他说:
「因为是晚上,所以没能及时发现有虫子。」
「什么,那种虫会在晚上出没啊?」
敏次喃喃地说那就麻烦了,昌浩疑惑地问:
「为什么麻烦?」
「是这样的……」
皇上接获禀报,说每晚都有妖魔鬼怪出现,所以颁布了圣旨。
下令由阴阳寮的阴阳师、检非违使、卫士等数人,分组轮流在夜晚巡视京城,歼灭妖魔鬼怪,维持京城的安宁。
「还不知道是什么妖魔鬼怪,所以阴阳头在今天早上下达命令,要严加戒备,并做好应对任何状况的万全准备。」
昌浩边应和,边暗自思索。
如果这个命令的对象是那些黑虫,那么,即使有阴阳寮的阴阳师在场,检非违使与卫士也应付不了,搞不好还会有生命危险。
自已是因为有神将红莲保护,才能只受到几处轻伤。那种虫子,不管怎么祓除,也会从其他地方再冒出来,没完没了。
看到昌浩表情凝重地思考,敏次以为他是太久没与妖怪交战,所以很紧张,便展现出身为前辈的关心。
「放心,有检非违使和卫士跟着,我们只要专心修行、降妖就行啦。分组轮流巡视京城,就是这个目的啊。况且,你在播磨也累积了相当的修行成果吧?」
「咦……啊,是的,我想应该是。」
那真的是非常严格的修行。可是,昌浩没有跟他人比较过,所以无法这么断言。
敏次脸上带着苦笑说:
「猜迷比赛时,昌浩大人跟以前相比,显然有了飞跃性的进步,大家都看出来了。不过,这次是对付妖魔的实战,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所以,
我们彼此都要提高警觉完成任务。」
昌浩紧闭嘴巴,默然点头。
「关于分组,是由阴阳博士分派,人员表已经公布了,贴在阴阳部的墙壁上,你赶快去确认。」
敏次说完就离开了那里。
等着他的气息完全远离的昌浩,听见激烈的咳嗽声,回头看他。
手扶着墙壁的敏次,把身体弯了起来。
敏次看到不由得要跑向自己的昌浩,举起一只手向他示意没事,然后硬是把咳嗽压下来,强挤出苦笑,像是在说:「好糗啊。」
他的背影说着「我没事」。所以昌浩觉得,这种时候似乎不可以说担心他的话。
不论何时,敏次都是这么认真。
看昌浩满脸佩服地目送敏次离去,坐在他肩上默不作声的小怪开口说:
「你也很认真吧?」
昌浩眨眨眼睛,问他为什么知道?
小怪耸耸肩,对讶异的昌浩说:
「我当然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八成是在想,敏次咳个不停都那么努力,而自己呢……」
「是、是啊。」
说得没错,但是被一语道破,昌浩的心情好复杂。
「不好意思……您是安倍昌浩大人吧?」
「啊?」
那是从没听过的声音。
转过身的昌浩,疑惑地注视着不知何时从后面靠近的男人。
那张脸应该是第一次见到。但是,自己不认识对方,对方却认识自己,是常有的事,所以这不是重点。
因为安倍晴明的孩子、孙子都很有名。
况且,现在还多了一个「在内亲王脩子强烈要求下成为竹三条宫御用阴阳师的安倍晴明的小孙子」的头衔,所以知道昌浩这个名字的人,比以前更多了。
不过,昌浩的名字在更之前就传递大街小巷了。因为他曾经被当成发生在皇宫的杀人未遂事件的嫌犯,差点被抓到时逃掉了,这件事还深深烙印在人们的记忆里。
有时会有完全不认识的寮官叫住他,问他那时候是怎么逃走的?逃去哪里了?
他都是随便搪塞几句,很快结束谈话,但感觉还是很不舒服。
他想会不会又是来问这件事?不禁严阵以待。
那个男人似乎在思索措词,缓缓开口说:
「听说您现在是服侍竹三条宫的公主殿下……」
昌浩眨眨眼睛,点点头。
「是的,承蒙公主殿下关照。」
男人松口气,表情缓和下来。原本紧绷、带着些苍白的脸,因为放松而松垮下来。
「我知道不该拜托您这种事……」
「啊……?」
男人对满脸疑惑的昌浩深深低下了头。
「我需要您的协助,请救救我妻子……!」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昌浩惊慌失措,不知道该说什么。
「啊、呃,总之,你先把头抬起来。」
「求求您,答应助我一臂之力。」
看来,昌浩不答应,他就不会抬起头。但是,昌浩不能不听内情,就贸然答应。
不知道该怎么办,正觉得困惑时,突然听见那个令人厌恶的声响。
呸锵。
昌浩反弹似地转过头去。
传来声音的地方,种着几棵树,但都毫无生气,枯萎了。
那些树的前面有座小水池,他的视线对上了人脸妖怪的视线。
呸锵。
响起了水声。
接着,响起微弱的拍翅声,掩盖了水声。
低沉的鸣响声,似乎近在耳边。
只移动视线寻找拍翅声来源的昌浩,惊讶地屏住了呼吸。
低着头的男人的周围,有几只黑虫飞来飞去。
那些黑虫绕着男人回旋,没多久就躲到了他的背后。
拍翅声静止了。
男人又声嘶力竭地说:
「请助我一臂之力,救救我的妻子!」
男人悲痛的声音里,带着走投无路的人才有的急迫感。
昌浩与小怪面面相觑。小怪默默将视线从昌浩身上移到男人背后,严肃地蹙起了眉头。
昌浩望向件所在的地方。
已经不见妖怪的身影。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但是,件没有宣告预言。
不管它出现的目的是什么,昌浩的确没听见它的预言。
被件的预言困住,就无法逃脱。
昌浩又转向低着头的男人,思考了一会,最后叹口气放弃了。
「总之……请把事情告诉我。」
「那么……!」
男人雀跃地抬起了头,昌浩慌忙摇着头说:
「我只是先听听而已。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不能回答你帮或是不帮。」
男人沮丧地垂下肩膀,但念头一转:心想先把事情说明白也好。
「您肯听我说,我就很感谢了。」
男人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喃喃说着,喘了一口气。
「我叫藤原文重,前几天刚从阿波回来,所以是第一次见到您。」
昌浩点着头,在心里暗叫一声「咦」?
前往阿波国赴任的男人、前几天刚回来。
好像在哪听过这么一件事。
在记忆中搜索的昌浩,想到伊周说的话。
「啊,你总不会是大帅的朋友吧?」昌浩问。
文重点点头说:
「是的,大帅说要举办欢迎我回京城的宴会,我非常感谢他这份心意。」
可是,他嘴巴这么说,神情却很黯淡,还越来越阴沉。
「该怎么说呢……」
文重稍作停顿,像是在思索措词。片刻后,沉重地叹口气,双手掩面。
「恐怕不方便在这里说……拜托您,稍后来我家一趟。」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6-6-12 20:07 编辑


昌浩去看公布在阴阳寮墙壁上的巡视编组表,他是被安排在一个礼拜后的晚上。
令人惊讶的是,成亲也在编组之中。
「大嫂的状况不是不太好吗……」
昌浩低声咕哝,小怪甩甩尾巴说:
「不能拿妻子的身体状况当理由吧?况且,他那个人绝不可能把危险的任务推给部下,自己却悠悠哉哉地躲在安全的地方袖手旁观。」
如果部下会遭遇危险,他就会在更危险的地方扛起更重大的责任,这就是他的性情。
或许,这就是成亲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却不失人望的原因吧。
「啊,敏次是今天晚上值班呢。」
想起他咳嗽的背影,昌浩有点担心。尽管他本人坚决说自己没事,可是,遇到妖魔时,万一咳起来,反应可能会慢半拍。胜负在一瞬间,只要被看出一点点破绽,就很容易送命。
每几名卫士与检非违使,都一定会搭配两名以上的阴阳师。敏次那一组也一样。
阴阳寮的官僚、检非违使、卫士,包括昌浩在内,都希望可以平安无事地完成任务。
工作结束时间跟平常一样,在那之前,必须集中精神做好自己的工作,并学习阴阳生的知识。但昌浩脑中偶尔还是会闪过种种事情,不由得发起呆来。
小怪在昌浩旁边蜷成一团。昌浩稍微停下手上的工作,往旁边瞥一眼,看到小怪在那里。
很久没看到这样的光景了。
小怪回归后,昌浩又开始烦恼少了勾阵这件事。平时,她也会隐形待在附近等候昌浩。
昌浩埋头抄写,没听见工作结束的钟声响起,小怪戳他的肩膀说:
「喂,不是结束了吗?」
昌浩惊讶地停下笔,环视周遭,看到寮官们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有人与他四目交接,招呼他说:「你还不走吗?」
「你很热衷工作呢。」
「啊,没有啦,我是没听见钟声。」
「你是认真到没听见钟声吧?所以很热衷啊。」
同僚哈哈大笑,昌浩也跟着笑。
虽然只是随便聊聊,还是稍微疗愈了昌浩快被种种事压扁的大脑。
他边整理工作的资料、笔记用具,边思索着什么。
「去文重府前,先绕去竹三条宫一下吧。」
小怪甩了甩耳朵。昌浩压低嗓门,用旁边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想问风音,有没有见过昨天那种黑虫。」

风音沉着脸,待在竹三条宫的侍女房间。
藤花在她旁边缝衣服。
双臂合抱胸前的风音,往寝殿那边瞥了一眼。
从这里都听得见热闹的笑声。今天藤原伊周又来了。
他一来,风音和藤花就必须听从命令退下,与脩子分开。
「他自以为是来安慰公主,其实是他自己想要得到安慰。」
风音知道脩子根本不期待伊周来访,所以心浮气躁。
脩子了解舅舅的心情,不论何时都不曾给过他不好的脸色看。
伊周很寂寞,所以想跟拥有共同的往日回忆的人在一起,填补空虚。
风音也了解他的心情,所以平时并不会忧虑到这种程度,问题在于京城的树木开始枯萎了。
若是污秽再继续沉滞,带着灰暗感情、沉重感情、激烈脩子感情的人,就会被这种情感拖着走,心灵扭曲变形,做出平常绝对不可能会做的怪事。
现在的伊周就有这样的征兆。
他要举办的萤火虫之宴,时间订在五天后的夜晚。他今天来,就是为了讨论这件事。
是在寝殿偷窥的独角鬼,把这件事告诉了风音。特地来报告的独角鬼,又回去寝殿了。现在正和猿鬼、龙鬼,一起待在横梁上偷听大家说话。
「宴会那天晚上,我们也要待在房间里吧?」
藤花停下缝衣服的手,歪着头问。
风音边侧耳倾听寝殿的声音,边点着头说:
「恐怕是吧。」
「这样的话,又要拜托菖蒲照顾公主了。」
藤花喃喃低语,脸上透着寂寞。
尽管命妇对藤花还是很严厉,但藤花差不多习惯了。
她渐渐知道什么事会让命妇不高兴。自从她在做种种工作时,特别注意那些地方后,命妇只会稍微皱皱眉头,不会再对她大小声了。
藤花在工作时,都会尽可能小心翼翼地去做每一件事。因为这样,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很容易被当成太过闲散。
最近,命妇越来越常把赶时间的工作交给菖蒲。
脩子早上时的梳洗打扮和早餐,由藤花和风音负责。有客人来时,脩子就会吩咐由菖蒲服侍她。这段时间,藤花就缝缝衣服、整理家具,也就是说越来越常做内务工作。
小妖们都嘀嘀咕咕地替她抱怨,她却很满足,因为脩子会穿她做的衣服。
成长期的脩子长得很快,所以身高一变,就要修改或是做新衣服,即便手每天动个不停,也几乎追不上她的成长。
但是,对藤花来说,这也是很大的喜悦。
风音看着藤花规律地动着针线,歪着头说:
「妳真的很厉害呢,因为都交给妳做了,所以我轻松多了。」
全都交给藤花做,风音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听出她话中意恩的藤花,眯起眼睛,摇摇头说:
「因为有云居大人随时警戒,以防公主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我才能放心地做这种工作。」
风音苦笑起来。
她的确有心要防止公主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但是京城的树木枯萎,不论她再怎么祓除,还是逐渐逼近。
竹三条宫的树木有她每天施咒,所以勉强还能保住元气,但只要走出这座宅院外,就飘荡着淤滞、沉重的污秽。
为了防止出入宅院的下人们被污秽影响,风音每天睡前都会替他们施法。这么做是为了在明天来临之前,祓除他们一整天受到的污染。
从市场回来的下人经常发牢骚,说外面的人的表情都很阴暗,看得自己都没精神了。宅院外的沉滞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
风音站起来说:
「我去擦拭公主的家具。」
脩子住的主屋,离招待客人的寝殿有段距离,嵬应该正在那里。以前,命妇曾经被闯入宅院的邪念附身,为了避免邪念或邪恶的东西再闯入,风音布设了好几层的结界,但她深切感到即使这么做也不能完全防堵。
所以她拜托嵬,即使没有人,也要守护脩子生活起居的主屋。
嵬爽快地答应了,现在应该在梁上严密监视。
藤花淡淡以眼神致意,风音响应后,走出了侍女房间。
要不经过寝殿前往主屋,只能下阶梯,从庭院走过去。
风音躲在阴暗处偷窥寝殿,看到伊周和几个像是随从的男人坐在外廊。
她仔细观察,发觉他们都缺乏生气。难道是污秽抹杀了他们的生气?
这不是他们的错,整个京城现在都变成这样了。
风音往皇宫方向望去,脸色泛起了厉色。
过午时后,皇宫派来的使者,带来了给脩子的回函:
信里是皇上的笔迹,但脩子愁眉苦脸地说:「黑色很淡,笔迹也很凌乱。看得出来父亲的身体状况不太好。」
她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进宫探望父亲。
但是,在这样的沉滞中,风音着实不建议她出门去皇宫。如果她真的决定进宫,必须在那之前设法解决污秽的问题。
风音经过庭院走上主屋的阶梯,打开木门。风从敞开的上板窗吹进来,是个舒适宜人的空间。
待在梁上的嵬看到风音,开心地飞下来。
『公主。』
「辛苦你了,嵬,有没有什么异状?」
『没有,没有任何需要报告的事。』
停在风音左臂上的乌鸦,得意地挺起胸膛。风音抚摸它喉咙一带,怱地眨了眨眼睛。
对了,昨晚六合来传话,说昌浩为了让安倍晴明醒来,会尽量不要藉助风音的力量,靠自己努力,但也有可能不得不藉助。颇像昌浩会说的话。
风音回说知道了,六合就回安倍家了。
看到风音眉间蒙上些许阴霾,嵬沉下了脸。看着她成长的嵬,非常清楚心爱的公主在想什么。
自己就在眼前,她的心却还是被那个可恶的十二神将占据了。嵬大感扫兴,但没说出来。
即使散发出那样的氛围,它也不会说出来。
它询问风音其他的事。
『公主,妳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打扫家具,你也来帮忙吧,嵬。」
『是,我很乐意。』
乌鸦啪吵啪吵拍起了翅膀,风音对着它苦笑。

藤花停下缝衣服的手,呼地喘口气。
神经绷得太紧,用力过度,肩膀都僵硬了。
她放松紧绷的身体,伸展双臂,深深吸口气。
新衣服就快缝好了,是夏天的衣服。
这是命妇临时买回来的布,要赶在这次的宴会穿。
这块布的料子薄、通风,颜色柔和,很能衬托出脩子的肌肤。连选择布这么一件事,都可以强烈感受到命妇对脩子的爱。
「快要完成了……」
藤花打算在伊周他们停留的这段时间完成,又开始动手缝衣服。
这时候,忽然察觉有人的气息。
脚步声逐渐靠近。
那不是风音。好像也不是这座宅院的人。从走路的方式,可以脩子感觉出是不认识的人。
就在藤花放下正要继续缝的衣服,把针插在针包上,躲进屏风后面,这时有人走到房间前面站住了。
停在房间前面的人,似乎听见了衣服的摩擦声,往房间里面窥探。
没多久,响起了从没听过的声音。
「请问在里面的是这座宅院的侍女吗?」
是粗犷的男人声音。
藤花惊恐地缩起身子。怎么办?该不该回话呢?可是,这里除了自己外,没有其他人在。上板窗敞开着,外廊与房间之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竹帘。
她掩着嘴巴,拼命屏住气息。
「妳再躲也没用,衣服下摆从屏风后面露出来了。」
她惊讶地察看,果然如男人所说。
她慌忙把下摆拉进来,但已经太迟了。
站在竹帘前的男人,似乎坐下来了。
「啊,请放心,我是服侍大帅的人,名叫……」
男人稍作停顿,可能是想到什么,没再往下说。
接下来的沉默,对藤花来说既漫长又可怕。
心跳声在耳里喧闹地响个不停。
她屏住呼吸,一心祈求男人赶快离开。
过了一会,男人用温柔的声音说:
「我听在这里工作的人说,公主最喜欢的侍女长得非常漂亮,所以很希望可以见她一面。如果妳是那位侍女大人,请继续躲在屏风后面不要出来。如果不是,请从屏风走出来,告诉我妳是谁。」
藤花咬住了嘴唇。
不管怎么选择,结果都一样糟糕。让他断定自己就是脩子的随身侍女,或是告诉他自己是其他的什么人,对她来说都一样。
不论藤花选择哪一边,男人都会取得想得到的关于她的资料。然后,他既然是伊周的随从,今后也会常常来这座宅院。
更可怕的是,这个享受谈判乐趣的男人,很可能改变主意,突然拨开竹帘,钻进房内。
这么一来,她就逃不掉了。
藤花按着挂在衣服里面的香包,绞尽脑汁想对策。
如果小妖们在就好了。
「侍女大人……」
男人还要继续纠缠时,响起了清澄的声音。
「哎呀,秀则大人,我到处找您呢。」
藤花倒吸了一口气,是菖蒲的声音。
「大帅说差不多该走了,请快跟我来。」
「哟,是菖蒲大人啊,有劳妳了。」
「哪里……」
听着他们的脚步逐渐远去的藤花,呼地喘了一口气。
这时才开始发抖,控制不住双手。
那个伊周的随从,好像是叫秀则。
想到如果菖蒲没来找他的后果,藤花又是一阵毛骨悚然。
双手环抱自己的藤花,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
她动动嘴唇,喃喃叫唤着某个名字,做了个深呼吸。
这时候,小妖们蹦蹦跳跳地从外廊走过来,开心地冲进房里。
「藤花,伊周他们回去了。」
「妳怎么了……?」
「脸色很苍白呢,还好吧?」
小妖们一个个跑进来,轮流盯着她看。她想对小妖们笑,但她知道自己失败了。
猿鬼把脸凑向她说:
「喂、喂,妳为什么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没什么,只是受到一点惊吓……」
「什么惊吓?」
独角鬼蹙起了眉头。藤花挤出僵硬的笑容,轻摇着头说:
「不是什么大事,真的只是稍微吓到而已……」
「是吗?」
龙鬼怀疑地眯起眼睛,歪起脖子。
「啊,对了,为了做准备,在宴会之前,伊周的随从每天都会来。」
「咦……?」
藤花的表情明显紧绷起来。
小妖们面面相觑,觉得藤花不对劲。
「喂,怎么了?只要妳不嫌弃,我们愿意听妳说任何事。」
「对啊对啊,如果妳觉得我们不可靠,我们就去叫风音来。」
「然后再去把昌浩找来。」
快哭出来的藤花,对着你一言我一语的小妖们猛摇头。
猿鬼与龙鬼相互使个眼神后,猿鬼走出了房间。应该是去叫风音了。
藤花好几次要开口说什么,又沉默下来,半晌后才说出了一句话。
「不要告诉昌浩……」
龙鬼和独角鬼眨了眨眼睛。藤花用硬挤出来的声音重复说着:
「不要告诉昌浩,拜托你们。」
被藤花用无助的眼神恳求,小妖们疑惑地彼此对看,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这时候,猿鬼带着风音来了。
「藤花大人,有什么事吗?」
藤花想对诧异的风音说没什么事,却不知如何启口。她惊讶地发觉,看到风音的脸,她的心情就平静下来。
风音似乎看出了什么,对小妖们说:
「公主已经回到主屋,正在看绘本,你们去陪她吧。」
「知道了。」
风音等着乖乖响应的小妖们走出去,直到气息完全消失。
这时候,十二神将六合现身了。
「六合……」
藤花张大了眼睛,六合疑惑地看着她。
「你一直在这里吗……?」
「没有,我刚从异界过来。」
「你一直待在异界吗?」
沉默寡言的斗将点个头,响应风音的询问。
昨晚,把昌浩的话转告给风音后便回到安倍家的六合,被待在生人勿近森林里的天空翁叫去了。
负责统领十二神将的老将开口问饱,可不可以把神气分给恢复得比较慢的战友。
据天空说,最先想到要这么做的是待在吉野的天后。但是,在拥有战力的神将当中,她的神气最弱,有神气被连根拔除而倒下的危险。
太裳阻止了她,来找天空商量。太裳说撇开天后不谈,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天空接受了他的建议,心想若是斗将六合,把神气分给战友,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神气比六合强的青龙,以及神气比六合弱一些的朱雀,都还沉睡不醒。
六合一靠近他们,神气就被无止境地吸走了。可能是因为处于无法控制意志的状态,六合的神气在短时间内丧失殆尽。
玄武、天一、白虎靠近他们就没什么事。可能是因为青龙和朱雀知道,他们也都还很虚弱,所以本能会下意识地控制自己。
事实显示,当神将中唯一没受伤的六合一出现,他们的下意识就失控了。这时六合第一次尝到,神气被强行剥夺的滋味。
战友们就是像这样,在尸樱森林被夺走了神气。
不过,神将们与那个世界的邪念不同,没有吸到连战友的命都夺走的程度。当六合摇摇晃晃地跪下来时,神气就停止流动了。
他对担心他的玄武和天一说不用担心,但有好一段时间都不能动。
玄武和天一向他简短报告了青龙他们的状态,以及待在吉野的天后等人的情况。
听完报告又过了好一会,六合才能站起来。
平时,异界有独特的气在循环,现在完全静止了。
六合心想继续待在异界,恐怕也无法恢复神气,便降落人界,前往贵船。
尽管树木枯萎已经波及贵船,但贵船是神域,气比京城浓烈,失去的神气应该可以恢复到某种程度。
为了慎重起见,他先取得贵船祭神的同意才进入神域,所以没有触怒神。
果然如预期,贵船的气弥补了六合的神气,加速了复原。
但还没完全复原,六合就有种莫名的不祥预感,便离开了贵船。
复原得非常缓慢的勾阵,说不定在贵船待几天,状况就会有明显的改变。
六合刚刚才回到安倍家。他向天空报告事情经过,并提议让勾阵去贵船,之后就来这里了。
据天空说,想办法要让晴明苏醒的昌浩,是在六合去找风音后没多久就回来了。
他没有去目的地的樱花树那里,就折回来了。
天空说他出京城前,遇上了从未见过的妖怪,碰触到阴气,灵力和体温都被夺走了。
听说是像黑色马蜂的黑虫,好不容易击退了那些虫,但小怪判断,在那之后直接去樱花树那里太冒险了。
想必昌浩是很急着要去,能够听从小怪的建议,改天再去,可见他已经可以冷静地分析状态,掌握自己的状况了。
但因为有藤花在,所以六合没说得太清楚,打算等藤花不在的时候,再清楚告诉风音。
他说了其他的事。
「听说命妇拜托昌浩施行召唤萤火虫的法术。」
出乎意料的话,让藤花疑惑地猛眨眼睛。
「咦……?为什么……」
「伊周说会准备萤火虫,但命妇交代昌浩,如果到时候伊周做不到,就用阴阳师的法术召来萤火虫。」
然后,他又补充说明:
「昌浩不会那种法术,但听到命妇说不要去抓贺茂川的萤火虫,改抓贵船的萤火虫,他就一口承诺一定会把萤火虫召来这座宅院。」
藤花的眼眸大大摇曳,但没有哭出来。
她确认似地、仔细体会似地,一再缓缓点着头,取代了哭泣。
「是吗……」
贵船的萤火虫。
她双手按着胸口,闭上了眼睛。
「是吗……昌浩那么说吗……」
藤花知道昌浩在想什么。她确定自己一定知道。
因为他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看到脸色苍白的藤花,脸颊逐渐红润起来,风音才松了一口气,心想她刚才到底受到了什么打击呢?竟然会震撼到想假装平静都做不到。
风音决定稍后再问她。
这时候,有一般人听不见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有灵视能力的藤花、神将、神的女儿,都往那里望去,看到龙鬼从渡殿跑过来。
「喂、喂,藤花!」从竹帘下面钻进来的龙鬼,兴匆匆地对藤花说:「公主在叫妳,叫妳去跟她一起看绘本。」
「嗯,我马上去。」
正要站起来时,她想到还没做好的衣服和针线。只差一点点了,却被突发的事情阻碍了。
藤花决定明天再继续缝,正要把衣服收起来时,被风音阻止了。
「我来收,妳快点去公主那里。」
「是,那么我走了。」
笑着响应的藤花,跟龙鬼一起离开了房间。那个笑容跟刚才不一样,是真的发自内心。
风音看到六合似乎想说什么,觉得很诧异。
但他还没开口,就有个身影先映入了风音的视野。
那是从庭院走过来的昌浩。
六合循着风音的视线看到昌浩,就点个头隐形了。
昌浩看到掀开竹帘走出外廊的风音,安下心来似地放松了表情。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6-6-12 20:07 编辑



昌浩一到竹三条宫,就先被命妇找去了。
被问到召唤虫子的事办得如何,他回说正在看祖父的书,研究法术。
他没说谎。他是真的有把书从头翻到尾,寻找要用的法术,只是最后偏离了初
衷,把正事忘光光,所有注意力都转移到召魂术上了。所以他内心其实很慌张,心
想得赶快找到召唤虫子的法术才行。
从命妇那里得到解放后,昌浩沮丧地垂下了肩膀。
两边都很重要,但若要说哪边应该优先,当然是命在旦夕的祖父。
如果会使用所有的法术,就不必为这种事烦恼了。
「我要更用功才行。」
昌浩由衷低喃,小怪默默点着头。
负责带路的侍女菖蒲,被问到云居住在哪里,笑着偏起头说:
「昌浩大人,您不只跟藤花大人很熟,跟云居大人也很熟呢。」
在旁边的小怪,耳朵抖动了一下,觉得这句话有问题。
但昌浩可能满脑子都想着要在宴会前找出召唤萤火虫的法术,对她说的话没有多加揣测。
「这个嘛,该怎说呢……就像是姐姐吧。」
说出口后,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居然可以说得这么顺口。
他们曾经敌对,昌浩把她当成仇人,对她深恶痛绝。是她至今以来的种种行为与用心,解开了昌浩的心结。
至于是不是完全释怀了?老实说,回想起来,还是会有一点疙瘩,但疙瘩也变得非常小了。
昌浩暗自期待小怪也是这样。但小怪受到的打击更加严重,所以恐怕没那么容易想得开。
菖蒲回说应该是在侍女的房间,昌浩向她道谢,便从庭院往那里走了。
走在昌浩旁边的小怪,沉下了脸。
昌浩察觉,疑惑地问:
「小怪,你怎么了?」
小怪抬头看着他,嘴巴苦得像咬到了苦虫,夕阳色的眼眸炯炯发亮。
「没什么……」
昌浩讶异地看着摇摇头的小怪,但没再追问。
小怪甩甩长尾巴。
它心想既然昌浩没听出什么,就没必要刻意去提,它只是被那句有弦外之音的话惹毛了。
「她在那里。」
昌浩指向前方。从房间走出来的风音,正对着他们轻轻挥手。
「今天怎么会来呢?」风音问。
昌浩把昨天的事大略说了一遍。
说着说着,就看到风音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她用手指按着嘴唇,低声嘟囔:
「黑虫……」
很少看到她的脸这么阴沉,昌浩的表情也跟着紧绷起来。
六合现身在微闭着眼睛像是在沉思的风音身旁。
「六合,你在这里啊?」昌浩问。
六合眨个眼睛,默然点头。
小怪疑惑地偏起了头。它觉得沉默、没表情的战友,似乎瞄了它一眼。
风音往阶梯走,在那里坐下来。昌浩坐在矮她几阶的地方,抬头看她。
怕坐在她旁边会惹来麻烦,所以昌浩有所节制。
刚才菖蒲说的话,昌浩完全听出了其中含意,只是觉得当下做出什么反应,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而且,也可能让小怪增添不必要的烦恼。
他心想只要自己表现得体,渐渐地就不会有人再说闲话了。
最好的办法是向大家宣告:「她有最爱的人了,所以我跟她之间没什么。」虽然那个对象并不是「人」。
他知道这个解决办法不可行,所以不会说出来,但这么做最有效、最具说服力,也是事实。
「腾蛇。」
六合用眼神叫小怪跟他走,自己先跳上了屋顶。
小怪瞥昌浩一眼,也跟在战友后面跳上去了。
神将们轻盈地跳上了屋顶。漫不经心地用眼睛追逐着他们的昌浩,听见风音用低沉的嗓音对他说:
「难道是沉滞具体化了?」
昌浩表情僵硬地说:
「嗯,我也这么想。」
点着头的昌浩,右脸颊和耳朵都有被虫咬过的痕迹。一直看着那些伤痕的风音,眼神泛起了厉色。
「对不起,冒犯了。」
她伸出来的手指,停在快碰到伤口的地方。
把手那样摆着不动的风音,嘴里念念有词,啪叽弹了一下手指。
昌浩仿佛听见从伤口传出了弹指之外的声音,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戚觉有温温的液体从脸颊、耳朵流下来,他慌忙伸手去摸。
已经结痂的伤口又裂开,流出血来了。
「怎么会突然这样?」
昌浩慌忙摸索放在怀里的手帕,风音制止他,把放在自己怀里的怀纸递给他,用僵硬的语气说:
「里面藏着很小、很小的虫。」
「咦?」
接过怀纸按住伤口的昌浩,不禁哑然失言。
印有淡桃色图案的高级怀纸,似乎熏过香,飘着淡淡的香气。
是伽罗香。
昌浩想到,风音不让他用自己的手帕,把怀纸递给他,原来是这个理由。
香具有驱邪除魔的效用。
藏在昌浩伤口里的虫,已经被歼灭了,但风音是顾虑到可能还有虫气残留。
即便有虫气残留,也可以靠香的力量,彻底清除。
「我完全没发现……」
虽是自己的身体,却浑然不觉。
昌浩懊恼地低嚷,风音摇摇头说:
「大半不会察觉,因为还是孵化前的卵。」
风音这句话的内容太震撼了,昌浩听完后恍然大悟,咬住他的黑虫刻意把肉咬掉挖个洞,原来是为了这个理由,令他不寒而栗。
如果一直没察觉,虫钻进自己的皮肤里孵化了,会怎么样呢?
昌浩想都不敢想。
「如果是我遇到同样的状况,恐怕也被咬了。因为忙着把虫剥掉,应该不会注意到被植入了很小的卵。」
现在会察觉,是因为在京城里,这里算是保持得特别清净,所以才能察觉沉滞在脸颊、耳朵附近的微弱阴气。
「是吗……可是……」
即使是这样,自己也必须察觉。
风音知道昌浩的不甘心,拍拍他的肩膀说:
「腾蛇比谁都注意你,连他都没察觉,你就更不可能了。最好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到,不然哪天就会出现破绽。」
关于黑虫的事,风音也是第一次听说。在这之前,她好几次在京城的夜晚外出,祓除污秽与沉滞,但从来没有遇见过。
在皇宫里甚嚣尘上的传闻,风音也是前几天听藤原伊周提起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也是现在听昌浩说才知道。
昌浩双手交握,脸色沉重地说:
「从今天晚上起,阴阳寮的阴阳师要与检非违使、卫士组成一队,在京城巡视。」
风音的表情紧绷起来。即便是阴阳师,被大群黑虫攻击也应付不了吧?
「还有,妳把我们几个人送回人界时的事。」
「哦,」风音点点头,歪着脖子说:「你说那是召魂术,但是,我想最接近你想做的法术,应该是叫魂术。」
昌浩眨眨眼睛,拍手说:
「对哦,不是召唤,是叫唤……」
「对,我做的法术也是类似叫魂术。」
叫魂术又称为招魂术。
这个法术原本是用来叫回死者的魂。当有人死亡,就爬到那户人家的屋顶上,边挥舞死者穿过的衣服,边大声呼叫死者的名字。
以前的人相信,这么做可以把徘徊的魂叫回来,但是,真的那么做,也很少能让死者活过来。据说是透过这样的行动,来表现遗族不惜这么做也要把前往幽世的
死者拉回现世的心愿。
阴阳师的法术,真的可以把魂拉回来。不过,对象只限于寿命未尽的人。不去碰触与天命相关的死亡,是阴阳师之间的默契。
在尸樱的世界,晴明的寿命未尽。他的情形显然是种种要素盘根错节,扭曲了原来的天命。
还有阴气充斥而转为阳气的瞬问涌现的爆发力。
昌浩施行的法术,不是让晴明苏醒,而是让时间倒转,回到被尸樱吞噬之前,可以说是因为这样才能成功。
完全的返魂术、招魂术,是安倍晴明也还没碰触过的领域。
不过,祖父应该做得到吧?只是不做而已。
祖父绝对不会做扭曲世间哲理的事。
与晴明成为对照,选择扭曲哲理的人,最后是什么下场,昌浩非常清楚。
他想起在尸樱世界做的梦,看看自己的右手掌。那里有忘不了的触感。
「借用樱花树的力量,能再回到那个世界吗?」
昌浩喃喃说着抬起头,看到沉默的风音的严厉眼神,不由得惊慌失措。
难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吗?
风音看到昌浩那个样子,眨眨眼睛说:
「啊,对不起,我有点恍神,没听到你说什么。」
原来是这样啊,昌浩松了一口气。
她那张秀丽的脸庞,严肃时看起来很可怕。不是人类可以比拟的可怕。
给昌浩的感觉,就像神将们激动起来的时候。
「我在想,借用樱花树的力量,说不定可以把爷爷他们叫回来。」
风音眯起了眼睛,似乎在思索什么。
「如果那里还留着晴明大人等人的什么东西,或许会有某些成果……」
问题就在这里。
昌浩陷入沉思。
风音一个字一个字确认昌浩说过的话。
高淤神说是树木的枯萎阻碍了晴明的苏醒?」
昌浩点点头。
「那么,先祓除京城的污秽,再对尸樱的世界施法,可能会比较顺利。若是气不循环,而是死亡在循环,那么,不管怎么叫唤都很难回来。」
死亡是停滞。
风音是顺着气的循环,把昌浩他们叫回来的。在尸樱彻底枯萎的那个瞬间,若不是昌浩把时间倒转回去,她大概也无计可施了。
「无论如何,最好赶快采取行动。不管是晴明大人那件事,或者是巡视京城那件事。」
「我知道了。」昌浩回应后站起来。「总之,要在开始巡视之前,想办法处理污秽。」
「要不要我帮忙?」
「风音,我希望妳可以强化皇宫和这里的防守。我听说皇上的身体状况还是不好,也担心公主殿下的安危。」
然后,昌浩环视庭院一圈,确定树木是否都还活着。有风音在,所以都没问题。
「还有,在行动之前,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昌浩说完就要走了,风音叫住他说:
「你不去见藤花吗?」
正要转身离去的昌浩,停下脚步,嗯嗯沉吟了一会说:
「在找出召虫术之前,先不见她。」
「是吗?」
「我知道她不会有事。」
昌浩又接着说因为有你们在,风音对着他苦笑。
「说得也是。」
忽然想起藤花刚才心神不宁的样子,风音犹豫着该不该告诉昌浩。
正在考虑时,昌浩往屋顶叫了一声:
「小怪,走啦!」
把头探出屋顶外的小怪点点头,又转向后面,对六合说了一、两句话。
说完便轻盈地跳下来,降落在昌浩唇上。
昌浩向风音挥手道别,从庭院走向大门。
出马路时,天空已经微暗。最近都是阴天,所以很难判断时间。
他把离开阴阳寮的时间告诉了文重,约好那之后去他府上。
所以必须赶过去。
地点在九条靠东边郊区,是栋老宅院。文重说只是先暂住在那里,正在考虑要翻新,还是要另外找一栋适合居住的地方。
要做的事太多了。
昌浩边走向九条,边问肩上的小怪:
「六合说了什么?」
「好像有不少事让他烦心。」
「你也总括得太粗略了……」
小怪搔搔耳朵一带说:
「为了让战友们恢复神气,六合一个人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力有未逮,靠贵船的力量才补回了神气,句点。」
「说得太简略,听不太懂。」
都照实说了,还是不行?
「他说只要去贵船,说不定勾阵也会复原。等解决污秽这件事后,要劝劝她。」
「我不懂,既然那么做比较好,何不那么做呢?」
「那不是我说的,是六合说的。因为是他说的,所以才可靠吧。」
「可是,到时候是小怪去劝吧?」
「六合比我更有说服力吧?」
若是由什么都不做也能恢复到一定程度的小怪来劝她,她会坚决地说自己也没问题,绝对不可能行动。
「啊,说得也是。」
点头表示同意的昌浩,忽然放慢了脚步。
「怎么会这样……?」
空气突然变得沉重。
以某个地方为界线,沉滞急剧增强。
昌浩回头看来时路。
他是从脩子居住的竹三条宫,直直往南走到这里,就在刚过万里小路与梅小路的交叉口附近。
文重的住处,真的是在京城的边缘。昌浩觉得很奇怪,文重曾当过诸国首长,怎么会选在这么不方便的地方呢。
每前进一步,沉滞就更浓烈。
越过八条,进入九条。
沉重的压力更强大了,连沉滞都看得见,而且呼吸困难。
昌浩掩住了嘴巴。
「居然……到这种程度……」
神情紧张的小怪对哑然失言的昌浩低嚷:
「喂,昌浩,你不是时常祓除京城的污秽吗?」
「我是啊!」
十天前,他才刚坐着车之辅,绕了京城一圈。在几个地方设置要点,用法术把画好的线连接起来,围住整个京城,还念了修祓的咒文。
「从前鬼门到后鬼门的流通都考虑进去了,若是失败马上就会知道。」
法术完成后,他又绕京城一圈做了确认。法术成功,污秽被祓除了。虽然树木的枯萎很快又使气枯竭,带来沉滞,但当下确实成功了。
况且,才短短十天,沉滞就加剧到这种程度,太不正常了,令人不寒而栗。
昌浩觉得衣服下的肌肤都起了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搓着手臂。
「这情形太诡异了……」
这么喃喃自语的昌浩,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沉滞是阴气,阴气是死亡。
充斥这一带的是死亡的气息。
越往前走,住家就越少,映入眼帘的是荒芜的草地。
被颓圮的围墙包围的宅院,庭院杂草丛生,墙上藤蔓攀爬,从大门到房屋入口的通道被草掩没,没那么容易进去了。
有些草稍微被拨开的地方,可能是野兽出没的通道。
来到这附近,已经看不到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是四处为家的夜贼子。虽然可以遮风避雨,但太过荒凉,可能连他们都觉得阴森而不敢靠近。
没事要办的话,昌浩也不想在这个时间来这里。
不可思议的是,完全入夜后,反而没那么可怕。
一般认为,白天与黑夜之间的时间狭缝最危险。
昌浩缓缓走在两旁是荒地或无人宅院,且路面凹凸不平的道路上,严重的沉滞令他呼吸闲难。
他一直掩住口鼻前进,终于在一排无人宅院中,找到一栋有人的气息的建筑物。
「是这里……?」
昌浩茫然低喃,不由得往后退。
那栋宅院快毁坏的大门有修缮过的痕迹。从大门到房屋入口的通道,也割过草,可以走过去。墙壁也做过修缮,以防被人看见里面。
但是,昌浩觉得,这里的阴气比刚才经过的任何地方都浓烈,整栋宅院也比黑夜更昏暗。
他很不想进去,可是不能不进去,因为答应过对方。
把嘴巴紧闭成一条线的昌浩,踏入了大门内。

文重出来迎接来访的昌浩。
屋内与荒废的外观不同,比较有经过整理。
但沉滞更加严重,不时引发晕眩。
小怪看起来也有些痛苦。可能是被阴气的浓度、重量缠身,它不停地甩动尾巴和耳朵或是跺脚,掩不住焦躁。
「安倍大人,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今天早上才在皇宫里见过面的文重,脸好像比那时候老了十岁,只有眼睛闪烁着光辉。
「请这边走……」
被请入屋内的昌浩,有点害怕地走在文重后面。
为了预防随时有事发生,他在袖子里面结手印,悄悄确认怀里有几张符。
全部共有两张驱邪除魔的符、一张止血符、一张止痛符、一张禊祓符。
脸颊和耳朵的伤彷佛又隐隐作痛,昌浩皱起了眉头。
血止住了、也不痛了,但他就是莫名地在意。
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耳朵抽动了一下。长长的耳朵竖起来,夕阳色的眼眸瞪视着里面。
小怪看的是文重前进的方向。
文重在可能是房子最深处的地方停下来。
「安倍大人……」背对着昌浩的文重,突然开口说:「你曾经失去过很重要的人吗?」
这句话问得太突然,昌浩一时答不上来。
不知道文重是如何解读他这样的反应,缓缓地摇着头。
就在这时候,昌浩听见从某个地方传来了暗沉的鸣响声。
「今年冬天,我差点失去最重要的人。」文重把手搭在前面的木门上,呻吟般接着说:「我怎么样都不想放手,所以……我扭曲了哲理。」
「……」
昌浩的胸口怦怦狂跳起来。
他说他扭曲了哲理。
不会吧?
文重缓缓回头看着倒抽一口气的昌浩,笑得脸部歪斜变形。
「我不会祈求你的谅解。这件事都怪我不肯放手,她并没有错。」
然而,扭曲哲理必须付出代价。
「我带着她逃到了这里……我以为逃到这里,追兵就会死心。」
但他想得太简单了。
昌浩的心脏跳得很不正常。
暗沉的鸣响声越来越洪亮。
那是拍翅声。
就在听出是什么声音是,骇人的寒意袭向了昌浩的全身。
他觉得一阵晕眩。只要被阴气吞噬,生气就会在瞬间被榨干。
他们旁边的板窗,啪嗒啪嗒晃动。状似黑烟的东西,发出暗沉的鸣响声,从缝隙钻进来。
小怪迸发出斗气,把那些东西炸飞出去。
文重当场蹲下来,掩住了脸。
「你这家伙是打算把昌浩交给他们吗?」
小怪的怒吼声割破了空气。
铰链松脱的板窗被斗气的暴风吹走,成群的无数黑虫一拥而入。
◇ ◇ ◇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6-6-11 19:56 编辑


在竹三条宫主屋看绘本的修子,正在跟藤花、小妖们讨论,故事接下来会怎么样。

风音独自坐在厢房,静静地看着这般祥和的光景。

十二神将六合隐形待在她身旁。

为了不让修子他们听见,风音压低嗓门说:

「这里没事,你去昌浩那里吧。」

神气显现回应的气息后便消失了。

或许是自己想太多,风音觉得停在梁上的乌鸦心情大好。

她叨念一声「真是的」,苦笑着眯起了眼睛。

前几天,她拜托嵬去了一趟道反圣域。

在尸樱世界为什么必须守护那棵樱树呢?

风音小时候被剥夺了记忆,与母亲度过的时间非常短暂,必要的知识都是来自母亲之外的其他人。

关于道反圣域或安倍晴明,她都只取得被扭曲的资讯。但除此之外,灵术、神域、妖魔鬼怪等所有相关知识,都十分精准。

在她恢复记忆回到道反圣域后,父母亲也都对她拥有的知识感到惊讶,所以绝对不会错。

而这些知识中的一部分,是人类不可能知道的。

风音是道反大神的女儿。从这点来看,她知道人类所不知道的神的领域的事,也没什么稀奇。

然而。

直到现在,她都还时常会做梦。

梦见独自一人冷得发抖,抱紧膝盖。

梦见不得不活在被扭曲搅乱的命运中,眼神阴沉颓废的自己。

梦见身旁有双头乌鸦,默默注视着她。

双头当中,有一个头的眼神很可怕。另一个头总像是在忍耐什么、焦虑什么,用深邃。激情的眼神盯着风音。

那支乌鸦现在正停在梁上,愉悦地看着修子他们。

风音在膝上握起拳头,刹那间闪过非常阴暗的眼神。

竟然有她不知道的事。

那个世界的樱树,吸取邪念开出紫色樱花的那棵樱树,已经沾染魔性的那棵樱树,为什么还要狩猎献上活祭品?

嵬说道反女巫小心谨慎地做了回答。

世上的所有一切都相互连结,一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在经过时间差后,影响便会扩及所有的世界。

其中一个世界毁灭了,便会危及其他世界。为了避免这样的事发生,必须保护那棵沾染了魔性的樱树。

而且,不单是这样。

沾染了魔性的樱树,在沾染魔性之前,背负着重要任务。

樱树枯萎,樱树所背负的任务被解除,那个世界便会走向崩溃。

之后,总有一天会蔓延到人界。

不能让樱树枯萎。樱树隐瞒着无法以言语表现、无法说出口的东西,守护到现在。

在飘落堆积的花瓣下,有那个世界的人几乎不知道、连横行于那个世界的邪念也不知道的东西,被樱树的花朵藏了起来。

道反女巫避而不谈那是什么。她必须这么做。

「……」

风音双手交握,发出沉重的叹息。

那个世界很危险。昌浩的臆测或许是对的。

风音做的梦,在此产生了连结。依靠着那棵紫色樱树,注视着纷乱飘舞的花飞雪的那个身影,就是留在那个地方的安倍晴明。

那是魄?是心?是魂?或是其他什么?风音无法判断。

说不定神将们为了保护那个晴明,正靠着游丝般的微弱连结,将神气注入了那个地方。要不然,无法解释他们的回复为什么会那么迟缓。

恐怕这才是安倍晴明没醒来,以及神将们失去的神气无法复原的理由。他们还在那个世界,竭尽全力地守护着什么。

唯有腾蛇虽与那个世界相关联,却几乎没事,因为它把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昌浩身上,而不是晴明身上。

然而,腾蛇也未臻完善,证明腾蛇与晴明之间仍有羁绊。

风音更深入思考。

即便有晴明他们的力量,向那棵樱树聚集的邪念散发出来的污秽,也会在不久后吞噬那些力量,使那些力量布满阴气。

等失去安倍晴明这个最后的堡垒,被邪念覆盖而充塞魔性的樱树,便会失去所有生气,逐渐枯萎。

这么一来,那棵巨木将承受不了自己的重量,崩毁倒塌,樱花世界也会随之毁灭。

也有可能不会毁灭。死与生紧紧相邻。毁灭的东西,会在那一瞬间,重生为至新的东西。

但是,世界本身要被重新建构,或转变成其他形式,需要十分漫长的时间。

而且,晴明他们万一被卷入那场毁灭,就肯定再也回不来了。

风音想起在吉野那个地方,紧紧陪在主人躯体旁的太阴。

以前,嵬总是守护着必须在绝望中独自生存的自己。或许,现在的太阴就跟当时的嵬一样吧。

她压抑着不知道要等多久的焦躁与不安,等待晴明的苏醒。一句话也不说,眼睛也不看其他东西,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着。

必须在晴明被卷入那个世界的毁灭之前,赶快采取行动。

「喀……」

忽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把风音从思考的深渊拉回现实。

她看到原本开开心心看着绘本的修子,双手掩嘴咳得很厉害。一旁的藤花很担心,轻轻搓着咳到很难过的修子的背部。没想到咳嗽迟迟不止,修子显得非常痛苦。

过了好一会,脸色苍白的修子,边喘气边按着胸口说:

「啊……好难过。」

看到修子的额头冒着冷汗,藤花拿出了白色的布。当她轻轻按压修子的额头时,猿鬼端来了一个容器,里面装着从盆子舀来的备用水。

「来,最好喝点水。」

「谢谢。」

修子乖乖接过容器,慢慢喝下一口水。似乎还有咳嗽卡在喉咙里,她怕吞得太急会吐出来。

呼地喘口气后,修子按着锁骨一带,稍微清了清喉咙。卡在那里的东西,渐渐滑入了体内。

「吓我一大跳,突然咳起来。」

修子的表情像是真的吓坏了,脸色发白的藤花细眯起眼睛说:

「我才吓了一大跳呢,公主,为了小心起见,你还是躺下来吧……」

修子对担心的藤花摇摇头,瞥了风音一眼。

风音从她窥视的眼神看出了什么,眯着眼睛说:

「公主,你有事瞒着我们吧?」

严厉的语气让修子低下了头。

「昨天晚上我做了梦。」

「梦?」

反问的是独角鬼,其他两只小妖和藤花默默等着她说下去。

修子边在膝上玩弄双手,边吞吞吐吐地说:

「以前,晴明不是教过我可以见到思念的人的咒文吗?」

藤花想起那件事,点点头。

「父亲在给我的信中提到,母亲每晚都会来到他梦里……我好羡慕。」

所以她不断重复念那个咒文,直到睡着,期盼母亲会来见她。

「母亲真的来了。」

风音眨眨眼睛。

「哦……」

藤花发出惊叹声,修子开心地笑了起来。

回到京城后,我第一次见到了母亲,所以很高兴,高兴得过头了……修子忽然沮丧地垂下肩膀说:「就那样醒来了……」

「咦咦!?」

小妖们异口同声地尖叫。

她在漆黑中猛张开了眼睛。

刚刚还在眼前的定子,已经消失了踪影,只听见不知道从哪传来的虫叫声,还有微弱的拍翅声。她听着虫子撞击板窗的当当响声。努力闭上眼睛,希望可以继续做梦。

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睡意,不但做不了梦,还整夜无法瞌眼,直到天亮。

藤花现在才知道,原来今天早上在叫醒她之前,她就醒来了。平常,在叫醒她之前,她都睡得很甜,今天却是张大眼睛躺在床帐里。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神情还有些落寞。

「对不起,我没有察觉……」

修子慌忙摇摇头,对致歉的藤花说:

「妳不用道歉啊,都怪我自己睡不着。」

第一次睡得这么少,她其实从一大早就不舒服了。可是,命妇知道她身体不适,一定会太过担心,搞得全宫上下鸡飞狗跳,风音也会挨骂。

她不想这样,所以装出没事的样子,像平常一样行动。

风音叹口气说:

「睡眠不足,身体就会比较虚弱,容易感冒。有没有发烧?肚子怎么样?」

「不太有食欲。」

还觉得有点冷。

藤花担心地默默她的额头,没有明显的热度,但感觉体温比平常高。

「公主。跟大帅商量,把宴会的日期延后吧?」

听到这样的提议,修子摇着头说:

「不,不可以。」

伊周是计划配合那个日子抓萤火虫。

「萤火虫是活生生的东西。他一定是从现在开始找萤火虫,再配合那个日期进行捕抓。延后的话,又要从头开始策划了。」

而且,在宴会之前,伊周的随从每天都会来。修子也知道,他来是为了做准备,可是她怎样都不喜欢那个叫秀则的男人。

那个人应该不是坏人,感觉对伊周也很忠心,但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某个部分令修子厌恶。

「宴会延期,伊周的随从就必须多来这里几天,太辛苦了。」

风音清楚听见,当修子毫不犹豫地这么说时,藤花的表情紧绷起来。

她想起藤花刚才紧张的样子。那时伊周还没离开,那个叫秀则的随从当然也还在这座宅院里。

风音假装不经意的问:

「对了,公主,在大帅离开这里之前,那个叫秀则的随从都待着这里吗?」

藤花的视线飘忽不定。

修子歪着头说:

「没有,他说为了准备宴会,要在庭院绕绕看看,命妇也允许了。」

「这样啊。」

风影点点头,假装看着修子,其实偷偷观察藤花的神情。

在修子面前总是保持平静、沉着的藤花,表情僵硬地皱着眉头。不过,真要说起来,只是非常些微的反应。

风音由此判断,事情应该还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但藤花毫无抵抗能力,不像风音在必要时可以单手扳倒一个大男人。

风音瞥小怪们一眼,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突发奇想,告诉自己不可行。

幸好它们拼命地找,总算把失去的卷轴平安送回来了。但听说事情真相的风音还是非常严厉地教训了它们一顿。

有一阵子它们收敛了许多,但那样的态度有逐渐消失不见,现在完全恢复原来的小妖模样了。

若是让他们保护藤花,风音一定后悔拜托他们做这件事。她敢说,绝对会后悔。

当伊周来的时候,最好还是自检随时监视。

「云居、藤花,我没事啦,被命妇知道就麻烦了。」

「我只要看到妳有一点点不舒服,我就会告诉命妇大人哦。」

藤花的语气有些严厉,修子乖乖点着头。」

「那么,今天尽可能早点睡吧。」

「知道了。」修子回应风音后,又低声补上一句:「今晚也可以念咒文吗?」

母亲既然来过一次了,今晚说不定还会再来。她想跟母亲说说话,即便是一下子也好。

风音原本要回她没关系,但临时把话吞回去了。

似乎有股寒意在她胸口摇曳。

「今晚……什么都不要做,好好休息。如果今晚也来了。妳高兴得睡不着,明天就可能真的会感冒了。」

修子神情黯然。

令人意外的是,小妖们居然会站在安抚的一方,劝慰想争取同意的修子。

「好了好了,公主,风音说的也有道理。」

「以前晴明说过,人太累会睡不着哦。」

「睡不好久不能好好做梦哦。」

「是吗?」

三只小妖同时对着张大眼睛的脩子点头,藤花也助阵说,.

「它们说得没错,以前我也听昌浩说过同样的话。」

「啊,昌浩那小子就是没好好睡觉,所以很晚才长高。」

独角鬼哈哈大笑,猿鬼和龙鬼也跟着嘻嘻傻笑。

藤花和脩子都瞪大了眼睛。

「是这样吗?」

这么喃喃低语的是藤花,脩子托着自己的脸颊,陷入了思考。

如果不好好睡就长不大,那么,想赶快长大的自己,比谁都该好好睡。

「我知道了。今晚我会早点上床,好好睡觉。」

小妖们满意地笑着说很好、很好。

藤花想起后来比自己长高很多的昌浩,内心涌现无法言喻的温馨。

十二岁时,昌浩比她高出一个头。但后来她不断长高,有段时间两人的高度几乎差不多。

那之后,昌浩又慢慢长高,在相隔两地期间,长高到她几乎不认得了。

现在要花点时间,才能想起他以前的模样。

想起他用还高八度的嗓音呼唤自己的名字,许下承诺的那个时候。

——明年一定要去看萤火虫。

十二岁时的约定,到了十七岁的现在都还没实现。

每年夏天,她都会遥望贵船,任思绪驰骋,在心中描绘舞动的美丽荧光。

不知道何时可以实现,说不定,一辈子都不会实现。

但只要心中保有那个约定,就能完全填满她的心。

「宴会的时候,藤花和风音还是要待在房间里喔。」

听到脩子的命令,两人默默行了个礼。



◇ ◇ ◇



黑虫蜂拥而来,昌浩紧急大喊:

「嗡吧喳啦基呢、哈啦叽哈塔哑索瓦卡!」

拍翅声被真言的音灵粉碎四散。

昌浩趁群虫暂时撤退时,快速画出五芒星。

「请神速速消灭万恶之物!」

画出来的五芒星瞬间扩大,包围了整座宅院。

被弹飞出去的虫子,不知道跑哪去了,被留在五芒星里的虫子,聚集在一起,

燃烧着熊熊怒火扑向昌浩。

昌浩正面迎击。

在空中画出跟刚才不一样的图——竹笼眼。

五芒星是用来破除,六芒星是用来封印。

昌浩画了好几个竹笼眼,做出立体形状。小怪在他旁边吼叫。

喷出来的灼热斗气,包围成群的黑虫,把它们集中起来。因为了解昌浩要做什么,所以小怪阻断三面的路,刻意留一条生路给它们。

成群黑虫果然中计,往敞开的方向,亦即昌浩的正面,直直扑过去。

昌浩等所有黑虫进入竹笼眼里,便挥下了刀印。

「万魔拱服!」

光的图腾成为囚禁黑虫的笼子,最后被咒文炸毁了。

不绝于耳的拍翅声,被竹笼眼破碎的声音掩盖消失了。

黑虫的翅膀纷纷飘落脚下。

还来不及捡起,就支离破碎地溶入了空气中。

现场恢复静寂。

昌浩为了安全起见,走下庭院,确认还有没有黑虫活着。

方才那般浓烈、沉滞的阴气,全都被刮走了。

碰到与自己反方向绕宅院一圈的小怪,昌浩才喘口气说:

「总算解决了吗……?」

起码这座宅院四周,污秽已经消失,空气开始恢复正常了。

「安倍大人……」

蹲在里面木门前的文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下庭院。

「最后还是只能求你了,昌浩大人,求你救救我妻子!」

正要把事情问个明白时,有个微弱的咔答声传入昌浩耳里。

那是拉开木门的声响。

被文重请入屋内的昌浩和小怪,看到头上披着蓝色衣服的身影,从房间钻出来。

披着的衣服往后滑落,露出了隐藏的脸。

是个女人。年纪应该不到三十岁,比文重年轻十岁左右。

忧郁的眼眸是黑曜石般的深邃颜色,但只露出了右眼,左半边的脸被长长刘海盖住了。

风吹进来,掀起了女人的头发。

看到隐藏的左半边的脸,昌浩和小怪都倒抽了一口气。

「这是……」

女人捡起往后滑落的衣服,又从头上披下来。

「文重哥……我跟你说过,已经无所谓了啊……」

泪水从女入的眼睛涌出来。

「那些虫是追我追到京城来的,只要我被它们吃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文重疯了似的大叫起来。

「不!不行、不可以,柊子!」

搂着女人的文重吶喊着。

「没有妳,我活着就没有意义!求求妳,不要走……!」

衣服从流着泪的女人的头上滑下来,从发问隐约可见隐藏的左半边脸。

女人的脸毁了半边,处处都是裸露的骨头。

简直就像——

「……」

昌浩摸摸自己的右脸颊和耳朵。

简直就像被那些虫咬过。

抱着棒子的文重,膝盖无力地弯下去,两人就那样瘫坐了下来。

「求求你,安倍大人!救救我的妻子柊子!」

「文重哥……不要再说了。」

柊子的声音沙哑,是因为喉咙半边的肉,被咬得东缺一块西缺一块。

小怪不寒而栗。

昌浩的法术刚刚才把充斥这座宅院的阴气祓除干净。

现任却又飘起了阴气。小怪追查阴气来自哪里,发现阴气是从柊子的左半身飘过来的。

「总不会是妳的身体……」

小怪嘀咕几声后摇摇头,想起一般人看不见自己。

「喂,昌……」

抬头要叫昌浩时,发现柊子盯着它看。

「你知道了吧?」

小怪目瞪口呆,注视着柊子。

被夕阳色的目光射穿的女人,平静地点了个头。

从文重怀里挣脱出来的柊子,毅然掀开了身上小袖⑤的左襟。

以身体中心线为准的左边皮肤,被咬得破破烂烂,露出了白色的骨头。

昌浩强压下涌上心头的震撼,挤出声音说:

「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身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的疑惑,以及从女人身上飘出来的阴气,已经让他作出了一个结论。

文重默默垂下眼睛。从依然美丽的右眼,以及脸部毁损看起来惨不忍睹的左眼,啪答啪答流下来的泪珠,碎裂四溅。

「我的身躯已经不属于这个世间,我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昌浩的背脊掠过一阵寒意。

叫魂。

文重使用某种法术,把死者叫回来了。

小怪的阴阳讲座

⑤小袖:窄袖便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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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昌浩去过九条的宅院后,那些黑虫就不再出现了。
阴阳寮的人和检非违使、卫士组成的队伍,每天晚上巡视,但朝议时,都还不曾接获遇见妖魔鬼怪的报告。
到阴阳寮工作的昌浩,向大哥报告说竹三条宫召他过去,所以要早退。
「是吗?那么,你做完今天该做的事,就走吧。」
「是。」
爽快答应的成亲,脸颊憔悴,透着疲惫。
昌浩忍不住开口了。
「哥哥。」
「在阴阳部要叫我博士。」
「那么,」昌浩把成亲拖到阴阳部外面,才对着他说:「大嫂的情况如何?」
成亲的眼睛泛起忧虑的神色,看样子是不太好。
昌浩终于开口问了,却不知道该对哥哥说什么,眼神飘来飘去。
成亲看到弟弟这个样子,苦笑起来,紧绷至今的神经忽然放松了。
「居然轮到你来担心我,我也太没用了。」
昌浩嘟起嘴说:
「我又不是担心哥哥,我是担心大嫂。」
「是吗?抱歉啦。」
成亲潇洒地回应,眼神却带着沉郁。
「她每天晚上都做梦。」
「做梦?」
成亲颔首回应,沉吟似地说:
「在漆黑中,她听见了水声。一回神,就看见了黑色镜子般的水面。」
「咦……」
昌浩的心狂跳起来。成亲用压抑情感的声音,淡淡地接着说:
「她察觉水面不断产生波纹,便往那里望去,看到波纹中心有个从未见过的怪东西……」
慢慢靠近她的生物, 跟拖牛车的牛差不多大,四肢都有蹄子,但脖子上方却是一张人脸。
昌浩目瞪口呆,在他脚下的小怪也倒抽了一口气。
那是……。
「那东西靠近她,开口说话了。」
——以此骸骨……
昌浩哑然失色,成亲低声接着说:
「那个生物盯着她的肚子,嗤嗤笑了起来。」
不禁想像那个画面的昌浩毛骨悚然。
看着肚子说「骸骨」,指的是还未出生的婴儿吗?
笃子总是在短短的尖叫中醒来,然后害怕地抱着逐渐大起来的肚子,无声流泪。
成亲用一只手掩住了脸。
「孩子们看到她越来越憔悴,也很担心,整日忐忑不安。」
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无力的成亲,也是每天都大受打击。
尽管把笃子藏在自己怀里,说着没事哄她入睡,到了早上,她还是会在惊恐中醒来。梦的咒文也无效,他还做了修祓,也没有用,无计可施了。
这样下去,恐怕会受梦的影响,真的失去肚子里的孩子。
为了避免这样的事发生,他试过所有操纵梦的法术,意图操纵笃子的梦,但全都失败了。
「因为整个京城都沉滞堵塞,很容易做恶梦。还有,怀孕的人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惶恐不安,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只提很一般的状况,是因为成亲自己也知道这些都不是主因。
一直都有徽兆。
但生不下来。
有徽兆也生不下来。
不单是皇上、不单是行成,这种现象也轮到了成亲身上。
昌浩的双手紧握起拳头。
——件。
还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
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件会扰乱人的命运。
在尸樱森林遇见的孩子们的脸,不断闪过脑海。
命运被扰乱的孩子们。无辜地走向灭亡的孩子们。
大嫂也会像那两个孩子,成为件的牺牲品吗?不,不仅是大嫂。万一大嫂发生什么事,哥哥、侄子、侄女的命运,也会偏离正轨。
绝不能让事情变成那样。
「……」
昌浩沉默下来。成亲拍拍他的肩膀,露出淡淡的笑容。
「喂,你不是有事要去竹三条宫吗?不快点把工作做完,就不能早走喔。」成亲强笑着说:「抱歉,让你听这么灰暗的事。」
那样的身影令人心痛,昌浩的胸口仿佛被又冷又重的大石头压住了。
黄昏时刻来到竹三条宫时,里面热闹滚滚,传出以前不曾有过的喧嚣声。
「怎么回事?」
惊讶的昌浩向杂役打声招呼后,绕到了庭院。
伊周和文重、脩子和命妇、菖蒲,以及所有在里面工作的人,几乎都聚集在寝殿前面的水流处。
文重打开大笼子,从里面飞出了许许多多的萤火虫。
在微弱的亮光中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在水流处优雅地起舞。
脩子的眼睛闪闪发亮。
「太棒了,伊周大人,这些是从哪带来的?」
看到脩子眉开眼笑,伊周非常满足。
「这些是在贺茂川的……啊,请原谅我不能说太仔细,只能说那是个秘密场所。」
「那么,我想看萤火虫,就只能拜托伊周大人喽?」脩子苦笑着说。
伊周开心地回应:「是的,我会随时听从指示。」
在脩子旁边欣赏萤火虫的命妇,注意到目瞪口呆的昌浩。
「安倍大人。」
「是……实在太美了。」
昌浩只能这么说。
命妇居然露出了罕见的温柔笑容。
「真的呢,伊周大人好厉害,说到做到。」然后,她又带点自嘲的味道,补上一句:「都怪我想太多,也给安倍大人添了麻烦。」
「不……不,没那种事。」
老实说,他早忘了要调查召虫法术这件事。
小怪看他抱头苦思,就对他说:「万不得已时,就随便捏造几只吧。」现在不必采取应急措施来蒙混大家,实在太好了。」
「乐师就快准备好了。」
命妇催昌浩赶快进寝殿,但昌浩摇摇头说:
「不了,我在后面欣赏音乐就好。」
「是吗?那么,我会吩咐下人,不要忘了给你送膳。」
命妇说完就走了,目送她离去的小怪惊讶地喃喃说道:
「那真的是命妇吗?」
昌浩看看小怪,用力点着头说:
「嗯,其实我也那么想。」
是心境上有了什么变化吗?或是被萤火虫的美迷倒,心情大好而已?
这么思考的昌浩,最后认为两者都不是。
今晚比较特别,在寝殿的人除了伊周、文重外,还有好几个没见过的达官贵人,看起来都比文重年长。
仔细观察,会发现聚集的都是跟伊周或他父亲道隆有深交的人。应该是伊周通知他们,要庆祝文重回京城,他们也都应邀来了。
有段时间,他被皇上冷落,都没人理他,过着寂寞的生活。
想到那些日子,他一定深深觉得,现在可以跟这些熟悉的人,围绕着心爱的妹妹留下来的女儿,一起享受宴会欢乐,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音乐十分优美,命妇别出心裁准备的佳肴,也取悦了客人的视觉与味蕾。
寝殿里只点燃了几盏台灯。夜越黑,就越能映出萤火虫的梦幻光芒。
夹在命妇与伊周中间,充分享受宴会欢乐的脩子,看准时机站了起来。
「接下来由命妇负责,我该休息了,伊周大人和其他人请尽情享乐。」
大人们都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随侍在侧的菖蒲陪同脩子一起退席后,悬挂的灯笼便被点燃,宴席明亮了起来。
这意味着欣赏萤火虫到此为止,接下来是聊天的时间。
厨房送来很多酒。在伊周的劝酒下,命妇喝了一杯,但没再多喝,专心招待客人。
在阶梯附近悄悄用膳的昌浩,对命妇这样的坚持深感佩服。这时,有个伊周的随从拿着瓶子和陶杯向他走过来。
「来一杯吧?」
对方把杯子递给他,被他郑重回绝了。
「对不起,我不能喝酒。」
「酒量不好吗?」
「我不知道我酒量好不好,不能喝酒是就训。」
「家训?」
昌浩对惊讶的男人报上了名字。
「我叫安倍昌浩。」
男人眨了眨眼睛。
「安倍……」
虽然微醺,头脑还是可以思考。
与竹三条宫有关系的安倍,是个阴阳师。
「啊,原来如此,那么硬要你喝也不好,对不起。」
「不,是我失礼了。」
彼此道歉后,那个人就离开了。
「待在这里,很可能又会被劝酒。」
昌浩这么想,悄悄离开了那个地方。
寝殿周边很热闹,但稍微离开一些就安静了。
在看不见月亮、星星的黑暗中,隐约可见照亮宴席的火把亮光。
昌浩在阶梯坐下来,呼地喘口气。
在那样的宴席,光是吃个饭,都觉得特别疲惫。小怪说不喜欢太吵,一开始就爬上了屋顶。
昌浩也很想逃走,却不能逃走,这就是任职宫中的悲哀。
「哈哈哈,任职宫中啊……我也长大了呢。」
笑意不由得涌上心头。
亮光瞬间飘过。是走散的萤火虫从水流处飞到了这里。
「这里没有水哦。」
昌浩对着他们说话,也不晓得是不是听懂了意思,它们翩然转向,往水流处那里晃晃荡荡地飞过去了。
目送它们离去的昌浩,表情忽然紧绷起来。
在宴席上的文重,频频把目光抛向昌浩。
那晚之后,昌浩再也没有去过文重家。
他求助于昌浩也没用,那是扭曲哲理的事。
追根究底,怎么会变成那样呢?
昌浩托着腮帮子,在记忆中搜寻。
闭上眼睛,没有亮光的房间的光景,便清晰浮现脑海。

◇ ◇ ◇

披着蓝染衣服的柊子,请昌浩和小怪进入卧房。文重没进去,瘫软地靠在木门上,什么话也没说。
房间的四个角落,各自竖立着不同的树枝,用眼睛看不见的线相连接,把房内飘荡的阴气锁在那里面,似乎也做了净化。
「那是袚枝。」柊字回应昌浩的视线,指着一根一根的树枝说:「这是椿,这是榎,这是楸,这是柊。」
恍如描绘四季的变迁般,房内竖立着四季名称的树枝。
女人披着蓝衣,对昌浩低下了头。
「我是脱离哲理的人。但是,这样下去,没多久身体应该还是会腐烂,归于尘土吧。」她眯起眼睛说:「只要他愿意放我走。」
靠在木门上的文重,肩膀剧烈颤动。
「我生病后,很快就死了。他咳声叹气,悲痛欲绝。」
正打算追随我而去时,他听说了一件事。
「有人可以使用法术,把死人叫回来。」
柊子无奈地摇摇头。
「我举目无亲,所以没办法转告他。」
对这句话感到好奇的昌浩开口问:
「转告什么?」
女人低着头轻声说:
「转告他绝对不可以把死人叫回来。尤其是我们,绝不能碰那种法术。」
这时候,泪水从柊子的眼睛扑簌簌地滑落。
没多久,她的肩膀大大颤动,情不自禁地双手掩面。
「我是柊的后裔,椿、楸都已经灭绝了……」
含着泪的声音再也止不住颤抖,柊子低声呜咽起来。
「我……我这个柊的后裔……竟然要破坏榎的后裔铺下的道路……!」
一直坐在昌浩旁边倾听的小怪,猛然张开眼睛,倒抽了一口气。
「榎……?」它喃喃说着站起来,逼近柊子。「你是说榎吗?榎的后裔吗?」
柊子含泪点头。
昌浩看见小怪抖动了喉咙。
「难道是……榎……笠斋……!?」
柊子颤抖地点点头。
昌浩听到从小怪嘴里冒出来的名字,顿时脸色发白。
榎、笠斋。
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出现这个名字?
她说的话在昌浩脑里骨碌骨碌盘旋。
椿。榎。楸。柊。
有人用这几个字取名字吗?
她是柊之子,所以叫柊子。
椿和楸已经灭绝了。并且,由她的神情来看,榎也灭绝了。
而她自己是柊的后裔,也是柊的最后一个人了。
以树木为名的人,逐渐灭绝了,如同树木枯萎那般。
哭泣了好一会的柊子,终于抬起泪流满面的脸说:
「我们众榊⑥,随着时间逐渐灭绝了。命运被预言扰乱,怎么挣扎都没有用。」
女人又说了更恐怖的话。
「还有人企图把死去的我们,从黄泉拉回来。是他保护着我,我们为了逃开追兵,逃到了这里。」
然而,也因此把毫无关系的人都卷进来了。
「那些人操纵的黑虫,会把生物啃光,做成傀儡。当生物察觉时,已经太迟了。」
小怪挑起了眉梢。
「告诉我……做那种事的人是谁?」
昌浩的心狂跳。
柊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颤抖地说:
「是……智铺……祭司……还有跟随他的人……」

◇ ◇ ◇

昌浩张开眼睛,咬住嘴唇。
智铺祭司。祭司是第一次听到,但智铺这个名字他还记得。
想忘也绝对忘不了。
昌浩握紧了拳头。
在四国的阿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异常,昌浩试着做了个深呼吸。
然后维持这个动作,等着胸口平静下来。
从那一夜起,他每天晚上都会做梦,一次又一次梦见与智铺相关的所有事。
醒来时,总是一身冷汗,手脚末梢都非常冰冷。
小怪可能也一样,那之后他们彼此都没再提起这件事,昌浩也刻意避开文重。
在宴席上,不断把目光抛过来的文重的心思,昌浩都了解,但他再也不想跟那个人和柊子扯上关系了。
因为他有预感。
「绝不能扯上关系……」
他刻意低声嘟囔,试图甩掉沉重的感觉。
这时候,他发觉有人从宴席向他这边走过来。
他定睛凝视,看出是刚才来劝酒的男人。
那个男人四处张望,似乎在确认周遭有没有人。然后,径自点个头,直直往渡殿前进。
昌浩张大了眼睛。
那个人前往的方向,是侍女们的房间。
宴会的喧闹声,乘着风传进来。
藤花在点燃的灯台的微光下看书。
只靠橙色的微光,亮度不够,但在宴会结束前,实在无法入睡。
她暗暗祈祷宴会赶快结束。
开始的时间是傍晚,快经过两个时辰了。
脩子退席后,又提供了酒。
现在只有藤花一个人在这个房间。
刚才风音还在,但菖蒲说脩子怎么样都睡不着,希望她可以去帮忙,把她带走了。
可能是很久没被这么多人和不熟悉的大人包围,把脩子累坏了吧。
风音悄悄对藤花说会尽快回来,藤花无助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直到今天之前,伊周的随从每天都来,动不动就找借口来这里,想尽办法要听藤花的声音。
透过声音、语调、措辞,可以大致了解一个女人的性情。
没有写信给她,是怕引起命妇的注意。
在这方面,藤花由衷感谢命妇的存在。
灯台的火焰发出叽叽声摇曳着。
风从拉开的板窗吹进来。
她想差不多该拉下板窗了,正要站起来时,听见有脚步声向这里靠近。
不是风音。她几乎没有脚步声。
藤花慌忙熄灭灯台,但晚了一步。
在乍然降临的黑暗中,响起秀则酒后带着亢奋的声音。
「侍女大人,你在吧?」
藤花屏住气息。
「没用的,刚才我看见你把灯熄灭了。是发现我来才熄灭的吧?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秀则在这里,所以把火熄灭了?
还是为了让秀则以为房间里没有人,所以把火熄灭了?
秀则本身希望是前者,但他也明白那不是事实。
尽管如此,被拒于千里之外,他的心还是有点受伤。
他想起码可以共度一晚吧?
反正今晚主人和与主人亲近的几个人,都会住在这里。前些日子在讨论宴会的细节时,命妇提过这件事。
里面也备好了对屋。
「怎么样,今晚可以让我进去吗?反正没人看见,如果你要求的话,我可以答应不要看你的脸,也不要听你的声音,只要让我进去就好。」
男人说完,从板窗窥视一片漆黑的房间内部。
他记住了屏风的位置,猜测侍女就在那附近。
要闯进去很简单,但他还是希望取得同意。
「你不回答,我是不是可以当作你答应了?」
男人把手伸向了木门,就在这时候,有个恭敬但严厉的声音刺穿了男人的背部。
「随从大人,您迷路了吗?」
在房间里屏住了气息的藤花,猛然张大了眼睛。
她在屏风背后侧耳倾听。
「这里是公主殿下的随身侍女的房间,随从大人是酩酊大醉,迷了路,才会没事走到这里来吧?」
「啊,不,呃……」
秀则的声音显然十分惊慌,从木门附近走开了。
随即响起衣服的摩擦声,有个身影钻到了板窗前面。
「大帅正在找您呢,您还是快点回去吧?」
「咦,大人在找我?」
秀则发出惊讶的叫声,醉意也不知道飞哪去了,趴跶趴跶跑远了。
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到耳朵的藤花,确定秀则的气息完全消失了,才喘了一口气,同时整个人也虚脱了。
紧握在手里的匕首,从手中滑落。
那是风音为她准备的,以防万一。
老实说,匕首会唤起她不好回忆,所以她很犹豫要不要带着。但风音说有备无患,说服了她。
她把幸好没机会拔出来的匕首放在桌上,悄悄从屏风后面爬出来。
板窗敞开着,垂下来的竹帘后面,可以看到坐着的模糊背影。
在黑暗中一直张着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所以稍微可以看出轮廓。

那个人听见藤花发出来的衣服摩擦声,似乎做出了扭头往后看的动作。
「没事了,在你平静下来之前,我会待在这里。」
藤花想站起来,发现膝盖瘫软无力。
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比自己想像中还要害怕。
她强忍着不哭出来,爬到竹帘前面。
黑暗中看不见表情。
「谢谢……」
「嗯……太好了,你没怎么样。」
「傻瓜,我没事啊。」
「真的吗?」
昌浩的语气带着怀疑,藤花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说:
「真的啊,云居大人替我准备了匕首。如果他强行闯入,我就会拔刀。」
回应她的昌浩,从声音听不出来有没有察觉她是在逞强。
「是吗?那么,我不出面也没关系喽?」
「说不定哦。」
藤花嘻嘻笑起来,泪水湿了眼眶。
她用手掌按住嘴巴,拼命压住快迸出来的呜咽声。
其实她好害怕,真的、真的好害怕。
说没事是骗人的。即使有匕首,握着刀柄的手也抖个不停,不知所措。
若是对方闯进来,她一定会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
「即使不需要,我想我还是会来,因为……我会保护你。」
昌浩喃喃说道,声音平静而深沉。
藤花点点头说:「嗯。」
在黑暗中,隔着竹帘,看不见彼此的脸。
但能感觉到彼此的气息。
侧耳倾听,还能听见衣服的摩擦声,可以知道就近在咫尺。
「萤火虫……」
「怎么样?」
「的确很美。不过,我并不想看……」
「是吗?我也不想。」
因为这里不是贵船。
即使在这里看,也不是那天约定的萤火虫。
即使,这辈子都看不到萤火虫、都会隔着这片竹帘。
只要能这般靠近彼此,便心满意足了。
其他人陪在身旁的日子,想必不会到来。

小怪的阴阳讲座
⑥众榊:常绿树。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6-6-13 21:11 编辑


◇ ◇ ◇

紫色花朵飘零。

倚靠着那棵巨树,闭着眼睛的老人,听见微弱的拍翅声和水声,抬起了眼皮。

紫色花片如暴风雪般狂飞乱舞。

老人清楚看见,花片前有宣告预言的妖怪,和另一个身影。

『沾染死亡的污秽,樱树的封印将会解除。』

件的严厉声音,被风掩盖了。

接着,男人的低沉嗓音刺穿了晴明的耳朵。

『放你回去吧,安倍晴明——』



◇ ◇ ◇



十二神将太阴察觉有妖气,肩膀颤动起来。

她认得这个妖气。

太阴缓缓抬起头,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低嚷:

「……妖魔……」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十二神将太裳站在围绕吉野山庄的结界前,注视着树木深处,

不知何时,妖气已经十分逼近。

是以前从未经历过的强烈妖气。

被污秽引来的妖怪,的确在逐渐壮大中,但远远比不上这股妖气。

偏偏这时候天后不在。

邻近村落的唯一水井崩塌,在这座山庄工作的村人来找他们商量,能不能想办法修复,所以他们答应去帮忙,作为平日的谢礼。

原先的预定,是由天后操纵水,清除掉落水井的石头,到重新堆砌根基的阶段,再由太裳接手。

在她结束工作回来之前,太裳必须边维持结界,边想办法击退妖魔。

妖气逼近了。

无数的妖魔推倒树木出现了。

长得像大猪的大块头,有一颗大眼睛、白色牙齿、裂到脖子的嘴巴。

『好像很好吃……』

相当于鼻头的位置,有人类的嘴唇,愉悦地哼唱着。

太裳不由得往后退。

「这是……」

这是六合说过的妖魔。他曾说因为闪躲不及,甲胄被抓伤了。连十二神将的斗将,都说它们不好对付。

太裳胆战心惊,屏住了气息。

他会死守山庄,但不敢保证自己可以平安无事。

就在他抱定必死决心时,凄厉的神气在头上卷起了漩涡,他猛然抬起头。

参差不齐的头发与扎起来的头发随风飘扬的十二神将太阴,在乌云密布不见朝阳却依然逐渐翻白的天空,从高高举起双手之间,迸出了神气的龙卷风。

她瞪着推倒树木直逼山庄的妖魔,低声叫嚷:

「竟然追到了这里……!」

横眉竖目的她放声怒吼:

「不要这样死缠烂打!」

龙卷风随着怒吼声被放射出去。

咆哮的神气漩涡击中了妖魔,好几只妖魔都被打得粉碎飞散。

太裳被冲击的余波牵连,撞上自己的结界,发出了微微的呻吟声。

他挨着结界滑坐下来,但还是松了一口气,仰头望向天空。

「太好了,太阴……」

不知道把感情遗忘在哪里的太阴,总算展现了愤怒。

在上空缠着风的她,俯瞰凹陷的地面,脸突然纠结起来。

大颗泪水从纠结的脸上滑落。

「晴……明……」

你为什么不醒来?为什么不回来呢?

为什么我的头发还是这样子呢?

「非你不可啊……」

其他人都不行,唯有晴明,可以把她的头发复原。

可以抚平她的伤痛。

可以疗愈她的心。

太阴深深吸口气,哭着大叫起来。

「晴明——……!」

那是锥心刺骨的悲痛呐喊。

嚎啕大哭的太阴,在庭院降落,摇摇晃晃地走进主屋。

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来,止也止不住。

担心的太裳走到主屋,却在入口处停下来了。

他为什么不进来呢?不停擦拭泪水的太阴茫然地思索着。

这时,有个熟悉的声音钻入了她耳里。

「怎么了,太阴……」

太阴惊讶地屏住了呼吸。

脸上还流着泪的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躺着的老人,把头扭向她这边。

黑色的眼眸直直看着她。

「晴……明……」

太阴茫然地呼唤,老人缓缓点头回应:「啊……」

跨出蹒跚脚步的太阴,在枕边跌坐下来,双手着地,盯着晴明的脸。

「晴明……」

「嗯,妳……不是在叫我吗?」

太阴的嘴唇只是不断重复着晴明的名字。

老人笑了起来,眼睛周围的皱纹更深了。

「被那样的声音叫唤……就算快死了,也要来……」

被那样的言灵叫唤,非来不可。

没想到,晴明会说出以前自己曾说过的同样言灵。

太阴又情不自禁地落下大颗泪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 ◇ ◇



每晚都会做梦。



躺在宁静的床帐里,精神恍惚的皇上,迷蒙地张开眼睛。

从某处传来了暗沉的鸣响声。

啊,又来了。

每次张开眼睛,就会听见那个声音。好像是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但不知道是什么声音。

不过,他喜欢这个声音。

听见这个声音,从四面垂挂下来的床帐就会摇晃起来,因为有人会悄悄溜进床帐里。

过了一会,鸣响声越来越大,床帐摇晃起来。

满心欢喜的皇上正要爬起来时,开始剧烈咳嗽。

胸口疼痛难耐。

爬不起来令他焦躁。

他边咳边望向床帐,看到黑点闪闪烁烁地飞来飞去,不久就消失了。

他眨了眨眼睛。

咳嗽总算停了。

想起前几天给脩子的信中写了些什么,他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尽管呼吸困难,他消瘦凹陷的脸还是笑得无比开心。

「我正在等你呢,定子……」

他用虚弱的声音呼唤。

站在床帐前的女人,眼神昏暗,微微笑着。

皇上闭上了眼睛。

啊,只听到低沉的鸣响声,听不见她的声音。

在耳朵附近。在床帐外。

每晚、每晚。

啊,对了,终于想到了。

那是虫子的拍翅声。


好吵、好吵,吵得叫人受不了。


我会做梦。
每晚、每晚,定子都会来见我。

所以,我满心期待她的到来。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6-6-16 13:32 编辑


好久不见,大家好。
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多页数的后记了。
改写什么呢?也很久没思考过这件事了。出版社要我写「有趣」的事,可是,所谓的「有趣」是什么呢?
我在日本国语大辞典查询「有趣」的意思,上面写着「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感觉」……可是,眼睛为之一亮的感觉因人而异,这样的解释好模糊。
每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究竟有没有绝对有趣的东西呢?恐怕不能肯定地说什么有趣,才是世间常态吧?
所以,姑且不论读者们会不会觉得有趣,来说说最近让我眼睛为之一亮的事吧。
俗话说东西要好好珍惜。
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大家都希望东西能用得长久。
我也有很多希望可以用得长久的东西。
譬如帆布包、铅笔盒、津轻漆钢笔、机缘下承蒙割爱的桐制衣橱、黄杨木刷子。
话说。
忘了是哪时候,有人对我说皮制品以鹿皮最好。
脸祭神仪式都会用到鹿皮,所以要带皮制品去神社的话,最好带鹿皮制品。
众所周知,除了爷爷神社和高淤神的神殿外,我心血来潮就会去各地神社参拜。
出门时一定要带钱包,所以我想或许有个祭神仪式用的那种皮也不错,就去找鹿皮钱包了。
就这样,我遇见了「印传」。
听说这个名字的来源是「从『印』度『传』来」。远从奈良时代的书箱,便可看见起源,在战国时代更被做成武器的一部分,用来装饰武将的英姿,是我国值得骄傲的传统工艺。
使用的皮革当然是鹿皮。
细细回想,自古以来做什么都少不了鹿呢。「太占」是用鹿的骨头占卜,衣服、鞋子、绳子、垫子也都是鹿皮做的。肉被称为「momizi」,我们的祖先都把鹿肉当成山珍享用。狩猎图画中的猎物,也大多是鹿或兔子。
日用品、祭神仪式的道具、武器,都会使用鹿皮,一定是因为鹿会乖乖被猎捕,而且很大一只,鹿肉、鹿骨、鹿皮、鹿角等全身都能使用。
用漆画在鹿皮上的图案,也很漂亮。更吸引人的是,每个图案都有不同的意义。最近,除了蜻蜓、青海波⑦、菖蒲、菱菊、鳞等古典图案外,还出了音符、兔子、玫瑰等新图案,看得我眼花缭乱好烦恼。
我从陈列在和式杂货店的皮夹中,选购了一个轻薄、看起来好用的皮夹,使用了一段时间。
现在多少有点破旧了,漆的图案也变得斑斑驳驳。已经用好几年了,我想差不多可以换新的了。
下一个当然也是印传。这次要换其他图案,该选什么呢?
概括来说都是印传,但每个产地、每家店的产品都不一样。我在网络搜寻,找到很多家店,但图案、颜色、形状,都不太符合我的要求。
嗯——嗯——我选这个吧,可是……
根据过去的经验,以「就这个吧」的想法选出来的东西,都用不久。
可以让我觉得「非这个不可」的钱包在哪里呢?
对了,专卖店一定有。
所以,我去了青山的甲州印传店「印传屋上原勇七」。
店内陈列着印传制品。喔喔喔,有这么多一定找得到。
然而,即便这皮革和漆的颜色都符合我的要求,也没有我要的图案,嗯——
老实说,在查印传时,我看到有人订制了小物件。
所以我试着询问店员。
「印传的钱包可以订制吗?」
「如果是这里有陈列的钱包、小物件,只是颜色、图案不同,应该可以订制。如果是这些之外的东西,可能会有困难。您要的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我想要这个形状、这个颜色的钱包,搭配这个图案、这个漆的颜色。」
「啊,这样可以。」
我雀跃不已,暗叫一声「好耶」!因为太高兴,除了长皮夹外,还订制了小钱包和名片夹。
Order made——以日文来说,就是「誂え(atsurae)」,多么悦耳!
我无论如何都想把这感动告诉读者,与读者分享。好啦,其实是我自己很想说。
我交代完自己的工作后,毅然询问部长大人,可不可以把这件事写在后记里,部长大人还特地拨出时间来,告诉我印传和店的事呢。
部长大人说以前的印传,基本上都是订制的,因为以前的人,都使用专属于自己的订制品。
印传可以使用三代,从父母传到孩子,再传到孙子。有破损或断裂,可以拿去修理,再继续使用。「印传屋上原勇七」这家店,只要是印有证明是自家出品的山印的制品,不管几年、几十年,都可以送修。
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这句话。
「东西不是品质好才能用得长久,而是使用者珍惜才能用得长久,你一定认为长久与否是从购买的时候算起吧?不对,我认为要使用一段时间后,觉得这东西与自己亲近了,熟悉了,从那时候算起。」
「就这个吧」,没办法使用长久,必须是「非这个不可」。
部长大人说出了我内心模糊不清的感觉。
真是让我眼睛为之一亮,非常有趣的一番话。
满意到想永远珍藏的东西,才能长久使用,我在找可以让我这么想的东西。
对我来说,「非这个不可」,就是那样的东西。
所以,我有很多东西都使用很久,都快变成「付丧神⑧」了。
我迫不及待想看到这次订制的钱包也加入这个行列,满心期待。对了,图案是「麻叶底」和「狐狸」,看就知道是我会作的选择(笑)。
爷爷用来装道具的印传的手提袋、腰包,由昌浩接收使用,因为已经成了付丧神,所以会发生种种小事,这样的现代版故事也不错呢。
妳(你)有这种想永远珍惜的东西吗?
有个可喜的通知。
二〇一〇年出版的《ASAGI樱画集「少年阴阳师」》的电子书,将于二〇一四年七月一日在日本上线。对了,就是跟这本《召唤之音》同一时间。
电子书的好处,就是纸本书为了配合页数必须缩小的漫画故事,可以用全篇幅的尺寸来看。而且,在荧幕上可以自由自在地扩大或缩小所有的插画。
没有买纸本书的人,请抓住这个机会。当然,也推荐给已经有纸本书的人。
单行本《吉祥寺所有怪事承包处》畅销热卖中。在「数位野性时代」,也有不定期的连载。我会努力尽快交出下一篇故事。
《少年阴阳师》第九篇章的第一集,大家觉得如何?请务必写信告诉我感想。
又快到溽暑的季节了。根据马路消息,今年会是冷夏,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我已经做好对付溽暑的万全准备,请各位读者也千万要保重。
那么,下一个故事见了。
结城光流

小怪的阴阳讲座
⑦青海波:波浪图案。
⑧付丧神:经过漫长岁月有了灵魂的器物。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6-6-27 10:34 编辑


43卷更新完毕,下载地址:
[结成光流][少年阴阳师][道敷篇][台/简/繁][TXT&EPUB]





本帖最后由 结成真人. 于 2016-6-27 10:34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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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冠文化][结城光流]少年阴阳师 第四十二卷 浮生幻梦 [简体]
[皇冠文化][结城光流]少年阴阳师 第四十四卷 凝聚之墙[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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